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司在南郑城中的正式编制有六十二人,他们为蜀汉朝廷工作,拿蜀汉朝廷的俸禄。但在城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些人,他们也为朝廷工作,但却不拿冠冕堂皇的俸禄;靖安司为他们支付名叫“知信钱”的酬劳,用来奖励他们提供一些从正规途径无法获知的民间情报。李谭即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陶器商人,身材瘦小,还留着两撇鼠须,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商人。他的生意经常来往于汉魏吴三国之间,陶器不算战略物资,李谭又擅于跟政府官员打交道,所以至今也没引起什么麻烦。这个人消息灵通的很,靖安司经常从他手里购买关于其他两国的一些情报,甚至还包括蜀汉国内民间秘密社团的活动,双方合作一直很愉快。
这一天李谭正在自己南郑的住所外清点陶器,二十多个江阳烧制的圆口猪环瓮堆放在屋子外面,这些货物是南郑庖房和军器坊定购的,刚从川中运抵汉中。
忽然篱笆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谭没理睬,仍旧埋头点数着自己的货物。从今天早上开始外面就在折腾,总有大队士兵跑来跑去,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马蹄声一直持续到了住所院门,随即院门被重重拍响,发出沉重浑浊的咚咚声。
“来了来了,不要急……”李谭搁下毛笔,走到门前打开,一愣,“哟,荀从事,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听着,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荀诩开门见山地说道。
“成,成,荀从事的忙岂有不帮的道理,您尽管吩咐。”
“你放心,事成以后,靖安司会多派发你一些蜀锦用度。”
荀诩未说事情之前先给他一笔重利,这是与商人之间交易的原则。蜀汉各政府部门每年都会有固定的蜀锦用度预算,如果将这些用度提出来运去魏国或者吴国出售,将是笔利润丰厚的买卖。
“哎,荀从事您见外了不是,您的忙就算白帮我也情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李谭拍着胸脯慷慨地说。荀诩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他。李谭听完一惊,手里的帐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的如此之满了。
南郑的南城门戍长今天早上一接到命令,就将城门关闭,并且调集了所有的人手守在门内。虽然他自己也对这次莫名其妙的命令感到奇怪,但军令如山,他仍旧不折不扣地执行贯彻了下去。从早上开始有好几波人央求他通融一下放人出去,理由什么都有,但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有个自称靖安司的小伙子甚至来过两次,也全都悻悻而退。
眼见日上三竿,门戍长百无聊赖地一手握住长枪,一手按在嘴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受到警告的老百性都躲回了家,街道上空荡荡的,城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就在这时,门戍长看到一辆牛车朝南门走来。牛车的黑牛很健壮,两个黑犄角隐隐发亮;车后拉着的货物用一片粗毡布盖住了看不清楚,但从形状判断是大瓦罐之类的东西。
“站住!你们要去哪里!”门戍长大喝一声。
牛车戛然停止,李谭从车上跳下来,满脸堆笑地凑到门戍长跟前说道:“姚爷,这是小的车。”
“哦,是你呀。”门戍长认识李谭,后者经常往返此间,他跟卫兵基本上都比较熟悉,“你这车上运的是什么?”
