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本无魏姓族,“魏夫人”庄园的主人,也不姓魏,更不是女人。
曹州人都觉得魏夫人庄园是曹州最神秘的地方,没外人有幸进去过,也没外人知道它的主人“马西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庄园里的仆人衣着都很华丽,气派也很大。他们出来采办货物时,都乘着漂亮的马车。他们行起赏来,出手向来都很大方。
仆人已是如此,主人又当如何?
很多人都想和这些仆人套近乎,想打听一点庄园里的情况,可他们什么也打听不到。这些仆人们总是微笑,笑得讳莫如深的。
也有些打家劫舍的亡命徒,想夜里去洗劫庄园,结果是他们自己反倒被“洗劫”一空,连尸体都找不到。
衙门里的人居然也从来不去啰唣。有一回班房里的捕快头儿黄三爷喝多了,漏了点口风,结果第二天一早,黄三爷自己就因“勾结匪类、徇私枉法”的罪名被关进了大牢。
黄三爷其实也不过才说了三句话。
“每年上万两的银子一塞,谁的嘴堵不住?”
“别说是我小小一个黄三,就是府城太守、山东布政司,也不敢惹那位主儿。”
“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杀你们是应该的,你们不怕丢命只管去闯闯看。就凭你们这么次的人头,五百两一个打住了。”
野王旗得到的线报的确不错,宋捉鬼的确是住在魏夫人庄园里,也的确是和蒙面女人在一起。
只不过蒙面女人只有一个。
这个蒙面女人,是宋捉鬼今年秋天“捉”来的“女鬼”。
是在坟地里捉的。
那天恰巧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宋捉鬼忍受不了别人、尤其是少男少女们情意绵绵的样子。他那段时间活得像野拘一样,连看人的眼光也有点像条野狗。
他受不了“家狗”那种洋洋自得的神情。
所以宋捉鬼那天晚上睡在坟地里。
他喜欢睡坟地,因为坟地里清静,没人打扰他,没人让他不愉快。
坟地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可怕的地方,夜里的坟地自然更可怕,因为坟地里总是会闹鬼。
天下的任何一块坟地,只怕都闹过鬼。
宋捉鬼不怕睡坟地,因为他叫“宋捉鬼”,只有鬼伯他的分儿。
那天晚上,宋捉鬼躺在两座坟之间的乱草中,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耳中忽然听到了一声悠长叹息,又幽怨,又凄凉。
宋捉鬼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鬼。
一个女鬼。
女鬼穿着件宽大的白布袍,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掩去了她的面容,只有她那双幽绿的眼睛在乱发间闪着森森的寒光。
女鬼就坐在他身边的一座坟头上,望月长吁。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会感到害怕,至少也该有点吃惊,可宋捉鬼居然满吞吞地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似地柔声道:“喂,你有什么伤心事?”
女鬼不理他。
宋捉鬼的声音更温柔了:“说出来给我听听中不中?”
女鬼低下头,盯着他,阴森森他说道:“你是人。你管不了鬼的事。”
宋捉鬼安详地道:“就算我管不了,你说出来给我听一听也没什么坏处,对不对?我知道有事憋在心里很难受。对人如此,对鬼想必也是这样子的。”
女鬼冷冷道:“我没有伤心事,因为我是鬼,我根本连心都没有。”
宋捉鬼道:“就算你没有心,也没有伤心事,但既然我们恰巧在这里碰到了,总该聊点什么,是不是?”
女鬼道:“人鬼殊路,有什么好聊的?”
宋捉鬼道:“你看,这里是坟地。你是鬼,我是人,既然我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我们还可以交谈,就证明这里既非人间,亦非鬼域,而是人鬼交界之处。我们应该有许多东西好聊的。比方说,你可以聊一聊鬼的事,我可以谈一谈人的事。”
女鬼冷笑道:“你虽然自称是人,可对人的事,你又有多深的了解呢?”
