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医生从“第×难民收容所”出来,心头异常沉重。收容所大门前那些饮食摊子这时正上早市,油腻的气味和叫卖的调子闹成一团,诱引得铁栅门后面的难民们千方百计唤着求着,希望那些生意兴隆的小贩会大发慈悲,白给一点残羹或皮骨。莫医生在这时候,往往要劝告难民们不要嘴馋,摊子上的东西太不卫生;但今天他竟像耳聋眼瞎了似的,低头走出那铁栅门,就进入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了。
他只顾低头急走,险些儿撞倒了一个蹲在地上喝白糖粥的干瘪老头子。一碗滚烫的糖粥泼翻了大半碗,淋了那老头儿两手,那老头儿顾不得手疼,一边紧捧住那半碗粥,一边就抓住了莫医生的衣角,破口就骂。
这才把莫医生从沉思中叫醒了来。他惘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老头儿却认得是莫医生,便放了手,忸怩地说道:“啊,莫——莫医生,是你呀!你老人家是忙……
啊,你是帮忙穷人的!”
莫医生苦着脸笑了笑,也没开口,又继续走。同时又继续他的苦闷的思索:“帮忙穷人……这老头儿是谁?得过我的帮忙没有?收容所里的难民也都当我是个好人,可是我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呢?……我,时间精神,都可以牺牲,这算是我的帮忙吧,然而没有药又中什么用呢?……那个发烧的女人,还有楼上两个满身浮肿的,都得打针……可是,楼上楼下,五六个得痢疾的,也得有特效药才行,……我没有开药房,……”突然他站住了,惘然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老头儿还捧着粥碗在和旁人谈论些什么;于是像有人提醒了他一般,莫医生猛可地想起刚才自己仿佛碰翻了什么东西,而那老头儿是受了损失的。他觉得应该回去问问那老头儿,但是他的脚依然朝前走,而且中断了一刹那的思索又翻腾起新的浪花:“枝枝节节干,终不是办法,……我掏腰包呢,算来目前这一点也还赔得起,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渐渐地一丝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的眼光明亮起来,好像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条路。
这当儿,他已经突破了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一左一右两条湫隘的街道横在他面前,一些闲人在懒洋洋地巡游。莫医生信步走去,思潮奔腾汹涌,脚步也越来越快了;“看病是我的本分,可是仅仅守住我这本分,中什么用呢!我应当在看病之外再拿出我的时间精神来办一件事:替上海的万千难民统筹一笔药费!而且应当放在有良心的人手里。”
莫医生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许多具体的办法,——如何邀约志同者共同发起,如何进行筹募款项,该有怎样必要的步骤等等,都忽然凑集到他头脑里来了,好像这一切都是早就讨论过的,而且又是当然会成功,只要有一个人肯牺牲精神时间去奔走接洽。
满意地吐口气,他站住了,向街角找他的包车,这时他才知道走岔了路了。他急急退回,刚到了摊贩们阵地的边缘,看见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位,神情略带点悒郁,然而闪闪的目光依然流露着豪迈的气概,这是他的好友苏子培的大小姐。
这位小姐抢前一步叫道:“啊,莫老伯,我们刚到您诊所里去过了。”
“哦——”莫医生应着,正想问有什么事,苏小姐的同伴早又上前来打招呼了。这一位比苏小姐略矮,绛色毛葛的旗袍,白丝围巾,非常刺目。她像一个熟朋友似的和莫医生寒暄,莫医生也觉得好生面善,口里含糊地应酬了一两句,心里却在纳罕。
这时苏小姐又说道:“昨晚上妈妈又……”
“啊!”莫医生吃惊地叫了一声,急口问道,“总不是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吧?”可又不等回答,便摇着头慢声自答道:
“不会的!我想是不会有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的变化。”苏小姐轻声回答。“不过,昨晚上妈妈又睡不好了,可又跟那创口不相干。爸爸给她打了针,这才安静地睡着了。”
“哦——”莫医生慢慢地点着头,觉得宽了心;偶然睡不好,原也不算什么。
“莫医生,今天下午三点钟我来拜访,你有没有时间?”