“哎,前几天我定购了一批瓮,里面有好几个破损了,这个心疼啊,但也没办法,得去江阳的作坊退货,不然我亏死了。”
门戍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用宽慰的语气说:“这可得好大一笔开销呢。”
李谭忙不迭地点头称是,然后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出去,这事耽搁不得。”门戍长早料到他的用意,大手一挥断然拒绝,只说等戒严令解除以后第一个放他走。李谭仍不死心,拿出商人死缠滥打的功夫软磨硬泡,门戍长却毫不口软。
两个人正在僵持的当儿,又有两名骑士从另外一侧靠近了城门,在牛车跟前停住了马。为首之人皮肤白净,身穿文官绛袍,面相颇有威严。他看了一眼牛车,拿起马鞭朝门戍长问道:“我是丞相府的亲随主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门戍长看他的脸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姓名,不过从气度和穿着上判断肯定是位高官,于是也不敢怠慢,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那文官下了马,背着手走到牛车跟前,拿眼睛上下打量李谭,李谭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经意地挪动了一下双脚。
“今天早上,是否有一个自称靖安司属员的人企图强行通过这里?”文官问。
门戍长立刻挺直了腰杆,大声回答:“是的!但是我们没有放行。”
“你们做的很好,今天早上李都护刚下的命令,靖安司内隐藏着叛贼,需要全部软禁起来,切不可放走一个。”
门戍长从路过的巡逻兵那里听到过这个命令,现在从文官口中得到了证实,心中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心软放那个人出去。
“不过……你的警惕性还是不够……”文官走近牛车,猛地一掀苫布,露出牛车上的几个土棕色大瓮。
“这,这是怎么回事?”门戍长迷惑不解地问道,同时注意到李谭的脸色变成惨白。文官冷笑着指了指大瓮之间的某一处,门戍长谈头过去看,赫然发现有一角衣布露在外面,再一仔细看,发现大瓮之间竟然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隐藏的可谓用心良苦。他将两个并排摆放的大瓮相邻的下侧打出两个洞,然后整个身子钻进去,半屈的上半身在一个瓮中,双腿折过去伸到另外一个瓮中。两个瓮相距很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
门戍长悚然一惊,立刻握紧长枪对大瓮大喝道:“你!快出来!!”其他士兵也跑过来把牛车团团围住。大瓮晃动了一下,一名士兵取来一柄大锤将其锤破。只听“哗啦”一声,大瓮裂成数块碎片,无处可藏的阿社尔尴尬地把脚从另外一个瓮里缩回来,然后站起身。
“贼子,果然又是你!”门戍长恼怒地指着他骂道,转头狠狠瞪了李谭一眼,喝令将两人全绑了。文官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对门卫的效率表示满意。
“这次多亏了大人,不然就出大乱子了……”门戍长恭敬地对文官说,躬身一拜,直起身来吩咐道:“将这两个奸细押到军正司去!”
“且慢。”文官伸手示意他们先不要动,“李都护有命,一旦发现奸细,要立刻送到特别地点由专人审理。”
门戍长连连点头,这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就请您把城门打开一下吧。”
“啊?”门戍长一愣,“您不是要去丞相府……”
文官牵着马靠近城门一步,露出掌管机密官僚特有的得意微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为了保证不泄密,李都护专门指定城西青龙山作为审问地点。我们会直接把这两个奸细押去那里。这你知道就好,千万莫说给别人听。”
门戍长舔舔嘴唇,仍旧有些踟躇:“可……军令……”
“戒严令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奸细逃脱,现在奸细已经被你捉到了,戒严的目的已经达到。阁下又担心什么呢?”文官故意将“被你捉到”四个字咬的很清晰,表明自己无意居功,暗示门戍长立下了一大功。
门戍长抓抓头皮,文官的暗示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而且对方的理由也完全合乎逻辑。于是他转身高举右手,喝令门兵把横档摘下,搬走阻马槛,将右侧城门推开一条可容两匹马进出的通道。两名士兵分别押送着阿社尔和李谭鱼贯而出,紧接着是文官和他的随从。
当文官即将通过大门的一瞬间,门戍长忽然惊叫道:“等,等一下,我记起你了!”
文官听到这声呼喊,一抖缰绳,刚要硬闯,却被门戍长用枪头一把挑住马匹侧扣,硬生生拽停住了文官。
门戍长大吼:“你,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丞相府的主记!你是司闻曹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耳侧一阵疾风擦过。门戍长连忙偏头去看,只见一直保持着安静的文官随从在后面突然策马发力,猛地冲开门戍长和文官,飞奔城外。刚才门戍长一直没留意那个随从的相貌,现在他总算想起来了,那似乎是靖安司的从事,姓荀。
“孝和,你快走,别管我们了!”杜弼冲着荀诩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同时硬逼着马匹横过身子来,把本来就不宽的城门缝隙堵了个严实。阿社尔一振手臂,甩开按住自己胳膊的士兵,扑到门口一拳打在门戍长鼻子上,企图把枪头从杜弼坐骑的侧扣上取下来。
