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带保润去了提审室。
提审室在假山上的藕香亭里。此前到天井放风,他注意过假山上过度雕琢的美景,没有想到他会爬上这座假山的石阶,钻到那美景里去。藕香亭四周耸立着奇形怪状的石笋和太湖石,处处鲜花与竹影,竹影把阳光裁成了均匀的条状,铺在弯曲的石阶上,仿佛命运在此铺设了一根根竹签,他走上去,一丝疼痛从脚底传递到头脑。晶莹的竹签状的阳光,那尖削和锋利,暗示正义,象征真理,给他必要的疼痛,然后为他领路,领他去往假山的山顶。
他的前途,现在在假山的山顶上了。
亭子里面有点阴冷,一男一女两个提审员并排坐在花窗前。男的面带烟色,嘴唇发紫,手里捧着一只酱菜瓶子做的茶杯,杯子里是黄褐色的茶汤。女的手里转动着一支圆珠笔,她的五官容貌和发型,包括表情,都很像他母亲粟宝珍。保润坐到椅子上,平生第一次讲究了礼貌。阿姨好。叔叔好。人家没理会他。一束灯光啪地打到他脸上,亮得刺眼,他一下挺直了身子。上半身是端正的,屁股不安分,从右向左,从左向右,悄悄地移动了几个回合。男提审员厉声道,椅子上有钉子吗?你连坐椅子都不会坐?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摸一下椅子,椅子上没有钉子,好像有水啊。
他们让保润站起来,过来察看椅子,椅子上果然湿漉漉的,男的打量着那一大摊水痕,说,不是水,是尿,前面的八号畏惧法律制裁,尿裤子了。保润绕到椅子背后,谦虚地说,我不用坐,你们坐,我站着就行了。男的推了他一把,谁允许你站的?以后有你站的机会,现在不准站,赶紧坐下。他瞥了眼椅子上的尿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女提审员,阿姨有抹布吗?女提审员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里不提供抹布,屁股稍稍翘一点就行了,有什么关系?裤子脏了可以洗,脑子脏了不好洗,懂不懂?
起初他听从建议,微微翘着屁股,渐渐地他忘了八号嫌犯的遗尿,瘫坐在椅子上了。小伍所言不虚,险恶的局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仙女。井亭医院。水塔。星期二的下午。你对仙女做了什么?他们问得仔细,他答得小心。兔子。兔笼。红烧兔肉。我一口没吃。都是柳生干的。他们的神情严峻,目光刀一般地投在他的身上。你什么也没干,那你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我们抓错了人了?他抵御不了他们的目光,低下头说,我就是绑了她一下,绑好她我就走了。他们不允许低头,命令他把头抬起来。他抬起头,目光粘在女提审员制服里玫红色的毛衣领子上,再次想起了他母亲,他母亲也有那么一件毛衣,玫瑰红的。女提审员说,我给你一点提示,你最好老实一点。她摊开一页纸念了一段,他听不懂那些医学数据,只听见几个刺耳的音节,处女膜。破裂。然后男提审员也念了一页笔录,似乎是她的口供。他注意到笔录使用了强暴这个字眼,不是强奸,更不是上。以保润的理解,上是一回事,强奸是一回事,强暴又是另一回事,他小声地询问,那个强暴,不是强奸吧?男提审员以为他故意捣蛋,当场拍了桌子,你装什么蒜?没念过书吗?强暴就是强奸,强奸就是强暴!
他吓晕了。尽管口齿不清,他依然努力向审讯人员澄清,这是一场误会,除了捆她,他什么也没做过,可以当面对质。又提醒他们,如果她真的受到强暴,强暴她的一定是柳生,他和柳生,也可以当面对质。女提审员明确告诉他,不需要对质,受害者已经撤销了对柳生的指控,她现在只指控你,你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了。他愣了半天,牙齿咬得嘎嘎地响,不敢发作,说,那柳生呢?我算犯罪嫌疑人,他算什么人?男提审员再次命令他端正态度,不准东拉西扯,他说检举别人也要有证据,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临死拉个垫背的,我们还审得过来吗?我们还要不要睡觉,要不要吃饭?实话告诉你,那个柳生,昨天已经释放了,回家了。
仿佛突遭晴空霹雳,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跳起来就泄了气,蹲在地上了。很明显,这是他有限的人生中听到的最大噩耗。他蹲在地上抓耳挠腮,嘴里连声嘟囔,不公平,她不公平,你们也不公平。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了一些,抱着脑袋,茫然地注视着椅子。椅子上的那摊尿液已经干了,疏淡的阳光透过藕香亭的花窗,在椅座上编织出一条奇妙的链形。男提审员说,你看着椅子干什么?椅子救不了你,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去。他不情愿地回归原处,绝望的目光掠过那男人烟黄色的脸孔,瞪着女提审员领口露出的玫瑰红毛衣,正是那种亲切而温暖的颜色,让他突然崩溃,他张开嘴,开始嚎啕大哭。他的哭声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会儿,他捂着眼睛提出了一个要求,阿姨求求你,叫我妈妈来一趟,我妈妈叫粟宝珍。女提审员说,为什么不叫你爸爸来?你爸爸在哪儿?他哽咽了一下,说,我爸爸没空,来了也没用,他不会说话的。又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了,哭泣声戛然而止,表情看上去坚强了许多,他抹抹眼睛,突然说,历史会证明的,我没有强暴她,我只是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