宋捉鬼默然。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就算是古往今来的大哲圣贤在此,只怕也没人敢自认对“人的事”有很深刻的了解。
女鬼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我对鬼的事,也了解不多。我只知道我是鬼,如此而已。”
宋捉鬼勉强笑道:“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做鬼是不是比做人有意思。”
“那么你也可以告诉我一件事。”
“你是想问我,做人是不是有意思,对不对?”
“对”
宋捉鬼沉默良久,才叹道:“有时候挺有意思的,有时候挺没意思的。”
“哦?”
宋捉鬼苦笑道:“挺有意思的时候不多,挺没意思的时候不少。”
“是吗?”
宋捉鬼又道:“挺有意思的时候想起挺没意思的时候的事,觉得也挺有意思的;挺没意思的时候想起挺有意思的时候的事,就觉得都挺没意思的。”
女鬼道:“我看你才真的有什么很伤心的事。”
宋捉鬼点了点头,叹道:“这件事对你们鬼来说或许无所谓,但我们人却看得很重很重。”
女鬼道:“是什么事?”
宋捉鬼慢吞吞地道:“恩、怨、情、仇。”
女鬼闭上眼睛;好久好久没说话,似乎已睡着了。
可她并没有睡着。她的肩头在微微耸动。
她哭了。
她哭得很伤心很动情,哭得浑身颤抖,白袍无风自动,簌簌有声。
宋捉鬼已听出了她的声音,他知道她是谁。
宋捉鬼的耳朵一向很敏锐,他的记忆力也好得惊人。
她是铁线娘。
她竟然就是早就被认为已死去了的著名江湖浪女铁线娘。
铁线娘一向是个很开朗的女人,她也很坚强,很有自信。
可现在她却在痛哭,哭得楚楚可怜,活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丫头。
宋捉鬼道:“大前年在泰山,夏小雨怎么会放过你的?”
那次在泰山的一个道观里,江南“快活林”的女魔头夏小雨曾和宋捉鬼在云床上“聊过天”,铁线娘和另一个很有名的浪女苏想容偷听到了许多复小雨早年“隐私”。
夏小而因而要杀她们。
据说夏小雨以重伤的惨重代价,要了铁线娘和苏想容的命。
可铁线娘居然还活着。
是夏小雨手下留情?还是铁线娘死里逃生?
铁线娘冷笑道:“她……她大概……大概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才没有……没有补几刀。……”
宋捉鬼道:“苏想容也还活着吗?”
铁线娘哭得更伤心了:“想容她……她是…··后来……
后来自杀的!呜呜呜……”
宋捉鬼问不下去了。半晌,铁线娘才抑住哭声,哽咽道:“想容她当时…·没死,只是…·只是…·昏迷了。
夏小雨走后,我醒过来,拖着她离开了道观,可我们的武功已…··已全废了。想容的脸也毁了,她想不开,想不开,呜呜呜……”
宋捉鬼在心里叹息。
容貌对一个漂亮女人来说,也许比生命还要重要三分。像苏想容这种心高气傲的江湖女人,怎能经得起毁容废功这么残酷的打击呢?
良久,铁线娘才平静下来了。
宋捉鬼轻声问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铁线娘道;“还能是怎么过的?·…·最早是沿街乞讨,后来…。··后来帮人家洗洗浆浆,烧火做饭喂猪,勉强混口饭吃。”
她垂下头,喃喃道:“这已是我最漂亮的一件衣裳了,我也就只有这一件好衣裳了,一直放在包袱里,舍不得穿。我听说你来了以后,就一直想找你。后来我打听到你现在……也很不如意,才……才先到这个坟地来等你。这里幸好也只有这么一块坟地。……我想求你帮我和死去的想容出这口气。”
宋捉鬼苦笑道:“你能肯定我会答应你?”
