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大夫许是察觉了屋里气氛的缓慢变化,忙出言拦着:“何主任,他的病情需要静养,不能说太多话。”
何主任也没有继续呆下去的意思,忙跟着附和:“好,好,那沈老弟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沈放心神不定,不知道究竟该摆个什么表情,干干说着:“不好意思,让何主任费心了。”
等着两个人走了湖区,沈放慌忙翻开自己的公文包,可是左右倒腾着,唯独不见里面的微型相机,这叫他一阵心慌。
方才何主任说,这里的东西可不是他一个人的,难道是话里有话,相机是被他发现了之后拿走了?
它正疑惑,不知所措,病房的门再度被推开,一个清洁工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先生,打扰了,我来打扫房间。”
沈放就像是一把干柴,碰上火星子都能烧的起来,当即脾气便炸了起来。
“出去。”
他几乎是怒声咆哮着,可那清洁工却反倒走了过来接近他。
“让你出去,没听见么?”
说着都要动手了,那人却忽然间抬起头来,低声说:“我是来看你的。”
沈放仔细一瞧,居然是任先生。
他这会儿正心里打鼓,有些不知所措,任先生的出现就像是给他安了心一般。沈放迫切地想要说话,却被任先生用手示意阻止。
任先生走到门口,从虚掩的门缝看了看屋外动向,小心翼翼继而将门阖上,并反锁上。
“你身上有迷药,你想迷倒何主任偷拍文件?这就是你原本行动计划?”
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放点点头,边上任先生着急而愤怒,却不敢太大声响:“谁批准你这样的!你知道这样冒险行动的代价是什么?如果你暴露了,与你有过接触的同志都会被调查,甚至连你在日伪时期的行动都可能被查出来,你是疯了么。”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现在只有我能接近那份文件。”
虽然办法笨了些,可那是最直接有效的。
“那也不能这样贸然行动,你这是在送死。”
沈放微微一笑,将头一低自嘲一般:“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生和死对我没那么重要。”
他自己的病他自己知道,越来越多的状况出现,预示着他即将到来的死期。
话题忽然一转,任先生的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转而叹了口气,十分唏嘘:“这是我没想到的,你的病居然这么重。”
就因为这样才选择了那么疯狂的做法么?
“我算明白汪洪涛向组织汇报的时候为什么会把你描述成那个样子。”
任先生说着缓缓屈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沈放表情却是了然:“他说我神经质,脑子不清楚,做事张狂是么?”
这样的特点,从汪洪涛口中说出来很多回了,沈放留给他的印象自己很清楚。
那边任先生果然点头:“是的。他还说你非常着急想离开南京。而你的身体的确很不适合继续潜伏下去。”
“可这次送我出去的机会错过了,我又走不了了。”
早上的时候他还怀揣着憧憬,到这会儿却是没想到,耽搁了整个计划的居然是他自己的病,看来他真的不适合继续再做情报的工作了。
任先生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算是宽慰:“我会跟组织汇报尽快安排,但你绝对不可以再贸然行动!革命不是让我们送死,是让我们好好活着,继续战斗下去。”
还有下一次么,如今的他,恐怕不能再又丝毫的风吹草动了。
“我是鲁莽,你可以让组织处分我,不过只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方式才能接触到国防部的绝密文件,而且那文件我已经拍照了。不过我的相机找不到了,也许……我已经暴露了。”
他有些自暴自弃,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被搞砸了。
任先生接着的话却叫他忽然眼睛泛光。
“放心,相机已经被我们的同志转移走了,你的公文包也被处理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迷药。
不过他到底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你真找了人帮我,在国防部还有咱们的同志?”
他这一句话问出口之后,忽然才想起在玄武湖边,任先生说过,必要的时候他会派人来做帮手。
任先生却只摇头:“不能说的我不会说,不过我知道你尽力了,这次获得的国民党战略部署方面的情报非常关键,你的冒失鲁莽也算值得。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一切如常,要忍耐克制,组织上会尽快重新安排你离开。”
说完后他还不忘补一句“记住,以后任何时候有行动都必须向我请示汇报。”
交涉结束,任先生开门走了出去,门被虚掩着,没有片刻又重新被推了开来。
沈放坐在一边还在沉思着,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等发觉有人立在了身边,一抬头看见姚碧君,神色一愣。
“碧君。”
姚碧君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但也没有表现得太过于激动:“你……没事吧。我在单位,听说你突然晕倒了,吓了我一跳。”
气氛微妙,沈放摇摇头:“我没事,他们不该麻烦你。”
这话略显生分,像是在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姚碧君许是觉察了些那个意思,脸上表情有些僵,却并没有言明。
“什么该不该的,你也不太不把身体当回事了。医院的人说你昏迷了,这很危险。”
“约翰大夫还不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不这么说,怎么能让病人老实听话。”
沈放算是打趣,就在这时候,约翰大夫推门而入。
姚碧君忙问着:“约翰大夫,我丈夫的病要不要紧?”
