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农村的妇女“上流社会”
流言杀人的故事 好事多磨好人多难
人世间有许多光明的、美好的东西,不幸也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后者有龙卷风、地震、鲨鱼、癌细胞……在这个黑色的行列里还有这么一种:它像尘灰一样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尘灰一样地司空见惯,不被注意,像尘灰一样地被无数善良的人吸进肺里又吐出来,但是,论它的危害,它像麻风病毒一样地毁灭美、健康、幸福,它又像麻风病毒一样地易于传染和蔓延。它是谁?它在哪里?它常常扮成无害的模样坐在你的客厅甚至办公室里,它常常穿上时兴的新衣出入饭馆和茶室酒肆,你常常愿意与它结识并很快地把它介绍给你的爱人、亲属和同事,也有时你很讨厌它却也忍不住要把它介绍给你的同伴。它可以下酒,可以佐菜,可以助兴,可以调剂旅途的寂寞,可以填补某些人的心灵的空虚,可以满足又一些人的好奇和自诩,又可以投合某些人的卑劣心理。尊敬的读者,您认出它来了吗?您准备对它下逐客令了吗?
现在回过头来说一下库瓦汗。那天早晨,在她奉命揪着雪林姑丽到大队喊冤,又迎送了三级社教工作的负责干部之后,她梳洗了一下,准备略事休整,同时关紧房门,用另一套语言痛骂起尼牙孜来。就在这个时候,再娜甫来了,骂得她昏天黑地,而这时偏偏工作干部们都到别处去了,她找不到依靠,而她又不敢还再娜甫一句嘴。
总算再娜甫与吐尔逊贝薇走了,库瓦汗仍然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
谁想得到,就在此时,古海丽巴侬打发一个小姑娘来邀请她速去科长家里喝茶。
比较起来,维吾尔族的农村妇女比关内的汉族农妇是要轻松得多的。她们一不纳鞋底子、二不推碾子(有水磨),三不喂猪(喂牛、只要有草,当然比喂猪轻松得多),四不腌菜。她们也不伺候公婆姑叔,可能还有其他条件,反正她们有足够的时间经常参加各种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聚餐会,她们也经常举行茶会互相款待,不需要任何理由与日历上的依据。尽管摆出来的可能是人皆有之的两大食品:馕和奶茶,但是这样的聚会仍然是很有趣的。它是一个交流的中心,交流的内容包括感情、情报、小件物资、前微博时代的种种社会评论与奇闻八卦。
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库瓦汗连忙收拢惊魂,尽可能地打扮了一番,由向雪林姑丽打闹的那副狞恶的样子与被再娜甫痛骂的那副落水狗的样子,转眼变成了一副欢喜慈祥、美不滋儿的模样,兴冲冲地向古海丽巴侬家去了。何况,去古海丽巴侬家,她还是第一次。
她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坐在正中间,最上首的是帕夏汗,苍白而浮肿的脸、睁不开的眼睛,娇弱无力的姿态,柔细的呻吟声,显示了她的头一把交椅地位。其余十几个女人,也都是村子里的佼佼者,她们或因丈夫的职务,或因财产,或因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或因脾气古怪而都小有名气。库瓦汗打量了一下,大体上判断出这是以古海丽巴侬为中心的一个妇女团体,而她,是这一批妇女中年龄最轻、财产最少、孩子最多的一位,是首次被吸收到这个乡村上层社交团体中来。可能是因为“我家住了组长”的缘故,她荣幸地想。