南郑南城门霎时乱成一锅粥,叫嚷声和嘶鸣声混成一团,连城楼的鼓声都咚咚地响了起来。杜弼和阿社尔拼命抵抗,无奈卫兵毕竟太多,经过短时间的挣扎以后,还是双双被擒,而李谭早不知跑去了哪里。门戍长揉着自己被揍出血的鼻子,满腹怨气地盯着眼前的这几个俘虏。
“要不要派人去追那个逃走的?”部下小心地问道,尽量不去触怒上司。
“禁止任何人进出城门的戒严令仍旧有效,不能轻易派人出去。你立刻去丞相府禀报,等李都护的命令再说。”这一次门戍长变得谨慎多了,他可不想再违背一次军令。
当然,门戍长永远不可能从丞相府那里得到答复。这一次李平的戒严令反而帮了荀诩一个大忙。
离开南郑城后,荀诩没有时间感伤同伴的遭遇,他驱马沿着城外的连绵丘陵边缘奔驰。南郑城南郊相对于其他三个区来说比较荒凉,树木稀少,满眼黄沙,只有一圈人工栽种的灌木丛标记出了城市的边界。荀诩并没有骑出多远,很快他看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粗布袍的年轻人蹲在一簇灌木丛底下,百无聊赖地望着南郑城丢石头。
荀诩直接策马冲到他跟前,俯下身子大吼道:“快给我报告!”那个人本来在烈日下有些昏昏欲睡,猛然听到这一声吼,身体一下失去平衡,从土丘上叽里咕噜地滚了下去。当他狼狈地在坑底爬起来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看到了靖安司最高长官的脸。
“荀……荀从事……”他结结巴巴地说。显然对于城里的事态这个年轻人一无所知,他只是纳闷为什么没人在规定时间内来拿报告,所以一直等在门口。
“报告!快!”荀诩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麻纸,战战兢兢地递给荀诩。后者一把抢过去。立刻在马上粗暴地翻阅着,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是截至到今天早上卯时的监视报告,全部二十六处哨所都提交了……”年轻人有些紧张地加了些说明。但荀诩压根没听,他刚刚翻到南郑东区监视哨所的报告。报告显示,有五个哨所提及他们在今晨寅时看到有两名骑士通过监视区域,那两个人披着军用锦袍,行进速度不算快,不过脸被巧妙地遮挡起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五个哨所地点处于同一条道路,而这条路是裴绪推测李平逃亡路线的必经之所。
这已经说明了一切,荀诩把手里的纸片丢到地上,把视线固定在那个仍旧惶恐不安的年轻人脸上。
“你有马吗?”
“啊……有,有……就拴在后面……它是匹……”
荀诩冷冷地打断他的介绍:“数十个数字之内准备好,然后紧跟着我,能有多快就多快,明白吗?”
“明白了……哦,对了,属下叫杨义……”
“快去!”荀诩怒斥道,他没有闲情了解这些事。
十个数以后,荀诩和杨义两个人骑马上路,飞也似的朝着南郑城的东面跑去。荀诩在前面拼命鞭打坐骑,仿佛要榨干这可怜牲畜的全部力量,杨义则莫名其妙地紧随其后,完全摸不清楚状况。只见这两匹马四蹄翻飞,风驰电掣般在南郑城东南外围划了一个半圆,再一路向东折去,沿途掀起一连串翻滚的烟尘。
根据监视报告,显然只有李平和烛龙两个人参与了逃亡——这符合常识,逃亡行动参与者越少越安全——这对于荀诩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时间去组织起一支规模庞大的追击队伍,杜弼和阿社尔又失陷在城门,现在只能自己孤身上阵,敌人数量越少越好。
现在是二对二,不过从战术上来说,这和一对二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理论上,两个人很难有效阻止同等数量的逃亡者,最起码要五倍以上;如果发生了正面冲突,很难讲谁会获胜:荀诩是个文官,杨义还年轻;而对方则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和一位完全谜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荀诩略带悲观地偏过头去瞥了眼杨义,后者正伏在马背上,拼命与自己拙劣的骑术和颠簸路面做斗争。他窘迫的表情让荀诩的悲观情绪又重了一些。
“也罢,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得一直走下去……”
荀诩心想,两只捏住缰绳的手更加用力。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李平和烛龙,这既是职责,也关系到自尊。他已经失败过一次,那种深刻的挫折感是支撑他一直锲而不舍追踪烛龙的根本动力——哪怕李平带了五百人而他只有一个,他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地孤身追上去。
这件事看起来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了,要么荀诩抓到烛龙,要么死在阻止烛龙的行动中,他自己不想有第三种结局——这就是所谓“靖安司式的偏执”。一位情报界的前辈曾经说过,只有偏执狂才能胜任靖安司的工作。
两边的山林不断高速向后退去,风声从荀诩的耳边呼啸而过,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们已经飞驰了一个半时辰,刚刚离开南郑地区进入西乡。荀诩一直在脑子里紧张地计算着,现在李平和烛龙恐怕已经抵达了南乡或者沔水下游的某一处,无论如何要在他们到石泉之前了结,否则万事休矣。
“无论他们走哪一条路线,都必须从南边绕过位于汉魏边境的云雾山,再折回向东。如果我们抄近路翻过云雾山,也许能赶得及。”
荀诩不太自信地想,毕竟他们已经落后将近半日的路程,走大路绝对无法追上了;抄近路固然可行,但那是一条山路,沿途没有可更换马匹的驿馆,他们必须确保自己可怜的坐骑连续奔驰十几个时辰并且不出问题。总之,若想赶到李平前头,荀诩必须得非常非常幸运才行。
