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日,冯膺一大早就来到了“道观”。他身为这件案子的主管,一直不大放心,惟恐已经惹出大乱子的荀诩又会生出别的风波。到时候不只是荀诩的失败,就连冯膺也会被人置疑他的领导能力。他必须牢牢地把这头爱四处乱跑的野马套住,确保它按自己的路子前进。
军谋司的从事狐忠也跟随前往。荀诩从他的司里借了两个人,调令上的截止日期是今天,按规定狐忠必须亲自前往销令。
两个人抵达靖安司的时候,荀诩已经等候多时。他一见冯膺和狐忠,立刻带着笑脸迎上去,露出一切顺利的表情。
“调查的进度可有什么线索吗?”冯膺例行公事地问道。荀诩将一份早就写好的报告交到他手中,然后回答:“目前还没有任何显著线索表明魏国间谍的身份,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有这么个人存在。”
“哦?”冯膺抬起头,带着嘲讽的口气问,“你是说你比开始调查时知道的更少?”
荀诩抓抓头,尴尬地辩解道:“并不完全是……”
冯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受多了,但口头上还是把他训斥了一番。荀诩唯唯诺诺,表现得颇为恭顺。冯膺满意地想:“看来自从杨参军受辱以后,这家伙是收敛多了。”
接着冯膺又询问了一下具体调查细节,荀诩说因为无法确定间谍的身份,目前只能对图纸、工匠与实物进行有针对性的保护。问题是这三样东西都与军方牵扯很深,靖安司很难插得进脚。
“我给你派的那两个人呢?”狐忠忽然在旁边问道。
“他们刚从第六弩机作坊返回,现在在后屋撰写调查报告。他们似乎是发现了些什么,希望这一次是好消息。”
一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对于从事情报工作的靖安司来说,没有消息就等于是坏消息。
“很好,这次军谋司和靖安司合作得很好。”冯膺满意地点了点头,踱进屋去视察工作。等到他离开以后,狐忠才凑到荀诩跟前,细声道:“喂,对上司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呐。”
“这叫做有侧重地进行汇报。”荀诩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回答。狐忠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又问道:“去年九月的那条消息好看吗?”
“非常精彩。”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狐忠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个人在这方面很有默契,这种默契在以前很多次行动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很快那两名军谋司的分析员走出来,分析报告刚刚完成。这份报告篇幅很大,是那两个人花了整个通宵搞出来的,他们眼睛都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冯膺这时也回到了外屋,三名司闻曹的高级官员一边传阅报告,一边听分析人员做简报。
分析人员将所有工匠的户籍与个人资料进行清查与归类,将可能会产生叛逃的工匠类型按照几率大小进行排列,并详细附加了说明。他们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是原籍为秦岭以北、年纪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担任冶炼与组装两个环节的单身工匠。分析人员认为这种类型的工匠缺乏一个稳固的心理基础,容易对周遭环境产生焦虑,而繁重的劳动会让焦虑成倍增加。由于作坊的封闭式管理体制,单身工匠又缺乏家庭作为压力的缓解剂,叛逃的几率最高。
“这样的人在作坊有多少个?”冯膺问。
“有十六名,这里是他们的名单。”分析人员将一片竹简递给他,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工匠的名字与档案编号。
冯膺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把他交给荀诩,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荀诩为难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对他们实施十二时辰监控,不过军方的人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干……只能提醒军方,叫他们自己当心了。”