听到这样的称谓,约翰有些疑惑地瞧着沈放:“她是你太太?”
许久不见,看来发生了不少事情。
沈放点头,接着见约翰看着姚碧君欲言又止,即刻就懂了他的迟疑与顾虑。
“说吧,我不想瞒着我老婆。”
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
约翰耸耸肩膀,笑容很深,无可奈何:“好吧,还是你脑袋里弹片的问题,一直不取出来,就会一直压迫你的脑部神经,以后尽量避免刺激,太高兴太不高兴都不太好,如果再出现今天这样情况,你会更麻烦。”
姚碧君从前不知道,这会儿听见之后竟有些呆愣。
“那……约翰大夫,有什么好的法子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只道是沈放离开了自己,却不知道这些年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约翰不紧不慢,依旧是从前的话:“我跟他说过可以做手术,不过有风险,人脑是最复杂的系统,弄错一根神经也许人就彻底……”
话到一半断掉,后面不吉利,他摊开手意会着。
“你有多大的把握?”
在等死面前,沈放似乎忽然间对这个手术有了些兴趣。
约翰想了想:“以前见到你的的时候,我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把握,不过现在以你的情况看也一半的几率,但如果不做手术,神经压迫会越来越严重,所以……”
“明白了,你不用说了。碧君,我想出院。”
有一半的几率,这样的赌博,到底没什么大的意思。话还没说完,沈放忙出言打断。
姚碧君对他淡然的举动惊到了。
“出院?你现在得静养……”
这么重的伤他都不放在眼里,难不成真的不想活了?
沈放悠哉:“身体的情况我早就知道了,在这儿和在家待着,没区别。”
姚碧君求助的眼神看着约翰,约翰面露无奈:“我就知道这家伙不会做手术。”
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像是一早就做好的安排:“但记住得保护好情绪,这是我给你开的药。”
说着他把手里的药瓶扔给沈放。
“这是按你的需要配的剂量。”
沈放看了看药瓶道:“行,钱过两天我派人给你送来。你没再去玩牌吧。”
约翰耸耸肩。
沈放无奈摇头:“行,钱我会多给你点。”
执拗不过,姚碧君只好顺从着。
出院是偶江副官开车来接,姚碧君与沈放坐在后座上。
车子行驶在街道上。姚碧君吩咐道:“江副官,你先送沈处长回家,然后绕点路,把我送到电话局去。”
沈放却突然开口:“不,去沈家大院,我想回去看看。”
姚碧君有些诧异,沈放对那个家一直都没有回去的意思。
“可医生让你好好休息……”
虽然她想着沈家人能和好一些,不过眼下沈放的身体更加重要一些。
沈放歪过头,故作调皮模样,那是姚碧君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子。
“休息又能怎么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么?你说过养而亲不待,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事情,我这身体,再不抓紧时间,想孝顺的时候也许就没时间了。我总得在我脑袋还好用的时候,把一切安顿好,包括你。”
那样的一张脸和表情凑得这样近,还说着这样的话,阳光从车窗打进来温柔极了。
姚碧君,耳根一红,有不太好意思:“你又胡说。”
沈放噗嗤笑出了声,难得的开心:“我说的是实话,只是跟着我这样一个家伙对你不太公平。
语气徐缓,说的是真心话。毕了又将视线向前一直,对着江副官说着:“先送我去沈家大院,然后送我太太去电话局。”
江副官应声,姚碧君看着沈放声音很轻:“你很在乎我怎么想么?”
