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宽的脸色铁青,路人都敬畏地为他让道,生怕一个不小心,使自己成为这位大名捕的泄愤对象。
铁宽的步子迈得很大,他简直不像在走路,而是在冲锋。
“谁又惹铁捕头生气了?”人们都在暗中嘀咕,但没人敢上前去问铁宽。
在济南府,能惹铁宽生气的人,实在不多。
铁宽冲到大明湖边,径自冲向沁芳亭。
亭中圆桌边的石凳上,端坐着一个神情木然的青衣人。青衣人直视着想冲冲走来的铁宽,居然没有半点表示,他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
这青衣人的年纪者来并不很大,衣饰也颇寒怆,但气派不小,镇定功夫也很到家。
铁宽走到了对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气,冷冷道:“阁下就是要找我谈谈的人?”
青衣人漠然道:“不错。”
铁宽冷笑道:“阁下居然能潜入我的卧室,而且能轻松地磨墨润笔,在墙上工工整整地题写楷书,实在令我吃惊。”
不仅铁宽应该吃惊,任何一个武林朋友、江湖好汉碰到这种事情,也都该大吃一惊。
要知道铁宽既然能称“名捕”,武功自然很高,反应自然也极敏锐。就算他再累、睡得再死,有人潜入房间怎会没有警觉?
更要命的是,这青衣人居然没有用迷药闷香一类的下三濫玩意儿,他的轻功岂非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样的人若当了“飞贼”,试问有哪个“名捕”能拿得住他?
青衣人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仍然很呆板:
“铁捕头不必吃惊,请坐。”
铁宽盯着他的眼睛,沉声喝:“阁下如此身手,想必不是无名之辈,何不将人皮面具揭下,让铁某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
青衣人道:“没有必要。”
铁宽冷笑道:“别忘了我是捕头。”
青衣人眼中闪出了凛凛寒光:“铁捕头何必强人所难?
壁上题字,并无恶意。铁捕头也是个明白人,何苦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
铁宽气极:“你……”
青衣人眼中寒光化去:“铁捕头,请坐。”
铁宽喘了半天粗气,终于在青衣人对面坐了下来,低吼道:“找我有什么事?”
青衣人缓缓道:“铁家三世名捕,铁捕头想必知道这是什么。”
青衣人的右掌中,不知何时已摊开一面黑色的小旗,旗上有一个用金线绣成的字——
“王”!
铁宽的眼睛一下瞪圆,嘴也吃惊地张开了。
他的脸在刹那间由铁青变成惨白,又从惨白渐渐变成血红。这位名捕似已在颤抖。
他瞪着那面小旗,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青衣人右手一缩回袖,沉声道:“铁捕头怎么打算?”
铁宽的拳头已畅攥紧,额上青筋暴露。他的声音已嘶哑得可怕:
“我……我……”
青衣人道:“铁捕头先定定心神。”
铁宽舔舔嘴唇,吃力地咽了几口唾沫,嘶声道:“恩仇不过……三代,我……我不……不…·,·”
青衣人道:“哦?铁捕头不想低头?”
铁宽转眼之间泄了气,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额上冷汗一颗颗往外冒:
“我不想…不想例外。”
青衣人赞许似地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也温和多了:
“铁捕头肯这么想,本人很欣慰,铁家人素称忠义,铁捕头不忘旧主,本人十分钦佩。”
铁宽指着额上的冷汗,喃喃道:“要我做什么?”
这平素威风凛凛的大名捕像被抽了主心骨的癫皮狗,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
青衣人悄声道:“有两件事,希望铁捕头帮忙。”
铁宽道:“请吩咐。”
青衣人道:“第一件事是寻找郑愿。”
铁宽一怔:“郑愿?”
青衣人点点头:“不错,主人想见他。”
铁宽愕然。
青衣人道:“你用不着吃惊,主人认为,郑愿隐身济南的可能性最大,由你找他,应该没问题。”
铁宽是:“是。’
青衣人又道:“第二件事,停止你现在正在暗中进行的事。”
铁宽猛一下站了起来:“不!”
