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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仪笃行录》三、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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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力田

见微知著

家父奉侍曾祖父及祖父。二老辈念家父之贫窘,又在外佣工,故对于家中田园颇尽力,暇则拾粪以肥田,以故历年收获颇丰。四叔见人赞成家父之孝,则曰:『老人助彼度日耳,何得云孝?我如有妻室,当令老人享福,不令工作也。』家父闻其言,乃急速为之结婚,以践祖母之 遗言。但结婚三日,四叔即宣告分居。四婶母有言:『我母亲言说四叔是光棍汉,无父母兄弟等。』彼时,祖父颇愿随四叔以为养。家父曰:『如果愿去,我且分田一晌[ 晌:shǎng,古同“垧”,计算地亩的单位。],作为养老费。』四叔不应之。烦人追问,四叔曰:『室人不依也。』祖父之心,甚为不快,然亦无可如何耳。家母问家父曰:『我奉侍老人,四叔以我为不孝。伊既成室,何不迎养以尽孝乎?』家父曰:『听妻言,乖骨肉,有伤天伦。』四弟妹过门三日,即主张分居,割手足之情,夺父子之义,伤伦悖理,莫大于是。吾知其终身不能享福,且不能省心也。后果然。

孝悌二字,乃人生之大节。妇人私见太深,弃兄弟,薄父母,不念恩义,不尽伦常,已失人生之大本,又安能获天之福乎?然其所以如此者,盖以未受相当之教育,不知伦常之谓何耳。家庭之变,伦常之败,咎且谁归?

笃尽孝思

家父佣工时,曾闻周姑祖丈言:『无论如何尽孝之人,当父母之 丧,未有以家产之半营丧葬者。』家父乃切记,私谓曰:『我当实行焉。』及曾祖父逝世,家父尽力践其言,凡散孝诵经扎彩等事,无不应有尽有。里党 皆以为不可,而家父毅然行之。曰:『祖父之亡,只一次。财产是人置的,有我生命,即可再置。贫何足畏?』及丧事毕,统计债务八百余吊(如今之八百元)。以素日颇有信用,故未致累人耳。若与家资较,债务已超过家资一倍矣。

父母丧葬,有厚薄之别,究之以中道为归。贫而不可效富,贱而不可仿贵,此当然之理也。家父对于此理,并未切实研究,惟以尽孝为宗旨,故一闻厚葬为孝,即印入脑筋。观其不畏贫苦,只知祖父之丧可当大事,心之纯诚,性之笃厚,为何如乎?『事父母,能竭其力』一语,当之洵[洵:xún,诚实,实在。]无愧色矣。

遇事不惑

曾祖父逝世,家父尽力营丧葬。预定七日为安葬之期,届时均安排妥协。将起灵榇[榇:chèn,,棺材。],族祖母率儿辈数人,阻之曰:『当数十年前,汝祖父曾用我钱数吊,并典我衣物少许,今宜还我。不然,不准出灵。』族党 闻之,议论哗然。(因族祖母系曾祖父之四儿妻也,况为数十年前之事。以前曾经控告,狡赖诈欺,毫无理由故耳。)族中有人主张,一面令人毒打,一面出灵。家父宣言曰:『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此事我自有办法,不可妄动手。今日婶母,乃为祖父之儿妻,我乃孙辈,依理而论,我远而彼近。阻止出灵,定是别有孝意,大家可以各归各家。现在正当秋收之际,不可因我家事,多劳分神也。』已而众皆散去,竟停灵不出。天傍晚,族姑(即族祖母之 女)头痛甚剧,谓曾祖父怪罪。又谓急速请祈,并速请众人备办出灵,决不可有丝毫要求。不然,将致我于死地。于是族祖母急速遣人奔请,次晨备宴,以送灵榇焉。

谚云:『屯灵如屯兵。』将出灵时而无端阻止,孰不怒发冲冠以施行对待乎?家父竟排众议,而分远近,视大事如无事,其度量之宏大,见解之特出,为何如乎?至午后见罪,自动请求出灵,尤为奇事。

屡解弟困

家叔行四,性嗜赌。每当输钱若干,不能自谋生活时,则与家父同居 (俗名『入伙』)。一年或二年后,则平分粮食及牲畜等而去。如是者数次。某年又因赌,贫不能自立。家父见其无颜自投,乃令他人转告之。他人曰:『汝吃亏数次,尚不觉乎?』家父曰:『既不能劝改其性质,又不能维持其生活,何以为兄乎?我但知为我之弟耳,不知吃亏也。』他人闻之,深为钦佩。

好善而恶恶,人之本性然也。但家庭间父子兄弟,不可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故谚云:『家庭间父子兄弟之亲,论情不论理。』家叔合伙,数次分居。入则空身而来,出则平分而去。一而再,再而三,家父不之较。非深明孝悌之道者,安能若是乎?

