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不说她不愿意跟铁芳婚配,她只说她有几点伤心之处,在这屋内,对著明灯,对著蝴蝶红,她把前后始末都低声地说了。她发起怒来时比剑锋还利害,她的心,外人若是不察,觉得比她的弩箭更狠,但是实在她的心也是很脆弱的,一位横行大漠,脚踏草原,腾跃高山的春龙小王爷,如今竟婉转地悲伤弹泪,蝴蝶红觉得她一点也不可畏,而且十分地明白人情道理,简直是一位聪敏贤慧多情的女子,只缘于她的身世太不幸了。
她对著蝴蝶红如对著长姊似的倾诉她的衷情。原来她之所以病,她之所以不能跟铁芳婚配,就是因为她的生身母太今她伤心了,当初作的那事,二十多年前在甘州城来安店里……
雪瓶说:“若没有我,哪能够叫铁芳才一生下来就受那苦难?就害得他们母子生离?所以,我若是铁芳,我一定恨当初那个坏妇人,跟那个可恨的女孩!”
蝴蝶红一听,就说:“啊呀!春小姐您怎么这样想呀?当初,方太太是怎么个心,我们现在不敢说,可是您那时也不过是才满月,人事还不知,您能够伸出小手儿来拦住您的妈,不叫她老人家把您换别人的男孩儿吗?”
春雪瓶说:“你不知道,他们母子分离之后二十年来,别人我不知道,我的爹爹确实很苦。她虽养育我,爱护我如同亲生,但她也没有一年、没有一天、没有一时一刻,不是在悲伤地想著她失去了的孩子,为此,后来她才得了病,病才永不好,后来她才死…!”
蝴蝶红也有点黯然,半天,她才叹息说:“这些事情都已过去了,我听韩大相公说,您的爹爹在路上遇著他,把他带到新疆去,也就是为叫您跟他结亲,我并不是夸赞,您的爹爹,玉二小姐,她不仅是本事高,还是一位顶明白的人,给自己亲手抚养起来的女儿招位姑爷正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何况又是郎才女貌正正地相配,这是多么好,又多么巧的一件事呀!大相公不该违背了她亲娘的遗言,我想小姐您要是孝顺,要是能体贴著那位故去的老人家那片苦心,您!简直说吧!就不应该不答应!”
春雪瓶脸又红了一红,说:“那!难道叫我也去跟铁芳到北京?……”
蝴蝶红说:“那有甚么不可以呀?您别忘了,您的老太爷早先就是凉州知府,您生下来就是一位千金呀!现在说不定老太爷还许在世,官一定比早先更大,您要到北京去一打听,就准能够打听得著。”
春雪瓶说:“我也不想去认他!”更忿然地说:“生我的那个老妇人是还活著,现在还在凉州府,只是,你也绝不会想到她是怎样一个人,我跟铁芳若是都不知道她,也好,我们不但都知道她,还都见过她,铁芳对她的坏处比我知道得还多,为她,无论如何我就不能依你们的主意!把我恨死了……我要来跟你们说明的也就是这几句话,你去告诉铁芳吧!我也许等不到明天,就走!”说时她扭著脸低著头坐在旁边,显出无限地愧恨、伤心之意。
蝴蝶红急得连连跳脚说:“唉!唉!我想这件事更算不了一回事,方太太在凉州府住著,将来您要去认,认了也不算就污-了铁芳大相公,别人更不会笑话他有那么个丈母娘,不去认呢?也不能说是不孝,再说,我可护著方大妈,方大妈她不能算是多坏的人,臂如再过二载,我连一个儿女也没有,或是只有个女儿生不下男孩,我也会跟大家去换,那种事儿我也能够干得出来!”笑了一笑说:“真的!要说到后来呢,方大妈处处也是不得已,就臂如我,我不瞒人,早先难道我是愿意在琵琶巷里混事?现在,我们彦仁作了官,就不嫌我的出身低,您也一定是不弃嫌我,若弃嫌我,我还能够跟您说这些心腹话吗?既然连我都不弃嫌,又怎可以弃嫌您的那位不幸的亲娘?我想铁芳大相公,他也不至于娶了您,就嫌那位岳母呀?或是因为岳母不好,就看不起您呀?”
