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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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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庆石达开临时王府(一八五七年六月三十日)

风尘仆仆的洪宣娇又一次出使,这次送来的不是人头,而是一面金牌,还有三百多文臣武将联名的表章,情恳意切地请天王敦请石达开回朝辅政。

接待洪宣娇的只有石达开父女二人,那时各路兵马正源源不断地从皖北、湖北和天京一线开过来,石达开不想让将士知道天京这个大举动。

洪宣娇说:“翼王是最明白事理的人,我从小也把你当亲哥哥一样看待,请你心宽一些,不要跟我哥哥计较,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石达开极为平静,无怒无威,也没有什么感情,如同听一件没滋没味又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洪宣娇很动感情地说,他却在玩膝上的一只猫。

石益陽拿起桌上那面沉甸甸的金牌问:“咱们太平天国用金牌召人,天王这是第一次吧?”

洪宣娇说:“开天辟地第一遭。”

“开天辟地?那不对了。”石达开让猫舔着他的手,说,“当年秦桧想害岳飞,不是让皇上连下十二道金牌召他回京的吗?”

洪宣娇心里打了个哆娑,勉强解释说:“天王是有诚意的,他跟前也绝对没有秦桧。”

石益陽相讥说:“既然安王、福王的封爵都削去了,天王的诚意就很明显了。”

石达开说:“我虽不回京,却从未说过背弃太平天国,我还是太平天国的翼王,我今后也永远打着太平天国的旗号,也永远与清妖血战到底,这怎么是叛离,怎么是另立山头呢?你回去可叫天王放心,无论石达开打到哪里,都会牵制很多清军,都是对天国的声援。”

说来说去,石达开不为所动,他还是不想回去,洪宣娇说:“现在江南大营正在向天京进兵,一旦天京支撑不住,你能推得掉干系吗?”

石达开说:“我又没反叛,怎么板子全要打到我的身上?”

洪宣娇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她站了起来,说:“你口口声声说并不反叛,可你把文告都贴到天京外围的兵营里去了,你表面说让军民自行选择,你却暗中派人劝诱将士脱离天王,这是釜底抽薪,这不是反叛吗?想一想,你对得住谁?为了天王能公正待你,我连得罪两位胞兄都不顾了,你却依然执迷不悟,你让我怎样向天工交代?别人说你坏话,不正是说对了吗?”

洪宣娇已激动得哭了。

石达开也拂然而起,说:“话已说到这地步,就把我石达开看成不仁不义的人好了。我不求天王说我是忠臣,我只求无愧我心。”

洪宣娇气极,大步走了出去。

2.安庆码头洪宣娇带着泪水上船,就在汪一中下令启锚时,见石益陽骑马驰来。

洪宣娇说:“等等。”她又踏着跳板上了岸。她忽见石益陽也带了行李来,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跟你回天京。”石益陽说。

看她气呼呼的样子,洪宣娇猜到了几分,问:“你和翼王吵嘴了?”

“吵翻了。”石益陽说,“我说他不识抬举,冷了天下人的心,他骂我滚。”说到这里,她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洪宣娇说:“你别犯傻了,你不该离开他,他现在心境不好,身边又一个亲人也没有,你正该留在他身边,你不是要尽孝道吗?”

石益陽说:“他从前还能听进我的话,近来不行了,脾气也越来越大。”

洪宣娇说:“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留在他身边,时时规劝,也许他有回心转意的时候。”

石益陽问:“你回去如实对天王说吗?”

“我没想好,”洪宣娇说,“我心里也挺乱,又恨他又同情他。我不想一五一十地禀报天王,缓冲一下,天王就不会发怒,君臣间就还有和解的机会。”

“你真好。”石益陽由衷地说,“你走了,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洪宣娇说:“山不转水转,我们总是能再见的。若是下次天王再下金牌召翼王,我还来当特使。”语气颇为凄凉。

“我替父亲谢谢你。”石益陽懂事地说。两个人流着泪依依而别,石益陽站在码头上,直到看着洪宣娇的快船成了茫茫大江上的小黑点,才怅然牵马踏上归路。

3.九江城外(一八五七年八月二十日)

曾国藩来到水师提督杨载福的船上,陆师李续宾也应召前来。

曾国藩说:“长毛分崩离析,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已查清,九江长毛守将林启蓉从前是石达开部下,如今拒绝与他一同出走,惹怒了石达开,我们可联合胡林翼军猛攻九江,石达开必不来救,九江湖口就可拿下来。”