铁宽正暗中进行的活动,目的就在于扳倒济南孟家,这是铁宽毕生的心愿,打死他也不会放弃。
青衣人悠然道:“你想必也知道,孟家原也是主人的部属,现在主人刚入江湖,咱们应该做的事是尽心尽力辅佐主人,而不是互相残杀。”
铁宽抗声道:‘’不行!”
青衣人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主人有密旨,请铁捕头过目。”
一方黄绫交到了铁宽手中。
铁宽读完“密旨”,面上现出了感动万分的神色,他将黄绫叠起,合起双掌,默运内力,再摊开手掌时,黄绫已成灰烬Q
青衣人道:“铁捕头好内功。”
铁宽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请上复主人,铁宽肝脑涂地,也难报主人大恩。铁宽此身,已属主人。”
仙人居中,高二公子也在接待另一个青衣人。
高老太爷、高大公子和高大小姐也在座。
高二公子依然那么深洒那么文雅,高大小姐脸上的官粉也还是像从前那么厚,神情一如既往不好看。
高老太爷已经很老了,看样子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他的头发已没留下多少,胡子也稀稀拉拉的,完全像个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
看见高老太爷的人,一定会怀疑他是不是有足够的精力生下这么多儿女。
高老太爷坐在那里,不住咳嗽,咳得“呼天抢地”
的,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就此呜呼哀哉。他的身边,围着三个如花似玉的丫置环,一个为他捶背,一个为他捏腿,一个为他端着痰盂。
至于高大公子,干脆就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人。
高大公子的岁数好像已很不小,足可做得高二公子和高大小姐的父亲。高大公子很瘦,面色黑里透灰,灰里透黑,一望而可知被病魔折磨得很苦。
高大公子的头发已半白,额上已有许多不深不浅的皱纹。他显得很阴郁。
高大公子似乎总是在幻想着什么,又总是被他幻想的东西伤害。
高大公子的眼睛一直垂着,看着自己已残的脚尖,似乎在很悲哀地缅怀着什么。
至于高老太爷,他的眼睛自然也无暇去看这个青衣人。高老太爷的眼睛里总是红红的。老泪不干。
看着青衣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高二公子。
高大小姐一直扭着脖子看窗外,鼻中还不时很不满地轻轻哼几声。
高二公子含笑道:“寒舍并无称雄武林之心,清尊使上复王爷,高氏残败之门,早已灰心江湖。”
青衣人道:“二公于此言只怕不是出自本心。听说贵府去年六月已和血鸳鸯令交好,并迎回了玉观音。”
高二公子道:“是有这回事。”
来人道:“在下虽是后辈,无缘亲见贵府昔年纵横大河上下之风采,但在下自小便听到有关贵府的种种典故,可说是心仪已久。”
高老太爷咳得越发厉害了,交谈因此而中断片刻,高大公子仍旧苦着脸垂睑下视,高大小姐也依然在望窗外的柳叶。
待到高老太爷嗽声稍歇,青衣人又道:”现在玉观音已物归原主,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阻挡得了贵府发展壮大的势头呢?”
高二公子微笑道:‘’在下迎回玉观音,是不欲先人之物流落他乡。尊使大人,设若寒门真有实力复出,有没有玉观音又有何不同?”
青衣人冷笑道:“二公子何必掩耳盗铃?”
高大小姐实在忍不住了,猛然回头,就想发火骂人,高大公子轻轻一叹,右手食指一弹,封住了她哑穴。
青衣人道:“好一招弹指神通!”
高大公子苦着睑,叹道:“舍妹年幼无知,尊使海涵。”
青衣人哼了一声,道:“王爷特地在临行前嘱咐我,说贵府人材济济,实力雄厚,近三十年来日益强大,大河上下,已难有对手,王爷很看重贵府,希望能够友好相处。
二公子,王爷是很有诚意和贵府合作的。”
高老太爷又咳了起来,高大公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高二公子想了想,双眉一展,直视着青衣人的眼睛,含笑缓缓道:“请尊使回复王爷,就说蓬莱高家得蒙王爷青睐,欣喜万分,愿为马前之卒,供王爷驱使。”
吕倾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野王旗会找上自己,他甚至认为对面的青衣人在说胡话。
他吃惊地瞪着青衣人,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青衣人淡然道:“野王旗。”
“野王旗?”吕倾城反复念叨了几遍,忽然回过神来了:“你是说野王旗?”
