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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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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自李自成驻跸武英殿宫院以后,竟没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连皇城内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琼华岛,传说是萧太后梳妆的广寒殿,以及西苑中各处碧波仙岛,亭台楼阁,他都没有去游玩一次。但他决不是每日对着美人,鲜花,在悠闲中消磨日子。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况他刚到北京!
  许多新的事务突然来到他的面前,所谓做帝王的要“日理万机”,就是说有办不完的事项堆在身上,例如,他要在武英殿接见京师父老,询问疾苦,宣布新朝德意。这本是表面文章,“父老”是指定的,跪在他的面前说的都是些空洞的颂扬话,他所宣布的新朝德意也不能见诸实行。然而据牛金星说,汉高祖初入咸阳,还军灞上,召集诸县父老豪杰,发表了一番重要讲话,传颂千古。所以就建议他效法汉高祖,在武英殿召见京师的父老。花去了半天时间,李自成除召见京师“父老”之外,还召见了许多明朝旧臣,有的决定录用,李自成以礼相待;有的并不录用,也被召见;有的是自己恳求谒见。还有的是被捉送到李自成的面前,这些人受到斥责后送交刘宗敏处关押起来,严刑追赃。
  许多琐碎问题,都得由牛金星和六政府大臣呈报御前,经李自成批准,才能执行。原来在西安时以牛金星为首的文臣们草拟了一部《大顺礼制》,如今作了充实,改称《大顺汇典》。因为关系登极典礼诸事,必须经李自成逐条细阅,批准颁行。天子要建立太庙,追尊七代祖宗,称为“七庙”,这七代祖宗的名字都得避讳。开国皇帝本人的名字当然更要避讳。但李自成自称是“十世务农”,往上只能追查到六代祖宗的名字,所以大顺包括开国皇帝李自成本人在内,要避讳的只有七个字,即:“自、务、明、光、安、令、成”,“成”字要写为“晟”。此事在西安已经通谕各地臣民,如今他到了北京,还得由礼政府奏明皇上,通谕北京及新归顺的各地臣民知晓。另外的事情,看似琐事,却很重要。例如改大明门为大顺门,皇极殿为天佑殿,又将乾清宫的匾额“敬天法祖”改为“勤政爱民”。这些事,都由礼政府拟就意见呈奏,经李自成批准,再由礼政府将善书文臣新写的匾额恭请皇上审阅同意,才能制匾悬挂。
  总之,大顺朝的皇帝和文臣们在北京并未闲过。以牛金星为首的文臣们,最主要的活动是准备新皇帝的登极大典,还要按照《大顺汇典》加紧准备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功进,大家竞相在劝进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礼请京师四六名手①代笔,力求颂扬的话别出心裁,不落陈套,而且要文辞典雅,对仗工稳。大家都在等着四月初六日举行新皇上的登极大典,从此大顺朝就算是正式开国,而大顺皇帝也成为正统的天下共主。大家原来唯一顾虑的是吴三桂曾受崇祯殊恩,世为辽东镇将②,新近又封为平西伯,兼为山海关总镇,手握重兵,会有不臣之心。但是大家想着皇上于十天前已经钦差定西伯唐通等赴山海关招降,携有白银四万两和黄金一千两的犒军巨款,还带有吴襄的一封恳切谕降家书和李自成的许以世袭高爵的手诏,而吴三桂如今困处山海关弹丸之地,饷源断绝,父母和全家在北京成为人质,在此情况之下必来投降,至少会有贺表送来。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庆幸自己被新朝录用,竞相将自己的新官衔用馆阁体浓墨正楷书写在大红纸上,贴于大门。有的新降官员,为着夤缘求进,递上门生帖子,拜牛金星为座师③。牛金星有时也出门拜客,乘坐八抬绿呢亮纱大轿,鸣锣开道,前边是两个衙役手执一对虎头牌,一个上边写着“回避”,一个上边写着“肃静”,然后是一对纱灯,上写“天佑阁”三字,然后是两行护轿的军士,简单的仪仗,四个衙役手执水火棍,两个衙役抬着檀香炉,然后是一个人骑在马上,擎着一柄蓝色伞盖,然后是四个贴身仆人,鲜衣骏马,其中一个奴仆拿着红锦拜帖子……总之,如今进了北京,天佑阁大学士偶然出门拜客,俨然是太平宰相气派,好不威风!
