——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三卷·李白〈万愤词投魏郎中〉
「笔冢?」
朱熹拈着这份云笺,面沉如水。陆游解释道:「这笔冢,乃是笔冢主人的居所,其中藏着万千笔灵,是个至灵至情的洞天福地。靖康之时,笔冢主人突然封闭了笔冢,自己归隐其中,至今已经快五十年了。」
朱熹问道:「那笔冢主人既然已然闭关,又如何能见人呢?」
陆游把情绪收回来,回答道:「那是个秦末活到现在的老神仙,一身本事超凡入圣。他平时只用元神与笔冢吏们沟通,没人见过他的本尊……你是这五十年第一个被邀请入冢之人。」
朱熹「哦」了一声,把云笺随手搁在身旁,不置可否,丝毫没表现出荣幸的神情。这种神异之地,在他看来终究是旁门左道,远不及鹅湖辩论这种道统之争更让他有兴趣。
陆游见他那副表情,便知道这块顽石的古怪脾气,只好拍拍巴掌,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好啦,你也不急于这一时答复我,你们先去论道便是,老夫在外面等你们说完。」他扫了一眼陆氏兄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说:「只是有一条,可不要用紫阳笔吓唬我的这些贤侄们哪。他们可是老实人,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
「学术上的事,自然要用学术上的道理去说服。」朱熹一本正经地回答。
陆游的笑话撞到了铁板,露出一副兴趣索然的表情,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继续……」
说完陆游大摇大摆走出澄心亭,随手抓住附近的一个小沙弥问道:「喂,小和尚,去给我找间住处来。不用太干净,不过得要能喝酒吃肉。」
小沙弥缩着脖子颤声道:「鄙寺戒律严,从无酒肉……」
陆游瞪大眼睛怒道:「没有酒肉,算什么和尚!」拎着他后襟大步走出山门。
看到陆游离开,朱熹双袖拂了拂案几,不动声色地对陆九龄、陆九渊道:「两位,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开始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就像是一位即将开始决斗的武者。
※※※
鹅湖之会,一会便是三日。
这几日内,朱熹持「理论」,陆氏兄弟持「心论」,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战。陆氏兄弟知道朱熹的理气已经修成了笔灵,气势上未免弱了几分。好在朱熹事先承诺陆游,不曾动用紫阳笔,亦不曾运用浩然正气,纯以论辩对阵,一时间倒也旗鼓相当。
……一阵悠扬的钟声从鹅湖寺中向四外传开,这代表论道终于结束。众人纷纷聚到鹅湖湖畔,议论纷纷。他们都来自全国各大书院学派,都想来看一看朱氏理学和陆氏心学之间的学术大碰撞,这将决定整个大宋王朝哲学道路的走向。
只见朱熹与陆氏兄弟并肩步出澄心亭,三人均是气定神闲,看不出输赢。陆游推开聚集在门外的旁人,抢先一步到了门口,连声问道:「你们聒噪了三日,可有什么结果吗?」
陆九龄和陆九渊相顾苦笑,陆九龄拱手道:「晦庵先生与我们各执一词,都有创见。」
陆游把目光转向朱熹,朱熹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黝黑的面孔不见丝毫波动,淡淡道:「陆氏两位,在心性上的见解是极高明的,只是他们所言『驱除心蔽则事理自明』的说法,拙者实在不能赞同,须知格物致知……」
陆游哪里听得懂这些,完全一头雾水,不耐烦地打断朱熹道:「谁要听你们啰嗦,直接告诉我谁赢了就好。」
朱熹道:「我既不能说服他们,他们亦不能说服我。但拙者自信真理在握,以陆氏兄弟的智慧,早晚会体察得到其中精妙的。」
陆九龄和陆九渊一起躬身道:「晦庵先生谬赞了。他日有暇,我们兄弟自当再登门请教。」
朱熹淡淡笑道:「我有志于将圣贤之学,广播于九州,正打算在庐山五老峰开办一所书院。两位可以随时来找我。」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你们这些人矫情不矫情!」