李续宾说:“卑职在童司牌攻破陈玉成营垒,令陈玉成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也很难抽出兵力进援九江。”

杨载福说:“湖北那边也要防堵才好。”

曾国藩说:“我已与胡林翼商议过了,派咱们湘军唐训芳部驻扎新州西境,可防堵湖北边界,九江就彻底孤立了。”

杨载福说:“我先带人拔掉小池口长毛营寨,九江就失去了犄角,也断了粮食接济。”

“好,就这么办,马上动手。”曾国藩说,“火炮用足,要对九江城昼夜轰击,叫长毛一刻不得安宁。”

4.九江城上(一八五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林启蓉冒着炮火在城上巡视。太平军也在反击,但部将吕锋告诉林启蓉:“火药没有了。”

林启蓉说:“我们失掉了小池口,就真正成了一座孤城了。”

一些守城士兵东倒西歪,有的掳来树叶充饥,林启蓉看了一阵阵心酸,问日锋:“几天没吃东西了?”

吕锋说:“还是三天前吃了一顿粥。”

林启蓉仰脸看天,天正在下蒙蒙细雨,他叹道:“可恨翼王见死不救!我林启蓉怕是守不住九江城了。”

吕锋说:“再派信使去安庆,请翼王发救兵来,安庆距九江近在飓尺呀。”

林启蓉伤心地说:“你不知道,他不会派一兵一卒来的。”

吕锋问:“是因为你不跟他走吗?”

林启蓉含泪点点头,说:“我没想到,石达开竟是一个心胸如此狭窄之人。”

吕锋问:“让黄文金从湖口支援?”

“湖口更不行了。”林启蓉说,“湘军水陆围攻湖口,湖口也危在旦夕了,”

吕锋说:“林丞相,九江无论如何不能丢,丢了九江,天京没有屏障了,我愿冒险出城,再去安庆见翼王,请求救兵。”

林启蓉想了想,说:“好吧。”他扯下一块二尺见方的黄缎袍下摆,拔刀在手指上一抹,鲜血淋淋。他就在火把照耀下,伏在城墙上写了一封求援血书,然后交给日锋,说:“九江成败,系于你身了。”

吕锋说:“丞相放心,求不来救兵,我也不回来见你了。”

二人无语相视,执手良久,吕锋下了城墙。

5.安庆水师营寨(一八五七年十月一日)

这里的太平军是另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大旗林立,千帆待发,石达开一身戎装,正在高高的江边崖顶阅师,水陆军都已整装待发。

石益陽带来了浑身是伤、衣衫不整的吕锋。吕锋在石达开面前跪倒,说:“总制吕锋奉丞相林将军之命,前来求援。”说着双手捧起血迹斑斑的血书。

石达开身后是几十员战将。江边战旗呼啦啦飘动,江水喧嚣,只有水陆方阵中一点声响没有。

石达开看完血书说:“你没看到吗?我正要统兵人赣,集结景德镇,现在无法分兵去援九江了。”

吕锋一听,站了起来,未免激动,他说:“九江在我太平天国手中六年之久,天京国有九江得保平安,今九江即将陷落,翼工近在飓尺,忍心见死不救吗?”

石达开说:“我有军务在身,不能随意更动,而打乱全局。你可去向陈玉成、李秀成告急,天王也不会坐视九江失陷而不问哪。”

吕锋已经绝望了,他号啕大哭说:“翼王啊翼王,想不到你如此不义!你忍心看着九千将士困死孤城,你的心如此之硬,你令千千万万将士心寒。你为什么这样?不就因为林启蓉不随你出走吗?”

石达开一听大怒,拔出长剑来。

吕锋毫不畏惧,他说:“我来时已向林将军立了军令状,不能取来援军,誓不生还,我没有脸面把翼王不发救兵的事告诉忠勇的九江守卫将士们!”说着,他夺过石达开手中的长剑,往脖子上一抹,顿时仆地,血流如注而死。

江水在呜咽,大风在江上怒号,石达开也没有想到吕锋会这样死在他脚下,也许他动了恻隐之心,他低声吩咐石镇吉:“厚葬了他。”

石镇吉叫人抬走了吕锋的尸体。

一直热泪横流看着这惊心动魄一幕的石益陽一步步走到了石达开的面前,直挺挺地跪下,说:“爹爹,去救九江吧,求你了。”

石达开面对众将,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方才吕锋在他面前自刎的陰影还没从他心头消失,他怒气冲冲地问:“你干什么?你屡次干预军事,太不像样子!”