冯膺断然否决:“不行,若是被杨参军知道,谁负得起这个责?”荀诩没吱声,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埋头看报告的狐忠接口道:“我想,不一定要通过军方吧。南郑安疫馆的所司跟我很熟,可以请他出面,以防治疫病为理由安排一次对工匠的身体检查。届时所有工匠都必须离开作坊前往安疫馆的隔离区,我们可以在那时候对可疑目标进行聆讯。必要时可以借口其有疑似疫病予以隔离,再怎么处置就是我们的自由了。”
“这个办法好!唔,狐从事,你就去联络一下安疫馆吧。”冯膺对自己器重的部下很满意,他拍拍膝盖表示赞赏,转过头换了另外一副语调对荀诩说:“虽然目前还没什么收获,但其他方面的调查不能松懈,有劳孝和你继续督办。”
“是,目前靖安司的人正在全力以赴。”
荀诩说的不错,靖安司的人确实是在全力以赴,尤其是其中那个冯膺所不知道的单位。
就在冯膺视察靖安司工作的时候,高堂秉和其他几个第五台的组员已经抵达了柳吉酒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定。这时候还是清晨时分,酒肆里根本没有人,他们几个人看起来格外醒目。
柳萤从后堂走出来,她没想到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不及挽髻,只用一根竹掐子把头发盘起,然后匆忙走来。
“几位这么早就来了?”柳萤热情地招呼道,同时拿块抹布殷勤地把榆木案几擦了擦。几个人讪讪而笑,只有高堂秉还是板着脸,视线平伸,看得出他也颇为紧张。
“我们这早上刚开,灶才热上,有些菜肴不及准备,还请见……”
话还没说完,柳萤职业性的表情有点凝固,因为她已经认出在周围几个熟客之间坐着昨天她的救命恩人。显然这一刻的沉默让尴尬的氛围上升到了顶点,无论是在柳萤心里还是在高堂秉的心里,都在飞似也的想着问题。
高堂秉其实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不过相比自己的其他同僚,他更加喜欢自己的工作。男女之事早已在进入靖安司的时候就规定过:不反对、不主张、不勉强。这三条原则摆在面前,高堂秉对于本职的热忱几乎高于一切。
所以,他没有任何经验。平日里其他同僚私下传阅的春宫图谱他根本不闻不问。对身体的磨练、古板的脾气和避而不谈的态度,总是带给人一种产生遐想的空间。高堂秉更愿意和那些同是为蜀汉效忠的朋友们接触,过多的考虑异性会让自己本就繁杂的日程更加混乱,他是这样理解的。但是这便让此次行动增添了完全不必要的麻烦。
而柳萤又在想什么呢?这从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和些许泛红的脸颊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扭捏了起来。对于一个昨天刚刚经历到龌龊之徒非礼的少女,换做普通人乍一见自己的英雄出现在面前,很可能已经被羞得躲进里屋。可柳萤偏偏不是寻常的少女,她是个很冷静的人,多年的信仰造就出静若坚冰的处事态度。可惜,柳萤或许可以坦然对待侵犯,对待掩饰身份的生意,把笑容和内心分得有条不紊;但是她一样年轻懵懂……如果换作是阿社尔那样的熟客来当这个英雄,那柳萤也许会猜忌什么,虽然未必想到他们就是靖安司,也会提高自己的警惕。偏偏高堂秉一时的冲动打破了这潜在的危险。
他们四人就这样一直和柳萤对峙着,每个人似乎都没有可以打破局面的话题。假如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的话,别说任务难以完成,对于高堂秉的怀疑大概也会滋生出来。时间在流逝着,柳萤在很慢很慢地擦桌子,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扶着自己每天要擦不知多少次的桌子,右手紧紧抓着抹布,四方桌的面积不大,但是她擦了许久。借着每次擦到远处的时候,柳萤会偷偷向高堂秉望去,她在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高堂秉呢?他也一样在偷偷看柳萤。作为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异性的安全部门精英或者非精英,他们能享受到的乐趣无非是看看周围附近酒肆的姑娘;给自己时刻绷紧的神经一点缓冲,而靖安司的几个同僚很偏爱柳萤,或许是因为她还没出嫁的缘故吧,总保留着一点对她的幻想,明知道很不现实却无法阻止这样的想法徘徊在脑海里。
柳萤在十里八乡也是略有薄名的孝女,正因为如此,她对于掩饰隐藏自己的幕后活动更有心得,待人接物上非常有心思。但是就在刚才,她最冷静的心理防线几乎处于崩溃,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奔涌到了心口上……高堂秉,这个在别人眼里木讷的老实人,在双方抱在不同目的但是又不约而同各自偷看的时候,目光接触上的一刹那,他对柳萤笑了一下,仅仅一下而已,足够让这位方寸已乱的姑娘彻底远离清醒。