不过想归想,他胯下的坐骑速度丝毫不减。到了傍晚,荀诩和杨义抵达了西乡某处的小驿站,他们在那里更换了自己疲惫不堪的马匹,并得知在下午有两名持有丞相府文书的人也在这里换过马,向南而去。两个人片刻都没有停留,揣上几块粗馍后立刻又上了路。
他们沿着大道跑了两个时辰,然后荀诩作了一个决定,他们将离开大道冒险进入东部山区,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
“荀从事,我们必须要这么做吗?”杨义胆怯地望了望远处漆黑的山形,畏缩地问道。截至到今天早上他还只是个南郑城的小小信使,现在他却跟靖安司从事站在汉中东部险峻的大山边缘。
“我们必须这么做。”
荀诩平静地回答。
山区的夜里相当地寒冷,荀诩和杨义不得不披上毡袍,并用羊皮绑在腿上以抵御无处不在的潮湿寒气。周围漆黑一片,茂密枝叶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有如遮蔽了月色与星光的阴暗蜘蛛网,浓墨般的气息让绝望在人的内心缓缓滋生,仿佛他们永远走不出这片黑暗林子。两个人只能靠马脖子上的缨铃和呼喊来确认彼此的位置。
马匹行进的速度很慢,在夜里这样的路面异常艰险难行,有时候根本无法分辨哪边是悬崖,哪边是山脊。到了一些可怕的路段,他们甚至得下马牵着缰绳一步一步谨慎地向前且探且行,经常可以听到脚下石子滚落山崖的隆隆声。
荀诩对这样的艰苦行进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闷头朝前走着。现在不知道南郑城的局势变得如何,整个军政系统是否已经发觉最高首脑逃亡的事实?杜弼他们是否平安无事?这些念头只在荀诩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下,随即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
“荀从事,我们到底要去追谁?”杨义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个人这时拽着马匹正通过一片长满了高大松树的陡峭斜坡,这里没有路,他们只能利用树林的间隙穿过去,还得小心不要滚到坡底去,天晓得那有多深。
荀诩皱皱眉头,他不喜欢这问题,不过总得给这个跟随自己跑了大半天的年轻人一点鼓励,于是他将整件事简略地说给杨义听。杨义听完以后张大了嘴巴,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舞动右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您是说,李都护他真的……”
“小心!”
荀诩突然大叫道。杨义的挥舞动作一下子让脚下失去平衡,整个人拽着坐骑的缰绳朝坡下摔去。荀诩松开自己的马匹,飞扑过去。“松开缰绳!”荀诩大吼,杨义立刻松开了手,他的后襟被荀诩一把揪住,而那头畜生却因为那一拽的力道而朝着坡底滚下去,发出一阵哀鸣。很快坡底传来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随即回复了死寂。
荀诩把惊魂未定的杨义拉起来,让他抱住一棵松树,以免悲剧再度发生;这个年轻人两股战栗,惊恐地朝着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荀诩冷冷地对他说:“回去记得提醒我,以后你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故事。”
当他们翻过这片陡坡后,山势明显缓和起来,山麓阴影间可以看到一条痕迹不很明显的崎岖小路。不幸的是,荀诩发现自己的坐骑也在刚才的突发事故中扭伤了前腿,虽然还可以勉强行进,但已不能奔跑。
这对荀诩不啻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说实在的,他宁可刚才掉下去的是杨义。没有了坐骑,他们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这里距离最近的驿站起码也有四十多里路。
荀诩蹒跚着走到路中间,面向东方一言不发地蹲下,脊背弯得很厉害。杨义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过去说话,只能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远远站开,面色惨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错误有多么大。
就在这时,突然从路的另外一侧传来马蹄声,错落而不纷乱。荀诩和杨义都是一惊,同时抬起头循声音去看,很快他们看到一队人数在十五到二十名的骑马者从远处的阴影里出现,朝着这个方向缓缓而来。
骑士们也注意到了这两个人,为首的骑士在距离他们二十步的地方停住,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他骑兵立刻分成两队熟练地绕到荀诩两翼,形成一个完美的包围圈把他围在中间。荀诩通过他们的装束和马具类型认出他们是蜀汉军方,但具体隶属哪一部分就不知道了。
“你们是谁,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做什么?”骑兵首领在马上严厉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我是南郑司闻曹靖安司的从事荀诩,现在执行公务中。你是哪个单位的?”荀诩反问,他注意到骑兵首领脖子右侧上有三条明显的虎纹。
骑兵首领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居然是名丞相府的中层官员,不禁耸动一下眉毛,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在下名叫钟泽,隶属高翔将军麾下巡粮军都伯,目前也正在执行任务。”
“巡粮军?巡粮军为什么会跑来汉中南部?”