石益陽说:“女儿从小听爹讲仁讲义,女儿的一点仁义之情都是爹爹教我的。爹说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现九江兄弟困守孤城,爹见死不救,这叫什么仁什么义?吕将军之血,一点也唤不起你的良心吗?”

“你教训我!”石达开怒不可遏了,“来人,把她抱下去,重打五十军棍!”

令虽发了,毕竟下属都知道石益陽是石达开的掌上明珠,加之石益陽平日极为讨人喜欢,谁肯对她下手,所以迟迟没有人上来拖她。

“不须父亲责打。”石益陽泪流满面地说,“女儿愿以死谏争。父亲,回心转意吧,为太平天国计,马上北援皖北,西救九江,回朝辅佐天王,女儿在九泉下也可瞑目了。”

听她说得如此痛心彻骨,石达开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说:“你先起来,容我再想一想……”

石益陽说:“如果女儿一条命仍不能使父亲猛醒,女儿也白白认你这个父亲,父亲也白白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她痛哭失声地起身一跃,飘飘忽忽地坠入崖下大江,那里正是急流深潭,雪浪如山。

这一突兀的变故今石达开大惊,继而大哭起来。石祥祯立刻大叫:“快下去,救人!”

立即有一些将士从崖顶跃入水中,当他们一个个从江水中冒出头来时,都是两手空空,谁也没有捞到石益陽。

石达开的脑子成了一片混沌、一片空白,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战旗在猎猎飘动,军阵依然整齐有序,舰船在江上待发。

石祥祯和张遂谋走过来,问石达开:“去援九江,还是挥师人赣?”

这一刻,石达开似乎已从迷惘和痛苦中挣脱出来,又是一个铮铮铁汉了,他像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说:“向江西进发!”

炮声响了,千帆升起,载满大军的船队浩浩荡荡铺满江面,向鼓泽驶去。

6.九江城下(一八五七年十月一日)

曾国藩在舟中与杨载福观战,九江城上一片火光。

湘军在挖地道,准备轰坍城墙。

杨载福说:“石达开经鼓泽、小甭山进人江西,已到了景德镇,他真的没来救援九江。”

曾国藩说:“天算不如人算。如果石达开统水陆大军来援九江,我们不但打不下九江,还可能损兵折将。”

这时曾国筌来了,他请示说:“地道已经挖到石城下,爆破吗?”

曾国藩说:“等等南城那面,夜里同时爆破,一举成功。”

7.安庆下游江面上薄雾笼罩着开阔的长江,水鸟成群地在水上飞来飞去,时而扎下水去,用特有的尖嘴夹出一条鱼来吞下去。

一条竹篷小渔船驶出支流小佰汉,上面坐着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正是当年长沙城里胡家药店的女儿胡玉蓉,她去年就嫁了个湘军小头目,因公公是安庆这一带乡下打渔人,丈夫就送她来这里避难。

二人划出芦苇丛,老头一边撒网一边说:“趁今天江上没有开仗,咱们多撒几网,也好换点米面油盐。”

胡玉蓉说:“也不知这仗哪年哪月才能打完?我在长沙时,打得那么凶,嫁到这里,还是打。”

老渔公说:“这都是劫数啊,躲也躲不掉的。”

该起网的时候,老人拼命拉,却拉不动网。胡玉蓉说:“碰上大鱼了吧?怎么拉不动?”她马上也帮上一把。两个人拉仍很费力。

老渔公说:“若是鱼,少说也有百八十斤重。”

两个人用力拉着,总算把同一点一点地拉近了船帮,忽然胡玉蓉吓得尖叫了一声,老渔公也发现了,原来网里有一个人,是个女的。

“快松开网,网也别要了。”胡玉蓉真的松了手。

“别松手。”老公公说,“万一人没死呢?救人一命,可是胜造六级浮屠啊!”

