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议打扑克,玩“争上游”,输了的人不光要给赢的进贡,还要被弹“脑疙瘩”。玩了一阵子,大家都觉得意思不大。刘金芳说,“不打牌了,没啥意思,还弹得人脑疼。长有心黑,弹人脑用恁大的劲!”大家笑了一阵,就把扑克牌扔到一边去了。接着还是谝闲传,屋子里充盈着浓密的同学情谊,笑声不断。
夜深了。其他人都相继告辞之后,柳雅平也坐不住了,说:“我要回去呢。”
“你不会甭回去?春好不容易来了,就是看你来了嘛。”马立忠说。
“我要是敢一晚夕不回去,明儿我大还不得把我腿打断?”柳雅平说。
“耶!看你说的,你都是大人了嘛。”
“你不知道咱这儿的人都封建?我害怕。再坐一会儿我就回去。”
“你俩谝一会儿。饿了,我给咱寻点儿吃的。”
“我不饿。你甭去。”春说。春又盼着马立忠离开,又怕马立忠离开。
“我真的饿了。一下下就来。你怕雅平把你吃了?”马立忠笑着出去了。
“你冷不冷?坐到炕上,拿被子把腿盖上。”柳雅平说。渭北黄土原上,秋季的雨夜,已经有些寒意了。就剩下她和春两个人,这女孩脸也红了。
“不太冷。”春说。马立忠一走,春也有些局促,他和柳雅平之间确实存在着朦朦胧胧的感情。
“上来。”柳雅平将春拉一把,让他和她并排坐在炕上,背靠着墙。她拉开被子盖在两个人腿上。
“一毕业,就把我忘了?”柳雅平抓住春的手捏了捏。
“没忘。黑了睡下老想呢。”春也用劲握柳雅平的手,“我这不是看你来了嘛。”
“谁知道你看谁来了!”柳雅平故意说。
“你看你!”春脸红了,“真的想你,想得太。”
“在生产队做活儿要小心呢,不敢出啥事。甭把自己挣坏了。”柳雅平叮嘱。
“你也是。”春说。他恍恍惚惚觉得幸福。
“咱俩的事该咋办呢?”柳雅平像是自言自语,实际上是在问春。
“就是要赶紧想办法。我妈说,有人给我提亲呢。”
“那就叫你妈给你订一个嘛!我算啥!”
“你看你!”春又用劲捏捏柳雅平的手,是提醒,也是嗔怪。柳雅平把身子往跟前靠了靠,把春的手紧握不放。
“咱这儿的风俗,订婚要寻人介绍呢。”柳雅平这样说的意思是给春出主意。
“是的。我回去就给我妈说,叫她寻个介绍人。你村里还有我远房的姑呢。”春说。
“不急。”
“还不急呢!我倒是不急,可有的人急地给介绍对象呢。再不急,你说不定也叫旁人抢去了。”春半开玩笑,“梁建东再寻你没有?”
“你瞎(坏)!不过真的,梁建东还不死心。就这么几步路,他差不多一星期就要给我来一封信,比你都强!”
“比我强?那你咋不寻他去?”春心里有些不滋润。他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吃醋。
“你!”柳雅平用她的小拳头在春的胳膊上、后背上狠狠地砸了几下。
“疼,疼呢。饶了,饶了。”春抓住柳雅平的手,制止她的暴力,并把那温热的小手贴到自己脸上,“你看,我脸烧的。我,我,我想,我想亲你一下呢……”
“你真个变瞎了!”柳雅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却被春握得更紧。
“我真个要亲了。”
“嗯。”柳雅平觉得脸很烧。
“来来来,热红苕。”马立忠叫喊着推门而入,“啊呀,是不是要做啥动作,叫我给影响了?啧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马立忠调侃春跟柳雅平,“我大见春来了,天黑了还专意到自留地去挖红苕。地里还是粘泥。这是在灶火里烧熟的,热热的。”
红苕一般要到下霜后才收获。提前挖了自留地里的红苕,是马立忠父亲尽力款待春的意思。
烧烤的热红苕甜香无比,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气味。几个年轻人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
“我要走了。”柳雅平看见马立忠已经不止一次打呵欠,就再次告辞。
“嗯?”马立忠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还清醒,“急得咋呢?”
“还‘急得咋呢’,看你眼皮都粘到一搭里去了,光丢盹。”柳雅平笑着说,“走了走了走了。”
“你实在要走,我也没办法。春送雅平去。我给你的寻个伞。”马立忠找出一把深红色油纸雨伞。
春和柳雅平出了马家大门,发现雨已经小了。巷子里很泥泞,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各家的院墙、房子或窑洞黑魆魆的,一棵棵大树能感觉出轮廓。这是一个有月亮的雨夜,一对青年男女手拉手地前行。
“站住!”对面传来一声断喝。
春被吓了一跳。柳雅平说,“甭害怕。是解放军。”
文华大队有“三支两军”的部队驻扎,晚上哨兵在村子里巡逻。看见对面有人过来,哨兵上来盘问,“你们是做啥的?”
这当兵的是浓浓的甘肃宁夏一带口音。
“是不是朱班长?”柳雅平问。
“你是谁?”
“我是我。”柳雅平“嗤嗤嗤”笑。
“严肃点儿!”那被柳雅平称作“朱班长”的大概也听出她的声音了,“你一点不严肃。女子娃娃晚上胡跑啥呢?”
“谁胡跑呢?谁胡跑呢?同学来了,我的打了会儿‘争上游’,我要回屋里去,黑的,叫同学送我呢。”
那当兵的走过来,拿手电筒在俩人身上照。春和柳雅平拉着的手松开了。当兵的说:“我给你的照手电。赶紧回去。”
“去去去,谁要你照手电呢!赶紧巡逻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这黑的,还下雨呢,那里来的阶级敌人破坏?”
“你看你看你看,还解放军呢,阶级斗争的觉悟不高!敌人是房檐底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你不知道?天黑坏人才搞破坏呢。赶紧去去去,巡逻去!”柳雅平显然跟朱班长很熟识,说话很放肆,很贫。
“你咋这多的话?”解放军走远了,春又拉上柳雅平的手,说她。
“这些当兵的经常跟我的耍呢,熟。”
远处,那个朱班长还拿手电筒朝这边晃。柳雅平和春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
“门关了没有?”春问。
“能开开。”柳雅平说。
村里的人家都是木门。到了晚上,即使家里有人在外面没回来,门闩也是插上的,不过有机关,自己家里人能设法打开。
“你就回去呢?”春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我不就回去呢嘛!”柳雅平又是“噗嗤”一笑,“你不把刚才要做的事情做完?”
“啥事情?”春不明白。
“说你灵性,你有时候笨得太!”
春忽然明白了。他的心一阵儿狂跳。他收了雨伞,一把抱住柳雅平,就要亲吻。柳雅平用双手推他:“只准亲一口。”
“嗯,就一口。”春说。春觉得他要晕了。
两个年轻人真的就只亲了一口。只不过这一口亲得认真。春觉得柳雅平嘴里还有淡淡的烤红苕味道,那是一种清香的、有特色的、容易留在记忆里的味道。直至若干年以后,春但凡吻女人的嘴,就会想起这淡淡的烤红苕味道,就会想起他与初恋情人在秋天雨夜里的这一吻。
第二天不下雨了,春步行回到了雷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