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县在永州府东七十里。
唐初赐名武盛,神龙年间改号唐兴。天宝时称之为延唐,五代又改为延昌。晋以后改为延喜,至宋乾德三年,方定名宁远。
县南六十里,就是因了即将举行一元经大会而哄传于武林的九疑山。
九疑山又名苍梧山,方圆四百里,衡水郴道四州各近一隅。山有九峰,异岭同势,各导一溪,四水灌于南,五水注于洞庭,舜崩苍梧之野,而葬于此山。
秦始皇三七年,游行云梦,祀舜于九疑。
九峰一名“朱明”,二名“石城”,三名“石楼”,四名“娥皇”,五名“舜原”,六名“女英”,七名“萧韶”,八名“桂林”,九名“杞林”。舜葬于女英峰下,乃九峰中之第六峰也。
一元经大会将举行于九疑第七峰萧韶峰。
萧韶峰在舜原峰西十五里,为渭水发源地,一峰独秀,高出云汉,上有飞泉,蹊径险绝。
且说宁远县因为是邻近九疑山最大的一个县分,大会期近,城中往来人口激增,家家栈房为之客满,街头上熙往攘来,形形色色,老幼男女,僧俗儒丐,三教九流,无不俱备。
侯四率领着玄龙、白男、大头乞儿等三小到达县城之日,城内已无落脚之处。连问数家,店小二均是拱拳含笑摇头,露出了一种喜气洋溢的爱莫能助之色。
白男怒道:“难道我们竟要露宿街头,挨过这五天不成?”
侯四搔耳无策,大头微笑不语。
玄龙看出大头神情有异,笑喝道:“大头师兄有主意何不早点说将出来?”
白男闻声回头指着大头道:“大头,你有主意么?”
大头嘻着阔嘴笑道:“大头何曾说过有甚主意来。”
白男失望地怨道:“真是白费后舌。”
大头笑着说:“大头又何曾说过没有主意来。”
侯四笑骂道:“死大头,天色也不早了,有话还不快说?”
大头笑着朝附近一家店房墙上一指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定睛望去,见店墙上有人以炭笔潦潦草草地画着一座屋形,屋下则画着一个箭头,指向正东。笔迹浅淡,笔画草率,若是粗心,一定会以是稚童涂鸦而将它忽略过去。
白男看罢,一时尚不知其意何在,玄龙因曾一度和丐帮人物聚处,已知此图乃该帮所绘,看样子很可能即为该帮已为他们一行找好落脚地的暗示。
侯四则惊喜地向大头问道:“是长腿找的?”
大头笑着点点头。
玄龙大喜道:“上次在巴州,我不是已经说过我和长腿约定在九疑附近相会的么?”
白男疑道:“他怎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又怎知道我们找不着房子?”
大头笑道:“白少侠以为丐门的后起之秀就只我大头一人么?”
玄龙听得哈哈大笑。
白男刮着脸颊,披嘴向大头羞道:“谁推你为丐门后起之秀?”
大头笑道:“我自己呀!”
玄龙也笑道:“别太谦逊了,大头,推许你的还有一位洞庭异叟哩!”
大头大笑道:“还有一位指掌双绝中的金刚掌侯前辈哩!哈哈……说起来多啦。”
侯四笑道:“少噜嗦,走吧。”
四人沿街东行,不消盏茶光景,来到一座关帝庙前。这座庙宇因为年久失修,显得甚是颓落。庙门口坐着几个衣衫褴楼的中年乞丐,正在迎着夕阳埋头捉虱子。
侯四看着,点头自语道:“大概到了。”
白男看了那几个乞丐的脏样子,甚感恶心。
大头走上前去,用脚踢踢其中一个年龄较长的乞丐道:“喂,你们的瓢把子呢?”
被踢的那个乞丐起初并未注意这一行的到来,及至对方有人上前用脚踢人,似乎颇感意外,才待翻身有所表示时,已经听到了大头的招呼。那人仰头朝大头衣摆一瞥,连啊二声,抓起身旁竹杖,霍然跳起身来,端端正正立杖胸前,垂手笑笑道:“想不到是掌门座下常叔,弟子钱开,宁远七七支舵的负责人是也。”
大头点点头,道:“长腿呢?”
