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白莲教倡乱而后,派遣党徒四出煽惑,无知愚民,靡然风从,因此蔓延得非常迅速。扑了东边,西边又起,闹的官军脚乱手忙,竟有点子应付不来。朝廷添兵增将,连放了三五位大臣,依然毫无功效。嘉庆二年,湖南苗事略定,太上皇特下诰旨,命领侍卫内大臣威勇侯额勒登保就移平苗之师,远征教匪。彼时派出的大将如都统德楞泰,将军明亮,总兵张廷彦,合了原有的督抚将军毕沅、惠龄、恒瑞、永保等,差不多已有八九位领兵。大帅官多令杂,你推我委,彼此不相统属,不相缓救,大兵到处,只知道责令地方官办差,勒富役贫,军令严于圣旨。各大帅在营里头镇日价喝酒打牌唱曲儿,消遣那清闲的岁月。那些兵弁更结队成群,到各城乡村落,奸婬掳掠畅所欲为。并且这几位领兵大臣,一个个熟谙兵机,深明韬略,老谋深算,都择定了教众不到所在,安营立寨。因此出师年余,连一名小卒都没有伤折过,一个教民都没有见面过。朝廷要责问,营里有的是老夫子,胸中兵甲,笔下风雷,何难捏无为有,立做一篇大捷的奏报,六百里加紧飞递到京,自然没有事了。好在皇帝自己并不前来察看这个谎,永远不会闹穿的,这便是各大臣征剿教民的丰功伟烈。
这日,恒瑞、惠龄又有捷报到京,高宗瞧过,就递给仁宗道:“倒又打了个胜仗。”仁宗接过细瞧半晌,没有回奏。高宗道:“你看如何?”仁宗起身道:“照子臣看来,这里头的话,大半子不很可靠呢。”高宗愕然道:“怎见它靠不住?”
仁宗道:“子臣一竟要回太上皇,因见太上皇身子不很好,闻知此事定然又要生气,因此缓了下来。”高宗道:“住了,你也是主子了,国家的事,就是你的事,我这会子不过是帮着你理理罢了。我有想不到见不到的地方,你既然想着见着,虽是不便擅专,也应回我知道。”仁宗先应了一个“是”,然后奏道:“这一班人,出师到今,算来也有一年多了,每一个月里,总有两三个奏报,从没有报过败仗,回回都是大胜。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如何能够回回得胜?只此一端,可知就不实不尽了。”高宗道:“这个你就疑差了,国家是节制之师,教匪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遇了节制之师,如何会不败呢。”仁宗道:“子臣初时也是这么想,现在瞧来怕有点儿不合呢。”高宗忙问:“不合在哪里?”仁宗道:“官军既是无战不胜,教匪既是无战不败,早应扑灭多时了,怎么这会子还有许多教匪呢?愈扑愈多,愈败愈盛,天下也没有这个理呀。”高宗道:
“瞧惠龄前奏,称教匪自入了河南后,虏协日众,并不敢整队迎职,不过百十为群,忽分忽合,忽北忽南,以图牵制兵势,也是情所或有的。”
爷儿两个正谈的热闹,太监送进一本封奏,是御史宋澍拜上的。高宗接来瞧时,大旨奏称:“惠龄奏歼楚贼不下数万,何以至今蜂聚景安,防禁南陽逾年?何以任贼横行秦承恩近屯兴汉?何以武关全陕门户曾不设备?岂非各分畛域怀观望,乞专简大臣督师三省,庶呼应灵而事权一”等语。高宗道:“讲的倒也在理。”随向仁宗道:“你看该批答他么?”仁宗瞧过,回奏道:“子臣浅见,最好另降一旨把领兵各大臣申饬一番,不然太不成样子了。”高宗道:“也好,就传纪昀拟了罢。你有意思,你就当面吩咐他。”仁宗笑道:“子臣亲自拟一个如何?”高宗道:“那原不值什么,你喜欢弄,也省得假手他人。