“请……请问……是柳姑娘吗……”
可惜此时荀诩没有在现场观看,不然他定会为高堂秉击节叫好。就是这样,谁也没想到,首先打破沉寂的人居然是高堂秉。阿社尔、马忠、廖会都吃惊不小,就连柳萤也是,对于她来讲,已经不仅是吃惊的范畴了。别看平时里她打点上下聪明伶俐,但是她和靖安司的人有着一样的弱点,没有真正交过异性朋友。这就好像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上美味珍馐,却把他们捆绑在座椅上只给他们看和闻,当然这是种被动的折磨。换到今天的两个主角身上,可以说高堂秉的动机很不纯洁,柳萤被蒙在鼓里。但是他们的前提却一样——没有经验。谁先出手,谁就占据主动,与沙场争雄相比,同样会有生离死别,同样会有刀光血影,同样给人带来痛苦和幸福,同样是一方不彻底征服一方前永不会停歇。现在,高堂秉给了柳萤无法招架的一招。
“哎……啊……我,我是……”
柳莹的粉脸现在变成了红脸,由于听见问话,她猛地起身,带倒了筷子桶。一时间安静的铺面里又开始弥漫着尴尬。与其说是陪客,是荀诩派来看着高堂秉不让他出岔子的和事佬,倒不如说是碍事的闲人。
他们现在在捡满地的筷子,脸上满是无法表达的笑容。不过正好给高堂秉和柳萤留出了一个短暂狭小的单独空间。姑娘现在神情扭捏,双手抓住抹布,全然忘记那不是自己的香帕来回揉搓着。她眼神游移,不敢直视高堂秉,就连隔着一个桌子的人恐怕也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烫、发抖,不坏的身材在自己略显加快的喘息中颠簸。
高堂秉其实也很紧张,他不是情圣,也没什么人教给过他办法,这时候大概是本能在作祟。好在他是个男人,哪怕左手抓住自己的裤子,右手紧紧纂成拳头,手心里的汗水不断涌出。他也还是努力抬头看着柳萤,这使得柳萤更没有还手之力,想走也不是,想留也不是。
高堂秉并不难看,当然和偶像级别的阿社尔比起来有差距。但是气质上他要好得多。
五禽戏的用处其实不只在强身健体上,就像昨天高堂秉所演示的一样,五禽戏动以制敌,静以养身,别有用心的人还会把它用在为人所不齿的事情上。柳萤面前的男人虽然动机不纯,至少心地是好的。高堂秉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与常人并不太一样。阿社尔因为是南蛮血统,给人一种很奔放狂野的感觉。不过在相对封闭的蜀汉地区,高堂秉这样的老实人要更受欢迎一些。
“那……在下没有认错人……”
柳萤含糊的回答着,从声音上她已经确认这个就是昨天的男人没错,不过在白天看上去他好像比昨天的冷漠换了个人,至少她仅存的理智还在思考,他就是恩人,他身边的人都是我这里的常客,以前怎么从没见过他也没听他们提起过,他来干什么?我该怎么办?昨天爹爹让我去好好谢谢恩公,我还想去找找,现在我该怎么办?恩公就在眼前,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堂秉继续说道:“那……那个……昨日在下……路遇姑娘,恰好替姑娘解围……放……放心不下姑娘受伤,特……特来探望……”
柳萤现在几乎听不到高堂秉说话了,高堂秉也很扭捏,她鼓出全身的勇气小声说了一句:恩公你们少等。就跑去后厨,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拿着抹布,匆匆去洗了下手,把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重新扎好。按着剧烈跳动的胸口。
她喘着粗气,想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反手背摸了滚烫的脸颊,暗自告诉自己要镇定,千万可别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但是当柳萤偷偷向外看去,阿社尔他们在交头接耳,高堂秉还是端坐在那里,看得出他也有点局促,刚缓和了一丁点的心又开始猛烈地揪了起来,一股冲动从心口喷薄而出,扩散到全身。柳萤几乎坐到了灶台上,她没什么力气了,绵软无力的身躯勉强支撑在门框附近。
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确实对“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高堂秉一见钟情了。高堂秉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攻势,柳萤也并非是对“恩人”的报恩才爱上他,命运就是这样的幽默,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柳萤才逐渐好一些。