天相吉人

家父以殡葬曾祖父,负债至八百余吊,较之家资,已超过一倍。家父以力田为业,故披星戴月,栉[ 栉:zhì,喻辛苦劳苦。]风沐雨,冒寒暑,劳力较常人增加甚多,故田苗甚旺。是年夏,谷类生虫,灾情甚重。而家父之田,与人毗连者,不惟无虫,且他田之虫,无苗可食者,竟经此田而不食,赴他人之田以食之。故是年虫灾,欠收甚苦,而家父之田独丰。食粮高贵,只此一年,即还债大半。次年,又起蝗虫,不食家父之田苗,而食其草。他人受害甚巨,而家父又庆大有[大有:丰收。]。粮价昂,债务竟清还矣。家父默思曰:『此天助我也。由是信天理益坚。』

家父力田,尽力工作者,为老人,故不以为苦。费力既多,其苗自旺。虫蝗之所以不食者,果有天神指示乎?抑以田苗特旺,虫蝗食之不宜耳?或则经过而不食,或则食其草而不食其苗,此则自然之理。惟人皆歉收,而家父独获丰年,二年之中,债务一清。所谓人事既尽,天道自助者乎?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其理当深玩味也。彼私心滔滔,人道蔑弃者,妄冀天助成功,其即所谓小人行险者欤!

注重学塾

敝村原有塾师郭先生,在村设学。某年荒歉,学童太少,学塾几不能成。家父一以念学塾之不可或阙,一以为国华之读书无地,乃尽力奔走于附近村屯。彼时学费价值,由先生订定。而学东方面,则向家父算帐。先生方面,認为学费五吊者,学东只认三吊,家父从中垫去,而双方不知也。在学东以为先生让矣,在先生以为学东缴矣。如是者,每年须在四五名以上。不惟他人不知,即家母亦不得与知焉。盖恐知之,则学塾难成也。但因成此学塾,而华之读书颇利赖焉。如是者五年,因地方胡 匪四起,而学塾始散。

常人作事,凡有微末好处,必求人知。而家父为成全学塾。于中垫款,必使双方皆不知其事,其即独行其道而不与世俗同者乎?然华之幼时读书,正食其报。为人正是为己,利人正是利己。天道之不负人,亦可见矣。

痼疾时孝能动人

家父少时,寡言笑,好沉思,愤世嫉俗,耐劳忍苦。久之,生疮疾于小腹。始而不作肿痛,故未注意。仍照常勤劬[ 劬:qú,辛苦,劳苦。],盖恐老人知之而忧心也。及二年后,则气力衰减,不能工作,三年则不能起床 矣。舅父白俊卿,询知有谭喇嘛者,以前曾罹是疾,赴北平治愈,且擅此医术,乃请于家。谭喇嘛至,见家父之症况,辄曰:『余见汝家贫困异常,以家资论,不能治也。』食饭毕,即促令送归。家父卧床 榻,大声曰:『大夫以我为必死之人乎?我且以为不然。』喇嘛曰:『何故?』家父曰:『我一身奉侍两辈老人,我固无福气,岂我老人均无福气耶?』喇嘛闻家父言,气力甚壮,知元气未大伤。又见家父有孝念,乃曰:『闻汝之声 ,及汝所说之话,是有命之人,我将试为医治。』舅父在旁应声曰:『如用财款,我且尽力以助。』谭大夫慨允施治,曰:『不过保命耳,终且为残废人也。』后渐愈,然终未告痊。凡费力事,不能做,且按气节出脓水。

家父之志在老人,故无时不以孝为念。当痼疾在身,医生不为诊治时,而能振精神,定生死,卒能挽回医生之心,尽力施治,是亦可谓孝念之动人,而卒获生命保全也。

治家有法

家父每见常人夫妇间,因事口角,打骂交 加,夫则施以蛮横,妇则逞其刁野,常自誓曰:『夫妇之道尽失,我决不为此类人。』如妻子所为有不合处,但教之以道耳,必使之感悟而后已。家父迎养曾祖父及祖父,家母尽力奉侍。但家叔等时加谤议,家母闻之,颇滋不悦。及四叔结婚,祖父欲与同居 ,四婶不依,家母曰:『四叔常说我不孝,然已奉侍数年矣。按理,彼也应侍奉,况又有孝心乎?我亦不当逆媳矣。』家父再三劝解,终不听,竟卧室内而不起,亦不制作饮食。祖父谓家父曰:『彼既不愿侍奉,我等只可另作打算,不可因我致令汝夫妇生恶感也。』家父曰:『此事我自有办法,请勿念。我见今世之人,弃父母,率妻子而度日者,比比皆是。我决不作此等人。至打骂交 加之事,我更不肯,请安心可也。』曾祖父及祖父乃无言。家父自作饮食,以侍老人,并告家母曰:『汝宜深思,不奉侍老人,是否合理?且汝已奉侍五年,甚有苦劳,限五日内,自思自行,决不五日内,自思自行,决不加管束。』家母仍执谬。族祖母自门外来,且走且骂曰:『此等媳妇,何不打她?真没家法了。』家父曰:『请勿管此闲事,侄自有办法。』且曰:『奉侍五年者,且须打。一日不奉侍者,且须杀乎?』盖令家母闻言而心慰也。如是者三日,终未起床 奉侍。家父见仍未觉悟,乃托族叔某夫妇劝告曰:『倘再执意不听,须与娘家送信,请岳母及内弟来。研究为人妻 者,不奉侍老人,是否合理?倘以为是,即请接回,我王家无此风俗。』族叔夫妇,多方劝解,且云:『汝家来人,有何面目乎?此等说理办法,他人未之能也。』家母闻言,登时悔悟,曰:『我非不愿奉侍老人,但因他人说我不孝耳。』语毕,乃与曾祖父及祖父叩头请罪。家父曰:『各尽其道,他人之言勿听可也。』始终并未出恶语。