  ①四六名手--擅怔写骈体文的名手,四六体即骈体文。唐宋以后的贺表多用骈体,以求华美,典雅。
  ②辽东镇将--即宁远(今辽宁兴城)总兵。总兵称为镇将。崇祯末,吴三桂兼辖山海关防区,故又称关宁总兵。
  ③座帅--在明、清的科举制度下,每科乡试考中的举人和会试考中的进士,都以该科乡、会试的主考官为座师,终身执弟子礼,遇事互相关照。
  刘宗敏以汝候之尊,职掌提营首总将军,为大顺朝文武群臣之首,连牛金星和宋献策在重大军政问题上也得向他通报,取得他的同意。他驻节田皇亲府中,半条胡同都驻满了他的亲军护卫,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大门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杆,上悬一蓝绸大纛,旗中心绣一正红“刘”字。大门外高高的青石台阶前有一对铁狮子,本是田府旧物,如今衬托着四名明盔亮甲、虎视眈眈的执枪守门武士,这一对铁狮子比往日更加神态威武。
  田府共有数百间房屋,亭台楼阁,曲槛回廊,假山美池,无不应有尽有,田宏遇于崇祯十四年从江南买回来两个美貌名妓,一个姓陈,一个姓顾。田宏遇死后,姓陈的由吴三桂用一千两银子买去,已经于去年春天到了宁远。姓顾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经用私蓄赎身,但不愿在北京嫁人,只等运河通了,返回江南鱼米之乡。刘宗敏进来之后,这姓顾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与仆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游鱼,花木扶疏的幽静小院中。三天前,听说被拷掠追赃的某一国公的儿媳年轻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献出。这位美艳少妇带来丫鬟仆妇二三十人,单独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颇受汝侯宠爱。
  刘宗敏一进城就按照原定计划,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几天之内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亲、勋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说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这个限制。还有,原说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这一条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关押在刘宗敏驻节的田皇亲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关押在别的将领宅中,天天施用各种酷刑,进行追赃,不断有人在拷掠中惨叫而死。大顺军进行的拷掠追赃政策,加上军纪迅速败坏,奸淫和抢劫的事不断发生,在北京造成了极大的恐怖和民愤,使不同阶层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认为大顺军果然是流贼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祯皇帝,盼望吴三桂赶快率关宁兵来剿贼复国。
  在北京发生的重要情况,有些事李自成并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为关心的大事是如何尽快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然后胜利地返回长安,建立像唐朝那样的伟大帝国。文臣们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只希望在新朝中作为攀龙附凤之臣,保住禄位,对大顺军内部的问题看到了也一字不谈。李自成的大臣中如宋献策和李岩二人,都比较头脑清醒,但因为有种种顾虑,特别是事情牵涉到陕西将领,不敢向李自成直率进言。而且他们更担心的是军事方面,只怕吴三桂抗拒不降,勾结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他们认为大顺军来北京本是孤军远征,人马不多,进了北京后军纪大坏,很难战胜吴三桂的关宁边兵和从满洲入侵的强大敌军。
  今日是四月初三,为着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的日期临近,李自成昨日传旨,现在要在武英殿的西暖阁召见一部分文武群臣。他由四个宫女跟随,已经来到西暖阁,坐在龙椅上等候,一杯香茶随即放在御案上了。他对一个宫女轻声说:
  “叫双喜将军进来!”
  片刻过后,在武英门办公的李双喜来到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听旨。李自成问道:
  “大臣们都来了么?”
  双喜回答:“启禀父皇,昨日传谕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门恭候召见,只有宋军师和李公子尚未来到,所以牛丞相同大臣们都在武英门等候。另外,王长顺昨夜就进宫一趟,说他有重要事求见陛下,儿臣因父皇已经安歇,叫他今日再来。他今日早早地来了,一定要面见皇上。”
  李自成的眉头皱了一下:“叫他同丞相谈谈,不要见孤了。”
  “父皇,儿臣已经说了,他执意非亲自见皇上面奏不行。他说……他说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话说给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会如实转奏,所以他非要进宫来面奏不可。”
  李自成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阵,等候召见了群臣之后你带他来吧!”
  过了一阵,宋献策和李岩来到了武英门。文武群臣以刘宗敏为首,走在前边,紧跟着是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堂官,后边是李过和吴汝义等几位武将,鱼贯进入武英殿的西暖阁,依次向李自成行叩头礼。宫女们已经避开,有四个年轻的太监两个在旁边,两个在帘外,垂手躬立侍候。刘宗敏只是草草行礼,但文臣们都是毕恭毕敬地行常朝礼,不敢有一点马虎。在大家行礼时候,李自成仍然不习惯端坐受礼,偶尔又情不自禁地拱手还礼。群臣行礼之后,李自成不像崇祯皇帝那样使群臣都跪在地上或躬身立在面前,他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赐座”一词,而是用的“请坐”。太监们在心里认为,新皇帝到底是草头天子,不免心中暗笑。
  文臣们因皇帝赐座而躬身谢恩。等群臣坐定之后,太监们从帘子内外轻手轻脚地退出武英殿了。
  李自成向群臣问道:“初六日登极的事,可已经准备就绪?”
  牛金星站起来说:“文武臣工连日在文华殿演礼,已渐见熟悉,初六日陛下举行登极大典,已经宣示中外①,一应所需,如仪仗。法驾②,圣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备就,鸿胪寺人员不足,又从民间选取相貌富态与声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训练唱礼,以备急需。”
  ①中外--朝中或朝外。或称朝野。
  ②法驾--皇帝所乘坐的大辇或大辂,以及全部仪仗。
  “登极大典在皇极殿举行,何用法驾?”
  “陛下于皇极殿登极,受百官朝贺之后,接着就是行祈天之礼,故需要法驾卤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黄沙铺地,每一街口要备好松柏彩缎牌楼。从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骑兵沿途警跸,禁绝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关门闭户,门外摆好香案,任何人不许私自隔着门窗窥看。”
  “祈天礼选在南郊何处?”