那个自称七七支舵宁远负责人的钱开道:“尤叔么?在里面张罗酒食。”
大头回脸向众人招招手,众人开始向庙内走去。
只有白男,好奇心大起,凑近钱开身边,俯身笑道:“且慢,让我看看你。”
白男这一举动,不但把那个丐帮宁远的头目弄得茫然无措,连聪明过人的玄龙、大头和世故练达的侯四也给弄得莫名其妙,不晓得白男又在耍什么花样。
因为白男是跟大头同道而来,而且气度超凡,英气逼人,那位钱开虽然讶异,只是怔怔地立在当场,眼观鼻,鼻观心,垂帘而视,任由白男察看,既无异词,亦无异色,充分显示丐门对尊长的敬服。
白男看了一会儿,这才直身点点头,自语道:“两个结,唔,地位也不算低呢!”
众人哑然失笑,原来他看的是钱开的衣结!
众人鱼贯穿过前殿,来到后殿,景象焕然一新。两廊异常宽敞,业已收拾得异常净洁,廊上放着几束干净稻草以及一些木板之具,大家知道是人夜御寒之物。
庭院中,一个长腿的年轻乞儿正跟几个年龄相若的乞儿蹲在地下做化子鸡,玄龙纵步上前,拉起长腿乞儿,一把把他抱住,狂叫道:“长腿哥哥,认得我么?”
长腿乞儿仍是当年模样,一脸憨态,油污不堪,双目清澈有神,他朝玄龙呆呆地望着,良久之后,喃喃念道:“龙弟,你想得长腿哥哥好苦!”
大头上前喝道:“长腿,师兄在此,还不与我赶紧上来见礼受命?”
长腿挣脱玄龙怀抱,上前照准大头脑袋就是一掌,嘴里骂道:“死大头,一去影无踪,一路风凉,害得我长腿在这儿准备这样,准备那样的伺候,还想口头上占便宜,看我长腿师兄不整你才怪。”
大头也不还手,只嚷反了反了。
长腿重新转过身去,拉起玄龙双手,将玄龙从头到脚,看了又看,只管傻笑,一句话也没有。
白男见丐门门下外表虽然不修,情感却浓于一般常人,也甚为之感动。他见大头和长腿争着自称师兄,内心甚感奇怪,这时抬头向侯四迷惑地问道:“侯四叔,到底他们两个谁是师兄?”
侯四笑道:“天知道。”
大头抢着道:“当然是我大头喽!事关长幼尊卑之礼,这个次序可乱不得。”
长腿拉着玄龙双手,偏脸不屑地抗声道:“假如师兄可以自封自定,你大头就是师兄。”
笑闹了一阵,长腿放开玄龙,上前和侯四见了礼,由侯四介绍了白男,由长腿介绍了丐门宁远分舵众弟子。这时天色渐黑,众丐在廊外围上木板,铺好稻草草席,点上巨烛,端上烤鸡陈酒,众人围成一圈,任意取食饮用,边吃边谈,别是一番风情。
玄龙似乎重新回到了三年前只身远离五台,在无定河边与摄魂叟师徒在荒林中共渡的那一夜……抚今思昔,百感交集。
这一次一元经大会上他一定能见到他爹吗?
他的心跳了,他陷入了沉痛的苦思。
忽然,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他从沉思中惊醒,抬脸一看,碰他的正是白男。烛光下,白男双颊绯红,持杯执鸡,兴致盎然。他侧身轻声问道:“龙弟,你在想什么?”
玄龙强颜笑道:“没有什么,只为会期日近,偶尔构想届日之盛况而已。”
白男悄声笑问道:“龙弟亦有问鼎一元经之意?”
玄龙连忙摇头道:“白哥误会了。”
白男不悦地道:“只要力所能及,问鼎又有何妨?”
玄龙正色道:“白哥此言差矣,一元经为武林一代奇宝,得之者若智德不足以为副,祸莫大焉。此犹其次了,天遗斯宝,旨在造福于人世,如得宝者不能善自运用,即与天意有违,而为武林罪人矣。你我所得恩师武学,与一元经所载,既已在伯仲之间,如能好自为之,发挥天赋,一样能有大成,何必斤斤计较于一元经之得失?况愚弟此次与会之最大心愿乃在与家父谋面,一元经之事从未思及,如能父子重圆,天之赐也厚矣。”
白男颔首道:“龙弟所言不差,为哥哥的想错了。”
玄龙摇摇头道:“我等虽无夺经之意,如得经者为恶行昭彰之辈,我等亦不容袖手也。”
大头从旁拍手道:“龙弟这就说对了。”
长腿乞儿忽然扯着侯四衣袖问道:“侯叔叔,依您老之意,此次一元经应入何人之手方称允当?”