胡玉蓉又上手了,她吓得扭过脸去不敢看。

老公公把人拖上了船,正是投江的石益陽。她面色纸一样白,双眼紧闭。老公公用手在鼻子底下试试,摇摇头,没气了,又伸手摸了摸心口,说:“心口有热气!这就有救。”

他常在江边转,没少救溺水的人,他让胡玉蓉帮忙,一口口给石益陽口中吹气,又在她胸膛上有节奏地挤压,过了一阵,满头大汗的老公公说:“活了,活过来了。”

“是吗?爹可是积德了。”胡玉蓉过去看时,果见石益陽轻轻呻吟了一声,却依然闭着眼。

“行了,鱼也别打了,赶快回家吧。”老公公说。他已从军装判断出石益陽身份了。

胡玉蓉把水淋淋的鱼网胡乱堆进舱中,爷俩飞速将小船划人水浅的港汉。

8.九江城(一八五七年十月二日)

九江已成了不夜城,火药弹一团团的火光照亮了孤城。

太平军几乎全在城上,密密麻麻,他们已没有火药,军民正在往城上搬石头。

林启蓉也上城来了,几个部将簇拥着他。林启蓉说:“我们只能与九江共存亡了。”

一个部将说:“吕锋一去不返,看来翼王的援军到不了啦。”

林启蓉凄然一笑,说:“我压根就没抱希望。”

猛听几声巨响,硝烟过后,只见左面石头城墙倒了十几丈,湘军在李续宾的指挥下,从那里冲入城中,其他地方的湘军也在竖云梯攻城。

“用石头砸!”林启蓉大喊,亲手搬起一块大石头向登城湘军砸去,湘军的云梯被砸断了,攻城的人一片片倒下。

但是,潮水般的湘军已从豁口攻人,太平军血战,被杀者无数。

林启蓉带人扑向缺口,举刀与敌人短兵相接,他一连斩杀四五人,血染剩了半幅的黄袍,刀卷了刃,弯了,他扔了刀,正想拾起另一把刀,几个湘军同时向林启蓉砍了下来,林启蓉倒地。

9.江塘村陈家当陈家老公公和胡玉蓉把石益陽抬到他家时,石益陽渐渐清醒过来。

石益陽睁开眼睛后,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低矮的棚,旧的床和退了颜色的帐子,屋子里充斥着鱼腥味。她躺在竹床上,转动着眼珠,最先看到了胡玉蓉那丰腴而秀美的脸,她正端着一碗汤过来,说:“你醒了?来,喝点鱼汤吧。”

“这是什么地方?”石益陽努力坐起来,她到底想起了此前的一幕幕,她意识到自己投江后被渔民救了。她首先想到的是隐瞒真实身份。

当陈老头问她“姑娘是什么地方人”时,她说“湖南益陽人”。

胡玉蓉说:“咱们是老乡,我是长沙人。我一听你就是那一带的口音。”

陈老头问:“你怎么掉江里去的?叫人害的,还是自己想不开……。

石益陽说:“我坐船回家,风大,不小心刮到江里去了。”

陈老头嘿嘿一乐,问:“坐的是兵船吧?”

石益陽说:“不是,是拉客又拉货的敞篷船。”

陈老头说:“这姑娘撒谎也撒不圆,你穿一身长毛的衣服,哪个客船敢载你呀?”

石益陽这才想起自己的漏洞,急忙看身上的衣服时,发现已换成了和胡玉蓉一样的民装,她正要问,胡玉蓉说:“你的湿衣服给你洗了,你别害怕,我公公也是个好心人,不会说出去的。”

“你这么小就投了长毛?”陈老头说。

“我还小吗?”石益陽说,“我十岁就投太平军了,我们叫太平军,也叫圣兵,不叫长毛。”

“对不起,”老陈头说,“这里的人,都只能管你们叫长毛,叫别的犯杀头罪呀。”

“指挥是个多大的官呀?”胡玉蓉问,“我看你那胸前两团龙中间,绣着指挥两个大字。”

石益陽说:“王以下是侯,侯以下是丞相、检点、指挥。”

“唉呀,这官不小啊。”老陈头想了想,说,“差不多赶上朝廷的提督大了,至少是总兵。”

“你十六七岁就当了这么大的官,”胡玉蓉说,“可真了不得。我那丈夫,当了三年兵了,才是个哨官。”

石益陽紧张起来:“你丈夫是湘军的头领?”