  “臣与礼政府请臣商议,拟请陛下在天坛圜丘上举行祈天之礼。天坛院内,在圜丘西边不足半里处,前朝为皇帝建有斋宫,有宫墙环绕,护以御沟。前朝皇帝如举行祭天祈年之礼,总是前一天就驻跸斋宫,沐浴斋戒。臣与礼政府诸臣商议,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创,尚非平常时候,军国政务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斋宫驻跸,只在仁智殿寝宫斋戒即可。”
  李自成点头同意。他望着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①,新任大顺朝礼政府左侍郎杨观光,虚心地含笑问道:
  ①詹事--掌管东宫庶政和辅导太子读书修养的衙门名叫詹事府。詹事府的主管称詹事,次官(副职)称少詹事、另外有左中允,右中允等官。
  “杨先生,祈天为何要斋戒,不茹荤,不饮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杨观光赶快俯地叩头,回答说:“为的是天人一气相感,欲其志气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须如此。”
  李自成虽然对于杨观光的带有冬烘味道的回答并不十分了然,但是连声称好,命杨平身就坐。
  李自成今日召见群臣以高层文臣为主,要询问的是关于初六日登极大典的筹备工作,既然牛丞相扼要奏明,诸事顺利,他完全放心了。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愉快,又向牛金星问道:
  “孤要亲自看一看群臣演礼如何,先生可准备了么?”
  牛金星跪下说:“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使臣诚惶诚恐。至于演礼之事,文臣们已经熟了,武臣们或有未熟的,再有一两次演习也就行了。臣昨夜与礼政府请臣商议,拟恳请陛下于明日上午亲自观看演礼,不知可否俯允所请。”
  “孤倒很想亲临观礼,只怕臣工们因孤在一旁观看,必会有的胆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错。”
  “这一层,微臣与礼政府诸臣业已商讨,明日系正式演礼,仪仗齐全,地点在皇极门前。拟请陛下于明日早膳后先去文华殿休息,已时前由文华殿出来,驾幸会极门楼上,凭窗临观,演礼群臣不会知道。陪侍皇上身边的只有微臣、正副军师、礼政府尚书巩-……”,他忽然想到刘宗敏会不会行朝贺大礼的繁文褥节,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汝侯刘总爷也不参加演礼,陪侍陛下身边。”
  刘宗敏想着自己应该作文武百官的表率,说道:“俺也跟着大家一块儿演礼吧。”
  金星说:“总爷是绝顶聪明的人,你明日陪侍陛下在会极门楼上看一看就行了,用不着跟大家一块儿演礼。你以前负过伤,要随着鸿胪官的鸣赞,许多次跪拜兴①,我担心近日天阴多雨,你旧日创伤疼痛,还是以不跟随大家演礼为宜。”
  ①兴--行跪拜礼时,赞礼人鸣赞“兴”,即是起立。
  李自成明白牛金星的心中真意,他也担心刘宗敏不习惯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笑着说道:“捷轩,你跟我一起观看群臣演礼吧。还有,唐通与张若麒去吴三桂那里劝降,原定今日返回,至迟明日返回。你和两位军师同孤在一起观礼,一旦吴三桂那里有了消息,我们立时可以商议。”停一停,他又说:“启东也留在孤的身边才是,等候唐通与张若麒回来。”
  明日什么大臣陪侍李自成在会极门楼上观看群臣演礼,他的一句话就决定了。等明日他观看过正式演礼之后,如有不满意处,还可以再演习一次,务使初六日的登极典礼十分圆满,然后风声所至,四海归心,大顺万世一统之业就此奠基。今日召见一部分文武群臣,可以说是李自成在事业上感到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向面前的群臣微笑着扫了一眼,说道:
  “去年十一月,孤在长安,是否即出师幽燕,原未决定。大臣中也有人主张持重,劝孤缓期东征。孤后来虽然决计远征,但也没料到果然一路势如破竹,除宁武一地之外,到处迎降。崇祯并非昏庸之主,不料竟然如此容易亡国!”
  礼政府侍郎梁兆阳站起来躬身说道:“主上救民于水火,自秦入晋,历恒代①抵幽燕,兵不血刃,百姓簟食壶浆以迎五师,真神武不杀②,比隆尧舜,若汤武不足道也。臣遭逢圣上,当精白一心③以报主恩。”
  ①恒代--大同、忻县等地,即晋北一带,占为恒州和代州,为大顺军来北京途经之地。
  ②神武不杀--语出《易-系辞》,颂扬得天下是靠聪明睿智的真正神武,不靠刑杀。
  ③精白一心--古代成语,意为纯洁的忠心。
  李自成大为高兴,不觉拱手,连说:“先生请坐,先生请坐。”
  文谕院大学士顾君恩趁机会站起来说道:“主上睿智神武,兵不血刃而进入燕京,海内望风,江南翘首,不久即将统一中国,威服四夷。近日群臣中有些劝进表写得很好,可以传之千古,微臣与丞相不禁点首欣赏,不知陛下可曾留意一间?”