莫医生抬眼看时,说这话的正是他觉得面熟的女郎;睁大了眼睛,很性急的样子。他还没有答复,那女郎笑着又说道:
“半个月前,我和辛佳姊姊拜访过莫医生的,请您尽义务帮助几个朋友;现在又是差不多的事情我又要来麻烦您了。我知道您是不会讨厌我的,可是我们心里倒觉得难过,我们自伙儿中间常常说:只怪我们太不中用了,关系这样少,除了苏老伯,老找您一个人打麻烦;也怪我们太懒,没有多做些发动的工作。”
现在莫医生终于记起这一位年纪虽小可是颇为老练的女郎,原来她是严家的大小姐洁修。莫医生顿了一下,就诚恳地答复对方的请求道:“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用不到客气,——回头再谈。”说罢,他转身就走。
但是走了不多几步,他又回头望着苏小姐微笑说:“可是,辛佳,你也早点回家去吧,不要害的令堂又操心了。”
苏小姐点头,却不开口。在前面街角,莫医生找到了他的包车。苏小姐望着他上了车,然后低了头,若有所思。不多会儿工夫,她抬起头来,一手拉着她的同伴,叫道:“走吧,进去看看再回家,总还不迟的。”
她们挤进了那摊贩的林子,来到收容所的铁栅门前。
铁栅里边这时正搅起了一阵纷乱。一个瘦长的难民半条胳膊伸在铁栅外,手里抓住了不知哪个善心的人给他的半根油条,另一条胳膊却护住了头,阻挡那抽上来的皮鞭。黑簇簇的一堆难民为这可怜的同伴抱不平,叫骂着围住了那打人的稽查,中间还夹着那守门的,尽力想把那瘦长子拉在一边。那稽查撇下他的“胜利品”,扬起皮鞭转身来对付那群胆敢鸣不平的捣乱分子;可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来了,骂的更凶,而且开始用碎砖泥块来对抗那呼呼飞舞的皮鞭了。
那瘦长子也已经从铁栅门的xx眼格中抽回他的膈膊,将半根油条塞在嘴里,就地抓起了两把泥土。……
苏小姐她们在外边看了一会儿,就上来叫“开门”。
这时那条皮鞭的锐气已经消失,那稽查听得有人叫门,便趁势下台,却又装模作样对难民们喝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囚徒!还不滚进去么?成天挤在栅门前,花子似的,给人家看见,成个什么体统!”说着他回身朝外,一瞧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心里便老大的不自在,他挺起胸膛,斜着眼打量这两位来客,看见她们衣衫不俗,风度不凡,可又拿不稳她们是什么路数。
“小张!”那稽查歪一下嘴巴对那个守门人做个眼色,“问明白了再放她们进来。”
铁栅门外的两位有点不耐烦了,苏小姐对严洁修说:“瞧那鬼脸的稽查!又打人了,一见他的影子,就叫人生气!”
小张隔着铁栅叫道:“喂,你们——喂,两位小姐是哪一个机关的?有什么事?找什么人?”
“我们么,”苏小姐盛气回答,“不是什么机关的,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也不找什么人。我们是来参观这收容所!”
“那可——对不起。”小张讷讷地说。“现在不能参观了……上头有话交待下来:停止参观。”
“笑话!不叫人参观!有什么理由?”
洁修也接着说道:“停止参观,这是哪里下的命令,你拿公事来给我们看!”
小张瞪大了眼睛呆住了。刚才那一套公式的话是早就学好了的,既已用完,而且无效,他就不知所措了。本来人家给他的守门训练节目中还有最后一着:别转头懒懒地走开,给门外人一个不理睬。但是他也瞧得出当前这两位不速之客大概并非等闲之辈,他就不敢使出这最后的一手来。
幸而那稽查来赴援了。他理直气壮地对门外的两位说:“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现在是一律停止参观,可不是我们这儿一处。”
苏小姐对洁修看了一眼,洁修就说:“参观不行,慰劳行不行?我们来慰劳难民!”