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事情。今天的聚会里有一位汉族妇女参加,她就是枯瘦的郝玉兰。她自称是应邀来给古海丽巴侬看病,赶上的。库瓦汗到来的时候,女人们正纷纷挽起袖口,把自己的肥胖的与细瘦的、洁白的和污秽的手腕伸在郝玉兰的面前,要求她给号脉。郝玉兰知道,在这种场合,当她断定某个人有病的时候,她会受到感谢;当她断定一个人病很大,但是不重(没有危险的时候),她会受到赞美;当她断定一个人完全没有病、从而不必享受什么优待,或当真患有重病、从而前景不妙的时候,她会遭到愤怒的白眼直至切齿的痛恨。她还知道,这里的女人们欢迎被诊断为下列疾病:操劳过度、心脏衰弱、腰肌劳损、消化不良(不能吃粗粮)、神经官能症(不能生气)。而不欢迎被诊断为任何比较确定的疾病,如:结核、溃疡、妇科病……但是,她又知道,如果她投其所好,按照每个人的期待都给以可爱的临床诊断的话,将由于病名和病情的雷同化从另一个方向受到攻击,所以,她要选择个把不怕得罪的对象,给予不中听的诊断,这里还包含着自我宣扬的含意,通过直言不讳的诊断,树立自己的诚信形象,通过直言不讳的医学语言达到杀鸡吓猴的公关效果。
使库瓦汗感到受辱的是,郝玉兰选中了她。在号了她的脉以后,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然后断定她像一匹母骆驼一样地结实,她既不需要减轻劳务,也不需要照顾饮食,她应该在生产队按时出工。她面红耳赤地申辩、诉苦,郝玉兰却以一副贵族老娘的态度,置若罔闻。
“诊病”之后,奶茶端上来了,一色十几个大碗,煞是好看。喝了一口之后,品茶评论开始了。有的指出近年来湖南茯茶质量不稳定,“我年轻的时候,放这么一点(她用左手的拇指捏起小指,表示只是小指肚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熬一大锅,可现在呢,用这么一大块(她拳起拇指放在手心,其他四指伸直,表示用的茶有四个手指加半个手心那么大),却没有什么颜色。”
维吾尔人形容大小长短与汉族最大的不同在于,汉族人形容大小长短,是用虚的那一部分,如用拇指与食指的距离,或左右两手的距离表示大小长短,而维吾尔人是用实体,如形容大与长,他可以以左手掌切向右肘窝,表示像整个小胳膊一样大,而用拇指捏住小指肚,则表示像半个小指肚一样小。
有的说:“我喝一口就知道是什么样的奶。最好的奶是下第一胎的母牛,刚下犊的头两次挤出的奶,奶是橙红色的、浓缩的,全是油。把这样的奶兑到茶里,喝起来才有劲……最糟糕的就是什么荷兰牛、丹麦牛的奶,哗啦哗啦一挤就是一桶,全是水……”
另一个女人则说了一件趣闻:
“你们知道帕郞特汗吗?(这个帕郞特汗是以精明能干,持家待客都有一套,被公认为这里的妇女之首的。)有一次她请了几个客人,她端来一大搪瓷罐奶茶来,她打开盖,用葫芦瓢在搀盐,正在这个时候,她的鼻子尖上流下一段鼻涕,热气一熏,受了冻的鼻子就会是这样的,她躲也躲不及,一股鼻涕全流到了奶茶里。别人都没有看见,但是我看见了。她端上了奶茶,所有的人都喝了。我假托胃病要求她另外给我熬清茶……”
闲谈就这样开始了,而题材一般是那些最美、最强的人物身上的最丑、最弱的部分,从喝茶谈到打馕,她们说起某人新娶的貌美惊人的媳妇,她打了一炉馕,全部贴在土炉的壁上揭不下来,最后用铁铲揭,毁坏了土炉,一炉馕毁了一个土炉。这样的笨蛋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她男人总不能从早到晚一直趴在她身上啊,男人总得吃饭吧?不吃饭你长得再佳丽也没有力气看没有力气趴呀?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男人却没有和她离婚?现在的男人是怎样地软弱无能了啊!“我年轻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馕揭不下来或是落到火灰里,早被男人揪住头发打一顿嘴巴了……”一个老太婆骄傲地说。
全场笑成了一团。
“那么,你们知道雪林姑丽为什么和泰外库离婚了吗?”