侯四轻叹一声道:“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有资格得经的人不一定想得,想得的人又不一定有资格。此会为武林中数百年来罕有盛举,黑白两道,各门各派,高手能人云集,谁要自不量力,强行出头,轻则取辱,重则丧生,是意料中事。至于此经应为何人所得,或将人何人之手,在大会未散之前,谁也不敢遽下断语。”
众人谈至更深,方分别各据一隅盘坐调息。
第二天是十月廿一,距大会仅剩下四天了。
侯四因为熟人太多,出门难免到处抱拳拱手,在自己是件麻烦,在别人看来,迹近招摇,不若藏身庙内清静。
玄龙、白男、大头、长腿四人年轻喜事,且因甚少在江湖来往,交游不广,乐得上街看看会前风光。尤其是玄龙,更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在无意中能碰上他那至今生死下落不明的爹爹,盘龙大侠。
四小怕走在一起容易惹人注目,尤以玄龙和白男,一对壁人,相映生辉,单是一人独行,已有路人侧目之虞,何况二人并肩而行,再加上两个衣履不相匹配,而生相特异的两个年轻乞儿?于是,四小计议着分开来走,前后相距十来步,行坐不相闻问,以始终保持声息相接为原则。
玄龙、白男更各自选了两袭暗灰旧衫穿上,戴上褪色头巾,扮成一副落拓穷酸模样,这才摇摇摆摆,先后走出了关帝庙的大门。
长腿乞儿因为早到几大,地形较熟,走在最前面。白男第二,玄龙第三,大头走在最后。
这几天的宁远城里,除了客栈生意特佳外,其次轮着的便是酒楼饭馆茶店。上述三种行业,不论规模大小,辰牌方过,便已座无虚席了。四小当然无意去凑热闹,只在各条街上闲荡,他们遇见了很多知名之士。初先他们看到摩天一恶领着几个肥瘦不等的人物在一家酒楼上据窗豪饮之后,他们又看到三目狻猊和媚娘子在一家茶店里对座品茗。看到了他们,四小均是低头而过,那些魔头也似乎知道今日宁远城中群英聚会,大半是熟识的人,理不胜理,所以均各目不斜视,免得噜嗦。一连走过几处公共场合,所见大同小异,四小便即放开胆子任意顾盼起来。
在一条大街的转弯角上,玄龙看到两个长相凶恶的彪形大汉正在纵声谈笑,便故意放缓脚步,等大头走近,然后悄声问道:“那两个是谁?”
大头等走过那间酒店之后,悄声笑道:“天台双凶,胡方。胡元,你没听人说过?”
玄龙点点头,便又和大头分开了。
最后,他们看到了龙虎头陀。
龙虎头陀仍是那副老样子,乱发披肩,满脸横肉,一手托钵,一手曳杖,大踏步而行。
龙虎头陀看到大头乞儿时,眼中凶光暴露,似有无限怒意。
大头乞儿装作不见,故意自语道:“洞庭异叟那老儿也真怪,约定了跟咱们师父为一字恩怨分个高下,还请了指掌双绝、千面罗汉,以及关外神驼做见证,怎地别人都到了,他一人还没来?咦,那不是紫脸老儿么?”
说着,好似发觉了什么似地,抬步往前就跑,越过玄龙身边时留话道:“龙弟前面相会,暂时别惹他。”
龙虎头陀果然上当,虽然他不将摄魂叟等人放在眼里,但那是指一对一而论,如今他听大头说指掌双绝、千面罗汉、关外神驼等人都在一起,他知道,他和摄魂师徒纵有天大怨嫌,现在也不是出气的好日子,何况其中还掺杂了一个嫉恶如仇的洞庭异叟?
他恨恨地朝地面上吐了一口口水,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了。
到了另一条街上,大头迎着玄龙笑道:“好险,好险。”
玄龙不解道:“险什么?”
大头吐舌道:“记得吗?当年在无定河边的四十里铺上,大头将他戏耍了个够,之后我师父又在皖北抢了他的盘龙剑,他对咱们摄魂师徒还会不恨得牙痒?”
玄龙冷哼道:“我正要找他要人呢!”
大头摇摇头道:“龙弟你错了,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单凭龙虎头陀那份能耐,绝对奈何你爹不了。你爹之所以趁机避不见面,一定是想藉此激励你的上进。你找龙虎头陀索还贵府两位家人之命尚可,谈到你爹,假如他知道你就是龙盘剑之子的话,可能他还会倒过头来向你要人呐。”
玄龙听了大头这番话,贸然勾起两家人横死之恨,但一想到他爹的可能安然无恙,心下又是一宽。
玄龙偶尔抬头,看到身前不远处正围着一大群人,白男和长腿也似乎忘了出门时的约定,而一起拥在外面踮足向里观看,一时好奇,向大头略一摆手,便也赶了上去。
一群人在做什么?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