”仁宗执笔在手,即席拟成一旨,呈于高宗。只见上写道:太上皇诰谕:去岁邪教起长陽,未几及襄陨,未几及巴东归州,耒几四川达州,继起至襄陽。贼始则由湖北扰河南,继且由河南入陕西。若不亟行扫荡,非但劳师縻饷,且多一日蹂躏,即多一日疮痍。各将军督抚大臣,身在行间,何忍贸无区画。若谓事权不一,则原以襄陽一路责惠龄,达州一路责宜绵,长陽一路责额勒登保、福宁。若言兵饷不敷,已先后调禁旅及邻省兵数万,且拨解军饷及部帑不下二千余万。昔明季流寇横行,皆由Yan宦朋党文恬武嬉,横征暴敛,万民酿患,今则纪纲肃清,勤求民隐,每遇水旱不惜多方赈恤,且免天下钱粮五次,普兔漕粮三次,蠲兔积逋不下亿万万。此次邪教诱煽,不过乌合乱民。若不指日肃清,何以奠九寓而服四夷。其令宜绵、惠龄、额勒登保等,和奏用兵方略,及刻期何日平贼,并贼氛所及州县若干,难民归复若干,今疮痍轻重共十分之几,善筹安恤以闻。钦此。
具宗瞧毕无语。于是即交军机缮发出去。各路将帅接到此旨,吓得一身都是汗,行文会商,倒也忙乱了好一会子。无如贼势浩大,依旧不曾得着便宜。仁宗闻知,就向高宗请旨道:“领兵各员没一个忠心办事的,到营以来图得一天是一天,过得一日是一日,迁延坐误。照这样子闹下去,国家事情还好问么。瞧柯藩的本子,此番贼首姚之富由商州犯孝义,经秦永恩扼守秦岭,惠龄庆城复由山陽追击,贼不得逞,南走镇安与李全、王延诏两酋合掠洵陽,柯藩亲督乡营防守。这时候各员如果合力会剿,何难一鼓荡平?奈恒瑞、惠龄因循观望,仍被贼匪夺船逃去。至襄贼渡汉后五天惠龄才到,恒瑞还在途中呢。按照祖制,惠龄等这一班人儿失机之罪,是逃不了的。”高宗道:“不料这几个人,竟这么的不中用。”仁宗道:“这班人的鬼蜮行为,太上皇哪里知道。现在京的,谙达侍卫章京,谁不营求赴军自效,究竟何尝想替国家出力,不过图着冒功升官,趁乱发财罢了。那几个从军中回来的,无不营置田产,顿成殷富,这些人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高宗听得领兵将帅这么不成才,心中未免生气,随叫下旨诘责惠龄、恒瑞等追贼不力,防堵不严之罪,尽夺去世职孔雀翎,并着戴罪效力。从来说勇将怕激,懦将怕罚,经这一道严厉的谕旨颁发之后,各路将帅果然整作了好些,虽未见立甚奇功伟绩,比了从前就差远了,也有编练乡勇的,也有檄调土司的。内中要算将军明亮、威勇侯额勒登保最为利害。这额勒登保,原是个满洲的珠轩户,乾隆中因为骑射精通,选入京中充当侍卫,随征廊尔喀、台湾,屡立战功。每回开仗他总鞭马陷阵,奋呼冲荡勇健非常。统帅超勇公海兰察见了,叹道:“真将才也。”遂赠他一部翻清《三国演义》道:“读此也可以略晓古人兵法。”
额勒登保大喜,就把此书当作鸿中秘宝,日夜揣摩,居然揣摩了个纯熟。去年奉旨征苗,连战连捷,以军功封为威勇侯,并升为领侍卫内大臣之职。额勒登保手下两名汉将,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叫杨芳,一个叫杨遇春,川黔一带称到二杨名字,差不多没一个人不知道。
当下额勒登保召集部下各将商议道:“白莲倡乱,遍地都是贼氛,累的太上皇、皇上这么宵衣旰食。咱们营里自统帅下至小兵,所穿所食哪一样不是朝廷恩典?现在扰的这个样儿,就是上头不责备咱们,自己也没脸儿呢。终不然朝廷花了钱粮,白养咱们一辈子不成。你们听我这话儿,说得错了没有?”杨遇春道:“大帅训令,谁也敢不遵!只这现在贼势滔天,各路将帅都袖着手瞧热闹儿,光是咱们这一支兵,就尽力攻打,也平不了贼子。再者官兵利于合,贼兵利于分,本营马步通不满一万,也不够调遣呢。”额勒登保道:“这还成什么话,人家袖手,人家自己丢脸,咱们难道好学人家样儿么?兵马一节呢,满汉合计也有八九千人,就近再招点子乡勇,也可以了。”杨芳开言道:“大帅的计划果是万妥万当,但乡勇大都是本土农民,仓卒召募于军务上,似乎不很合用。据沐恩下见,大帅于黔中各土司颇有威信,土司的兵临敌阵的多。再者土司跟教匪语言不通,勾煽也非容易,如果檄调前来,怕比乡勇合用一点子呢。这是沐恩一个儿糊涂主见,是否可采还祈大帅钧裁。”