“不错。
‘’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野王旗?”
“不错。”
“朱争不要的那个野王旗?”
青衣人的眼中射出了寒光,声音也尖利起来了:“吕倾城,你不想送命的话,最好客气点!”
吕倾城的脸气得发青。
自从被迫做了一次护轿卫士后,吕倾城的运气越来越差,江湖上敢对地瞪眼珠子的人越来越多。
吕倾城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一堆臭狗屎,谁都可以啐他一口。这感觉是如此切肤,令他气得发疯,而又无可如何。
在济南想杀郑愿没有得手,反被踹断了腿,这消息好像已在江湖上悄悄流传,至于是不是已传入金蝶耳中,吕倾城还不敢肯定。
值得庆幸的是,金蝶待他一如既往。从这一点上看,她还不知道那极丢脸的事。
现在这个青衣人居然也敢在他家里声色俱厉地喝斥起他来了,吕倾城怎能不怒气冲天,杀气腾腾?
吕倾城铁青着脸,冷笑道:“有种的,你再说一遍。”
青衣人居然毫无畏惧地报以冷笑:“我希望你冷静点,客气点,不要枉送了性命!”
吕倾城压仰已久的愤怒爆发出来了。他忽然大吼了一声:
“放你妈的屁!”
青衣人霍地站起身,死死盯着他,轻轻叹道:“你死定了!”
青衣人转身就走。
吕倾城一脚踹开桌子,豹子般迅猛地冲向青衣人:
“留下命来!”
眼见青衣人将丧生在他这雷霆一击之下,背后响起了一声清叱:“倾城住手!”
这是金蝶的声音。
金蝶就算是在喝叱,那声音也绝对悦耳迷人,绝对有魅力。
吕倾城如奉圣音,硬生生收回掌力,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青衣人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仍旧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前,一只脚还没迈过门槛,金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尊使请留步,待奴家和倾城告罪。”
吕倾城刚想表示惊诧和不满,后腰就被夫人捅了一下,只好闭嘴。
青衣人停住,半晌才冷冷道:“金蝶?”
吕倾城的火气又上来了——这王八蛋竟敢直呼他妻子的闺名,简直该杀一百次头。
可金蝶又适时制止了他,柔声道:“不错,现在是吕夫人。”
青衣人冷冷道:“吕夫人想说什么?”
金蝶道:“倾城是个很莽撞的人,说话做事很少用脑筋动心思,清算使原谅他的冒失和无知。”
吕倾城又惊又怒,但不得夫人指示,再也不敢乱说话。
青衣人漠然无语。
金蝶轻笑道;“清算使回厅上坐坐,奴家叫倾城给您赔罪。”
青衣人道:“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吕倾城气得七佛升天,但在金蝶的示意下,不得不压抑着怒气,冷冷道:“吕某有眼无珠,冒犯阁下,还清阁下海涵。”
说完这句话吕倾城眼泪都快出来了。
青衣人却不买账:“你的话言不由衷。”
金蝉道:“倾城是个直性子人.一时难拐过弯来,但像倾城这种人.一旦开窍,将是最忠诚最得力的人,尊使以为如何?”
青衣人这才缓缓回身,温言道:“夫人果然好口才,本人佩服之至,但吕公于亦非三岁孩童,本人代表什么,他应该很清楚吧?”
青衣的目光,一直盯在金蝶面上,那几句话说到最后,声音很有点怪。
吕倾城最不能容忍这种声音。但谁叫他妻子是武林第一大美人呢?