“为什么不?你是我老婆。”
从前那个疏离的陌生人,如今情话比灯火还暖人。
到了沈宅,作别姚碧君,沈放走进偏厅,里头沈柏年正专心低头写字。
一边胡半丁看见他来正要说话,他却甩手示意胡半丁不要做声,两人就那么
静静站在一边。
一直等待沈柏年把字写完,丢下笔,他才开口:“您的字现在多了几分敦厚,和以前的凌厉相比柔和了许多。”
沈柏年闻声抬头,这才发现了沈放站在一边。
那张常日里严肃的脸上顷刻有几分温和:“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沈放眼珠子明亮,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更有活力,不过在沈伯年面前还是尽力收敛着,故作乖巧:“看您专心写字,没敢打扰。”
沈柏年从桌前离开,两人朝着坐间走过去,沈伯年一边说着:“嗨,字原本就是打发时间的事儿,不算正事儿,有什么不好打扰的。眼下,我也就只能在纸上写写字了。人生在世,那是白驹过隙,回不去了,有些事该放下的统统由不得你不放下,我是看清楚啦。”
人活的久了就是不一样,尤其是贴近生死的时刻。
“这样也好,我就耐不住性子。”沈放说着。
沈柏年闻话一笑:“你们兄弟俩,还是你的脾性像我,像我年轻的时候。”
“所以总是格格不入?”
他如今是这境况,可以想见从前的沈伯年。
“有棱有角,总会是遭遇更多的磕绊,也就没那么顺畅,这一点,你们兄弟俩一样。”
沈伯年边说着边点头,确定着自己说的话。
沈放将神往后面靠背一靠,摊开手十分随意,好像终于才找到了在家的感觉。
“太圆滑啊,反而没意思。”
依靠了片刻,似乎觉得屋里是少有的清净,他又重新直起身来四处看了看,好奇问着:“苏姑娘,不在家?”
“我懒得出门,她自个儿去逛街了。”
漫不经心地搭话,接着沈伯年对着胡半丁招呼着:“去,叫厨房把那条鳜鱼给蒸了,少搁盐,多放葱。”
这是他最爱吃的。
“父亲还记得我的口味。”
“你口味随你妈,清淡。”
沈伯年提到他故去的夫人,眉目有一股哀伤涌上来,这个是偶门外忽然传来轿车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两人目光统一朝屋外看去,走进来的人居然是沈林。
沈林瞧见沈放有些意外:“你回来了?”
沈柏年眼角皱纹更深,招手示意他过来坐着。
“今晚你也别出去,咱们爷儿仨一起吃顿饭。”
多么和谐的一家人。
吃过饭坐了一阵子,走的时候沈林跟了出去。
沈放走到自己的轿车前,沈林站在门口,开了口:“这些天你经常回来,看来你对这个家的看法有变化。”
“你对我的看法不是也有变化么?”
他暗语说着监视的事情,田中说的没错,他已经知道了。
沈林没有说话,看着沈放,时间好像是停顿几秒钟。
接着他依旧是那副语气:“不管做什么,我希望能维护秩序,任何事都需要秩序来制约,我担心你是破坏秩序的人。”
真是大英雄,整个国家的安危都在靠着他一个人维持一般。
沈放最瞧不过他这副嘴脸。
“你是我大哥,干嘛活那么累。”
“你是我弟弟,非要特立独行么?”
这么久了,或许他们之间的的相处方式本就该是这样子。
沈放笑了:“我有那么奇怪么,也许是你选的路不好。”
现在的他,对所有的事情都十分包容。
沈林吸了一口气:“看来我们总是谈不到一块。”
“有么,没觉得。”
沈放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却不想对面的人忽然间迈步朝他靠近,替他整理了一番衣裳。
毕了还很关心地问着:“你今天去医院了?身体要不要紧?”
“还用问我?你什么事儿不都一清二楚?”
“我担心你。”
这四个字,叫沈放顿了顿,儿时的事情一幕幕涌现。
其实他对他的这个大哥没有恨,只是因为沈伯年而排斥这个家罢了,可如今他也已经欣然接受了。
“担心什么?也许我死了,你会更轻松一点,没那多压力,你活的也更畅快。”
眼睛酸酸的,这样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煽情。
沈林拍了沈放的肩膀一下,调整这抑郁的气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什么丧气话。记住,这是你的家,以后得多回来看看。父亲很想你。”
沈放无奈一笑:“父亲还是要靠你多照顾,好多事儿我做不到,也许你可以。”
这样一说,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一边有动作一边说着:“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改日再聊吧,我先走了。”
接着在沈林的目光里,他发动车子,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