“慰劳?嗨!”那稽查露出两排大门牙怪样地笑了笑。“慰劳品呢?交给我就成!”
“干吗要交给你呢?我们要当面交给难民。”
那稽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转脸去扬声讥诮道:“好!
先说是参观,又说是慰劳……”
“咄!你放明白些!”苏小姐突然大声喝着,脸色也变了。
“你这嘴脸做给我们看么?……”
洁修轻轻拉住了她同伴的手,说:“辛佳,犯不着生气。真理在我们这边,我们跟他们讲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那稽查得意洋洋地笑了,针对着洁修的话抢嘴说道:“可不是?得讲理!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参观,不行;慰劳么,慰劳品呢,在哪里?也问过你们要找什么人,又说不是找人!空口说要进,这里又不是城隍庙,怎么成?这不是来找麻烦么!
那真是——”
“什么叫做找麻烦?”苏小姐怒声喝断了那稽查的话头。她的眼光像两点突然旺了起来的炭火,光芒四射,逼的人不敢正视。“这里不是城隍庙,可也不是监狱,这里是难民收容所,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找人么?我们倒还认识你们这儿的负责人呢,可是我们不是找他来的,我们要找所有的被东洋鬼子害的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小同胞们!”
“你们不让人家来看望,是不是把难民当做了犯人?”这又是洁修的庄严而刺心的质问。
那稽查有点老羞成怒了。他那黑里泛紫的鬼脸扭动了一下,仓皇四顾,像一匹狼正待反噬。这当儿,他的身后早已麕集了一堆难民,他们记起了十多二十天前和其他一些人来对他们演说并且分给他们一人两个面包的,其中仿佛就有那眼睛像星星的和这位穿红的姑娘。他们听得她说“难民又不是犯人”,顿时觉得这句话正像从他们心头挖出来似的,立即响应起来:“对,我们又不是犯人!开门,开门!”但是猛可地一皮鞭横扫来了,难民们纷纷往后退一步,那稽查咆哮道:“妈的,吵什么!老子揭你们的皮!”同时他不假思索,转脸冲着门外的两位狞起眼叫道:“别噜苏了,有命令:防备汉奸,没有党部机关介绍,谁也不许进门!”
“什么话!”门外立刻来了凛然不可犯的反应,“你别瞎了眼睛!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何等样的人?”
那稽查业已计穷,便想拿出最后的一手来,给你个不理。可是那小张正被难民们逼住了,要他开门。小张逃到稽查身边,忿怒的浪潮也便卷过来了。
一场纷乱眼看就要爆发,幸而铁栅外传来了苏小姐的响亮而镇定的声音:“大家静一静,不忙。给他一分钟,让他的头脑醒一醒!”
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挤在人们的胯间,这时也认明了穿红衣的姑娘上次来过,而且她老子还对她诉说了苦经。忽然福至心灵,阿银觉得应当去通报她老子。有一两个怕事的难民瞧这事僵了,也就跑进去报告“先生们”。
一分钟也许过去了,稽查头脑一醒,果然得了个好主意;他猛然伸手从小张那里抓得了铁栅门上的钥匙,趁人不防,转身就往里边跑走。刚横过那小小的空场,到了职员办公室左近,迎面却碰着赵干事,同时一片声嚷骂的难民们也追到背后。
赵干事一眼瞧见苏小姐的侧面,就拉住了那稽查道:“请她们进来,是熟人!”
“可是她们……”
“有我负责!”赵干事冷冷地截断了稽查的噜苏,“你不管也行!”又对那些难民们说道:“大家也不要挤在这里了,都进去罢!”
苏小姐她们进来,那稽查狞起了鬼脸在一边示威地扬声说道:“赵先生!这是你的事了。不能讲演,——想来你自然明白!”
赵干事没有理睬他。苏小姐却止了步,似乎想发作几句,但那稽查一闪身跑到门外去了。苏小姐转脸对赵干事看了一眼,说:“怕人家讲演!哎!这许多难民,不去教育他们,不教他们做点生产工作,反倒把他们当作犯人似的,连人家来看看也不允许了么?”