夫妻反目,乃家庭之常事,家父曾注意。而弃父母,率妻子以自居者,尤为家父所不齿。观以上作法,既完夫妇之情,又全父子之道,以一事而伦常兼尽,较诸常人之行为真奇特多矣。

恤族施惠

族祖父某夫妇生五女一子,家甚贫困,子且双目失明,以卖豆腐为生计。有田数亩,因饥馑典于家父。某年,盲叔年稍长,族祖父率之刨荒田。见家父曰:『无钱赎田,故刨此荒界耳。』家父曰:『岂真有心赎田乎?』曰:『有心无力耳。』家父曰:『有力耕种乎?』曰:『如能赎出,某女婿即能代为耕种,不收租。』家父闻之,晚间归家,饭后,持典契交 还族祖父曰:『汝明年可自耕此田也。赎金代还可耳,不必拘数目,亦不拘时间,尽力而为,虽迟数年后,亦无不可。』族祖父始则不肯,以为人世间,无此办法。家父曰:『我乃诚意。文契既交 还,安有他说乎?』语毕,族祖父垂泪曰:『念我身老子盲,我且领受矣。』家父婉言安慰而去。

持款赎田,乃人事之常。岂有不交 款而送还文契者乎?在常人或则倍款以期变为兑卖,或则借款以期久而自归,但谋自身之财产日增,岂虑他人之困厄。家父见祖父身老子盲,竟持契送还,不索赎金。其恤族之道,怜贫之心,为何如乎?

闻善愈疾

清代甲午间,地方变乱,胡 匪大起,乡民均不能安度,因之地方士绅,宣讲善书,以挽人心。首倡人为距家十里之二道沟村,有杨柏,字荫轩者,率同人三四名,游行讲劝。家父闻之,颇为所感,乃招请于家中,令村人咸听善书格言。某日,去二道沟村听讲《宣讲拾遗》书中之《双受诰封》节,内容系采三娘教子的故事。三娘教子夜读,子幼贪眠,三娘督责甚严。其子曰:『若有我亲娘在,我焉能受你这冤枉气?』三娘气昏倒。祖母及院工,急用姜汤灌醒,令其子叩头请罪。老母及孙、三娘等,均各认罪。家父听至此,曰:『古人皆争罪认过,今人皆争理欺人,所以古人贵而今人贱也。我常看众人皆不如我,正是我之非理。』因出户外自责曰:『他人所为,有不是处,汝常恨怨,是何心乎?』如是自责者数次,已而大笑,顿悟以前之非是,而十余年未痊之疮,竟于是日霍然痊愈。疮口封矣,气力壮矣,饮食一切,均与常人无异矣。家父因此得悉,奇异之疾,均源于禀性也。

素位而行之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无入而不自得,盖皆有真理存于中而不为气禀所拘者。家父见常人之所为,与己大异,而家叔等之嗜赌,中心之烦怨尤多,积久乃成痼疾。一旦觉悟,如拨云见日,愉快非常,故十余年之宿疾,竟而一旦霍然也。

负屈不怨

清代甲午之年,地方变乱,胡 匪大起。家父之表弟有李儒者,亦加入匪伙。官兵至,搜拿甚严,竟将李儒之内弟捉住,非刑拷打。伊受刑不过,言说将伊姊丈李儒送至家父处。当于某夜,佟营官率兵数十人,带同李儒之内弟,直赴敝村。鸡鸣后,团 团 围住,搜拿李儒。既未获,乃将家父捉住,非刑拷打。始则用鞭,继而用棒,家父不知何故。但问汝将李匪送至何处,家父扬言不知。又问李儒之内弟,彼曰:『我就送到他家。』家父始知为彼所牵连,乃曰:『汝非真男子。稍加拷问,你就胡 言乱语,看我的。』营长一闻此言,痛恨更甚,曰:『真贼子也。』亲身拷打者几至一小时,木棒为折者三。家父曰:『无孽不挨打。只有死耳,决不胡说。』自晨至饭后,更人数次,拷打四小时之久始止,然后带至缸窑岭(距家三十里)。彼时起身,且能行走,到彼夜间,且为讲善书格言,伤痕及体内,均无影响。而对于李儒之内弟,毫无怨言。且曰:『彼受刑不过耳,又何怨。』对官方更曰:『既有人指定,安能不施拷打乎?』

非刑拷打,为人类最难当者。家父以瘦弱之身,而疮疾初痊,经此非常之拷打,而能毫无怨言,是真所谓大慈大悲,无人无我之心乎?然其所以未受重伤者,亦在乎此。宜玩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