柳萤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拿着一壶热茶回到他们四个人的桌子旁,筷子已经拾起来了。他们正襟危坐在那里,反倒是高堂秉的表情最自然一些。
“几位客官……用点什么小菜……”柳萤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了,不过高堂秉现在轻轻站起身来,说:“姑娘看来并无大碍,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他自己没动,其他几个人却纷纷先跑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过程打乱了柳萤本来的计划,她本想给高堂秉深施一礼,至少让她能稍微占据点主动。结果她现在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己又动了性情,如果高堂秉这一走,今天自己就什么都别想干好了。
“恩公留步!”柳萤的举动让双方的隔阂愈加消弭了。“敢问姑娘何事?”高堂秉的气势瞬间盖过了柳萤,把她那小小的计划打得烟消云散。“小……小女子请教恩公高姓大名……”紧张似乎不复存在了,他们逐渐开始自然了起来。“姑娘客气了,在下姓高堂,名秉,现在军中任职。”
“哦……高恩公……小女子在此谢过恩公了。”说罢她深施一礼,高堂秉中计了,他没多想,就习惯性地去扶柳萤,触手温软的女儿身躯让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高堂秉赶紧松开了柳萤的胳膊,又开始有点结巴的说道:“姑……姑娘……在下还有事……先……先告辞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下去,而很近距离接触到男人的柳萤又何尝不是很紧张呢。“恩……恩公……小女子这里有香囊一个,可否请恩公收下……算是谢礼吧。”说到最后,柳萤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了,把头埋下去,让高堂秉看不见她的表情。那这位现在不知所措的男人该干什么,躲去暗处偷看的阿社尔他们攥着拳头,互相按着对方的头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又怕暴露在偷看的行为。不过当他们看到高堂秉拿走了柳萤手里的东西,就知道他已经接近成功了,高兴得捂着自己的嘴边互相点头边互相打身边的同僚,现在谁也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更高兴。
高堂秉走了过来,廖会一把把他抓了过来,“好小子,真有你的!”“没看出来啊,平时深藏不露,想不到还挺有一手的!”
“这就算是成功了吗?”
高堂秉有点疑惑,他比这些兄弟们明显欠缺经验。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下一步把她约出来就算成了!”看得出其他人比他自己更兴奋。
“约出来?她今天约我后天陪她一起去取酒,我答应了,这算约出来了吗?”
阿社尔大叫道:“你这个笨蛋,迟钝到如此地步!”周围三个人一阵轰笑。高堂秉为了避免尴尬,立刻换回到严肃的表情说道:“我们快回去向荀大人复命。”
就在一个伪装的爱情故事茁壮成长的同时,距此十几里外,一个挑着柴禾的樵夫缓步走过南郑青龙卫所的门前。
这条路靠近离山的北部山麓,所以偶尔会有去打柴或者打猎的樵夫与猎户取道这里返回南郑城中。他的两挑柴扎的特别大,交错的柴棍构成两个长满刺的圆塔,上面用藤条简单地捆住,将扁担的两头压得弯弯的,不过这个健壮的樵夫看起来并不怎么吃力。
他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卫所前面,忽然发现前面簇拥了好多人。他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往常畅通无阻的道路今天被封锁了。卫所的巡吏们在路面上横起了两排木栅,一个一个地对过往行人进行查验。在路旁还竖起来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丞相府的告示,写着从即日起临时设立关卡云云,但公文中对为什么设立关卡却语焉不详。
这是丞相府应靖安司的要求所做的一项举措,荀诩希望能在南郑城周围形成一条由靖安司、丞相府下辖卫所构成的过滤网,以便能有效控制人员流动。
这位樵夫乖乖地排在队伍中等待着巡吏的查验。队伍前进速度很快,因为巡吏们只是看看名刺,再随便问上几个问题就放行了,很快就轮到了他。樵夫把柴担挑到木栏前搁下,揉了揉肩膀,从怀里掏出名刺恭敬地递了过去。
两个巡吏拿着名刺端详了一下他,没看出什么破绽。其中比较年轻的那个巡吏把名刺还给他,随口问道:“你是要去南郑城里卖柴吗?”