“别听他瞎说。”赵干事苦笑着回答。
“想来是新办法,有点儿限制吧?”洁修接口说。“要是,密斯脱赵,给你添了麻烦的话,那我们也不坚持。”
赵干事还是苦着脸笑,一面请她们进去,一面说道:“本来没有关系。不过刚才你们一进来,那家伙就溜到外边去了,难免要去搬弄是非。——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果那家伙引来了一两个,当场和你们一吵,那不是太叫你们下不去?”
苏小姐和洁修对看了一眼,苏小姐便带点负气的意味答道:“下不去又算得什么呢!我们不是没有经过严酷的考验的,皮鞭、木棍、水龙,——前几天他们还请我们住了拘留所!”“嗳嗳,密斯苏,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赵干事赶快解释,“那当然不会的,现在究竟跟从前不同了。但是——”突然他顿住了,皱着眉尖苦笑,好像他深信:他不用再说,对方也可以明白他的处境和用心,要是说呢,反倒会搅不清。
“我想你的意见大概是不错的,密斯脱赵!”
洁修笑了笑,意义双关地说,挽住了苏小姐的手,转身便朝外走。
“不忙,”赵干事赶快拦住,“正有一件事请你们指教。”他一边极力请她们到办公室去歇一歇,一边就说明全体职员正商议,怎样凑合几个节目举行一次晚会,“难民的情绪不好,别的我们无能为力,搞一个晚会来提高他们的情绪,也算是尽了我们的心了!”赵干事的方脸上泛起了虚火的红晕,大眼睛也格外有精神,他喜从中来似的笑着,请苏小姐她们给一些宝贵的意见,帮助他们使这一次“提高难民情绪”的突击工作得到胜利的成功。
两位客人没有表示。但显然赵干事的热心引起了她们的共鸣,她们一边听着,一边早已走向办公室了;只刚要进门的当儿,苏小姐忽然开玩笑似的说:“要我们说点意见么?那算不算讲演呢?”
一阵劈拍的声音,办公室里的四位职员和一位难民代表一齐用热烈的鼓掌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
晚会的讨论,业已过去了一大半,差不多快到尽头了。然而为了对两位贵客表示敬意,赵干事特地把议程的转轮拉住,让负责计划这次晚会的杜英将讨论过的项目从头再报告一遍。
两位客人坐在上首,靠近主席。洁修一边听着杜英的带点儿兴奋但又不免矜持的报告,一边望着办公室外边空地上走来走去好奇地窥探的难民,心里却静不下来,有一个咬啮她心灵的鬼怪,半月来若隐若现带给了她难以形状的苦痛和忿懑,现在却像潜伏一时的老鼠又在跳梁跋扈,搅的她思想不能集中。她的眼光碰到哪里,她的心就想到哪里。一会儿看着门外徘徊窥探的难民,她就猜想他们此时的心事,猜想他们在这漫天烽火中可曾认识了什么,可曾感觉到自己实在是有力量的,可曾准备从屈辱卑贱狭小的生活中昂起头来长啸一声,为了整个民族也为了他们自己,在祖国的受难的大地上放射出空前的光芒?她又想到如果自己被一个突然的震击而落在他们群中,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人时,是否也还能没有怨尤,不掉眼泪,不落胆?是否准备默默地接受那一杯苦酒,还是奋然一掷,将那杯子砸碎?……一会儿她的眼光撞在杜英的脸上了,她又惘然想道:这一位现在营养不良,过去又曾在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空气也没有自由的窖洞中挨过了两年,将来也保不定如何的年轻人,还没从社会和国家得到他应得的温暖和爱惜,然而此时此地,只因他幸而有一机会可以对他所爱的祖国的诚朴而苦难的人民贡献他一点心血,——筹备一个晚会,你看他就激动到连嗓音都有点发颤!