陆游对这些客套话十分不耐烦,他一把推开陆九龄,把朱熹拽到一旁问道:「我也等了足足三天了。笔冢之邀,你到底要不要去?」
朱熹不急不忙道:「这位笔冢主人,有什么奇处?治过什么经典?」
陆游一下子被噎住了,呃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还从来没人在接到笔冢主人邀请后,还会问这种问题。愣怔了半天,陆游才晃了晃脑袋,反问道:「你问这些干嘛?」
「我要去见的这个人,倘若并非善类,岂不要坏了我的心性?曾子有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能辅仁的朋友,又见之何益呢?」
朱熹说得理直气壮,陆游却为之气结。好在他毕竟也是个文人,转念一想,便道:「笔冢主人自秦末时起,专事搜集天下才情,举凡经典,必有涉猎。秦汉以来的诸子百家精粹,尽于笔冢之间。你既然有志于传播圣贤之学,那里实在是应该去看看的。」
朱熹似乎被陆游说动,他低下头去,凝神沉思。陆游见这个慢性子沉默不语,急得原地转了几圈,末了一拳恨恨砸在鹅湖寺的山门之上,震得那山门晃了几晃,旁边一干人等都吓得面如土灰。陆九龄连忙劝道:「叔叔你干嘛如此急躁,哪有这么强迫请人的。」
陆游拽了拽自己的胡子,又瞪着眼睛看看朱熹。他来之前夸下海口,说一定会劝服朱熹同去笔冢,眼下这家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这让陆游如何不急。若不是忌惮朱熹的紫阳领域,陆游真想用从戎笔狠狠地敲一下他的头。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光景,朱熹终于开口说道:「那笔冢之中,可有郑玄、马融、王肃、孔颖达等人的笔灵?」他所说几位,皆是历代儒学大师。
陆游长舒一口气,连声道:「自然是有的。」
朱熹点点头:「既然如此,让我瞻仰一下先贤的遗风,也是好的。」
陆游大喜,拽着朱熹袖子就要走。朱熹连忙把他拦住,又问道:「只是不知那笔冢是在哪里?我不日将去庐山开书院,不方便远游太久。」
陆游道:「只管跟我来就是,耽搁不了你的事情!」
于是陆游一扯朱熹袍袖,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鹅湖寺。陆游脚下有神通,几息之间就蹿出去很远,而朱熹看似身法滞拙,却始终不曾落后。两人转瞬间就消失在山路之中。陆九龄、陆九渊两兄弟立在山门前,久久不曾说话。
「哥哥,他们已经走远,我们也回去吧?」陆九渊忽然道。鹅湖之会后,他的锐气被朱熹磨去了不少。那一场辩论,他感觉自己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无数次的凶猛拍击,都被轻松地化解掉了。朱熹没有伶牙俐齿,甚至还有些口拙,但那种稳如泰山的气势,却完全超越了自己。
陆九龄叹道:「这个朱熹哪,深不可测,未来的境界真是不可限量……」
陆九渊不服气道:「焉知我等将来不会修到那种程度?」
陆九龄摇摇头道:「他们的世界,已非我等所能置喙……我们走吧。」
※※※
陆游和朱熹一路上也不用马车坐骑,只用神通疾驰。一日内便出了铅山县,三日便出了江南西路,数日之内两人已经奔出了数百里。
这一天他们进入荆湖北路的地界,沿着官道疾行。走过一处村庄,陆游突然放慢了速度,兴奋地大叫大嚷。朱熹朝前一看,原来远处官道旁边竹林掩映处,有一处小酒家。这酒家只是茅屋搭起,规模不大,却别有一番乡野情趣。屋前一杆杏花旗高高幌起,随风摇摆,伴随着阵阵酒香传来,对那些走路走得口干的旅人来说,十分诱人。
陆游这一路过得很憋屈。他本想跟朱熹聊聊那紫阳笔,谁知朱熹是个闷葫芦,沉默寡言,偶一张口,也大多是圣人言谈、理气心性之类,让陆游好不气闷。他本是个性子潇洒的人,哪里耐得住这种寂寞,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个乡间酒馆,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让香醇美酒好好浇一浇心中的郁垒呢?