铁线娘轻声道:“如果你不答应,我们就永远出不了这口气了。我只有去死。”
她顿了顿,短促地低笑了一声,慢吞吞地道:“幸好,我还有杀死自己的力气。”
宋捉鬼道:“归根结底,事情因我而起,我应该负责了结。……你现在住在哪儿?”
铁线娘哆嗦了一下:“我……我不会领你去的!”
宋捉鬼道:“你伯我会泄露出去?”
铁线娘摇头:“不是。我现在…··见不得人。为了活下去,我,…··我什么事都做过,什么事都肯做。……”
宋捉鬼站起身,将她扯下了坟头。“现在该我为你做点什么事了。你住在哪里?领我去!”
铁线娘枯瘦的手在颤抖,“不!”
宋捉鬼道:“我住过马厩牛棚猪圈狗窝,住过阴沟坟场义屋。就算你是住在地狱里,我也要去看看。”
铁线娘跪下了,哀声道:“求求你,求求你别去了。
你……你就让我…··顾全这最后一点点面子,好不好?”
地位再卑贱的人,也渴望自己有那么一份做人的尊严。
听着她的哀求,连宋捉鬼都心里发酸。
半个月后,魏夫人在庄园的主人,就换成了宋捉鬼,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外人极少。至于宋捉鬼怎么会接管这个庄园,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铁线娘也不知道。她按七夕之夜宋捉鬼的吩咐在深夜里来到这个庄园,然后就有四个丫环将她接进去,送入一座美仑美奂、光明灿烂的大浴室里。
浴室里有一方洁白的大理石砌成的池子,池子里放满了很热的水,水上还缀着许多美丽芳香的花瓣。
对于以前的铁线娘来说,这里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太让人吃惊的地方,可现在她却像是一脚踏进了仙境。
她尽情地泡了一个时辰,将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她简直不想起来。
她心里也很疑惑。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不知道宏捉鬼究竟和这里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最后她简直就无法爬出池子了。侍女们扶起她,替她拭干身子,扑上淡妆,在她腋下涂上一种满是异香的香水;为她被上柔软华美的丝袍。
她娇弱俯懒得像是赐浴华清的杨玉环。
然后,侍女们簇拥着她,走入了一间灯光辉煌的大厅。
她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她赤裸的脚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飘飘忽忽的,无法落实。
然后她就看见了这大厅中惟一的一个男人。
这男人高大而且丑陋。他穿着件黑色的长袍,神情威严,活像个“国王”。
他就是宋捉鬼。
宋捉鬼站在一张青玉案边,憨厚地微笑着,柔声道:
“铁小姐,你好。”
侍女们都盈盈跪倒,用甜甜的悄悄的声音唤道:“见过主人。”
他就是主人?
铁线娘情不自禁地也往下跪。
宋捉鬼一步迈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将她扯了起来,笑道:“你是我的朋友,怎么能这样?”
他又转头冲侍女们瞪眼:“跟你们说过几遍了?叫你们不要叫我主人,你们就是不听!记着,我是庄主,不是主人。见了我也别再下跪了。”
侍女们嘻嘻笑着,转身轻盈地跑开了。
铁线娘哽咽道:“我……我情愿为奴,我……我实在....”
宋捉鬼脸一沉,道:“这种废话我不想再听到。你要是不把我当朋友,我只好请你再出去。”
铁线娘“哇”他一声大哭起来,身子也软软地往下滑。
宋捉鬼叹道:“你这是做什么?”
铁线娘紧紧抱着他的腰,将脸儿贴紧地的腿,嚎陶痛哭。
就这样,魏夫人庄园不仅换了一个新主人,而且还破天荒地多了一个“二庄主”,而且这位二庄主还是个女人。
这实在让仆人们感到非常非常不习惯。
宋捉鬼绝对不是个雅人。
他一大早起来,就大声吩咐仆人们一齐动手扫雪,自己也身体力行,拿了把铁锹铲雪,忙得不亦乐乎。
铁线娘本来是想赏雪的,可一出门就看见院子里两个侍女正笑嘻嘻地扫雪,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们干什么?”