帕夏汗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她的虚弱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兴奋、愉悦、挑逗、神秘的光彩。果然,对于这个问题,她有一个独特的答案,从她那个自信的神气上看,她的答案将是今天茶会上打出来的一张王牌。
没有人敢于冒冒失失地自称“知道”,没有人敢于轻视帕夏汗的一贯掌握一切最新隐私的权威地位,所有的女人都静了下来,不再交头接耳,不再左顾右盼,甚至不再掰馕喝茶,所有的眼睛、耳朵和神经,都聚集在帕夏汗身上。
“别看泰外库个儿大,他……”帕夏汗突然妖媚而又诡诈地一笑,她伸出右手食指,弯曲了头两个指关节,像汉族商人表示“九”的那手势,“他是这样的。”她说,咯咯地笑个不住。
咯咯的笑声引起了嗤嗤的、嘻嘻的、哼哼的、嘿嘿的、呦呦的,各式各样的笑声。
“别胡说……那是个那么壮的小伙子……”有人连嗔带笑。
“壮又怎么样?您亲见过他的那个玩意儿吗?”帕夏汗挤一挤眼。
“难道您就知道吗?您又是从哪里摸出来的情况?”对反驳的反驳,使娘儿们笑得更厉害了。
“米琪儿婉说出来的。雪林姑丽把这个事儿告诉米琪儿婉 ,米琪儿婉把它说出去了。唉,傻子,你们知道个啥?从外表才看不出来呢。有的又高又大,就是不中用,有的又瘦又小,可是能顶一匹种马……”
话题进入了最精彩的部分了。
“你们还不知道更有趣的事呢。”在这种少有的快乐兴奋的情绪中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女主人古海丽巴侬说,“泰外库最近看中了一个姑娘,想把她娶上遮遮丑,好有个门面。”
“谁?”齐声相问。连帕夏汗也怔了。她心里埋怨古海丽巴侬没有把消息告诉得周全,给自己留了一手。就像猫教老虎学艺还要为自己保留一手“上树”的本领一样。
“爱弥拉克孜!”
“什么?”不仅众人闻所未闻,连帕夏汗也瞪起了眼睛,“不可能的!”她说。
古海丽巴侬笑而不争,然后,她走到条案边,拿起几本书,从书下抽出一张信纸来,“这就是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
除去帕夏汗以外,大部分客人文墨方面差一些,于是,女主人为大家阅读了信件。
“岂有此理!这样一个骟牛阉马竟然敢在我的侄女身上打主意!”帕夏汗骂道,那种气愤的样子好像她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可信怎么到得您手里呢?”一个客人问。
“也是米琪儿婉拿出来的啊!”
“米琪儿婉为什么……”许多客人不理解。
“那我们怎么知道呢?”古海丽巴侬显出一种很慎言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库瓦汗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智力发达,同时也显示自己决不辱没她们这个喝茶串门的团体。她推断说:“伊力哈穆把雪林姑丽从泰外库身边夺来给了他的弟弟,章组长都知道了这个事情!她米琪儿婉能不替她老公说话吗?不管是真是假,她米琪儿婉要公布泰外库的生理缺陷,可怜的人,这样,雪林姑丽打离婚不就大大的有理了吗!”
众位女宾用连连点头表达了对库瓦汗的真知灼见的叹服和理解。
于是,茶会散后几个小时以内,关于米琪儿婉发布了泰外库有生理缺陷的公报的说法传遍了全大队,而且这个说法开始向公社、向新生活大队和牧业大队,向四面八方远远传播。
必须公正地指出,传播这个说法的多数、甚至是大多数,这些女人和男人(男人也有!)他们对米琪儿婉或泰外库并非心怀恶意,他们急于告诉别人的目的并非为了损害哪个人,他们的传播基本上是一种超功利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要是追求知识性、信息性、娱乐性和趣味性的活动。正像有的人喜欢养金鱼,有的人喜欢集邮,不幸,更多得多的人的业余爱好是传闲话,是有意无意地去中伤那些美好的人和事。而且奇怪的是,人们传闲话的时候毫无禁忌,当过妓女的人照样津津乐道某个女孩子的失贞,十分钟以前还毕恭毕敬到某个人家去借东西的人,十分钟后就可以添油加醋地扩散这个人的丑闻……
泰外库在社教工作队到来的那个晚上,在爱弥拉克孜送还的电筒的亮光照耀之下,他细致地回味了、激动地发现了他对于爱弥拉克孜的爱情,他向伊力哈穆夫妇倾吐了自己的心曲。他想着给可爱的、可怜的、可敬的姑娘写一封信。他用他那粗大的、一把可以捏碎石头的手掌拿起了一管笔帽已经破损的钢笔,写下了一封天真、火热、呆痴、感天动地的求爱的信。他把信交给了米琪儿婉。焦急和期待、愿望和幻想、苦恼和欢乐像海潮一样地冲打着、激荡着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孩子。一刻,海潮把他举得那么高,他看到了白云、雪峰、苍鹰、光辉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和璀璨的群星轮番升起。一刻,大浪又把他打了下去,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茫茫的又咸又苦的泥浆。