  “孤每一劝进表都浏览过了,不知你们最称赞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读几句让大家听听。”
  顾君恩说道:“臣记得有一功进表中有这样句子:‘独夫授首,四海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这四句对仗工整,颂扬得体。”
  李自成点头微笑,环视群臣,意气舒展。
  顾君恩又说道:“新降臣前明长芦盐运使①王孙惠的功进表中有句云:‘燕地既归,宜归河山而受-②;江南一下,当罗子女以承恩’。他写出如此颂扬文字,既表明忠心拥戴,亦足证才学优长。”
  ①长芦盐运使--长芦镇在今河北省沧州市境内,明永乐初,设管理海盐专卖事务的都转运使于此,下设二十四个转运使。由长芦都转运使辖区(半在山东)运出的海盐称为长芦盐。清代移长芦盐运使署于天津。
  ②受---“-”是符命之书。从东汉以后,开国帝王都要伪造上天符命,证明他的得天大下是受了上天的册命,合理合法。李自成接受宋献策的“谶记”,也属于“受-”之类。
  李自成含笑点头。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已经受到王孙蕙的拜托,此刻看见皇上高兴,赶快起立说道:“像王孙蕙这样新降文臣,似应予以美缺,不知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只要是真有才学,自然录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拟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扫视一遍,当看见李岩和宋献策神色冷静,不似众人闻听劝进表中颂扬佳句时的兴奋动容,他的心中打个问询:“他们为何与众不同?”在片刻间,他始而在心中感到不快,继而想到他们二人刚才来到较迟,可能是新得到了什么不好的军情探报,故而他们的神色与众不同。他在心中问道:
  “是不是他们已经得到探报,山海关方面有了变故?”
  虽然李自成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愉快神色,但是他的心中却忽然凉了一半。吴三桂已经进入山海关,可以说近在咫尺,威逼北京,这使他不能不严重关切。此刻两位军师的脸上神色异于众人,莫非吴三桂抗拒不降,公然为敌?
  他吩咐文武群臣退下,尽心为明日皇极门的正式演礼和初六日的登极大典做准备,独将宋献策和李岩留下。当群臣叩头退出以后,他正要向两位军师询问山海关有什么新的消息,忽然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右边丹陛登上丹挥,同时听见一个青年人的胆怯的声音恳求:
  “你老莫要急,让我到陛下面前传禀!”
  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闪开!你再拦我,我会一拳将你这个胎毛未退的传事官儿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惊,向外怒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替我拿了!”
  因为李自成不许前朝的太监在身边侍候,在武英殿东暖阁和前檐下共有四个太监以备皇上随时呼唤。这时一齐奔到武英殿门口,看见三个官员踉跄奔来,抢在前边的是双喜将军。他们不敢拦阻,赶快惊慌地从门槛边避开。
  李自成听见脚步声进来,怒目注视西暖阁的房门,而宋献策和李岩的目光也转向同一个地方,李双喜抢先一步掀帘进来,跪在李自成的面前说道:
  “启事父皇,王长顺有重要话恳求面奏!”
  李自成尚未说话,看见王长顺满眶热泪,紧跟着双喜冲了进来,而同时传事官也并肩进来,但是年轻的传事官因为身体便利,反而抢在王长顺的前边跪到地上,连连叩头,声音战栗地说:
  “启奏皇上,臣未能拦住牧马苑使王长顺闯入宫中,实实有罪!”
  王长顺跟着说道:“臣为了面见圣上,大胆闯宫,在丹墀上将拦路的传事官一把推个趔趄,骂他胎毛未退,还真想再给他一拳。请皇上容小臣将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在皇上面前倒出来,然后听任皇上治小臣鲁莽闯宫,冒犯朝廷之罪。砍头我不怕,横竖不过是碗大疤痢!”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忍着一肚子愤怒说道:
  “双喜,传事官,你们退下,没有你们的事了。”
  李双喜和传事官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望着王长顺问道:
  “你是孤起义时的旧人,有话不妨直说。你快说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对下面的情况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后出了大祸,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没有读过书,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黄河堤将会决口①,带一个老河工到大元帅行辕恳求见你,从早晨等到晚上,见不到你。若是我能够见到大元帅,赶快派重兵保护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间就不会有明军将河堤掘开口子,叫洪水淹没开封,淹死几十万人,连我军因移营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事后谣传我军被淹死了两三万,实际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骡马一千多匹。这几千将士是防备黄河北岸明军解救开封的,都是从陕西带出来的精兵啊!有许多人我都认识!……”说到这里,王长顺放声痛哭。
  ①黄河决口--故事见本书第三卷第五十五章。崇祯十五年九月十五日夜,明军乘河水暴涨,从北岸乘船渡河,掘开南岸河堤,遂使洪水淹没开封和下游数县。
  李自成想到那驻扎在开封城北洼地的几千将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色戚然,叹了一声,命王长顺坐下说话。
  王长顺仍然跪着,接着说道:“开封淹没的第二天,我同一队将士找到一只小船,到了开封城中,看见水上到处漂着死尸,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还没有死,在屋脊上哭着求救。……”王长顺又一次说不下去,大哭起来。
  李自成听王长顺重提洪水淹没开封的事,更加戚然不乐。但是他事后也深悔自己失误,所以没有动怒,等待着王长顺继续说下去。宋献策和李岩平时就认为王长顺为人正派,敢说真话,此刻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样对老马夫肃然起敬,希望王长顺能说出来他们不便直说的军中情况。
  “从开封水淹以后,”王长顺接着说,“我,我后悔死当时只靠双喜和吴汝义替我传禀,没有胆量闯进你的元帅军帐。我当时要是一横心闯入你的元帅军帐,保全了繁华的东京汴梁,救了几十万人的命,纵然你大元帅砍掉我的脑壳,也不过是碗大疤痢,何况你不一定会砍掉我的脑壳!”