额勒登保道:“倒是你提醒了我,这法子很好。”
当下就叫本营文案起了几个札子,誊写清楚,盖上关防印信,派遣差并分头递送前去。这一来不打紧,却就引出一位轻盈袅娜的女将军来。这位女将军姓龙,小字么妹,是黔中土司龙跃的妹子。龙姓原是黔苗豪族,吴三桂称兵时光飞檄群苗策应,龙跃之曾祖独不肯从,并起兵与三桂相抗。滇乱既平,圣祖嘉其忠勇,特赐总兵官为诸苗之长。到龙跃本身已经四代,世职逐代递降,只剩得个千总之职。这龙么妹生得雪肤花貌,琼鼻樱唇,模样儿是没批评的,却有一桩奇怪处,偏是这么千娇百媚,却没有风月情怀,偏怀着英雄志气,六韬三略无一不精,剑戟戈矛无一不晓。每当风和日暖天气,么妹蛮装窄袖结束得天人相似,跨着骏马,与二三蛮女驰骤较射,雄艳风流,真可称得一时无两。
这日额勒登保公文到来,龙跃不敢怠慢,检点兵马收拾粮饷,择定吉日出发。么妹闻知,就恳求龙跃带领同行。龙跃不许道:“打仗的事情,可不是玩意儿,敌情变幻,刀剑无情,也是姐儿们去得的么?我因受了皇上家恩典,没奈何呢。不然这么热的天气,在家里凉快不好,倒要冒着暑翻山越岭的赶将去。妹子你很好的过着太平岁月,快打回这妄念罢。”么妹笑道:“哥哥太把我瞧的小了,兵法上弓马上,妹子也曾揣摩过,练习过,虽不见得怎么,以现时将帅而论,自问也可以充得数了。人家得胜,妹子独遭败仗,那是再不会有的事情。哥哥不许我去,我也知道不过是怕我夺了哥哥的功。其实也是多虑,谁不知么妹是龙跃的妹子,山高遮不住太陽,我立了功,究竟仍旧是你的光辉,我难道还图什么荫袭不成?”龙跃道:“上了战场,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定的,我无非为爱惜你起见。”么妹道:“哥哥放心,妹子自问,恁如何不济,总也不至于丢脸。
”龙跃知道么妹性甚执拗,力阻定然不成,随道:“咱们再商量罢。”龙跃原是一时敷衍,想慢慢再想法子阻止她。谁料事有凑巧,出发之前二日,龙跃忽然得了一病,军情紧急,额大帅催促文书接二连三的来,势又不能稍缓,部下各将又没一个能当这重任,于是龙么妹遂代兄督队到额侯大营听调了。临行时光,龙跃嘱咐了好些话儿,么妹一一答应。正是:铁甲裹纤腰,金闺作烈士。暂别珠帷镜,槛绮梦催醒。抚将骏马长鞭,雄心激勉三军。呼娘子大增巾帼之光,号夫人足厌衣冠之气。
龙么妹这支人马,迅疾如风,行了半月开来,已与大军相接。这日行到南笼地界,此处离大营只有三十里。么妹下令:“安营歇息一日,明儿晋谒大帅,听候调遣”。安营已毕,就派二十名巡逻队,四出哨探。一时报称:“东南角上,有贼骑窥探,诸将都欲出营擒捉。”么妹道:“咱们才到,敌情地势都不很熟悉,只能严守营门,不得轻举妄动。等明见过大帅,奉了将令,出战也未晚。”诸将听了,都笑么妹没胆子,要私自出营擒捕。么妹道:“我是全营的主帅,谁违我令,我就斩谁。”说着把两泓剪水秋波进出寒光,向众人打了个圈儿。众人被这明星般的目光一逼,顿时寒战起来,一个个低了头,不敢答话。