“小头目。”胡玉蓉说,“他是个童生,在家没事干,曾部堂来招兵,他一看湘军大大小小的头目都是斯文人,就也去了。现在李续宾手下。”

“李续宾?”石益陽说,“那可是老冤家对头了,说不定在战场上和你丈夫交过锋呢,只是不认识。你丈夫叫什么名?告诉我,下次遇到了,我好刀下留情,报你们的救命之恩。”

“他叫陈子玉,”胡玉蓉说,“我还认识一个长毛呢,也是一个小孩。那年攻长沙时,他化装成一个小和尚混入城中,后来出不去了,在我们家住了几天,我给他化装成女孩,才混出了城门。”

“你说的这事,太平天国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叫陈玉成,对不对?”石益陽说。

“对,是他。他在吗?”胡玉蓉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在。”石益陽说,“他现在在桐城一带领兵打仗,他可了不得,是豫天候了,除了王就是侯大了。”

“是吗?”胡玉蓉大为惊讶,等她老公公出去时,她悄声问,“你回去能见到他吗?”

石益陽说:“不能天天见到,总是能见到的,我给你捎个好。捎信也行。”

胡玉蓉说:“他离开长沙时,我送他到城外倒湘江渡口,他说他最多一年准打回长沙来,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再也没盼到他打回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回味和柔情。石益陽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笑着说:“等我回太平军时,你跟我去吧,就能见到我们的豫天侯了,他是太平天国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这我知道。”胡玉蓉说,“若是长得不好看,装成女孩怎么能像呢?”

“别打岔,你跟不跟我去呀?”石益陽追问。

“这玩笑可是开大了。我怎么可能去见人家呀?我算是人家的什么人?”说到这里胡玉蓉自己扑一下笑了,问,“他娶女人”了吗?“

石益陽摇摇头,说:“没有。”

“也没有个相好的吗?”胡玉蓉问。

“那倒有一个。”石益陽说,“从前和他一起在童子军里的同伴,女扮男装。”

“这可真有趣。”胡玉蓉说,“他们两个人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全颠倒了。”

石益陽也笑了起来。

10

大安城外石益陽背了个土布包袱,穿着百姓的民装,来到六安城门外,她问一个守城门的太平军:“李秀成在城里吗?李秀成不在,陈玉成也行。”

两个把门的士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说:“他们的名讳是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吗?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

“我是他们的好朋友。”石益陽说。

“真是大言不惭。”把门士兵说,“你莫不是清妖的奸细?”

“你才是好细!”石益陽说,“你快给我通报,就说石益陽来了,叫他们来接我。”

这一说,把城门的士兵果然不敢怠慢,说:“你先委屈一会儿。”拔腿跑进了城门洞子。

隔了一会,李秀成骑着马跑出城来了,一见了石益陽,又惊又喜:“你活着?”

如同见了亲人一样,石益陽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李秀成说:“你怎么跑我这来了?”

“我能去哪?”石益陽与李秀成步行走入六安城里,她边走边说,“翼王已经进入江西了。就是他不走,我也不会再呆在他那里了,我们父女间已经恩断义绝。”

“你真是个大义凛然的人。”李秀成说,“难得呀。可借你父亲如此偏狭,他把将士带走了十多万,使我们留下的人腹背受敌,历尽了艰辛,到现在也扭转不了被动局面。”

石益陽问:“陈玉成在哪里?”

“他在桐城。”李秀成说。

“你知道是什么人把我从江里救上来的吗?就是当年在长沙救过陈玉成的那个女的,一个救了两个太平军的人,这个人是咱们的恩人吧?可他的丈夫又是个湘军的哨官,你说天下的事多有意思?”

李秀成说:“你真的留在我这吗?”

“不给碗饭吃吗?”石益陽反问。

“我这不是请来一个活菩萨了吗?”李秀成笑了。

11

天王府洪秀全宫殿洪秀全一筹莫展,躺在龙床上,他已经病了十多天了。

在门外,傅善祥对蒙得恩说:“你是正掌率,现朝中文武大事都由你管,九江、湖口失陷的事,怎可不告天王?”

蒙得恩说:“我怕天王会雪上加霜,病势沉重。”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弯着背,他的身体已越来越差。

傅善祥说:“镇江吴如孝告急,这事你也想瞒着天王吗?”

蒙得恩说:“我正为此发愁呢。能救镇江的队伍在哪里呀?”

这话偏偏让洪秀全听到了,他有气无力地叫道:“你们进来。”

傅善祥、蒙得恩只好来到病榻前。

“九江丢了,是不是?”洪秀全问。

蒙得恩只得点点头:“还会再夺回来的,主上勿忧。”

“听说石达开见死不救?”洪秀全说,“他算什么忠臣?他不是标榜他忠于太平天国吗?那他也应该去救九江啊!朕发了三道金牌去请他,给足了他面子,可他再抗君命,带走了朕的精兵强将,使各地纷纷告急,他不能算忠臣,他是背主!”