他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六个寒暑。奇怪,他怎么像初生的小猫,似乎一直还没有睁开过眼睛?他怎么不知道冬日的伊犁的田野是这样安详?落了叶的树枝也仍然妩媚,铁锨和砍土镘相碰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公路上的车辆熙熙攘攘。从打馕的土炉里冒出的柴烟特别芬芳。老人都慈祥。青年都健康。儿童都活泼。姑娘都是花朵。她……不,他再不要随便说她的名字,她比什么花都好看。就连泰外库自己吧,他也是头一次注意到自个:高大、强壮、卷曲的头发、肌肉发达的臂膀,正直的、天真的心。他没有爱过,那三年的婚姻像早已被吹散的薄雾,如今他才知道,有这样强、这样真、这样热的、改变着一切的爱情,他爱——爱弥拉克孜,让我含着泪再叫一遍你的名字吧,他要爱她一生一世,直到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直到她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妇,直到走不动路,说不出话,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次沐浴犹言“死亡”。穆斯林死后要立即沐浴, 缠以白布安葬。……
所以,他完全相信爱弥拉克孜将要同样热烈地回答他。他毫不怀疑他已经和爱弥拉克孜、而爱弥拉克孜也已经和他不分不离。她那尊严的人格需要泰外库的敬重和忠诚。她那结实的强健的身体需要泰外库的温热和抚摸。她的学问、顽强、细心正需要泰外库的淳朴、火辣、豪放来相辅相成。难道除了他泰外库,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男人能这样理解爱弥拉克孜、尊敬爱弥拉克孜、小心翼翼地却又是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奉献给她吗!一想到有一些混账的呆瓜、轻薄的坏蛋、浑横的白痴看不见她这个人,却只看见她缺少了一只手的残肢的时候,泰外库恨得全身骨节作响。要我吧,爱弥拉克孜!我是你的护卫,你的奴仆,你的主人。
于是水变得好喝,雪花变得更白又更多,冬天的、吹得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冰霜的西北风也变得清爽自在,鸡叫也变得多情,绵羊也变得懂事,鸽子也变得不停地低语自己的幸福。白天和黑夜,劳动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和睡着了以后,泰外库的身边是一片歌声:天上的飞机和鹰,地上的车、骏马、麋鹿、河水、枞树林、骆驼羔的眼睛双关语,哈萨克人常用骆驼羔的眼睛形容最美的姑娘的眼睛。,天山顶上的雪莲和草丛中的红丹花,都在合唱,都在共鸣。
万物、生命,人,你们好!你们准备着为我道喜,给我送礼物吧!就在今年(一九六五年)秋天,在收获了玉米和糜子、蚕豆和豌豆之后,我们结婚。春天,庄子上的小学新校舍就连成了,我回到自己的院落,我要再多盖出一间房。我每天可以干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工作,我将要挣很多的劳动日。我要给爱弥拉克孜买一身毛线衣裤,(她有钱,但我绝不让她在婚事上花一分钱,让她把钱给她那可怜的父母吧。)我还要给我的岳父、岳母和兄弟伊明江每人做一套黑条绒或者蓝华达呢新衣服……我要请那么多的客人,预备那么多的酒(当然,我自己一滴也不喝),让方圆一百公里以内的所有已婚和未婚的女子都羡慕得落泪。
所以,当米琪儿婉从娘家——新生活大队回来以后,正是库瓦汗欺负雪林姑丽的时候,泰外库兴冲冲地跑到了米琪儿婉的身边。“回信呢?”他伸出了手。
“不,没有。”米琪儿婉吞吞吐吐,好像在泰外库面前做了什么错事了。“这个……”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她哭了……”这话也说得没头没脑。
“她哭了?她为什么哭?”泪水哗地涌上了泰外库的眼眶。
“我把您写的信给了她。她看了一下。她不说话。她光哭,她哭得太伤心了。”
“我问您,米琪儿婉姐,她为什么哭啊!”泰外库的语调里已经流露着焦躁。
“我……我弄不清啊,”米琪儿婉更抱歉了,她甚至低下了头,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双颊的永不消退的笑靥也不见了,“我问了她,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不高兴么?”泰外库的声音颤抖了。
“她……好像不高兴。是不是她不高兴,她不乐意呢,我不知道。”
米琪儿婉的样子像在请求宽恕。泰外库的样子却像在接受判决,完全意想不到的、不合情理的、冷酷无情的判决啊!泰外库的脸色灰白了,像流失了大量的血。他的鼻孔张大了,却没有呼吸。
“您不要急。您不要那么急着让她回答,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泰外库兄弟!特别是女孩子,和你们男人不一样的。而且,人家是个知识分子……您不懂……”
“……”
“……过些日子吧。女孩子的心,谁摸得透?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啊,您过些日子,多过些日子亲自去找她谈一谈去吧。”
“……”
“不过,当然,也不是再过些日子就一定行。行,就行。不行,就只好不行。您别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顺利。您还年轻,劳动又好,您一定会找上合适的好姑娘的,您别难过啊!”
