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胡一刀买鱼
位于武昌火车站附近的武泰闸菜蔬批发市场是武昌最大的一个蔬菜批发市场。有着数百万人口的大武汉,每天消耗的各种蔬菜数量惊人,当地的蔬菜产量供应不了,从各地来的满载各色蔬菜鱼肉的大型货车就每天在武泰闸菜蔬批发市场排起长龙,在此地分销,批发给城区各个市场的菜贩们,送上千家万户的餐桌。就是这个永远嘈杂的臭烘烘的市场在一进一出之间每年有数十亿元的成交额,于是各色人等在此上演他们的悲喜人生。
1995年底,刚刚高中毕业的我走进了这个市场,成为一个小鱼贩子的帮工。
我通过一个熟人介绍到此地打工,老板姓赵,长得如同一只特大号的胖头鱼,瘦小的身体上顶着一个篮球样大小的脑袋,而他的嘴巴则仿佛是被武林高手一刀砍下去似的,一直咧到耳根之下,因此市场上人们送他外号"赵大嘴"或者"胖头鱼"。老赵的摊点就是经营鱼类批发的,将外地来的鱼收下转手批发给小鱼贩们,从中赚取差价。整个市场都是乱哄哄的,人来人往,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味,但是老赵说别看乱哄哄的,这一行的道道深着呢,要学着点。
忙碌通常都是从半夜开始的。每到半夜,满载鲜货的大车便进城来了,将整个市场塞得严严实实,人声沸腾,灯火通明。一般来说都是直接找老客户,先是一些简单的讨价还价,然后是过秤,一些依靠市场为生的苦力会来下货,有一些会送到冷库,更多的是直接摆在门面房中,凌晨时分就会有小贩子或者是酒店的采购员来进货了。
我的工作就是负责记每秤的数目,然后盯着搬运工将一些鱼运到冷库中。一天下来,我浑身上下都有一股腥臭味,就连毛孔中都有鱼腥味渗出来。我不喜欢这个工作,但是我暂时没有别的事做,而且老赵说给我一月1000块,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干满一个月再说。
凌晨时,会有一些大的酒店和鱼贩子来进货,这个时候是最忙的,因为来进货的人多。到了上午9点左右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事了,这个时候老赵会在店后的床上睡觉。今天也是如此,我正在看报纸时,一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家伙走进店来,他身材高大壮实,左臂文着一只虎头,目光凶狠。我说请问你要什么样的鱼。
他拎起两条草鱼又扔下,凶狠地对我说,你新来的么?连老子都不认得!这鱼还有没有更大一点的?
我就知道是遇到混混了,混混们都这样,身上文着难看的文身,故意穿得很怪,以此来为自己壮胆,其实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枪手们往往看起来都很普通平凡,比如后来我认识的一个叫蒋文武的杀手,从不多话,阴冷沉静,但他出手麻利,绝不留后患,如同一名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而眼前这种文身的混混,往往只是那些卖东西不给钱的欺负老实人的低级混混。当然,混混也是在成长的,这个家伙后来就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大混混。
我说,没了,要大的明天赶早来。
他说,操,老赵呢,老子跟他说的要留两条大的,怎么不给老子留?你去把他找来。
我不紧不慢地说他在后面,你自己去喊他。
他目光凶狠地盯着我,我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没想到他竟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你个小卵子的,还怕我偷鱼么,告诉你我叫胡东风,听说过吗?
我摇头,他有些失望,说那么胡一刀听说过么。
我说当然知道,古龙武侠小说中的人物。
他呸一声说,真是他妈的没文化,不是古龙,是金庸的小说,难怪出来贩鱼的,告诉你,卖鱼跟混黑社会一样是需要文化的,告诉你,我就是胡一刀。
我忍住笑,想不到他居然还读过金庸,不过那时的混混都看金庸。他用左手握成一个巨大的拳头在我眼前晃一晃,然后停住,伸出大拇指向自己指了三下,说,新来的小子,这个市场的治安归我管,懂不?