傅善祥说:“现在不去说他了,镇江不保,可各处掣肘,派不出一支救援之兵啊!石达开走后,幸有李秀成、李世贤接管了安庆、芜湖。”

洪秀全说:“让李秀成星夜驰援镇江吧,朕能指望的只有他和陈玉成了。”

傅善祥说:“还有一个韦俊,天王应当加以安抚,他毕竟没有跟石达开出走,他也算一支重要力量了。”

洪秀全点点头。

蒙得恩说:“圣上让臣当正掌率执朝纲,臣本应舍命去干。可是……臣的才具有限,祈请圣上拣选能者入京主持军政大事。”

“你真是个好人。”洪秀全说,“这么多年来,你是朕身边推一一个不争权不夺利、没有野心的人。”

傅善祥想说:“这可能因为他太平庸之故。”可她没好意思刺伤蒙得恩的心,她说:“该挑选有才干的新人上来,不拘一格,也许是天国中兴的契机。”

洪秀全坐了起来,说:“就起用陈玉成、李秀成和韦俊吧。”他想了想,说:“封陈玉成为前军主将,李秀成为后军主将,李世贤为左军主将,韦俊为右军主将。蒙得恩你领中军主将,兼正掌率,爵同王位。”

傅善祥说:“为何要叫爵同王位?为什么不封王?”

洪秀全说:“朕已伤透了心。不算朕的二位胞兄,朕先后封过七个王,除了早年阵亡的南王、西王,你看看,哪一个是令朕放心的?杨秀清、韦昌辉、秦日纲不去说他了,剩了一个石达开,又背朕而去。朕已发誓,从今往后永不封王。”

蒙得恩说:“这样最好。一当了王,就要野心滋长,手伸得就长了。”

傅善祥说:“人与人不一样。像你,一直在天王跟前,兢兢业业,现在执朝纲之牛耳,依然故我,从来看不出你有什么野心。”

“我本是个庸碌无能之人。”他倒是老实而实在,“效力还效不好,哪有闲心想别的?”

洪秀全笑了,说:“蒙得恩道出了一个道理,用人用庸才比用人才要保险,庸才有愚忠就够了,不会陰谋背主;有才干的人容易结党营私,不可靠。”

傅善祥不能不惊讶洪秀全此刻的坦白,可是治国者,又不是庸才所能胜任的啊。

12

机陽(一八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一八五八年七月,江南、江北大营已形成围困天京之势,李秀成此时正守天京,他从救了镇江吴如孝一军后一直未走,他企图出京解围,没有成功,陈玉成、韦俊又在黄麻渍败,怎样保卫天京?陈玉成与李秀成研究,在机陽召开了一次安徽各重镇佐将会议,讨论对策。

陈玉成分析形势说:“天京必保,远不消说,皖北则是天京的后方,我们只有集中皖北兵力直扑庐州,之后攻取江浦、浦口、来安,才能打开通江北门户。”

李秀成说:“翼王出走江西,我们兵力不足,必须统一指挥。”

陈玉成说:“我意组成东西两路大军,东路由后军主将李将军统帅,要切断江北大营进援庐州,并牵制庐州东线清军;西路由我亲率,左军主将李将军、右军主将韦将军与我合兵,为攻打庐州主力。”

黄文金说:“大家应一心一德才行。”

吴如孝说:“盟誓表心,太平天国已经经不起再败了!”

韦俊也说:“不解天京之围,我们没出路了。”

龚得树说:“我还可多联络些捻军协同作战。”

陈玉成说:“这样最好。为慎重,我将机陽会议概略奏报天王,大家回去待命。”

众将散会后,龚得树对部将李昭寿说:“你马上赶回滁州,我们不能丢脸,你我都是从捻军过来的,不能让人家小瞧。”

一脸麻子的李昭寿说:“我守的滁州万无一失,请龚将军放心。”

13

清钦差大臣胜保大营胜保正在给皇上写奏折,正在叫苦不迭:“……臣以一军横截其中,已属腹背受敌,设有疏虞,其患不可胜言……”自己念了一遍,正要封起来,帮办军务翁同书进来了,说:“李麻子差人来了。”

胜保问:“长毛机陽会议的情报拿到了?”