“是的,是的。”
年轻巡吏踢了踢那堆柴火,随口开了个玩笑:“呵呵,不简单,这么一大担柴也扛得动,不是搁了什么别的东西吧。”
樵夫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下意识地朝柴堆紧张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擦擦额头来掩饰。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被年长的巡吏看在眼里,他眯起眼睛,疑惑地看了看这家伙,走上前去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下。”
樵夫没有动。
“听到没有,过来一下!”
老巡吏喝道,樵夫这才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老巡吏指着他身边的柴担命令道:“把它给我拆开。”
“都是柴,大人,没什么可看的……”樵夫恳求道。
“我让你拆开它!”老巡吏重复了一次。可那樵夫面色煞白地呆在原地,就是一动不动。年轻巡吏见状,警惕地从腰间抽出漆成黑色的硬木棒朝樵夫走去,而老巡吏则走到柴堆前蹲下身体,开始解藤条。
就在柴堆被拆散的一瞬间,樵夫大叫一声,猛然推开年轻巡吏,转身朝相反方向狂奔。现场一下大乱,几名等待查验的女性尖叫起来,男性们则惶恐地躲到了一旁。五六名巡吏从卫所里迅速冲出来,沿着樵夫逃去的方向追去。还有人爬到卫所顶上吹响号角,召唤远处的巡逻队。
这一带山路虽然崎岖,但山坡上没有什么树木,一目了然,樵夫根本无处藏身,只能沿着陡峭的山脊玩命地跑着,后面卫所巡吏穷追不舍。就在此时,右侧又出现了三名骑马的巡逻队士兵,他们一看到樵夫,立刻呵斥着坐骑围了过去。他们的坐骑都接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在这样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樵夫见山顶方向被封住了,慌不择路,转身朝左边逃去。结果他十分不幸地发现自己前方是一处悬崖,而随后赶上来的追兵站成了扇形朝他逼来,退路已经完全被封锁。
樵夫见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惊恐地朝悬崖边缘一点一点地蹭去。几粒小石子被他的脚踢下崖底,半天才发出声音。巡吏们抽出棍棒,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站的最近的年轻巡吏喝令他立刻乖乖束手就擒。
这个樵夫绝望地仰首望天,高喊一声:“师君赐福!!”然后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靖安司接到这一事件的报告是在当天晚上,负责初审情报的人本来认为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的走私潜逃案,打算直接送档;后来裴绪无意中看到,就将这件事说给了荀诩。荀诩听到青龙卫所这个名字,觉得有必要去深入了解一下,因为军器诸坊的总务就在那附近。他本人正在为柳萤与筹备工匠体检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于是就指派阿社尔前去调查。
阿社尔本想继续跟着高堂秉看热闹,忽然被抽调来做这样的工作,心中有些不愿意。不过命令就是命令,于是他连夜赶往青龙卫所。
今日入夜后的青龙卫所与往常不同,在卫所门外挂起了两盏灯笼,而巡吏长则站在门口焦急地眺望着南郑方向的大路。巡吏长是个谨慎的老官僚,他急切盼望着靖安司的调查人员到来,到时候那个麻烦的樵夫就可以交给他们,自己就不必负责什么了。
很快,黑夜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巡吏长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走下台阶拱手相迎。等到阿社尔走近,巡吏长忽然才注意到这个靖安司的“道士”居然是个南蛮人,不禁投来一束疑惑的目光。
“你觉得我像是南蛮人吗?”阿社尔故意问道。
“啊……”巡吏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放心好了,我不会浑身散发出瘴气,因为季节还没到呢。”阿社尔觉察到了巡吏长的心思,于是开了个玩笑。后者把这误读为是一种愤怒,吓的摆了摆手,连连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阿社尔吓唬完巡吏长,径直进了卫所。卫所大堂中有七八名巡吏,他们是今日参与追捕行动的人;他们被告之在靖安司的人抵达之前都不能离开,于是只好饥肠辘辘地耐心等候着。阿社尔心里很同情这些基层人员,于是省略掉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时检查犯人的时候你们谁在场,我希望听到亲临者的描述。”
那一老一小两名巡吏站出来,把整个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阿社尔听完之后,皱了皱眉头,问道:
“他的身份清楚了吗?”