全蝶的美丽,几乎已经无法用笔墨来形容。无论哪个男人,能在金蝶前而不心猿意马、丧魂落魄,哪个简直可被尊为活菩萨。
吕倾城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总不能找个箱子把金蝶装起来不让别人看。
金蝶微笑,柔声道:“我敢肯定倾城在失态之前并未认真想过‘野王旗’这三个字的意义。……倾城,你仔细想一想再告诉尊使,你刚才做了些什么。”
吕倾城一怔,但很快,他就后怕了,而且怕得越来越厉害,脸越来越白,冷汗如雨。
在现你就是借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说一个不恭敬的字眼了。
他现在只想跪在地上,吻金蝶的脚。
荆劫后同样也没料到。对面那个青衣人代表的是已绝迹多年的野王旗。
荆劫后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有些事他必须问清楚。
他首先要弄清楚的,是这个青衣人发没发疯。
若非是疯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胡话。
他很客气地问了几句似乎不着边际的问题,说了几句客气话,很快发现这个青衣人并非是在说胡话。
于是荆劫后就肯定,野王旗的确已复出了。
然后他就想弄清楚复出的野旗实力究竟如何,虽然这一点很难,但荆劫后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了许多消息。
荆劫后发现野王旗东山再起的势头很猛,野王旗的旧部已纷纷表示效忠故主,各大门派噤若寒蝉。
荆劫后最后端起了茶碗,以示送客。
青衣人勃然作色:“荆公子这是何意?”
荆劫后微笑,很诚恳似地道:“荆某何德何能,敢劳贵主人不耻下交?贵主人势力已天下无敌,多一个荆某人少一荆某人,好像没什么差别。”
青衣人冷笑道:“荆公子真会说笑话,公子身兼血鸳鸯令主和离魂门主两大高位,怎可太谦。公子莫非以敝旗式微已久而不屑于结交么?”
荆劫后淡淡一笑,道:“家父曾任离魂门主,然劫后余生,已不问江湖中事,离魂门早已冰消瓦解;家母亦曾执掌过血鸳鸯令,但早已金盆洗手。现在荆某人只是小小的一个天香园主人;花匠不过五六,友朋不过二三,何言执掌两派?朋友说话,最好把握点分寸,否则传到江湖上,有些不明真相的人听信你阁下的谎言,那不仅会败坏荆某的名声,也会损及天香园的生意。请!”
他又端了一下茶碗,然后站起身,拂袖而去。
青衣人悻悻离开天香园之后,又去通知洛阳武林的其它门派名流,自然仍是顺应的多反抗的少。
消息一批批传走,飞离洛阳,飞回金陵。
当天晚上,这位青衣人在游说完龙门派后,神秘地暴死在龙门派为他安排的客房中。
龙门派的人惴惴不安,他们查了整整三天,一点线索也没查出来。
这个青衣人的死居然成了一个迷。
这是野王旗的使者在外被暗杀的第一个人。洛阳武林惶恐万分。他们知道,野王旗的报复马上就会到来,而且绝对残酷。
野王旗刚刚复出,最需要树立的是威信,而江湖上的威信是靠人头堆起来的。
报复果然很快就降临了。
青衣人暴死后的第四天凌晨,龙门派的总舵里乱作一团,惨厉的呼喊声连洛阳城郊的居民都听得见。
然后一把熊熊的烈火,将龙门派总舵烧成了一片瓦砾。龙门派从此在江湖上除名,它的所有门人,连一个也没活下来。
这其中就包括那个自称“眼睛不好”的流星索命刘昭阳。
这等江湖上仇杀,官府想管也管不了。再说连告状的苦主都没有了,让官府怎么管呢?
扬刀立威,其威必盛。这一来洛阳武林真正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例外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荆劫后的天香园,另一个则是武林著名世家,七大世家之一的洛阳花家。
荆劫后仍然很镇定很自在,仍经常独自一人出门踏青赏花、饮酒游乐,好像根本不怕野王旗的人会跟他过不去。
而奇怪的是,野王旗好像也将荆劫后的“不臣”给忘了,好像真的没将这小小的天香园主人当回事。
牡丹盛开,天香园又吸引来自天下各地的牡丹迷们,天香园又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如果游入中混有一两个刺客,谁会注意呢?