翁同书递上一封信,说:“全部。”胜保不禁喜上眉梢。他看过后,说:“陈玉成现在走第二步了,想与李秀成会师,直取江北大营。”

翁同书说:“现在,陈玉成坐镇梁国,同时遣吴如孝、龚得树去攻定远,意在解除他们南进的后顾之忧,有可能与淮北捻军连成一片,而我们的兵心涣散,已不成样子。”

胜保说:“你可带八旗马队在南路驰骋,虚张声势。”

翁同书说:“那么大帅您哪?”

胜保说:“我随时准备迎头痛击,既已知道贼之机密,不愁不胜。”

14李秀成营帐黄文金来报说:“李昭寿又没有到达指定位置,他屡次按兵不动,这人不大可靠吧?”

李秀成说:“我已观察他多日了,他不时派人与胜保、德兴阿来往,只是没有抓到证据。”说到这里,他回头对一个牌刀手说:“去请薛之元来!”

不一会,薛之元来到,他现在是个检点衔,也是捻军出身。

薛之元问:“将军找我何事?”

李秀成问:“你与李昭寿熟吗?”

“李麻子吗?”薛之元说,“从小在一起。”

李秀成:“有人发现李昭寿有通妖之嫌,你到滁州去,名义上是协助他守城,暗中监视他,随时来报。”

薛之元说:“有这种事?那李麻子可真不是人了。”

“不要打草惊蛇。”李秀成叮嘱道,“没事更好。你不会徇私吧?”

薛之元说:“将军把我薛之元看成什么人了?如我发现李麻子反叛,我会亲手杀了他。”

李秀成信任地点了点头。

15

滁州城外(一八五八年九月十六日)

陈玉成九月十六日进抵滁州,李昭寿吓坏了,不敢让陈玉成人城,这使陈玉成颇为惊疑。他对吴如孝说:“这个李昭寿很可疑,我们一来,他为什么不敢放我们人城?”

吴如孝说:“李将军叫薛之元去监视他,可薛之元说他无反心,替李昭寿打了保票。”

忽然有人来报:“李昭寿投敌了,李麻子将防地全交给了清妖。”

陈玉成说:“出一个叛贼,断送了我们一个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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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湘乡曾国藩家曾国藩一身孝眼,此时因父亲亡故,正在家守制,终日看书写字。

这天,他在书房写字,曾国筌进来,见曾国藩写了“制怒”两个字,就说:“这不是当年林则徐贴在房间里的条幅吗?大哥何以仿效?”

曾国藩掷笔不语。

曾国筌说:“天子周围没几个好人。我们湘军不敢说挽救了大清,也算屡建功勋吧?可皇上对咱们冷落如此!咱们在家守制服孝,也不再下上谕‘夺情’了。”

曾国藩说:“不到时候。我看快了,长毛石达开自江西攻人浙江,轻取龙游、遂昌,又下松陽,浙中为之大震,朝廷虽有张国梁、福兴、周天受这些将领迎敌,可没有一个可以眼众的大员统帅,想用和春,和春又称病推倭,我看快想起我来了。”

果然,神奇的事出现了,曾国华在外面大叫道:“大哥,六百里加急廷寄到了,委你为办理浙江军务,上谕令你督湘军迅速援浙!”

曾国藩与曾国筌相视会心地一笑,才去拆看廷寄。

曾国藩说:“这不是又来‘夺情’,不准守制了吗?”

曾国筌说:“皇上一到危难时就想起大哥来,足见大哥是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干才!”

曾国藩立刻脱去了孝服,显得精神抖擞。曾国筌问:“什么时候走?”

“马上。”曾国藩说,“令萧启江、张运兰、王开化各营在江西铅山河口集结待命,待我一到,立刻挥师入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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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龙泉战斗(一八五八年八月十四日)

火炮隆隆,太平军石达开部正与清兵展开激战,尸横遍野。

石达开站在前线,对石镇吉说:“我们已在龙泉血战三天三夜,伤亡太大,我们已阻止了清妖的攻势,马上撤走,进人福建仙霞岭,到浦城一带,去与杨辅清、杨宜清会合。”

石镇吉说:“是,我马上令后队为前队,过仙霞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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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浦城(一八五八年八月十五日)

杨辅清、杨宜清的偏师攻入闽北是一八五八年春天的事,攻占了浦城、松溪、政和、建陽等地,并据守四个多月,就在石达开从浙江进人福建向二杨靠拢的时候,杨辅清动摇了。

这一天,他把弟弟杨宜清从松溪防地召入浦城,对他说:“我最近想了很久,我看,咱们还是返筛天朝吧。”

杨宜清多少有点吃惊:“那翼王会怎么想?不会说我们兄弟出尔反尔吗?”