“他是辽阳县里的一个农民,叫于程,本地民籍,至少名刺上是这么写的。”
“那么现在他人呢?”
“死了。尸体我们已经从悬崖底下找到,现在就搁在地窖里。”
“带我去看看。”
于是由老巡吏擎着一柄烛台带路,阿社尔、巡吏长和那名年轻巡吏紧跟在后面。一行人沿着狭窄的阴暗台阶来到了卫所的地窖。
在三月的汉中,地窖相当阴暗,而且干冷,墙壁上都挂着一丝一丝的白霜。老巡吏把烛台高高悬起,光芒也只能照到周围一点地方而已。尸体就停放在地窖的正中央,扭曲的身体僵硬地横卧在一块门板上面,上面被一张草席潦草地盖着,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恐怖。
阿社尔走近尸体,叫老巡吏把烛台放低,然后俯下身子掀开竹席。于程的尸体摔得血肉模糊,腹腔内的内脏被挤压得粉碎;由于他是面部着地,所以五官完全变形扭曲,有一只眼球稍微脱出了眼眶,兀自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阿社尔厌恶地抽了抽鼻子,用手指将于程的眼球推回眼眶内,合上他的双眼,然后抬起身体示意可以离开了。回到楼上以后,巡吏长指着地上说:“我们还在这个人的柴堆里找到些东西。”
在旁边地板上扔的是于程的遗物。搁在最上面的是一盘异常结实的麻绳、两把抓钩与一袋滑粉,还有一个布包。阿社尔把它打开,发现里面是三根制作精良的铜针,两寸见长,针上有倒钩与凸刺,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阿社尔指着铜针问。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阿社尔没办法,只好将盛放着铜针的布包小心地折好,揣到怀里,在竹简上敲了一个“物证已取”的印鉴。
“尸体你们就地烧了吧,骨灰回头叫他们乡里的人来取。其他遗留物先存放到你们这里。”
阿社尔交代完以后,转身离开了卫所。他在门口把自己的坐骑从柱子上解开缰绳,翻身夹夹马肚子刚要离开。忽然那名年轻巡吏从门里追了出来,叫着请他留步。阿社那牵住缰绳,就在马上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巡吏把吏帽捏在手里,有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线索……其实只是个小细节……可能无关紧要。”
“要紧与否,这个由我们来判断。”
“唔,是这样……”年轻巡吏呼出一口气,“那个樵夫被我们逼到跳崖的时候,我站的位置离他最近,我听到他临跳下去之前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师君赐福?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绝对没有,我那时候离他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吧。”
阿社尔点点头,掏出马匹挎袋里的笔墨,把这句话写在袖口,然后策马离开。
回到靖安司,阿社尔将在卫所看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并把那三枚铜针拿给荀诩看。荀诩接过铜针和裴绪在灯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这时候又有好几份报告送到荀诩桌前,荀诩看看这些堆积如山的报告,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对阿社尔说:
“你也看到了,我这已经快忙得象丞相府了……这样吧,军技司的谯从事今天在南郑公干,你叫靖安司开封信给你,去问问他看。技术方面他是最权威的。”
“不过……”阿社尔看看外面天色,有些为难,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正常人都已经安息很久了。
荀诩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叫他快去办理,然后又埋到了案几前。阿社尔没奈何,重新将布包揣进怀里,找裴绪开了一封信,然后前去找谯峻。
谯峻今天到南郑的目的是向诸葛丞相汇报军器研发进度,晚上就下榻在丞相府附近特别为他安排的馆驿之中。阿社尔骑马从“道观”一口气飞奔到馆驿之前,只花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不到。他一到目的地,就直接跑到馆驿大门口砰砰地大声拍门。
等了半天,才见一个老驿卒把门“吱呀”打开一条缝,不耐烦地嚷道:“谁啊,这么晚了还拍门。”
阿社尔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对老卒喝道:“靖安司,紧急公务。”
“唔?”老卒似乎有些耳背。阿社尔把信从门缝塞进去给他,老卒哆哆嗦嗦拿起火镰啪啪地打火。阿社尔等的不耐烦了,一掌把门推开,直接喝问道:“谯从事住在哪间屋?”