于是突然间洁修的全身心起了一阵战栗,她感觉到胸口有个塞在那里的东西,不吐不快,或者,痛痛快快哭它出来。然而她没有眼泪,她的眼光反而喷出火来。杜英的报告,她竟不曾听进心去,虽然耳朵是在听的。咬啮她心灵的那个鬼怪,这时好像现形在她面前徘徊了,她觉得已经看清了它的嘴脸。这不是没有见过的东西,仿佛是那猫脸人,又仿佛正像刚才跟她打麻烦的——那稽查的丑脸!……然而这时杜英的嗓子猛可地响亮了起来,竟句句打进了洁修的心坎:“……这一个报告剧,是我们的‘万宝全书’包建时同志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编成的,兄弟也参加了些意见。我们这里有一位难友,扮鬼子,扮汉奸,都是一等一;虽然他已经病了两天,他还是答应归他演。……道具,有的想法去借,有的只好自己来做,谷风同志计算过,要用麻秸半斤,各色纸张八十多张,外加麻线浆糊,总共有十多块钱也够了,这笔款子,刚才已经决议,在我们五个人的伙食里节省下来……”
这时候,赵干事的沙哑的嗓子代替了杜英那兴奋得发颤的声音在说话了。赵干事的话很短,当洁修明白了是要先请客人发表意见然后继续讨论的时候,大家的眼光早已不约而同射在她脸上。洁修下意识地转眼看身旁,可是,座位空空的,这位旋风似的苏小姐不知旋到何处去了。洁修也不等再请,便笑了笑站起来说:
“搞个晚会什么的,本来辛佳是熟手,但是她倒离开了岗位,不知干什么去了。我有什么意见呢?不要白糟蹋了你们宝贵的时光!我就会给各位加油。要是需要我的话,也可以给各位跑腿。”
她停了一下,自觉得话太空洞,心里便有几分着急,想一想,继续说道:
“是的,给各位跑腿!现在是每一个人都不应当躲懒的时候。各位是苦中有苦,忙上加忙,各位是埋头苦干的。可是,我们忙了,也引起了人家的忙。他们忙着捣乱,忙着破坏!同是中国人,自己的力量这样对销,成什么话!我们使了十分力量只当五分用,其余的五分用作什么了呢,想来够心痛。朋友们,我这话对不对呢?……我们要对付敌人,也还要对付这些民族的罪人!……”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尖声喊出来的,她脸也红了,就突然坐下。全场屏息望着她,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眼光都很沉着;一会儿以后,知道她话已说完,这才劈劈拍拍鼓起掌来。洁修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话都没说到本题,惶惑地笑了笑,好像赔罪,又好像怪别人找错了主顾,看着赵干事道:“我本来不会演讲,晚会什么的,又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只会看,不会计划。”
“可是你提高我们的警觉心,太好了!”赵干事庄严地回答,在场的各位又都鼓了一阵掌。
突然洁修提高嗓子说道:“我和苏辛佳打算捐点钱,帮助你们置办道具,盼望你们接受。”
赵干事望着大家,似乎征求他们对这件事的意见。沉默了片刻,终于杜英说话了:“置备道具的经费早已有了决议,我们谢谢你们的好意。”
“那就移用在别的地方罢,”洁修马上抢着说。“或者多加个节目。再不然,那就……”
话还没完,苏小姐进来了。跟在她后面的,却是歪面孔。“有人找你呢!”苏小姐对洁修这么说,就向会议席上瞥了一眼,很随便的坐了,不等邀请,先开口道:
“病人太多了,可怕!有没有什么办法呢?莫医生怎么说?……生病要有药,不错;可是也不这么简单吧?弄不到药的时候,也要想想其他的办法……”
赵干事和其他的职员注意地听,只有那位难民代表——干过洋行跑楼的尖下巴的小伙子,——很滑稽地嘟起嘴唇,不妨说是满意的表示,但同时也有点不大耐烦的意思。