两个侍女停手笑道:“大庄主吩咐的,我们不敢不听呀!”
铁线娘怔住,喃喃道:“好好的雪,扫它做什么?”
一个侍女道:“大庄主说,扫了雪好走路。”
另一个叹道:“其实不扫不也可以走路?踏雪而行,何等风雅!——唉,咱们这位大庄主哪,就是一个——哎哟!”
她被身边的侍女掐了一把,忍不住叫痛,“死丫头,你捏我干什么?”
她身后有人笑道:“你们这位大庄主,是一个什么?”
是宋捉鬼的声音。
那侍女的脸顿时飞红。
铁线娘掘嘴一笑,柔声道:“咱们这位大庄主哪,简直就是一个——粗人!”
那侍女连忙道:“我没有说这话,我……我是想说……说……”
宋捉鬼大笑道:“莫非你想说,我是个雅人不成?”
铁线娘咬牙笑道:“行了,珠儿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笑她?”
叫珠儿的侍女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人家已经够可怜的了。”
满院笑声。
好半天,铁线娘才止住笑,瞟着宋捉鬼,柔声道:
“有事吗?”
宋捉鬼点了一下头。
铁线娘转向珠儿,还没开口,珠儿已笑道:“珠儿知道,马上就离开,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院子。
一大盆红红的炭火,满室皆春。
宋捉鬼坐在火盆边,用火筷拨着炽红的炭块,脸色十分凝重。
铁线娘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试探着问道:“心里不大痛快?”
宋捉鬼摇了摇头,闷声闷气地道:“我想去一趟大漠。”
铁线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找郑愿?”
宋捉鬼点头。
铁线娘沉默。
宋捉鬼喃喃道:“我想今天就动身。”
铁线娘还是不说话。
宋捉鬼又道:“我走之后,这里的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如果…··我回不来的话,我所有的东西全都送给你。”
铁线娘还是不说话。
宋捉鬼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看着炭火,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七夕那天晚上,在坟地里你说的话?”
铁线娘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石人,一动不动,验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红红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眼中,才现出一丝生命的活力。
宋捉鬼道:“你求我替你和苏想容报仇,可我一直在回避这件事。我把你接来,只不过是想弥补一下我的过错。我很不下心来去伤害夏小雨,虽然她曾多次,……多次害过我,我还是很不下心。”
铁线娘不语。
宋捉鬼歉疚地道:“我知道,这种生活并不能使你真正快活,使你忘记对她的仇恨。你也许在心里一直责备我偏袒她,可……可我和她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玩伴。”
铁线娘垂下头,还是什么也没说。
宋捉鬼站起身,沉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报复夏小雨,其实也很容易。我走之后,你可以利用这里的一切人力物力财力,去对付更小雨。如果你想恢复武功,也并非不可能,我书房里有一本秘发,可以助你在短期内复功——很抱歉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一点。”
铁线娘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沉闷缓慢,一点生气也没有:
“你不相信郑愿已经死了?”
宋捉鬼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怔了一下,道:“我不相信。”
铁线娘道:“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
“都不是。”
“那是什么?”
“是不可能相信。”宋捉鬼微笑道:“一场沙暴,无论如何也要不了他的性命。”’
铁线娘道:“既然他没有死,就一定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瀚海那么大,你怎么去找他?”
宋捉鬼嘿嘿一笑:“鳖有鳖路,虾有虾路。山人自有妙计。”
“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动身?冰天雪地的。”铁线娘幽幽道;“等开春再走不行吗?”
宋捉鬼喃喃道:“我就是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铁线娘突然跳了起来:“你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我呢?你就不怕我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宋捉鬼愕然。
铁线娘眼中已闪出了泪花:“我是什么人?你把我当什么人?”
宋捉鬼奇道:“朋友啊?”