  李自成忽然笑了,说道:“是的,孤决不会怪罪你问我的元帅大帐。崇祯十二年我们被困在商洛山中,将士们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数月,四面官军围困。坐山虎在石门寨叛变,将李友围在一座大庙中。官军从商州城和武关两路出动,正在向我们进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蓝田官军,我们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脚了。幸而你从石门寨飞马逃回,向我禀报,使我来得及带病去石门寨平定叛乱。那一次,老营的守门弟兄因我的病体未愈,午觉未醒,不肯替你传禀,惹你恼火,又吵又骂,义是推推搡搡,挥动老拳。那一次你闯老营立了大功。这一次你大胆闯入宫门,闯入武英殿,必有极其重要的消息对孤面奏。是不是你听说吴三桂有领兵来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后十几天来已经大失民心,这比吴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为要紧。吴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军征讨,将他剿灭;民心不服,你不能将百姓剿灭。用杀戮对付百姓,越来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况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里!”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长顺的尖锐言辞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么人事,为何群臣们要瞒着我呢?他想着王长顺是故意危言耸听,心中不免恼火。但是他忽然记起来昨夜窦妃为他读《通鉴》,读到唐太宗容忍直谏的事,他忍下去一日气,神色严峻地问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们随时进宫来向孤启奏,你为何说孤如同坐在鼓里?”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实话!陛下可容臣实说么?”
  “你实说吧,孤要效法唐太宗从谏如流。有什么话你大胆说出!”
  王长顺问道:“大臣们有几个敢对你说实话的?”他转回头望着正副军师说:“请恕罪,我王长顺不是说你们两位,是说那些希图谋求高官厚禄,保全富贵的大臣。他们念的是一部升官经,只会歌颂功德,说皇上听着心中舒服的话。皇上听了不高兴的话他们不说,能伤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话也不说。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实情况,我才冒死罪前来闯宫!”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严峻,怒目望着他的老马夫,又扫了正副军师一眼,似乎对他们责问:“这情况是真的么?你们平日何以不言?”宋献策和李岩不敢做声,恭候皇上向他们问话。在刹那间,他们一方面担心王长顺会触怒皇上,一方面也愿意由王长顺之口说出来北京情况。自然,他们也等待着皇上对他们的责备。幸而李自成没有对他们说什么话,又向王长顺问道:
  “长顺,你到底要对孤面奏何事?”
  “请恕小臣死罪!我大顺军驻扎北京城内,到处抢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么说……到处抢劫?”
  “是的,有时强借不还,有时说是征用,有时半夜闯人民宅,公然抢劫。这样事经常不断,皇上可曾知道?”
  “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说话不实,请皇上砍掉我的脑袋!”
  李自成心中大为吃惊,但是还不敢相信,说道:“大军进城的第二天,巡逻队在前门外捉到几个在商店抢劫的兵士,汝侯刘爷当即下令将为首的小头目在十字街口斩首,将人头悬挂树上,怎么还有抢劫的事?”
  “刘爷杀了人没过三天,抢劫的事情又有了,愈来愈多。大街小巷,军民混杂,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胜防。几万人马,好坏不齐,杀一个两个人顶得屁事!……啊啊,我在圣上面前说了粗话,死罪死罪!……北京是一个有钱地方,有几家没有现成的金银?没有现成的金银首饰和各种细软之物?官兵们都知道大军在北京不会久留,等皇上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大军就要随圣驾返回长安,只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北京。人们跟着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几年的苦,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格外发亮,谁肯白错过这个一失去就不会再来的好时机?陛下,我大顺军往日人人称道的好军纪就在这繁华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开始相信了王长顺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气,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
  “幸而王长顺今日大胆闯宫,向孤直言陈奏,使孤开始明白我大顺军进北京后的军纪实情。军纪在十多天的日子里如此败坏,你们两位身为正副军师,必定知道,为何闭口不言?”
  宋献策和李岩猜到皇上对他们会有此问,在心中已有准备。他们不仅洞悉大顺军在北京城中的抢劫情况,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长顺尚未提到,就是奸淫妇女。他们二人曾经几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岩曾主张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虑周密的宋献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问,他们同时起立,由正军师宋献策先说:
  “臣等早有所闻,只因皇上初到北京,万机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据实奏闻。汝侯刘宗敏为全军提营首总将军,除指挥用兵作战外,也掌管整肃军律,安抚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候商量过如何整饬军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长,天天忙于拷掠追赃,又要督促将领们演习皇上登极典礼,所以对如何整饬军律的事,不曾上紧去管。其实,抢劫的事只是军纪败坏的一个方面,奸淫妇女的事也时有发生。北京是礼仪之邦,奸淫比抢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猛然心惊,马上问道:“还敢奸淫妇女?……该斩!该斩!”
  王长顺接着说:“我大顺军才进北京的几天还好,五天以后,强xx妇女的事儿就有了。这样事儿,只要出了几桩,全城就惊慌了。到底强xx的案子有多少,很难说。虽然有些传闻是无根的谣言,但有些事千真万确。满京城哄传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投井和悬梁死了三百多人,经小臣一再访查,确实有一百多人。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幼女,被拉到城头上轮奸而死。还有一个妇女,抵死不从,破口大骂,竟被当场杀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手下将士进北京后,又是抢劫,又是奸淫,把你的好名声都败坏啦。皇上啊,小臣跟着你出生入死打天下,可是河南、湖广各处的百姓至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到北京后又很快失去了民心,这样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够坐稳?如何能建立一统的铁打江山?”王长顺忍不住热泪横流,又哽咽说:“皇上,这北京可不是一个小地方,不是一个藏在山旮旯里的小村庄,不是伏牛山中的得胜寨。全国各处的人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国得民心,在北京的名声十分要紧,是好是坏,马上就传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对你只讲歌功颂德之话,只有我这个老马夫对你直言!”