我佯装哦一声,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他,他们这个团伙是以歪嘴为核心的,胡东风只能算是一个骨干成员。
后来歪嘴团伙垮台后,胡东风就成了我手下最为得力的一个兄弟,他能打,一旦打起架来就不要命地狠,声名远播武汉三镇,但他却有一样是别的混混们所没有的优秀品质,那就是绝不会轻易出手打人。他只读到初中毕业,熟读金庸武侠,大侠萧峰与胡一刀是他的偶像,他认为做混混就是做侠客,大侠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老赵从后面满脸堆笑地出来说,东哥来了,看中哪一条拿去就是。胡东风大眼一瞪说你他妈的不地道,我早跟你说好了的留几条大的,我今天去走亲戚,这几条破鱼送个xx巴。
老赵说那明天行不,明天一定给你留着。
你精得鬼xx巴似的,还不是怕老子不给钱,你也不问一下我胡东风什么时候买东西不给钱了的?
老赵嘿嘿地敬烟说东哥你又说见外话,别钱不钱地挂在嘴上,太生分了。
胡东风说你不会心痛么,那我就拎两条了。
老赵把胸脯拍得山响,我什么时候搭白不算数了的(即说话不兑现)。
胡东风说好,够朋友,这鱼小是小,不过呢多拿几条也一样,我就拿四条怎么样。
老赵的眼睛一下真成了死鱼眼睛,干咳着说你拿。胡东风从盆中拎了四条草鱼,起码也有20多斤了。胡东风一手拎着两条鱼走了,临出门还回头对我说,兄弟,你很好玩,以后我们再聊。
老赵在他走后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口中骂日他妈。我嘿嘿冷笑,故意问他不是你说的不收他的钱么。
他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是我拿走了他的鱼,然后吐出一口长气说,这些人他妈的什么时候给过钱,找他要到钱就是见鬼了。
我说你每个月不是交了治安管理费的么。
什么治安管理费,那是保护费,我警告你,你刚才跟他说话我都听到了,你以后看他们来了说话最好小心一点,歪嘴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
我对这个倒是很感兴趣,我问这个市场这么多家店面,都交钱给他,那他不是发了。
老赵说还有一帮混混也在这儿闹,领头的叫陈刚,不过陈刚没有歪嘴势力大,歪嘴有一个表哥在派出所上班,他的人也多些,他们打过几次架,陈刚都输了。
歪嘴他们就是典型的菜霸,他们一方面以收治安管理费的名义搞店铺的钱,另一方面他们还收外地来货菜贩的进场费,如果不给肯定是头破血流的下场。这些进场费多少全凭他们的兴致,以至于后来搞得这个市场生意冷清。歪嘴他们凭这就能日进斗金,但是因为一来有钱就挥霍一空,二来做事太绝,得罪了许多人,三来没有远见,偏安一隅,守在这个市场,不向外扩张,他的团伙最后终于垮掉。不过,在道上凭拳头吃饭的哪一个又能长久呢?
我突然就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挣钱也可以有这些办法,只是要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混混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四准警察李鸣和他的所长姐夫
不是每个青春都有美好回忆,不是每个混混都能成为大哥。好比一个数万人的大企业,能混上老总位置的只有一个。又好比一所学校的数千名学生,真正考上重点大学的能有几人?满街的混混们都想出人头地,只有少数可以达成梦想,混黑社会的难度比1995年的高考录取比例还要小很多。更多的混混只是小喽啰,还有一部分被关进了班房,好比我的老爸肖老虎。所以"混混"是一个风险相当高的职业,如果不是确实爱好这个职业或者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千万别来做混混。
做一名成功的混混起码需要如下几点素质:一是心要狠,手要毒。打别人时要打得他扛不住;二是皮要粗,肉要厚。能经得住打,同时脸皮还要足够厚,不能人家一打就求饶,但如果实在扛不住就得求饶。三是既要讲义气又要懂得出卖朋友,最重要的一点是智商够高。我的父亲肖老虎就是智商不够,才落得下半生在高墙中度过。他不是一个成功的混混,他成就了自己的英雄美名,却让我母亲任红霞和我受尽苦难。
1985年,我还是一个少年时,常有棋盘街那边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欺负我,在那时我就暗暗发誓:将来只有我去欺负别人,绝不让别人来欺负我!这是一个我为之奋斗的终身目标。我打架输了后就独自跑到胭脂山上,手持一根小棒左冲右突杀气腾腾地厮杀,幻想这就是威震天下的丐帮打狗棒法或者我就是混在上海滩的许文强或者是丁力。
1994年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满怀梦想的中学生,曾以为自己或许真的能考上大学从而开始另外一种人生。但是到1995年,我成为一个小小的鱼贩,天天满身鱼腥味,我很寂寞,而我的朋友们都混得不错,那年已经19岁的我就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残酷。我们长大的过程是一个不可预知的过程,我们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们必将死去。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就是一个漫长的死亡过程,问题是我们将以什么方式去死。
我想念我在学校时的岁月,那时我们都在同一起跑线上,无忧无虑。我在这个臭烘烘的市场学习做生意之道快三个月时,看见一个警察远远地走了过来,大声地喊我的名字。等我看清是谁,我们拥抱在一起。他理着寸头变得很是威武,很像一个正直的警察。他就是刚从警校放假回来的李鸣。
李鸣说,你就在这儿上班?