然而荆劫后似乎并没有准备任何防范措施。他只不过在洛阳城里多雇了几个地痞,帮助维持秩序、照顾生意。
许多人都暗中为他的安全担心,荆劫后却显得十分坦然,就像他根本未将生死放在心上似的。
一墙之隔的洛阳花家,青衣人根本就没去。
花家毕竟是武林七世家之一。武林世家素来在对外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且这些世家大多属世代烟亲,血缘极深,七大世家的势力团结起来,将战无不胜。
野王旗不惹这些世家,可说是明智之举,不仅避免了树敌太多,同时也孤立了这些世家。
然而花家几天来气氛仍十分紧张,原因在于孙老太君和花老祖都认为,既然朱争已默许野王旗复出,那么不论野王旗的主人是谁,郑愿都将是心腹之急,而花深深恰恰又和郑愿“缠杂不清。”
孙老太君有一日感念昔日之情,忍不住慨叹了一声,道:“朱争不死,野王旗犹有顾忌局限,一旦朱争归天,武林要大乱了。”。
花老祖疑惑道:“朱老前辈未有后人,执掌野王旗的会是谁呢?”
孙老太君冷冷道:”当然不会是郑愿!”想想有气,又将花老祖骂了个狗血淋头。
鲍孝一直在追缉杨雪楼,可已整整四个月了,杨雪楼依然“逍遥法外”,就好像是消失在空气里了。
这简直是对刑堂堂主鲍孝莫大的嘲弄,是鲍孝平生最大的耻辱。
鲍孝想杀的人,还从来未有一个能侥幸不死,鲍孝想找的人,还从来未有一个能逃脱得了,就算你上天入地,鲍孝也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捉拿归案。
杨雪楼的存在,对鲍孝来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而这几个月来,鲍孝的刑堂暴戾之气益盛。连盟主韦松涛都有点不忍心了,终于有一天,韦松涛经不住冤死兄弟家属亲友的哭诉,将鲍孝唤去,耳提面命希望他稍稍松一松手,歇一歇刑刀,以免激起暴乱。
韦松涛最后说:“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韦松涛这句说时,语气十分沉重。
鲍孝冷冷道:“就算是王爷的意思,属下也不敢姑息养奸,郑愿可以不拿不问,他毕意是王爷的故人,但杨雪楼不可不抓,抓来不可不杀,属下执掌刑堂,讲的不是情面,而是律法规矩。”
韦松涛也无可奈何,他甚至不得不当面温言嘉勉鲍孝的耿直和铁面无私。
说句大实话,韦松涛自己也不敢得罪鲍孝。江南绿林总盟的实权,实际上掌握在鲍孝手中。刑堂集中了盟中四十八名最勇敢的刀手、十七名凶名在外的刽子手,以及数十名暗器名家、剑客、毒术大师和暗杀高手。
如果鲍孝真要逼韦松涛退位交权,韦松涛或许真不敢不听。
三月十六早晨,细雨霏霏。
鲍孝率着刑堂十二名高手,在十五夜里悄悄掩入了镇江城郊的一处农舍。他接到线报,说是杨雪楼躲在这里。
鲍孝将八名高手布置在农舍四面以防杨雪楼遁走,自己亲领余下的四人冲进了农家小院。
然后雷声震天。
农家小院在转眼间被夷为平地,鲍孝被炸得尸骨无存。
守在四周的高手们被巨大的气浪冲倒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们被一群蒙面人掩杀,尸首扔进了废墟大火里。
韦松涛痛哭失声,为总盟失去了这样一位忠心耿耿。
不彻私情的执法者悲愤欲绝。他当众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来,为鲍孝堂主及十二名兄弟复仇。
然后就有消息说,制造这次暗杀的人躲入了素来惟我独尊的江南霹雳堂中,于是韦松涛率众去“论理”。
结果当然是一场混战,绿林总盟固然死伤累累,霹雳堂也是老少无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绿林总盟死伤最多的,是忠于鲍孝的刑堂兄弟,他们为故主复仇竟不计生死,自然让韦松涛钦佩不已。
而江南霸雳堂恰恰也是拒不服从野王旗号召的门派中最坚决的一个,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幕后策划这场混战的人是谁了。
幸好,没人敢点明。
混战发生在三月十九日,就在混战最惨烈的时候,绿林总盟由于一个人出乎意料的加入,而奠定胜局。
这个人居然就是杨雪楼。
杨雪楼亲手救回了重伤的刑堂十三位高手,亲手斩杀了霹雳堂武功最高的四名杀手,甚至冒粉身碎骨的危险,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韦松涛。
当时的一颗霹雳弹就在韦松涛身边炸开。若非杨雪楼舍身掩护,韦松涛早已命丧当场。杨雪楼伤得很重,几乎不治。韦松涛为他请来了天下第一名医叶天土,将杨雪楼的性命救了回来。