杨辅清道:“顾不得他怎么想了。咱们把大军拉走后,清妖的江北、江南大营又重建了,镇江丢了,九江、湖口丢了,石达开背离天王,我们跟他算什么?”

“是啊,”杨宜清说,“石达开东打一气、西打一气,完全是流寇战术,我看不出有什么前途。”

“况且,天王为我们杨家昭雪了,东王也平反了,我们回去也不会受歧视。”杨辅清说。

“那就听哥哥的,返筛天朝!”杨宜清说,“只是,我们总该与翼王打个招呼再走吧。”

“不必了。”杨辅清说,“一见了面,就走不成了。我已给天王写好了返筛天朝、保卫天王的表章,你看看,没什么改动的话,就派密使送回天京,咱们带兵打入江西。”

杨宜清看过后,说:“没什么改的。哥,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我们打入闽北前,我派了个人回天京去接嫂子,可是,嫂子疯了以后,掉井里淹死了,太平叫人拐走了一直无下落。”

杨辅清说:“玉娟是世间最悲惨的人了,东王府遭劫,她跟着受劫难,北王府大屠杀,她又成了韦家的人,我一想起玉娟来心里就如刀绞一样难过。”

杨宜清说:“我们得找到太平啊!什么人偏偏要抢走他呢?”

杨辅清说:“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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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顺昌县(一八五八年十月十八日)

太平军石达开部攻人顺昌后,在城外扎下临时营寨。一堆堆篝火点起来,一群群蚊虫在火焰上方飞来飞去。

石达开在一个火堆前拄着战刀沉思,火光照红了他的脸。

汪海洋走来了,他见石达开表情麻木,便没有言语。

石达开看见了他,问:“你部如何?”

“还好。”汪海洋说,“苦点没什么,有些士兵情绪不好。”

“为什么?”石达开问。

“一支支队伍离我们而去,一支支队伍回天京去保旧主,这对大家是个很大的刺激,好多人总在问:”我们一会江西,一会浙江,一会福建,到底是为了什么?打到什么地方是个头?‘你岳丈黄大人在吉安战死时,也说悔不该拉出来呀。“

石达开说:“谁说一支支部队离去了?那是我派出去的。十几万大军总不能集中在一个地方吧?”

汪海洋苦笑了一下,说:“殿下,瞒不住的,现在早都传开了,杨辅清、杨宜清带走了三万人马。八月,经略杨在由又率万余人经铁牛关入江西,跟杨辅清合兵一路了。”

石达开即使对他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想让他知道日渐众叛亲离的真相,他说:“他们都姓杨,走就走嘛。”

江海洋说:“可是……国宗石镇吉、石镇常也走了啊!”

石达开无言以对了。

江海洋说:“也许我不该说,不过你杀我头我也要说,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大事小事,殿下精明过人,从来没错过,这次不受天王金牌带兵出走,我看是错了!”

“你找死吧?”石达开忽然暴怒,他手里的大刀一抡,砍人火堆,砍得火炭、火星满天飞舞。

“殿下杀了我我也要说,”江海洋给石达开跪下了,“与其眼看着众叛亲离,不如及早回头,天王不会怪你的,难道益陽的死,还没给你心中留下深深的侮恨吗?”

石达开内心的伤被汪海洋揭痛了,他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汪海洋又说:“现在天王起用了陈玉成、李秀成一批年轻将领,力挽危局,听说打了几个胜仗,正在进攻清妖二度建立的江北大营,天京转危为安了,皖北许多城市失而复得。可我们呢?我们把江西占有的四五十个县都丢掉了,在浙江、福建也没站住脚,军心越来越不稳,殿下还不三思吗?”

石达开说:“胜败一时,不足为凭。走了些人,我手上还有四万兵马呢。”

汪海洋说:一现在,部下的纪律也大不如从前了,大家觉得越打越远,越走越偏僻,看不到希望了……“

石达开紧紧地咬着牙齿,腮帮子的肌肉在颤动,他逼视着江海洋说:“你再敢散布这些动摇军心的话,就杀了你。”

江海洋说:“我只是当殿下说呀!殿下,我是为殿下好啊,别污了半世英名啊……”

“滚!”石达开又挥舞起了战刀,像一尊凶神。汪海洋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后退,退到远离火光的黑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