“除了爱弥拉克孜,我谁也不要找!”泰外库想喊叫,但声音出不来。米琪儿婉的最后一句话是怎样地刺伤了他的心!这简直是对他,也是对爱弥拉克孜的侮辱!他转身走了,不顾米琪儿婉惊愕地叫着他,他总不能在米琪儿婉面前号啕大哭啊。
他低着头往家里跑,一会儿撞着了本年栽下的小树,一会儿又撞上了迈着方步的老牛。风,呼啸着,像刀。天,阴沉着,像铅。雪,飞旋着,像砂。他回到了那间原先的理发室,他趴在毡子上,他哭,他恨,他糊涂,他可怜自己,更怜惜爱弥拉克孜,他不懂为什么只要一句话就会降下的天大的幸福却硬是不来!为什么只要迈一步就能进入的乐园却硬是打不开门!为什么要让鲜红的、炽热的心变成冰块?为什么要让他与她差不多已经到了手的温存、热烈、舒展的幸福化为泡影?这怎么行?这怎么可能?还不如他不写信,还不如他不委托米琪儿婉充当他的信使。还不如他把这美好的愿望,这欢乐的梦深深地埋在心底。
于是一连两三天,他昏昏沉沉,呆呆木木,阴云布满了天空,没有留一条缝,寒风冰结了河流,不再流淌一股水。他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愁苦,如果连米琪儿婉都不理解,他还能告诉哪一个?
何况,队里正在忙,乱乱哄哄,谁知道在忙什么?好像尼牙孜在给伊力哈穆栽赃,无聊的人,“小突击”,阴谋,更阴谋,谎言和谎言的揭穿……他像一滴油,环境像一摊水。他顾不上周围,他不关心周围,他走路的时候低着头,他不想看见谁,他谁也不看。
偏偏过了两天章洋来找他,来调查伊力哈穆,来调查他的垮掉的婚姻,莫名其妙,似乎想往他的伤口上洒盐。他抬起屁股走了,把章洋扔在原来的理发室。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村落里,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歪歪斜斜的木门,一个又一个土墙连绵的果园,一个又一个柴烟味道的打馕土炉,还有伊犁人喜欢在家门口修筑的供骑马人上马用的土墩。他仍然是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人身上除了长在面部上方的,向前的、左右对称的两只眼睛以外,就再也没有能看得见东西的器官了么?除了连接着视网膜和大脑的视神经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视神经末梢联到例如后脑勺或者脊背上去么?这确实是一个不妨探讨的问题。因为,低头不看的泰外库,却“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看到了什么呢?似乎到处都有人在指戳他的脊梁骨,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还做出怪相,发出怪声,声、形、动作,都带有一股邪恶的味儿。尤其是,随风他似乎听到了“爱弥拉克孜……”的声音,这使他身上一热,又一冷。他回忆起来,似乎已经有几天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挤眼、努嘴、吐舌头、做鬼脸、悄悄议论。他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有人说:“真的吗?”“骗你不行?”“他那么大个儿!”“个儿大没用!”“他一脸的胡子!”“胡子归胡子!”……
这些话曾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不认为是说他的,这不过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的组合,尽管刺激了他的听觉,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后来,多次的重复能够冲破冷淡和轻视组成的屏障,这些声音终于组成了语言信号,触动了他的大脑,触动了他的中枢神经。这使他十分厌恶、烦躁,但他仍然没有去琢磨这些话的含意。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供销社门市部的门口。有一个年纪很大的,面部的皱纹像重叠的蛛网、牙齿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两颗的老女人,她叫住了泰外库:
“到我这里来,我的孩子!”