“执行任务。”
钟泽简短地说了四个字,他没必要多说什么。荀诩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亮出靖安司的铜制令牌:“钟都伯,我不清楚你的任务是什么,但现在请你中止。我需要你协助我来完成另外一项紧急任务,这是最优先的。”
“很抱歉,荀从事,但我们接到的命令也是最优先的。”
就着微弱的月光,荀诩看到眼前这位都伯的下巴结实而尖削,这应该是一个倔强顽固的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他抬起头看看天色,每一分流逝的时间都是异常珍贵的。
荀诩走近一步,决定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好吧,钟都伯,是这样的……”
……听完荀诩的陈述以后,钟泽仍旧不为所动,他的表情似乎没什么改变,好像在听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
“很抱歉,荀从事,我不能因为一个无法验证的事件而随便中止任务。”
“即使这有可能对大汉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荀诩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钟泽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这样吧,荀从事,我可以借给你两匹马,然后你我就都可以继续彼此的任务,这样如何?”
“这是不够的!”
荀诩不甘心地叫道,他的声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焦灼。钟泽对他的贪得无厌显得很不满,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口,不耐烦地说道:“那么你想要什么?荀从事。”
“你们全部。”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必须尽快赶到云雾山的东谷道口,在那里截住烛龙和李平。”说完以后他踏前一步,几乎顶着钟泽的马头,双臂伸开挡在前面。
“要么跟我去东谷道口,要么就直接在这里把我踏死然后去继续执行你们的任务。”
荀诩这种近乎无赖的举动把钟泽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拉动缰绳让马匹退后了一点,仿佛无法承受对方的气势。杨义和钟泽麾下的骑兵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人,一句话也不敢说,整个场合异常安静。
“请快做决定吧!”荀诩催促道。
钟泽犹豫了片刻,双肩微耸,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接受了荀诩的提议:“好吧,荀从事,就依你的意思,我们去东谷道口。毕竟那里距离我的目的地也不算远。”最后一句听起来像是他在说服自己。
于是荀诩和杨义加入到钟泽的队伍里来,钟泽让两名部下把马匹让给他们,一行人继续上路。
荀诩应该为自己碰到钟泽而感到幸运:这支队伍是相当出色的山地骑兵,马匹显然经受过专业的训练,骑手们的控制也很精准,他们在险峻的山中如履平地,而且速度不慢。如果荀诩能够了解钟泽当年属于黄忠将军麾下的推锋营,并且在定军山上大显神威的话,就不会对此感觉到奇怪了。
到了五月七日正午,荀诩终于到达了东谷道口,这样的行进速度堪称杰作。
东谷道口是一条山谷中天然形成的狭长甬道,只能勉强容纳三四匹马并行,两侧全都是灰黄色的嶙峋岩石,稀疏的浅绿植被覆盖其上,却遮掩不住被雨水冲刷过的道道沟渠。这条甬道的出口东连魏国石泉,另外一侧出口却要南折到云雾山南麓连接汉中的米仓山,几乎没有什么军事价值,所以魏汉双方不曾派人在此把守,形如荒废。
荀诩不知道李平和烛龙是否已经通过这里,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计算无误。他让钟泽的部下分别埋伏在谷口两侧,自己则与钟泽选了半山腰一块凸起的盾状大石后面,这里既可以隐藏身形,又能观察到谷口的情形。
“太阳落山之后如果还没有动静的话,我就必须要撤出人手,继续去执行我们的任务。”钟泽提醒荀诩,后者紧盯着下面山谷的动静,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如果太阳落山前两名逃亡者还没出现,那么他们肯定早在设伏之前就通过谷口,那样的话也就不再需要什么人手。
“靖安司的霉运到底会持续到几时呢……”荀诩蹲在岩石后面喃喃自语,同时用双手拼命摩挲了几下脸,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根本没有合过眼。钟泽这时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靖安司的从事。连夜的奔波让这个人看起来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头上还有几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发;不过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委顿,好像被什么动力鞭策着一样,全身洋溢着一种奇妙的活力。
以前钟泽只有在背水一战的士兵眼中见到过如此的光泽,那是纯粹精神力量的推动。钟泽看看天色,太阳挂在中天气势十足地散射着热量,周围为数不多的植物被晒得蔫垂下去,连岩石都微微发烫。他把行囊垫在脑袋下躺倒,随手抓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细细咀嚼,混杂着苦涩与甘甜的味道袭上舌尖,看来距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呢。