“住在左边第三……喂,你不能进去,现在大人正在休息呢!”
“这是紧急公务!”
阿社尔甩脱老卒,大步走到左边第三间房。谯峻毕竟是一司之长,阿社尔也不敢太过粗暴,先是轻轻地叩了叩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度。一会从屋内传来一个老人愤怒的咳嗽声。
“咳……咳……谁在外面捣乱!?”
“请问是军技司谯从事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滚!”
“在下是靖安司的人,找您有紧急公务。”
屋子里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忽然门唰地一声被拉开,只披着一件羊皮袄的谯峻出现在门口。这个老人两团眉毛纠在一起,咆哮道:“深更半夜把老夫从被子拉起来,到底你们靖安司有何贵干?”
阿社尔把布包拿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想请您鉴定一样器具。”
谯峻一听,怒气在一瞬间消失。他从阿社尔手里接过布包打开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转身到馆驿中的案几之前,将灯点燃,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摆弄起那三枚铜针,不再理睬阿社尔。
“真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阿社尔站在他背后感叹道。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工夫,谯峻把手里的铜针放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玩意的?”
“是从一个樵夫手里得到的。”
“樵夫?”
“对,准确地说是在他的随身柴火里搜查出来的。”
“这不可能。”谯峻断然说,举起其中的一根铜针,“要制成这么精细的铜器,从冶炼到打磨是需要很高技术能力和必要工具,绝不是个人所能拥有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阿社尔礼貌地回答,“您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唔……”谯峻抿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从它的形状和大小考虑,应该不会是某一件机械的零件,更像是一把工具。你看,铜针尾部正适合一个人用拇指与食指夹住,而这个倒钩明显是用来做拔、带之用的。”
“难道是掏耳勺?”阿社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自己信口胡说惹恼了这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出乎他的意料,谯峻没有发作,反而陷入沉思。忽然,老人“啪”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烛光猛地颤悠了一下。
“对了!你说的对!”
“啊……难道真的是掏耳勺……”
“不,你提醒我了。”谯峻一涉及到机械就会变得健谈,兴奋得像孩子,“这东西与掏耳勺差不多大小,形状也很接近。也就是说这件工具是用于类似于耳洞之类的细长空间进行精密的调校作业。”
“也就是说……”
“是锁孔。”谯峻严肃地说道,“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构造的锁。”
阿社尔听到这个结论,有点发愣。老人站起身来,叫老卒拿一把锁头过来。很快老卒颤巍巍地捧来一把双拳大小的蝶翅铁锁递给谯峻。谯峻将铁锁锁住,然后把三枚铜针依次插入锁孔之中,互相支撑;然后他轻轻地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摆动其中的一根,只听喀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谯峻回过头来,冲阿社尔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阿社尔带着这一发现回到“道观”,恰好赶上靖安司的忙碌告一段落,值班的各人都歪歪斜斜地靠着柱子或者伏在案上昏睡。他径直走过这一群人,来到荀诩的房间前。荀诩还没有睡,他与裴绪两个人正埋在无数的卷宗与竹简里,提神用的亢神香悠然自屋角的香炉里飘扬而出。
“荀从事,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了?”荀诩继续在翻着竹简档案,“怎么样?谯峻看出来什么吗?”
“是的,根据他的判断,这三枚铜针是用来开锁的。”
一听阿社尔的话,荀诩猛地把头抬起来,神色讶异:“你说这是开锁用的?”