铁线娘哭了:“你把我当朋友?见你的鬼!我有什么资格当你的朋友?我怎么配当你的朋友?我以前是个烂女人荡货,我现在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宋捉鬼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倒愣住了。
铁线娘突然又不哭了,转身抹去泪,冷冷道:“你去把那本什么秘笈拿给我。”
宋捉鬼没回过神来,还是愣愣地瞪着她。
铁线娘冷笑道:“我现在就想恢复武功。”
可她并没有那么做。
她让宋捉鬼找到“复功秘诀”那一页,就抢过去,一手扯下那页纸,扔进了炭火里。
一缕轻烟,“复功秘诀”就此不复存在。
宋捉鬼惊呆了,他甚至都忘了伸手去抢那页纸。他直盯着铁线娘,好像已不认识她了。
铁线娘眼中有种疯狂的快意。
好半天,宋捉鬼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有一个、一个……想法”
铁线娘坐在那里,像个活死人。
宋捉鬼轻轻咳了一声,迟疑着道:“这个想法是关于你的。我想·,…·我想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喜欢我?”
说完这句话,宋捉鬼脸已涨成了猪肝。
铁线娘不说话,可牙已咬紧了。
宋捉鬼连忙道:“你不要生气,我只是这么猜的,我·…·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是个粗人。”
铁线娘急促地喘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不配!”
宋捉鬼眼睛亮了。他知道他猜对了。
他的大手一伸,就伸到了她腋下,将她从火盆那边一下抱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
“再说一遍你不配,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铁线娘哆嗦得好厉害。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唇在轻轻颤抖。
她的身体一下变得很软很沉,她颀长的双腿不知不觉间夹紧了他。
她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虚弱得像个濒死的人:
“只要你肯要我,哪怕就一回,我也会觉得自己活的还像是个女人。”
宋捉鬼牵着她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微笑道:“两回你要不要?”
“要!”
“三回呢?”
“要!”
“再多些呢?”
“要!”
可惜,她并没有要成。
他刚刚抱紧她亲吻了没一会儿,还没来得及有更进一步的举动,珠儿的声音已远远飘了过来:
“启禀庄主,吕倾城吕公子拜庄!”
宋捉鬼怔怔——吕倾城来拜庄?开什么玩笑?
他对吕倾城简直连一点好感都没有,他才不想见他呢!
更何况他正在兴头上,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离开她?
宋捉鬼又低头去吻她的柔唇,铁线娘却喘息着推开了他:“去见见吧!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宋捉鬼捉住她:“他来能有什么事?”
铁线娘推着他的手,悄悄道:“就因为他最不可能有什么事,你才该去见见。……我在这儿等你。”
宋捉鬼恋恋不舍地又缠绵了一会儿,这才没好气地冲窗外大声道:“请吕公子在客厅用茶,我马上就来!”
铁线娘吃吃低笑。
宋捉鬼恨恨地道:“要是他纯粹是无理取闹,回来我就把你……”
铁线娘瞟着他,笑得更厉害了。
宋捉鬼运了半天气,这才从椅中站起身,红着脸冲她瞪了瞪眼,大步出门而去。
吕倾城一身貉裘,正坐在客厅里品茶,一见宋捉鬼大步入厅,微笑起身,拱手道:“果然是宋大侠当面。”
宋捉鬼正一肚子鬼火,听他当头说了这么一句不疼不痒的话,顿时就把脸拉长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吕倾城微笑道:“我听人说魏夫人庄园新任庄主是宋大侠,有些不信,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如此。”
宋捉鬼冷冷道;“你今天来拜庄,就为了这事?”
他没有坐,也没有请客人坐下。
很显然,吕倾城只要点个头,说声“是”,他就准备逐客了。
吕倾城当然明白这个:“吕某今日此来,是向宋大侠打听一点事。”
宋捉鬼道:“吕公子算是找错人了。我已久不问江湖事,吕公子要打听什么事。直接去找野王旗,岂不更好?”