穆斯林是最讲敬老的。泰外库连忙走了过去。
老太婆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泰外库。她问:“孩子,您没有到清真寺去找阿訇看一看吗?”
“什么阿訇?”泰外库莫名其糊涂。
“噢,是的。现在不兴找阿訇了,那你就去城上的大医院吧,找一个从上海来的高明的医生给你瞧一瞧……”
“我没有生病啊,老妈妈。”
“别瞒着我,我的可怜的孩子。再不然,你听我说。伊宁市汉人街联合诊疗所的门口,有一个骑毛驴的医生,他是从和田民丰县尼雅河边来的。他的胡子从下巴一直长到了胸口。他看病是很有名的。听说,他用麻雀的腰子配了一种药,你吃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人活一世,你可怎么办呢?”
对于一个正常的,本身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麻烦的维吾尔男子来说,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恶意的胡说八道吗?如果一个人被胡说到这一步,难道不应该给她一个嘴巴吗?你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说他有生理缺陷,侮辱他男性的尊严?如果现在和泰外库说话的不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如果这个老妇的脸上没有蛛网重重般的皱纹,如果她的口腔里再多有几颗牙齿,他非一把把她揪起来扔到十米开外不可,他气愤地看了一眼她的满是褶子的脸和她瘪瘪的嘴,他忍住了那令人头昏眼花的怒火,他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他继续往前走,一想到麻雀的腰子就气得身上哆嗦,他走过大队加工场的时候,又听见了叫喊:
“泰外库拉洪,泰外库兄弟!”
是麦素木,麦素木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泰外库兄弟,听说您有点什么病,是吗?”
“我有什么病?”泰外库反问,他的脸色本来就是青的,现在更是阴冷了。他的眼睛原来就很大的,现在瞪得滚圆滚圆。麦素木都有点怯了。
“就是……那个……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太好说的病。”麦素木说,并且从眼角不断地窥测着泰外库的神色。
“放屁!谁说的?谁和你这样说的?”泰外库一把抓住了麦素木的脖领子,一拉,麦素木的脚几乎离开了地面,而且,他已经憋得喘不过气来。
“请放开手!请别生气!啊哟,您别勒死我呀!请听我说……”
“说!”
麦素木转动了动自己的脖子,又理了理衣领,他说:
“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相信这些话,我也认为,这太卑鄙,太恶毒,太无耻,可是最近,我们队,不,我们大队,不,是全公社都在议论您,都说……您别生气,我可没相信,我认为这是最最靠不住的谎言!是这样,都说您有个什么病,正因为您有缺陷,雪林姑丽才离开了您。我问了几个人,我想知道,是哪个毒蛇在喷溅这样的毒汁,大家都说,是米琪儿婉说出来的!”
“胡说!”
“哼哼,哈哈,如果您认为是胡说,那么,您请吧。”麦素木拿起了算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认为米琪儿婉是个好女人,是贤德的化身。我更认为伊力哈穆同志是好队长,是党员和干部的模范。但是,人们告诉我,除了雪林姑丽,别人能知道您的某些情况吗?不能。雪林姑丽可能对外张扬吗?您对那个女人也是了解的,她在您那里,是一朵娇羞的暂时还没有开放的花。雪林姑丽可能告诉谁呢?只可能告诉米琪儿婉。有谁能用雪林姑丽的名义来造谣呢?只有米琪儿婉。如果不是米琪儿婉而是一个什么旁人的人来中伤您,请问,人们能够相信吗?人们难道不追问他:‘你从哪里晓得的’吗?”
“这……”泰外库觉得又是一阵头昏。
“还有,请问,您是不是给一个姑娘写过一封信?”
“怎么样?”泰外库警觉起来。
“您是不是给爱弥拉克孜写的?”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您怎么知道的?”泰外库急迫地问。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麦素木锁好了抽屉,他自己悄悄地一笑。
麦素木在前面走,泰外库像一个梦游者,像一个接受了催眠的人,除了跟着麦素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起。
……麦素木和泰外库又坐在麦素木家里屋的小桌旁了。泰外库注视着麦素木,麦素木掀起了毡子的一角,摸摸索索,他拿出了一张纸。
泰外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泰外库的心尖上挨了一刀。
泰外库看到了自己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这是在那个夜晚,在煤油灯的灯光照耀之下,他笑着,哭着,想着,一笔一画写下的不成样子的却是最虔诚、最纯洁的信,是凝结了他的少年的天真、农民的淳朴、孤儿的坚强和初恋的疯狂的最宝贵的信。他小心地,无限信赖地把信交托给了米琪儿婉,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了她……如今,这信怎么跑到了麦素木手中!