杨雪楼得到了绿林总盟上上下下的一片称赞,甚至连以前他最反感的刑堂兄弟也抛弃前嫌,请求由杨雪楼执掌刑堂。
三月二十七,还坐在软榻上、行动不便的杨雪楼裹满白布,从韦松涛手中接过刑堂堂主的信物——
两把刑刀。
中原飘红旗,红旗满中原。
汴梁铁红旗十七岁出道.二十三岁只手创立红旗门,至今已历三十年。这三十年里,红旗门的标志血红大旗行遍中原,在这三十年里,红旗门的势力已超过了武林任何一个帮派。
就算是立派数百年的少林、弟子数十万的丐帮,也没有红旗门的威风。
红旗门的门徒,铁血但不嗜血,骄傲但不傲慢。虽然门徒不过三千,但红旗所到之处,就算你拥有百万雄师,也不免胆战心惊。
没人敢说铁红旗不是英雄,也没人敢自诩比铁红旗更英雄。
铁红旗就是英雄的象征。
野王旗的使者一共来了十二人,就算是对少林武当,野王旗也没这么恭敬。
野王旗的使者不仅神态恭敬,话说得也很客气。
“敝上素闻红旗门威名,久仰铁掌门英雄,特命在下等面禀铁掌门得知,敝旗已正式复出,志在造福江湖。”
铁红旗微笑。
虽已五十三岁的铁红旗威风仍不减当年。铁红旗坐在那里,让所有的人都自觉气馁。
铁红旗微笑的时候,面上的三条刀疤闪着淡红的光彩。
铁红旗并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因为野王旗的使者执礼甚恭,言谦行谨实在是很规矩。更何况武林中本来就有开山立派时通知同道的规矩。
野王旗仅仅是来通知铁红旗一声而已,并无非分的要求。
铁红旗很客气地打发了那十二名使者,然后传檄散布中原的三千红旗兄弟,暗中戒备。
铁红旗并非仅仅是一勇之夫,否则他不可能开创红旗门,不可能令大旗屹立三十年不倒。
铁红旗知道,红旗门早晚要和野王旗正面冲突。
哪一面旗帜会先倒下?
是红旗,还是黑旗?
武林中知道桑笑的人有多少?
不下十万。
武林中见过桑笑真面目的有多少?
不过十数。
而且这十数人中,就有两个是她的徒儿,七个是她的徒孙。
另外见过她真面而且还活在世上的,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孙老太君,另一个当然就是朱争。
桑笑曾和孙老太君在五十年前为争朱争而殊死搏斗过,结果是“两败俱伤”,她们都没有得到朱争。
那时候的朱争,刚刚失去梅公子,几乎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他当然不会再接纳另一女孩子。
桑笑和孙老太君不同,孙老太君情场失利后,可以愤而“下嫁”洛阳花家,桑笑却不能。
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女刺客,谁敢娶她?
再往前数几年,桑笑曾和梅公子打过一个赌,赌朱争会跟谁走。结果是桑笑输了,按当时定下的“赌注”,她必须马上找个老实善良的人嫁出去,老老实实的做个好妻子。
桑笑当然不愿意。她还不想那么早嫁人。
等到桑笑想嫁人的时候,天下已无人敢娶她了。而桑笑心中也只认准了朱争一个人。
原因很简单,桑笑杀人,只失手过一次,那个“侥幸”的人就是朱争。
而朱争当然不会娶她。
桑笑被当面拒绝三次后,也发了狠,怒道:“朱争,我跟你耗上了!你要不娶我,也休想娶别人。”
桑笑果然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她跟朱争泡上了,就在紫雪轩边开了快活林,阴魂不散地守在朱争身边。
这一守,就是四十七年。桑笑已从明眸齿的娇娃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但她还是没有离开朱争。
天晓得这女人究竟是为情、为仇,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
桑笑爱打扮,也会打扮。
只可惜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她已经七十三岁了。
桑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她也知道朱争老了。若若也老了。
桑笑常常在半夜来紫雪轩探望朱争和若若。仇恨,在老人的心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谈得很投机,就算是谈起那次在客栈中的“刺杀”,他们也都很坦然。
今夜桑笑又来了。
她还是习惯于独来独往,紫雪轩和快活林之间只隔着一堵院墙,桑笑虽已老,丈高的粉垣也还没放在她眼里。
她住的小楼和朱争住的小院,真的只有一墙之隔。
若若今夜没有来,桑笑很有点奇怪。
朱争苦笑道:“她病了,我看她这回好不了啦!”