「老朱,咱们连着跑了几天了,就算双腿不累,也得松松筋骨。前面有个酒家,你我过去歇息片刻如何?」陆游一边说着,一边已朝那边走去。朱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为难,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孔子说过「唯酒无量不及乱」,偶尔小酌一下,无伤大雅。
两人收了神通,回到官道上来,如同两个普通的远途旅人,并肩走进酒家。这天正值午后,日头正热,早有店小二迎出,带着他们拣了张阴凉的桌子,先上了两杯井水解解暑气。
陆游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拍着桌子让店家快上些酒食。朱熹却双手捧起杯子,慢饮细啜,不徐不急。店家看陆游一身官员服色,不敢怠慢,很快就送来了两大碗酒,四碟小菜。陆游也不跟朱熹客气,自酌自饮起来。
他们正吃着,忽然门外有三个人走了进来。这三人俱是青短劲装,头戴范阳笠,背着竹书箱,斗笠一圈上都有素白薄布垂下,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店小二一迎上去,为首之人便冷冷道:「三碗清水,六个馒头。」店小二很是乖巧,见这几个人举止古怪,不敢多说话,赶紧转回厨房去。那三人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把竹书箱搁在地上,只是不肯摘下斗笠。
陆游正喝得高兴,忽然「咦」了一声,放下酒坛,朝着那三人横过一眼。朱熹亦睁开双眼,朝他们看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那三人却对陆游、朱熹二人毫不注意,只是低头喝着水,嚼着馒头。
一人忽道:「时晴大伯,眼看就到宿阳城了,咱们可需要事先做什么准备吗?」
为首之人冷哼一声:「兵贵神速,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就立刻赶路,争取在傍晚入城。我不信诸葛家的人比咱们快。」
另外一人又道:「可是几位长老最快也得明日才到,就怕今晚诸葛家的人也到了,我们实力不足啊。」
为首之人把水碗「砰」地搁到桌子上:「怕什么,以咱们三人的实力,最不济也能牵制住他们一夜。」
「嘿嘿,有意思……」陆游低声笑道,他凑到朱熹身旁,「那三个人,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朱熹道:「我的紫阳笔有所感应,莫非他们也是笔冢吏吗?」
陆游道:「不错,应该是韦家的小朋友们。他们居然跑到这种穷乡僻壤,不知有什么古怪。」
笔冢主人在笔冢闭关之后,就一直靠诸葛家和韦家这两大家族,只是两族互相看不起对方,隐隐处于对立状态。这些常识朱熹都是从陆游那听到的。
陆游忽然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听他们的交谈,似乎在这附近要有一场乱子。怎么样?咱们跟过去看看热闹吧?」
「何必多事,我们还是早日到笔冢的好。」朱熹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
陆游悻悻地闭上嘴,暗骂这家伙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可是他天生喜欢研究笔灵,眼看到三个笔冢吏在身旁,就像强盗看到了黄金,心里搔痒难忍,便又压低声音道:「让我去探一探他们的笔灵底细,看个究竟吧,这不费什么事。」
朱熹啜了口茶,挟起一块腌菜放入口中,毫不关心地说:「君子非礼毋看,非礼毋听,你不是君子,随便好了。」
陆游笑咪咪地放下酒碗,闭目感应了一阵,咧嘴笑道:「两个神会,一个寄身,却是难得。」
「神会」指的笔灵自行认主,与笔冢吏融合度最高:「寄身」是强行把笔灵植入笔冢吏体内,能力便不及「神会」。
陆游掰起指头细细数着:「带头的那个叫韦时晴,是司马相如的凌云笔;另外两个年轻人,一管是王禹偁的商洛笔……嗯,那管寄身的,是颜师古的正俗笔。这阵容还不错。凌云笔是不消说的,商洛笔差了点,但胜在神会;那颜师古的正俗笔,也是不得了……」