他的脸板得铁青,他的话也很不客气。
他以为吕倾城会生气,那样的话,他就会动手把吕倾城请出去。
没想到吕倾城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和气了:
“宋大侠,这些事,吕某若不问你,只怕偌大的江湖,就没人可问了。”
这话顺耳。
宋捉鬼的脸已板得不太紧了:“是吗?”
吕倾城诚恳地道:“绝对如此。”
宋捉鬼仿佛直到这时才想起吕倾城是客,大手一伸,道:“坐。”
吕倾城笑道:“多谢。宋大侠也请坐。”
宋捉鬼的脸已经板不住了,说:“来呀,给吕公子上茶!”
铁线娘左等右等,也没见宋捉鬼回来。
铁线娘有点坐不住了。
吕倾城究竟有什么大事,竟能把宋捉鬼拖在客厅里这么长时间?
有什么事比她还重要?
铁线娘唤过珠儿、吩咐道:“你去客厅听听,大庄主和客人谈什么谈得这么热闹。”
珠儿去了片刻,嘟着嘴地回来了:“大庄主和姓吕的说得可热闹了。”
铁线娘道:“他们说什么?”
珠儿道:“好像是姓吕的向大庄主请教什么,而我们这位大庄主哪,架不住人家给顶高帽子,说得可热心了。”
铁线娘间:“吕倾城向大庄主请教什么?”
珠儿道;“左右不过是江湖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偏咱们大庄主知道。”
铁线娘怔了半晌,咬牙道:“我去看看。”
珠儿笑了,笑得神神秘秘地说:“我进去送茶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了,可大庄主传音告诉我一句话。”
铁线娘扯着她袖子,瞪眼道:“什么话?”
珠儿只是笑。铁线娘问之再三,珠儿才悄悄笑道:
“大庄主说:“珠儿,回去叫二庄主千万不要出房门,也不要开窗户,就在床上等我’。”
铁线娘听到最后,才一下涨红了脸,拧了珠儿一把:
“小蹄子!再敢胡说,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珠儿低笑,红着脸道:“是真的呀!珠儿一个字都没说错。”
铁线娘啐道:“还说!”
珠儿一溜烟跑了出去,把房门也带上了。
铁线娘咬着唇偷偷笑了起来,捂着脸儿倒在了床上。
她相信珠儿不敢骗她,宋捉鬼一定真对珠儿讲过那些话。
他怎么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
铁线娘用锦被蒙住头,细细想他,想得浑身火热。
不知过了多久,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只大手伸进了锦被…·
铁线娘早已醒了,但她不想睁开眼睛……
被浪已不再翻腾,喘息也已停止。
直到这时候,铁线娘才想起该问的事情:“吕倾城来做什么?”
宋捉鬼反问:“珠儿把我的话转告你了吗?”
“嗯。
“你真的一直在床上?”
‘’嗯。”
铁线娘乖得像只最温驯的鸽子,缠绵得如被微微的春风拂动的春潭,柔软得就像是被泡化了的小泥人儿。
宋捉鬼喃喃道:“吕倾城是冲你来的。”
铁线娘愕然。
宋捉鬼苦笑道;“他们只知道我和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他们还不知道你是谁。”
铁线娘颤声道:“他们找我做什么?”
宋捉鬼拥紧她,亲吻她微微颤动的柔唇:“我也不清楚。但我猜他们只是好奇,仅此而且。”
真的“仅此而已”吗?
宋捉鬼终于还是出发了。
已经决定的事,就必须去做,他既已决心要走一趟瀚海寻找郑愿,他就必须去。
他是一个人上路的。在他走之前,铁线娘已不知央求了多少次,求他带她一起去。他没有答应。
他深知此行的艰难,他不想让她受苦,更何况,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的事情会发生,他可不想让她冒险。
他启程的时候,铁线娘紧紧捏着他的手,眼泪扑籁籁流了满面。
走出老远了,他的耳边还萦绕着她的低低地呜咽:
“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