我苦笑,这哪叫上班,暂时找点事混呗。
李鸣大大咧咧地说我听说这儿有很多混混,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叫人打一个招呼就行了。
我笑笑说,你不是还没毕业么?
李明说我姐夫是副所长,管这片的。在一旁的老赵听到了马上从口袋中摸出一包红塔山来向李鸣敬烟。李鸣很威严地拒绝了他的烟,问他,你是老板?其神情已经颇有几年后的官腔官调了。
赵大嘴满脸堆笑说,是啊,是啊,马所长真是你姐夫么?李鸣说,是的,又怎么样?
赵大嘴笑得更灿烂了,咧开的大嘴几乎使他的脑袋分成了上下两截。他热情地让李鸣坐,说真没想到水生的同学还有当警察的。李鸣说我还不是警察,只是一个警校学生。赵大嘴说还不是马上的事。李鸣也终于笑起来,接了他的烟。李鸣说水生是我铁哥们儿,他在你这儿做事,你可不能让他吃亏。
老赵说哪能呢,水生不错的,要不了几年就会自己当老板的,我这人啊什么都不行,就是看人准,还有你小兄弟,将来肯定是要当局长的。李鸣哈哈大笑。
聊了一会儿,李鸣要走。老赵死活不让他走,一定要留他一起吃饭。并不断向我使眼色,我只好说来都来了,就给我们老板一个面子吧。
于是我们一起到市场对面的酒店,老赵突然大方得不得了,点了一个包间,又买了两条好烟,然后试探着说,小李,你看时间也下班了,不如你让马所长也一起过来随便吃点,反正他们所离这儿也挺近的。
李鸣沉吟了一下说,不知道他有没有空,我呼他一下再说吧。那时手机还不是很流行,有一个中文显示的呼机就已经表示混得很不错了。李鸣跑到服务台去打呼机,回来后说我姐夫已经在酒店中了。老赵说那可真巧了,在哪儿呢。
李鸣说他在二楼的一个包房中,也是别人请吧,我不清楚,他说等一下下来。老赵红光满面,仿佛做成了一笔很好的生意的样子。我沉默不语,我开始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社会现实了。
果然十几分钟后,进来一个大块头男子,穿着便装,但李鸣在喊"姐夫",赵大嘴则在喊"马所长",看来他就是赵大嘴一心要巴结的派出所马副所长了。马所长显然已经喝了许多酒了,他皱着眉头说小鸣你到这边来玩儿先打一个电话给我啊,要不给你姐打一个电话好了,放假了别到处乱跑。
李鸣介绍我说这是我同学肖水生。马所长问是警校的同学吗。李鸣说我们一起长大的,高中才分开,以前常到咱家玩的,跟我姐也熟。马所长嗯一声,眼睛从我身上一瞟而过,仿佛我不存在。他是认得赵大嘴的,问老赵你怎么也在这儿。老赵说小李来了我肯定得请他随便吃点饭不是。
这个马所长,也就是李鸣的姐夫,叫马建刚,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当年是李鸣他爸手下的一员干警,练过功夫而且破案有一套,对付混混们从不手软,令许多道上的兄弟们闻风丧胆。道上曾流传一个故事,在火车站附近有一个叫李建设的亡命之徒拉起一帮混混,在这一带倒票、强拉客、拉皮条等。李建设也是练过功夫的,身手十分了得,同时许多站前派出所的警察也被其买通,因此其气焰一时十分嚣张。李建设想拉拢马建刚,就通过中间人请出了马建刚。但是在酒桌上他们顶了起来,李建设说要不是你他妈的穿了一张虎皮,老子早就废了你。马建刚当场脱了警服,把配枪向酒桌上一拍说,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老子不穿这警服也能放倒你。于是当即两人就让服务员摆开桌椅,腾出一块空地来。他们拳来脚往打在一起,最终邪不胜正,人民警察放倒了大混混。马建刚练的是柔道,以一个漂亮的背摔将李建设摔得头晕眼花,接着就给他上了铐子。马建刚趁势对李建设团伙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并挖出了一帮警方败类。此事曾轰动一时,当年的报纸曾大肆宣传过,把马建刚说成了一个展昭式的神勇捕快。