朱熹听到其中一人居然带着颜师古的笔,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颜师古是唐初儒学大家,与孔颖达齐名,朱熹身为儒门弟子,自然格外关注。
「哪枝笔灵,是属于颜师古的?」朱熹悄声问,语气里多了丝恭敬。
陆游得意地看了看他:「你不是君子非礼毋听嘛,怎么这会儿又来问我?」
朱熹理直气壮地回答:「非礼自然毋听。颜师古撰写过《五礼》,至今仍大行于世,乃是礼制宗师,我打听他老人家,又岂能算是非礼?」
两人正说着,那三位笔冢吏已经吃完了东西,起身上路。
陆游问朱熹:「你说咱们这次跟不跟上去?」
朱熹毫不犹豫地回答:「跟!」跟刚才的淡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陆游盯着他,无奈道:「你这人该说是太直率了呢,还是太无耻了……一点都不加遮掩吗?」
「君子守正不移,略无矫饰。」
朱熹推开桌子,朝酒家外走去。陆游叹了口气,扔出几串铜钱给店家,也跟了出去。
这一次,一贯淡然的朱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那种执著的劲头连陆游都自愧不如。两人紧紧尾随着韦家的三位笔冢吏,一路潜行。他们一个是笔灵世界的老江湖,一个是生炼笔灵的天才,很轻易就藏匿了气息。那三位笔冢吏浑然不觉,只顾赶路。
到了傍晚时分,官道前方果然出现一座小县城,城门刻着「宿阳」两个字。他们正好赶到城门关闭,混在最后一波老百姓们进了城。
那三位笔冢吏进城之后,却没去客栈,而是掏出几方砚台,在小城巷子里四处溜达。陆游悄悄告诉朱熹,说这砚台叫做聚墨砚,是笔冢吏们用来搜寻笔灵的指南针。自古笔墨不分家,在这砚台的凹处滴上几滴灵墨,这些墨水会自动朝着笔灵的方向聚过去。
「看来在这个宿阳城内,可能会有笔灵蛰伏哪。」陆游的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兴奋。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新出现的笔灵。
朱熹奇道:「可你不是说每一枝笔灵都是笔冢主人收在笔冢里吗?」
陆游解释道:「不是每枝笔灵都会收归笔冢,偶尔也会有例外。像是李白的那枝青莲笔,被炼化后立刻消失无踪,笔冢主人都拿它没办法;如果笔冢吏在外面死亡,他的笔灵也可能会变成野笔,四处游荡。笔冢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世间搜集这些野笔,送回笔冢。」
正说话间,三名笔冢吏聚到了城中一处祠堂。这祠堂看得出是个小家族的产业,陈设不多,石碑也只寥寥几块。祠堂前的小空地落满了残叶枯枝,看来这个家族的子孙们对祖先的孝顺不是那么殷勤。
三人站定,环顾四周,为首的韦时晴喜道:「这灵墨已经在砚上聚作了一团,想来那笔灵就在附近。」其他两个人听他一说,立刻卸下背上的书箱,从里面取出笔筒、笔挂,准备收笔之用。
朱熹伏在离祠堂不远的屋顶,忽然压低声音问陆游道:「那枝颜师古的正俗笔,是什么功用?」
陆游想了想道:「颜师古校一生最擅长审定音读、诠释字义。他的笔灵没有战斗能力,但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人的声音,改变人眼中看到的文字。和别的笔灵配合起来,威力无穷。这次派他出来,韦家可真是下了血本。」
「一代宗师,就只落得只会篡削的境地吗……」
朱熹喃喃道,重新把身子伏下去,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不知何时,四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祠堂四周的山墙上,都是头戴斗笠,一袭青衫,在夜空中矗立不动,说不出地诡异。站在祠堂空地正中的韦时晴正忙着勘定方位,突然心生警觉,抬头一看,一声大喝:「诸葛家的,你们来做什么!?」
没人回答。
四枝笔灵「呼」地从四人头顶冲天而起,霎时将整个祠堂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