两个时辰以后,也就是未申相交的时候,在谷道口出现了两个人影,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荀诩双手抠住岩石边缘,谨慎地探头去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是你要找的那两个人吗?”钟泽凑过去悄声问。
荀诩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过了半天才慢慢回答:“是的。”钟泽之前从来没听人把“是的”这两个字咬得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了。
那两个人完全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仍旧保持着普通速度朝谷口跑去。他们都身穿军方特有的灰褐行军锦袍,一侧袍角被挑起来挡住脸部以抵御沿途的沙尘。胯下的坐骑是两匹栗色马,两个半空的牛皮水囊悬在鞍子后晃动,为首骑士的马上还插着一面玄色号旗。这是丞相府特有的标志,只要有这面旗任何人都可以在蜀汉境内畅通无阻。
“动手吧。”
钟泽见他们已经进入到包围圈,提议说。荀诩点了点头。他们的包围圈是无懈可击的,各有五个人截住目标前后;另外还有六名弩兵埋伏在几个制高点,一旦目标企图逃脱,他们就会立刻射杀马匹;在更外围是四名骑兵,他们速度足以阻截住任何漏网之鱼。
两名骑士又朝前移动了十几步,钟泽霍地站起身来,用力挥舞右手,同时大叫到:“动手!”
包围圈内的士兵一起发出大吼,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两名骑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僵直在原地。十名负责截击的士兵随即从两侧的山上扑出来,挥舞着短刀冲向他们。
其中一名骑士唰的拔出刀来,拼命踢着马肚子朝前跑去;另外一名则惊惶地勒紧缰绳,让马匹在原地如无头苍蝇一样地打转,几名士兵冲上去一个人拉住马嚼子,其他两个人把他从马上拽下来,扑通一声按倒在地。
冲到前面的骑士凭借马匹的冲击力几乎要突破拦截者的包围,就在这时,一枚弩镞破空而至,准确地钉在了马脖子上。坐骑发出一声哀鸣,朝着一侧倒去;骑士猝然不及调整姿态,也跌落在地,被轰然倒下的马匹重重地压住,动弹不得。
在大约五十步开外,荀诩将弩机垂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他也是一名射击好手,这是谁都没留意过的。
逮捕过程前后只持续了五分之一柱香不到的时间,两名骑士均被制服,各有两名士兵紧紧地抓住他们的胳膊,另外还有两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终于……结束了吗?”
荀诩心里一阵激动的震颤,两只腿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结局,但现在反而让他感觉缺乏真切的实在感,像一个易醒的梦一般。
他走到第一个骑士面前,伸出手揭开他脸上的袍角,然后微微冲他鞠了一躬:“李都护,我们又见面了。”李平原本方正严谨的脸现在看起来既惊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从宽阔的额头流下来;他刚才被马匹压折了腿,现在靠两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荀诩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绝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个大赌注,现在输了,将自己的一切都输了进去。昨天他还是蜀汉堂堂中都护,现在却沦落成一介阶下囚。李平呼吸粗重,他望着荀诩嘴唇翕张,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来人,给李都护治疗一下他的腿。”荀诩吩咐道,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以袍角掩面,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们压着他的胳膊,丝毫也不反抗。荀诩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没有一种表情能够准确无误地描绘出他此时的心潮。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到建兴九年,整整三年,将近三年的争斗,将近三年的追踪,到今天这一切走到了终幕。荀诩看着与他只有一层薄薄锦袍相隔的对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胸口,他发现自己脆弱的胸腔似乎已无法禁锢心脏的跃动。只需轻轻一振臂,蜀汉就能够除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心病,而他也将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在这个时候,荀诩会犹豫吗?
答案是不会,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将遮挡的袍角拉了下来。
荀诩与烛龙终于直面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