  李自成听了老马夫的直言确实十分吃惊,也确实十分震怒,在御案上猛捶一拳,又扫了宋献策和李岩一眼,这眼神使他们骇了一跳。马上,李自成又向王长顺问道:
  “进北京后军纪如此败坏,汝侯刘宗敏何以不管?难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么?”
  “刘爷也杀了几个人,可是只要军民住在一起,强xx的事儿就是没法禁止。常言道:‘出外当兵过三年,看见母猪赛貂蝉。’何况迸了北京,咱们的将士……”
  李自成说道:“孤想到了这一件事上,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两千宫女,又从达官显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妇女,分别赏赐有功将校。”
  “陛下,你对有功将校赏赐美女,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咱大顺军来到北京的有六七万人,受到皇恩赏赐的只是少数。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兴,还有几万人没有得到美女,岂肯甘心?我的皇上,请饶恕小臣直言!从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赏赐美女之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儿更多了!更多了!崇祯十二年过年以后,我军被围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够消灭咱们,全靠纪律严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穷百姓跟我军是一条心。李鸿恩①是你的亲堂弟,强xx民女未遂,他的妈是你的五婶,年轻轻就守寡,只有这一个儿子,还没有长成大人就随你起义。你为了军纪,硬是下狠心把鸿恩斩了。那时候,多少人为他哭着说情,我也流着泪替他说情,你也哭了,可是他还是被你斩了。他作战有勇有谋,常立战功,倘若不被斩,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几日常想到鸿恩的死,心中难过。那时我军在潼关南原打了个大败仗,困守商洛山中,难得的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如今进了北京,得了江山,从前的好军纪却没有了,那一股拚死创业的劲头没有了。皇上,万一再遇到困难时候,谁替你拚死卖命?鸿恩在商洛山中被斩时没有怨言,也没有哭,如今他的魂灵在黄泉下看见这种情形准会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几年来,跟随你起义的成千上万的英烈鬼魂,看见咱大顺军今日情况,要不在阴间痛哭才怪哩!……”
  ①李鸿恩--李自成杀堂弟李鸿恩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见本书第一卷第二十七章。
  王长顺不能再说下去,伏地呜咽。李自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言,心中很为震动。看见宋献策和李岩仍在肃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们二位身任正副军师;我军近日军纪败坏,肆意抢劫财物、奸淫妇女,你们必定知道,为何不向孤直言?为何不拿出整顿军纪的办法?王长顺并非大顺朝中的文臣武将,只是一个跟我多年的老马夫,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怀着一颗忠心,今日闯进宫来,孤仍然被蒙在鼓里!”
  正副军师立刻跪下。宋献策说道:“臣等并非不知,几次欲直言陈奏,尚未得适当机会。今日王长顺闯宫直言,使臣等弥增惭愧。臣等昨日为整饬军纪事到田皇亲宅与汝侯面商,因汝侯才为奸情案斩了两个人,怒气未消,所以未作深谈就辞出了。”
  “他杀了两个什么人?”
  李岩说道:“如今军民混杂,强xx与通奸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种种缘由,遂使强xx与通奸之事,愈来愈多。臣等吞居军师之位,罪该万死。捷轩所杀的两个人尚非强xx,只是一对通奸男女!”
  “杀的一对男女?”
  宋献策接着说道:“昨日臣等到提营首总将军府,适逢一巡逻小队捆送来一对通奸男女和一名原告。汝候还是往日的雷霆脾气,叫我们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审问案犯。那妇女年纪很轻,尚有几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丑,显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买来的妾或丫头收房,与丈夫并无夫妻恩情。捷轩问那妇女:‘你愿意随丈夫回家去么?’那妇女回答说:‘我不愿王头目单独为我而死,宁肯同王头目奔赴黄泉,也不愿再回到丈夫身边!’捷轩又问小校:‘你还有什么话说?’小校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毫无恐惧,大声说道:‘有的将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赏赐美女,我跟随闯王起义十年,至今二十八岁仍然是一个光棍。我们虽然是通奸,可是我愿意娶她,她愿意嫁我,两情两愿,要死死在一起。我们活着不能结为夫妻,到阴间结为夫妻!’汝侯为着军纪不可坏,一怒之下,将这一对男女杀了。”
  李自成听了这个案子,心中引起一连串问题,但是没有时间向深处思考,向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目前情况,不可任其下去,两位军师有何善策?”
  宋献策回答:“臣等今日进谒陛下,为着两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满洲人的动静,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况。前一件尤为重要,不可不早为之备。”
  李自成猛然一惊:“满鞑子有何动静?”
  宋献策说:“此事须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吴三挂有勾结么?”