桑笑黯然。
屋里烛光惨淡,就像这两个风蚀残年的老人的生命一样惨淡无光。
桑笑半晌才轻轻叹道:“我也快了,我有预感。”
朱争也叹气。
桑笑剔着烛焰。轻轻地道:“这几天怎么样?”
朱争压低声音道:“已经控制不住了。”
桑笑道:“也许你根本就没想控制她,至少你没有尽最大的努力。”
朱争默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桑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不该怪你,她毕竟是你女儿,而且是南天仙生的。你总认为她像她妈妈那么善良真诚……”
朱争道:“也许让她碰碰壁也好。”
桑笑道:“你还是在护着她!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碰壁,野王旗的威风至今还没有坠落,只要她登高一呼,一定会八方响应。”
朱争摇摇头,他已无话可说。
南小仙已是一匹脱了绝的野马,世上除了两个人外,已无他人可以制伏她。
这两个人,就是朱争和郑愿。
然而朱争已经老了,不仅身体在很快地衰朽,心老得更快。
一颗很老的心,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已无法再使这颗心年轻起来。
朱争已开始认为许多原先不可理解的事物是理所当然的,他考虑一个问题时,不从正确或不正确、好或坏这方面着眼。
他看一个十恶不赦的阴险小人,和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这样的两个人打官司打到他面前。
他也许会各打五十大板,或干脆不予受理。
朱争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回忆中度过的。有时候他甚至会将往事和现实弄混。
他真的已经老了。
老去的英雄,已不再是英雄。
朱争不是个爱权的人,从他年轻时就是这样。那么,老年的朱争,又怎么会去干扰别人的弄权呢?
荣华富贵对这个人来说,一直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他从未上过心。那么,别人追求荣华富贵,又与他何干呢?
就算这个‘’别人”是他的女儿,又与他何干呢?
朱争曾有一次对若若这么说过:“人生本来就由缺点和错误组成的,这个道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宽恕所有的恶行,抱怨作恶的人不如杀死作恶人,如果你杀不了他,你的抱怨就只是可怜虫的哀叹。”
若若反驳他说;“照你这么看,采花贼和大英雄没什么两样了?”
朱争道:“当然没什么两样。”
若若生气了:“你的意思是说,被欺负的人活该?”
朱争道;“不是活该,而是被欺负的人不该抱怨,他应该拎起刀反抗。只有你够狠,才能不被人欺负。”
若若气得许多天不理他。
朱争后来解释说:“我不是鼓励人作恶,我只是希望人们面对恶人要变得比恶人更恶。鬼怕恶人,就是这个道理。”
若若当时凝视着他,半响才叹道,“你老了,朱争你真的老了。”
若若缓缓道:“你的心冷了.你不再是侠骨柔肠的朱争。
你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糟老头子,和其他的糟老头子没什么两样。”
朱争气得要命。
若若又道:“看来你为你的女儿骄傲,是不是?”
朱争怔了半晌,老眼中忽然流出了泪水:“王八蛋才为她骄傲!”
若若的心马上软了,她也马上就明白了朱争为什么会发那些“宏论”。
他不愿看见南小仙越走越远,但又无力阻止她。
他只有拼命找理由宽恕她,宽恕自己。
朱争已真的老了。
现在桑笑又来指责朱争了。朱争怎么能不痛苦呢?