“不错,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结构的锁。”阿社尔又补充了一句。
荀诩把这三枚铜针掂在手里,感觉到有一丝模糊不清的头绪若隐若现,但又说不清是什么。裴绪在一旁将两卷竹简拢好,拨了拨烛光,也凑过来。他提醒荀诩和阿社尔说:“南郑普通民家用的多是竹锁或是木锁,像这种复杂簧片结构的铁锁,一般只有府司之类的官方机构才会使用。”
他说的不错,现在靖安司就用的是这种锁。荀诩立刻从后房的木箱上取来一枚,阿社尔学着谯峻的手法用三枚铜针插进锁孔,然后缓缓拨动。开始时候失败了好几次,不过很快他掌握到诀窍,顺利地把锁弄开了。
荀诩盯着被三根小铜针轻易征服的大锁,不禁叹息道:
“裴都尉,记得提醒我,这件事一结束就把这个家伙调到其他司去,太危险了。”
阿社尔嘻嘻一笑,想伸手去拿那锁头。一抬袖子,他猛然看到自己写在袖口的那四个墨字,一下子想起来那年轻巡吏所说的话,连忙对荀诩说:“哦,该死,我忘了那樵夫的事情还有一个细节。”
“唔?怎么?”荀诩一边随口应道,一边也学着阿社尔的手法,将铜针伸入锁孔捅来捅去。
“据追击的巡吏说,于程在跳崖之前大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一听到这里,荀诩的动作陡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惊愕与激动的神情。他“啪”地把东西搁到一边,站起来双手板住阿社尔的肩膀,大声问道:“你确定是这四个字吗?”
“……唔,因为那个人当时距离他才十几步。”阿社尔被荀诩的反应吓了一跳。
荀诩松开他肩膀,背着手在屋子里急促地来回走动,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这是他心情激动的表现。阿社尔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裴绪。裴绪大概猜出了八九分,但他只是丢给阿社尔一个眼色,让他自己去问。
“荀大人,您想到了什么吗?”
荀诩听到问话,这才停住脚步,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说道:“你可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阿社尔是南蛮人,虽然对中原文化颇多涉猎,可毕竟不很精熟。
“‘师君’这个词,是张鲁创的五斗米教专用术语。他们的普通信徒被称为‘鬼卒’,中级领导者被称为‘祭酒’,而身为最高精神领袖的张鲁则被信徒们称为‘师君’。他死以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这一名号,至今仍旧在被汉中的地下五斗米教徒所使用。”
“也就是说,这个于程是五斗米教的人?”
“不错。”荀诩严肃地点了点头,“五斗米教的人携带着专开府司专用铜锁的器具企图穿越青龙卫所,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怀疑。要知道,在青龙卫所附近的正是军器诸坊的总务所在,而弩机图纸就恰好存放在那里。再考虑到魏国间谍与五斗米教之间可能的合作关系……”
“那……我们必须立刻去通知军器诸坊严加防范!”裴绪站起身来。
“且慢……这对我们其实也是个机会……”荀诩拦住了裴绪。这么长时间以来,魏国间谍对于靖安司来说一直是个扑朔迷离的谜样人物,靖安司连他到底存在不存在都无法掌握。现在终于让荀诩触摸到了一个切实的机会可以接近他,确认他,并且逮住他。
“总算有一缕阳光照到你这个黑影上了。”荀诩心想。
而此时在距离荀诩十几里以外的神仙沟内,“烛龙”把一包东西递到了糜冲手里。
“这一次不要弄丢了。”
“我知道,那么计划是否按原来的进行?”
“为配合你的行动,我已经对他们发出了命令,擅自更改军令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今晚一次机会。”
“了解。”
“另外……我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
“与这次的东西有关吗?”
“无关,但我认为你应该将它一起送回陇西给郭将军。”
“是什么?”
“诸葛丞相将会在这个月底对陇西又一次发动袭击,目标是武都与阴平。”
“目标是武都与阴平,我知道了,我会带给郭将军的。”
然后两个人趁着夜幕各自消失在不同方向的黑暗之中。
几个时辰以后,太阳又一次自东方升起,无论蜀还是魏的日历都翻到了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