马所长心不在焉地关心了一下赵大嘴的经营情况,赵大嘴说托您的福,生意还行,就是有些小流氓常到店里闹事,挺烦的。
马建刚哦了一声,让老赵说说看。老赵就把歪嘴一帮人欺行霸市、打人、拿鱼不给钱、收治安保护费什么的给说了一下。马建刚听完只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马建刚作为辖区分管综合治安的副所长当然知道歪嘴的事,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与安排,当然他是不屑讲给赵大嘴和我的。
歪嘴原名汪江洋,原本就长得不怎么周正,眼角歪斜,那时他还是一个跑龙套的小混混,身边没什么人,自己也不能打,靠在火车站附近"丢包"、"撞猴子"等下三烂的手段混点饭吃。因为一次与混火车站的李建设发生冲突,被李建设一记老拳打歪了嘴巴,住了一个月医院才算马虎医好,因此道上的人都送他"歪嘴"称号。后来他一个在部队当军官的姐夫转业回来在武昌分局任职,又在这个派出所任所长,歪嘴也就跟着突然抖了起来,摇身一变成了人民警察的外围组织之一,即治安联防队员。那时候,因受港台及海外黑帮电影的教唆,街上突然出现了很多无所事事的混混们,治安案件频发,警方警力严重不足,于是想出一个聘请社会人员担任联防队员的着儿。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却给一些不法分子混进人民警察队伍提供了方便。
歪嘴汪江洋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加入联防队的,天天穿着一套警察制服招摇过市。正好蔬菜批发市场治安案件多发,于是他被派驻在此,这是这一带最肥的地盘,也就给这家伙带来了机遇。一时得势的歪嘴以为有了姐夫的照应就可以此地任我行,因此也从来不把其他的警察包括马建刚放在眼里,不过最终还是惨淡收场。如今的歪嘴在火车站附近谋得了一个卖报纸的摊位,天天容貌猥琐地在尺许见方的报亭中挣点小钱聊以度日。如果现在去那儿还可以看到他,如果跟他多说几句话,他必定会这样说:想当年老子也是这一带的老大,手下兄弟上百人,砍几个人还不是分钟搞定的事。
赵大嘴买了单走后,我和李鸣继续喝酒乱聊,谈起以往的故事,我笑问他还跟吴山青有联系吗。他愣了半天才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我想告诉他,我听说吴山青跟了混混张华,而且还生了一女儿,但是有些真相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起码吴山青在李鸣的心中还会是以前在江城中学时的样子,于是说,嗨,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别去想了。
李鸣也长叹一声说,有些事是过去了,但是影响还是在的。你呢,你的祝家小妹妹还好不?
我心头被刺痛了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祝娟了,我倒是收到过她几封信,她告诉我关于那个大学的故事,我看着仿佛在看远方的雪山,虽然美丽,却遥不可及。我一封信也没有回过,我能告诉她什么呢?跟她说我只是一个鱼贩子的打工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