“米琪儿婉拿着这封信到处嘲笑你们,嘲笑你泰外库。又嘲笑她爱弥拉克孜,这封信在咱们村的妇女们手中传来传去,许多人笑出了眼泪,许多人笑岔了气……那天信传到了我的老婆手里,我看到了,把它夺过来藏了起来。现在,请你把它收起来吧……唉!兄弟,你也是,写了信,就自己送去嘛。再不然,花几分钱贴上邮票交给邮局嘛,怎么能随便托付给不可靠的人。您太年轻,太善良了啊,我的好兄弟!”
“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泰外库低声自言自语,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神有点呆滞了。
“哎,兄弟!”麦素木悲天悯人地叹息,“这叫我怎么说?您脑子里缺乏阶级斗争这根弦呀!哪能随便相信人呢?世界上最狡猾、最无情、最毒辣的就是人啊。人和人在一起,还不如狗和狗在一起和睦。俗话说,老实人的犄角是长在肚子里。真是说得不错!越是表面上好的人,就越是坏!说实话,男子汉就是要吃、喝、嫖、赌,吃喝嫖赌的男子汉往往有正直的心肠,洁白的灵魂。防,恰恰是要防那些‘大公无私’‘积极忘我’的正人君子!女人呢,就是要打扮、风流、馋、懒、嫉妒,恰恰是又打扮又风流又馋又懒又嫉妒的女人,她们最真诚,最招男人喜欢。她们像水面上的白鱼,她们并不咬人,而那些一举一动好像贤德的化身的女人,她们却正是芨芨草丛中的蛇……这是我多半辈子的经验啊,兄弟!”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了?”
麦素木拿来了酒,泰外库推辞不喝。他的头已经像喝过一瓶酒一样地沉重了。
麦素木自己喝了一杯,他说:“这有什么难懂的?你不防着他们,他们可提防着你呢!他们这是抢先下手!你还不知道吗?四清工作组的章组长这次检查咱们队的工作,发现了伊力哈穆的许多问题……对雪林姑丽的婚事,大家反映的意见也很不少……伊力哈穆就抢先下手,让米琪儿婉到处造你的谣。这样还有谁能说是伊力哈穆帮助他的弟弟艾拜杜拉挖了你们的墙脚呢?”
泰外库仍然不肯喝酒,麦素木也不多劝,自己又喝了第二杯。泰外库在混乱中努力做出最后的判断,他的理智仍然发出了一丝光辉,他费力地想了又想,他问:
“好吧,就算这是米琪儿婉干的……”
“什么叫就算?”麦素木打断了他的话,“您说,不是米琪儿婉,可能是任何旁的人吗?是我干的?你把信交给了我了吗?是谁家的奶牛还是毛驴子还是绵羊读了你的情书?”
“……不,不可能。”
“还不明白吗?”
“对了,是的。只能是米琪儿婉。看吧,好啊。可是,您怎么能断定,这和伊力哈穆哥也有关系呢!”
“别提了,您的伊力哈穆哥!我问您,您和他们家很熟悉,米琪儿婉哪一件事不和伊力哈穆商量?哪一件事不听伊力哈穆的?”
又是一刀!
幕布拉上了。严严实实。像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我找他们去!”忽然,泰外库站了起来,推开门就走。
“等一等!”麦素木追去,泰外库已经走远了。
小说人语:
生活呈现着光明与芬芳。生活也流淌着愚蠢与恶劣。“多么野蛮的生活啊”,这是契诃夫常写下的一句感人的话!
当美好生活化了,它十倍地令人信服和吟咏。当你觉得这美好与芬芳已经近在咫尺了,当你兴奋起来的时候,也是美好与芬芳最容易遭到不测的时候。而当丑恶生活化了,而不完全是阴谋化、设计化的时候,它百倍地令人窝心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