“……提高他们的情绪是重要的。”苏小姐继续说,闪闪的眼光从会议桌的这一端扫到那一端。“然而同样重要的,是减轻他们肉体上的痛苦。我们要跟病魔斗争。生病的人,或是感觉到随时会病倒的人,即使有戏给他看,有歌唱给他听,他也不会安心。晚会的效力会等于零。那么,我们不要晚会了么?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不要一个普通的唱几支救亡歌曲,来一个打倒鬼子的独幕剧——这样老套的晚会……我们要一个针对此地目前的严重情况,提出问题,发挥特殊的教育作用的晚会!……”
“对,对!”赵干事点着头轻声说。
两三下卜卜的掌声突然从一角传来。那位难民代表两手撑住了桌沿,像要站起来的样子。杜英一脸严肃,手里的铅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移动。
那边,和歪面孔站在办公室门外的洁修听得鼓掌声,便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同时却回答歪面孔道:“我明白了,哦,原来你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家给鬼子飞机炸了,现在厂要搬到汉口,你愿意一起走。”
“大小姐这可明白了,”歪面孔一高兴,脸更歪的不成个样子。接着又唠唠叨叨讲起他家被炸后的痛苦的经历。但是办公室内忽然爆发了一阵笑声,又吸引了洁修的注意。只听得苏小姐的元气旺盛的声音:
“……我没有说错吧?现在搞个晚会什么的,大家总是大处落眼,如果没有一个戏打死几个鬼子,就觉得不过瘾似的。……那么我不赞成打死几个鬼子么?当然不是的……我想提出一个意见……”
洁修的心头好像爬过了无数蚂蚁。她打断了歪面孔的好像无穷无尽的诉说,着急地说:“你放心,工厂搬到汉口,你们工人都会跟去的。放心好了!有事,你可以去找总工程师周先生。”不管歪面孔满意了没有,洁修一转身就进了办公室。
这时,苏小姐的议论正发挥到了最高峰。满屋子只有她的愈说愈快愈响亮的声音,然而满屋子的兴奋而真挚的眼光却伴同着她的声音,造成了非常和谐热烈的气氛。
“……不错,你们也对他们解释过,痢疾、疟疾、流行性感冒,都是会传染的,你们要他们大家注意,防止传染;可是他们不听。既然口头的解释和劝告不生效力,我们换一个方法好不好呢?我提议:编一个剧本,同传染病来一个斗争,同他们的无知和固执来一次斗争!是不是绝对有效力呢?我不能武断说:绝对有。可是,坐在那里看这戏的他们,总不会比看大刀砍到东洋鬼子头上更缺少点兴趣吧?自然,他们是恨鬼子的,不过在今天,病魔也是他们可怕的敌人,难道他们不恨么?”
苏小姐说完以后,足有一分钟光景,满屋子没有声息。然后是狂风忽起似的,三四张嘴巴同时抢着说话了。
“好呀,我们来翻个新花样,”那难民代表格格的笑着,“跟他们讲不明白,就做给他们看!”
“小杜,今晚上就来个突击!”这是“万宝全书”的宏亮的声音,“你计划故事,我写台词。”
“本来,老是鬼子杀人,老百姓拚命,也搅厌了!”专办庶务的谷风脸朝着两位客人说。
杜英在苏小姐讲话的时候,老在一张纸上摘记要点,这时他抬起头来,两眼发亮,对苏小姐说道:“没有了么?你再说一点。”
苏小姐笑了笑,不作声。
那难民代表忽然站起来,满脸的正经,叫道:“我提议,我提议就请这位小姐替我们编这个戏!”
“这可难住我了!”苏小姐笑着回答。“我是只会出题目,不会做文章的。”
直到此时总在注意听取各人说话的赵干事,也就接口道:“对!文章我们自己来做,建时和小杜也不必包办,他们可以执笔。我们还得多请几位难友来参加意见。”
“可不是!”苏小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站了起来。“只要提个头,老赵的办法就比谁也多些。你们是‘自己的耳朵看不见’罢了,倒让我来充了好汉。我可要走了,洁修,你呢?”
这时洁修也已站了起来。
洁修一面对大家说“再见,少陪”,一面交给赵干事几张钞票道:“多一个节目,总得多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