  李岩赶快说道:“陛下,王长顺进宫来见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陈奏,实属难得。请陛下听王长顺继续陈奏,等他陈奏完毕,臣与宋军师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报。”
  李自成明白宋献策和李岩要向他面奏的是十分重要的军事机密,于是命他们起身坐下,转向王长顺问道:
  “王长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王长顺明白两位军师有重要军情向皇上密奏,自己应该赶快退下,于是说道:
  “皇上!小臣是一个追随陛下多年的马夫,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一牛车。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听到的尽是歌颂功德,会误了陛下大事,所以冒死闯宫,直言面奏。如今话已吐出口了,请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顺军到北京后有抢劫百姓的,有奸淫妇女的,多年的好军纪忽然败坏,你不进宫来直言陈谏,孤一点也不知道!孤一进紫禁城就不曾出去过,看来孤应该出去亲自看看,听听,不应该光听群臣的颂扬的话,是吧?”
  “皇上,请恕小臣再说几句直言,纵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内军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见,听不到。”
  “孤不聋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虽不曾读圣贤书,对世道人心却有经验,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阳之前,陛下虽然号称闯王,朝廷和官府骂陛下是流贼。可是陛下正在艰难创业,到处流窜,穿破的,吃粗的,与士卒同甘苦,把穷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为你的军纪严明,仁义爱民,老百姓敢围到你的身边,把心里话说给你听。你的耳总是聪的,眼总是亮的。破了洛阳之后,你成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有了几十万人马,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够到陛下身边说话的只有那几十员有头脸的将领和亲信幕僚,从此后,小百姓不能随便见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随便见你了,连我这个老马夫王长顺在紧急时候也不能见到你了!……莫说称王称帝,就拿做官的人们说,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离越远。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语言太直,请恕小臣死罪!”
  “你说得很好,说下去,说下去,孤正要听你的直言!”
  王长顺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阳以后,陛下受众将拥戴,号称新顺王,草创了新的朝迁,设置了文武百官。从此,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将们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你只许总哨刘爷可以免礼。十月间进了西安,陛下将秦王府的宫殿作为新顺朝的宫殿,每隔三日去灞桥观操,沿途百姓看见你的黄伞都远远避开,来不及避开的都跪在路边不敢抬头,怕得浑身打颤,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近处,连正在啼哭的小娃儿听妈妈说:‘不许哭,皇上驾到!’也马上闭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长安昭告天下,定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贺、如今又进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举行了登极大典,陛下就是当今皇帝,天下万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听一听,看一看,其实陛下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门面,填平地面,打扫干净,然后用黄沙铺路、圣驾出宫可不是随时想出去就出去,出宫的吉日,时刻,都得由军师或钦天监事先择定,传谕扈从百官知道。出宫的这一天,从一早就开始静街,文臣们称做警跸。小臣听说,沿路一街两厢商店停业,家家关门闭户,除门口摆设香案之外,门窗内不许有人窥看,不许有一点声音,深院中不许传出小孩哭声,不许有鸡鸭乱叫。街道两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面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长枪刀剑在手,肃立无声。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龙辇上,隔着亮纱,向前看,你只能看见几百名骑在马上的护驾亲军,接着是各种旌旗飘扬,伞、扇成对,随后是成对的金爪、铖、斧、朝天镫……各种执事①。再往后是一柄黄伞,四个随驾的宣诏官和八个骑马仗剑的武士。还有什么,小臣只是听说,说不清楚。总之,我的皇上,请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回头向后看,你只能看见扈从的群臣和大队骑兵。从前你同穷百姓们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随便喷闲话、叙家常的那种情景,再也不会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经说完,请皇上治小臣胡言乱语,大大不敬之罪!”
  ①执事--仪仗的俗称
  李自成望着王长顺,不知说什么好。老马夫的直言是他第一次听到,心头上又是突然吃惊,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总而言之,各种心态几乎在同时出现,十分纷乱,使他一时间茫然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很想留住王长顺为他再说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况,但是他也看见两位军师的神色沉重,在等待着向他禀奏十分重大的军事机密,于是他向正副军师的脸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长顺问道:
  “难道来到北京的大顺军全是一样,军纪都坏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队是比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无事,带着四名亲兵,骑马各处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缘熟,什么事都瞒不住我。据小臣看来,咱来到北京的六七万大顺军,不是军纪全坏了,倒是有三支人马保有往日的军纪,没有听说有抢劫和奸淫的事……”
  “哪三支人马?”
  “驻扎在皇城以内和守卫紫禁城的部队,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可以说没有给皇上的脸上抹灰。咱副军师李公子从豫东带出来的一支人马,如今只有两千多人,在安定门内驻扎五百人,其余都驻扎安定门外和安定门一带的城头上,同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老百姓提起来赞不绝口,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来高兴的笑容,问道:“还有么?还有么?”
  “还有,可不在北京城内。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运河,看看兵营,也到当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里驻扎的人马军纪如何?老百姓怎么议论?”