两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桑笑才苦笑道;“好啦好啦!我其实也和你一样,快活林里的人,把我当成一个老怪物,唉·…·”
她也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英雄老去的牢骚。
于是他们都努力自我振作了一下,找些不太伤感的话题来说。
他们说的,当然还是往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朱争微笑道:“谁要忘了那才叫混蛋。”
“你真想不到,我当时是去要你命的,是不是?”
“只不过有一点点奇怪,你那个样子,谁还想得起其他事情。”
桑笑眼中放光,脸上的皱纹变浅了;“我什么样子?”
朱争微笑道:“你还好意思间!”
桑笑吃吃笑了,瞟着他道:“我记得你毛手毛脚的,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朱争瞪眼道:“还好我不懂,否则我二十一岁就死掉了。”
两人调谑了一会儿,桑笑忽然问道:“喂,你还想不想娶我?”
她说得一本正经的。
朱争瞪眼道:“就算我要娶,也只会娶若若,你凑什么热闹?”
桑笑顿时醋意上冲,浑忘了自己的年龄:“你这混球!
我等了你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你竟然还说这种话!”
朱争摸摸脑门,哈哈大笑起来。
桑笑想想也忍不住笑了,恨恨地骂一句:“死没良心的!”
话音刚落,院外就响起了南小仙清脆悦耳的笑语:
“恭喜桑阿姨,恭喜爹爹。”
桑笑来来去去,从不愿再见紫雪轩的人,尤其不愿见南小仙,而南小仙以前也从未闯来过。今晚南小仙不期而至,倒弄得桑笑手足失措。
朱争的心在往下沉,他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趁这时候闯进来,也明白女儿的用心。
南小仙希望利用朱争和桑笑的“联姻”,将快活林的势力顺理成章地纳入自己掌握之中。
朱争该怎么办?
南小仙飘然而入。
才不过半年时间,南小仙就已脱抬换骨。当了好几年老板娘养成的那种“老板娘气质”已荡然无存。她现在明媚清新得像下凡的仙子,出水的芙蓉。
就算郑愿当面,也未必能认出她就是南小仙了。她好像已年轻了十多岁,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那么明艳无俦,却又落落大方、气度优雅华贵。
野王旗神功,居然会有如此魔力,连南小仙自己得意之余都感到吃惊。
要知道她仅仅才练了半年啊!
朱争看着南小仙,恍然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时光,那时的南天仙,也和现在南小仙一样明艳无俦。
南小仙的请求,他怎么能不答应呢?他怎么忍心拒绝呢?
南小仙脸上现出了淡淡的哀愁,她的声音似也在颤抖:
“妈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她一生中最内疚的事是未能好好照顾爹,连一天都没有,现在妈不在了……”
不仅朱争欷嘘不已,连桑笑都有些感动了。
南小仙道:“妈说过,只要爹幸福,就算她受再多的苦,也甘之如饴。妈说虽然她未能嫁给爹,但却为爹留下了后代,…妈说过,爹最不知道心疼自己,最不懂照顾自己。”
她转向桑笑,盈盈跪倒:“桑姨,您来照顾我爹,好吗?……求求您,桑姨,桑姨您也知道,小仙从小就没了母亲,总希望…·”
南小仙哭得好可怜好可怜,偏偏桑笑是一心一意要嫁给朱争,其心之诚,历五十年而不改,桑笑自然满口答应。
若说桑笑不明白南小仙的用心,那是笑话。天下第一刺客的心机会比别人差吗?但桑笑不在乎南小仙的用心——快活林毕竟已不在桑笑之手了,桑笑早已被架空了。
朱争心里苦笑。
他没有料到英雄一世,到头来自己还要受自己女儿的挟制。但他又怎么能忍心拒绝女儿的要求呢?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而且从未尽过当父亲的责任,任由她流落江湖,遭人欺凌,他不仅愧对这个女儿,更觉对不起她的母亲。
除了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弥补过去的错误,来消除她心中的创伤。
想到这里,朱争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郑愿。他花了十年心血培养了这么一个宝贝徒儿,居然不能为他分忧解难。
当初若是郑愿坚决不出走,坚持要娶南小仙,南小仙也不会有机会执掌野王旗,朱争也就不会左右为难。
这一切恶果都源于郑愿的“洁身自好”,郑愿实在罪无可赦。
只可惜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