这晚月上之后,么妹带领侍婢,亲往各处巡视,但闻刁斗之声前后相应,查了一遍,见守的倒还严密。查毕回营,帐外檄声已报三鼓,举头瞧那月时,愈益品莹澄彻,两三片薄云,映着月色,徐徐浮动,宛似轻霜薄絮似的,心中好不快然。遂令侍婢取宝剑来,趁着月色舞将起来。剑气生风,剑锋激电,么妹的慧心娇力,正全注在宝剑上。流星探马飞报军情,说额侯中了贼人诡计,被困在南笼地方,贼首王囊仙、七绺须前后夹击,情势十分危险。么妹道:“那还了得!”随令拔队齐起,星驰往救。么妹身跨骏马,手舞银槍,十多员苗将,三百名苗军,紧紧相随,马前扯起三丈来高的红绸大旗,中间绣着个大“龙”字,飞驰而前,迅疾得像箭一般。霎时间早到战地。么妹飞骑陷阵,那股锐英气风直接辟易千夫,披靡万从。左冲右突,战到天明,贼人抵挡不住纷纷退避。么妹吹号收军,检点人马,只死两个,伤了五个,各苗将唱名报功,阵斩贼人首有四百五十七颗,生擒贼酋九名,阵降贼兵二百二十三名,所得马匹粮饷,不计其数。么妹吩咐:“马匹粮饷本军收用,降兵编人本军,充当火夫。贼酋九名,首级四百五十七颗,解往大营听赏。”处置才毕,忽报:“额侯爷差官求见。”么妹忙叫快请。只见进来了两个蓝顶花翎的差官。两差官见了么妹,都各一呆,随道:“大帅派我们来请龙爷呢。”么妹笑道:“原来大帅还没有知道我哥哥龙跃因为病了,派我前来代当差使的。”两差官惊道:“昨儿晚上血战南笼救出我们大帅,难道就是姑娘么?”么妹笑道:“不敢,是我做的事。”两差官相语道:“谁料花朵儿似的人,竟有这么能耐,你我丈夫真真愧死了。”当下就传额侯令,请么妹到大营相见。
么妹到了大营,额勒登保也异常赏叹,待以宾客之礼。么妹询问贼情,随献计道:“贼人经此挫折,业已丧胆。何不奖励三军,分道进攻,一鼓作气,南笼之贼不难立就扑灭。”额勒登保道:“你这话深合兵机。我兵条条生路,不过拼命进战是一条死路;贼兵条条死路,不过拼命鏖战是一条生路。欲以我之长攻贼之短,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一法。等杨芳、杨遇春到了,咱们就分道进攻是了。”原来这时光二杨正奉差在外,隔不上几时,果然二杨兵到。额勒登保定下方略,分兵八路,协力进攻。龙么妹的苗兵,虽然只有三百人,倒也当作一路。择定八月十五夜,八路兵马一齐攻扑。
到了这晚,天静无云,月明如画,轻飚掠须,拂拂生凉。
么妹坐在马上,星眸似水,杏脸含春,笑向左右说:“这起贼子,合该命尽,咱们今晚大家留心点子,总要多擒他几个活口,最好把著名的王囊仙、七缎须捉住了,也显显咱们苗人的能耐,要是被人家擒了去,咱们脸儿上都没有光辉的。”话犹未了,忽听号炮声响,众苗将道:“了不得,人家抢了头阵去了。”
么妹笑道:叫咱什么,迟早不争在这一刻儿。擒贼先擒王,拿住了王囊仙、七绺须,惩他们如何杀敌致果,也难跟咱们比肩儿子。”说罢,催马前进。忽前哨时称拿住两名贼子。解到马前,么妹停辔瞧时,见两贼都有三十上下年纪,都穿着白衣,见了么妹,不住的叩头求饶。么妹娇声喝问:“你们两人姓甚名谁?在贼营中当什么差?这会子要往哪里去?要命的就照实讲,实讲了,我不杀你,我还赏你呢。要有一字半句虚话。”说到这里,就把所备宝剑一掣,映着月色,一股冷森森寒气,直射向两人脸上来,吓得两贼没日子的喊“饶命”。么妹道:“也没见过这么没中用的人,也要出来当贼子。放心罢,这脏脏东西,我要亲自动手杀起来,怕不薰坏了我么。快讲!”马前苗将齐声催喝,两贼只得供道:“小的李福、王禄,都是王教首手下的听差。王教首为官兵不日前来攻打,特差小的两人,到川中王三槐总教首那里求救。这是句句实言,女菩萨慈悲放了我们罢。”么妹道:“王教首是谁?”两贼回道:“就是王囊仙!”么妹心里一动,笑向左右道:“不料咱们的大功,就着落在这两个贼子身上。”随喝问:“王囊仙所在地方,你们谅总知道。”两贼回“知道”。么妹道:“你们引我去擒王囊仙,擒了王囊仙,我自重重赏你们。”欲知两贼肯从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