  “哎呀,皇上,咱们的众多人马,很不一律!平日显不出多大分别,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欢庆胜利,这胜利可像火炉,谁是真金,谁是镀金,谁是黄铜,都显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谁不爱钱?谁不爱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经攻占了北京,局面一变,人们的想法一变,加上军纪一松,七情六欲的河堤决口啦,官兵能够原样不变就难。可是罗虎率领的三千人马驻扎在通州东边,就是与众不同!在他的军营中,他禁止赌博,禁止游荡,全营每日老鸹叫就吹号起床,刻苦操练。罗虎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饭菜。他在操练之暇,读书写字,或请当地有名的举人秀才替他讲书,谦躬下士,人人称赞,说他日后准能成为一员名将。如今才二十一二岁就显出是大将之材。难得,难得,实在少有!陛下,咱大顺军中出了这样一个名将坯子,小臣心中高兴,也为陛下庆贺,可惜眼前只有这么一个!”他激动得滚出眼泪,又说道:“小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位军师有重要机密军情禀奏,小臣退下。”
  王长顺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正要小心退出,忽然听见皇上说“王长顺且慢走”,他立刻转回身来,垂手肃立,等候皇上问话。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责斥他闯进宫来,在御前大胆胡言乱语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着老马夫问道:
  “长顺,你亲眼看见过小虎子如何操练?”
  王长顺回答说:“皇上,小臣被罗虎留在通州住了两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练。那真是认真操练,头目中有一个上操时违犯军纪,他严厉责罚,毫不容情,使教场中的全营官兵害怕得面如土色,大气儿也不敢出。我看他操练骑兵,既有我军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胜寨训练骑兵的老办法,也有新招,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员名将坯子。”
  “他有什么新招?”
  “他操练骑兵的地方在运河北岸,离河边约有两里,罗虎将五百骑兵在教场操练了阵法和射艺之后,忽然他将红旗挥动三下,这五百骑兵随着战鼓声变成五骑并行的纵队,十分整齐,小跑前进,直向河边。骑兵快到河边的时候,鼓声不止,骑兵继续前进。离河边不到十丈远时,忽然纵队变成横队,继续前进。我心中大惊,赶快说道:‘震山将……’”
  “你叫他什么?”
  “臣叫他震山将军。”
  李自成含笑问:“啊?”
  “是的陛下,臣称他震山将军。虽然陛下的爱将罗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长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罗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顺军中的一营主将,在他那一营官兵中威望极高,所以臣应该称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将军’二字。”
  “啊,孤听着怪新鲜呢……你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说下去。”
  王长顺接着说道:“臣说,震山将军,请赶快鸣金!他没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摇红旗。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亲兵也跟着扬鞭下水。那一段运河大约有二十丈宽,河心很深。此时旗鼓官带着鼓手跃马下水,紧跟罗虎,鼓声不止,角声又起,鼓声和角声混和一起,催促着骑兵泅水前进。突然,对岸树林中响起一声号炮,随即也响起鼓声,奔出了两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时河对岸炮声和鼓声震耳,火光闪闪,硝烟满地,一片喊杀之声。渡河的骑兵左手牵着马缓,右手挥着刀剑,喊着‘杀!杀!……’冲向对岸,冲进硝烟之中,又过片刻,在对岸抵抗的步兵败逃了。鼓声停止,锣声响了,硝烟开始散了。罗虎率领着骑兵整好队伍,泅水回来。骑兵回到了阅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湿了。罗虎虽是主将,也不例外。他讲了几句话,勉励大家明日继续苦练,然后才命大家回营去烘烤衣裤。皇上,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军啊!罗虎的这三千步骑兵是陛下顶顶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听得满意,不由得点头说:“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后有重要话还可以进宫面奏!”
  王长顺退出以后,李自成看看两位军师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们得到了很不利于大顺的军情探报,问道:
  “吴三桂那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宋献策赶快回答:“自从攻破北京以后,臣即命刘体纯驻在通州,不惜金钱向山海关一带和长城以外派遣细作,打探吴三桂和辽东军情。今日五更,刘体纯差人来军师府向臣与林泉禀报一项极其重要的军情,臣等所担心的事果然来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摹然一惊,问道:“什么事极其重要?是吴三桂敢公然与我大顺为敌么?”
  宋献策说:“这是臣与副军师从出师东征以来最担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准确消息。攻破太原后,林泉偶然在晋祠遇到一位奇人……”
  “这位奇人……可是你们在太原时曾经对孤说的,那位洪承畴的得力谋士?”
  “正是此人,名叫刘子政,洪承畴兵溃松山时他愤而削发为僧。林泉偶然在晋祠同他相遇,听他纵论天下大势,洞达时务,慷慨激昂。第二天臣与林泉前去晋词访他,有心挽留他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于天明前带着两个仆人策马离开晋祠,杳如黄鹤,刘子政所担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吴三桂会抗拒不降?”
  “吴三桂不过是癣疥之疾耳。”
  “那末……”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语。他不待细问已经觉察出眼前局势的严重性,脑海中像闪电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战,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几个将领和几支部队,特别是想到了罗虎,又从罗虎想到了费珍娥……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深得他的宠爱。按照封建时代宫廷礼制,他本也可以将费珍娥同时选在身边,然而他不愿使窦氏与费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迟迟不作决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就这么办,孤已决定了!”
  宋献策和李岩都暗中一惊,不明白李自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所决定的是什么事儿。他们正等待皇上说明,但李自成急于要知道关于吴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决定的事,赶快问道:
  “你们得到什么消息?是刘体纯今日五更从通州来向你们禀报了重要军情么?”
  宋献策说:“是,陛下。因为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机密,所以刘体纯亲自来到军师府向臣等当面禀报。”
  李自成心中一惊:“你们赶快详细奏明!刘二虎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