当下蝴蝶红的话是翻来覆去地说,两方面地解释,她的口齿真伶俐,说得天花乱坠,讲得动听入耳,秀树奇峰春雪瓶可真不如她,被她说得简直无话可答了。
这时。忽听门外的范彦仁说:“铁芳大相公可来了!”
门一开,先进来了范彦仁,随后又进来了铁芳。铁芳的脸很红,且露出喜笑之色,他把眼看到了雪瓶,春雪瓶却仍然在那里含羞不语地坐著,可没有抬眼皮看他。
范彦仁说:“我们在门外偷听了半天啦!无论其么事,都妨碍不了你们的金玉良缘!”
蝴蝶红就拉住他的丈夫说:“得啦!咱们把话都说完了,现在就该让人家两人说啦!”遂就把范彦仁拉出了屋去,并给阖紧了门。他们却并立含笑,望著那窗上艳艳的灯光和双双的人影,范彦仁还有点不放心,可是待了半天,那屋里的谈话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蝴蝶红就拍著手笑说:“成了!”又拉著她的丈夫回到了他们屋里。
范彦仁还发呆地问说:“你怎么知道是成呢?”
蝴蝶红笑著说:“一定成!”遂就叫店伙计赶紧热酒摆菜,两个店伙计在屋里忙了一阵之后又出去了。蝴蝶红这才笑著对范彦仁说明了原因,说:“你想呀!他们的事儿要是不成,还能够在屋里那么悄声儿的说?早就得打起来了!”
范彦仁也笑了,于是夫妇两个人就又过到那屋里去请那两人,果真一请就到这边来了,于是范彦仁夫妇双双地举杯,与铁芳和雪瓶贺喜,于是铁芳与雪瓶的婚事已订。晚间仍是各自同屋去就寝,一夜漫漫地过去,到了次日,天气晴和,那位赛孟尝大班头,大约是听店伙说了,他买了一罐子酒,一大片子肉,就来给铁芳贺喜了。
范彦仁并说:“今天就要请他们新订亲的夫妇到我们县里去,但是你得派个人骑著快马赶紧往东,追上官眷的车辆,把这件喜信儿去告诉那里的孙夫人,瑞大臣的姑奶奶。”
赛孟尝就说:“让别的人去,一定说不明白,还是我去跑这趟吧!”
当下他放下了酒,留下了肉,比办他自己的事情还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早餐之后,范彦仁就同著蝴蝶红,请铁芳跟雪瓶,同著他们到了-水县,他们在那里有私宅,但铁芳不愿去住,就仍与雪瓶住在一家客店里,仍是分为两间屋子。
在此住了两日,邢柱子与荷姑就找来了,原来铁芳与老刘昆在虎牢关恶斗,与春雪瓶在那店中订亲之事,不知是甚么原因,也许是由那店里的伙计跟居住的客人给传出去的,已弄得外边有不少的人都晓得了,不然他们夫妇也不会找到这里。当下见了面,邢柱子就给铁芳贺喜,荷姑是不但向雪瓶贺喜还道谢,雪瓶跟荷姑也很亲热,也颇为投缘。可是铁芳却在旁发呆了半天,当晚,他就向雪细说:“我们是不觉得,我们在这条路上的名声太大了,一点的事惰,外人都留心,都能够向远处去传说,我在洛阳又有杀死独角牛的事,他的大舅陶九更是个厉害的人,倘若他要找到这里,那时就对范彦仁有许多不便了。”
雪瓶说:“明天,或是后天,我们就走吧!”
铁芳皱眉说:“可是,你的病还没有好啊!”
雪瓶却抚媚地笑著说:“你想,我这点病还能够算是病吗?这两天,我又觉得我差不多就算好了。”又说:“我告诉你吧!我也不是因为病,才不愿意跟著那官眷的车辆走,我是故意离开爹爹的表姊孙夫人。”
铁芳问说:“为甚么呢?”
雪瓶脸红著说:“就是因为她也主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铁芳笑著悄声问说:“现在呢?”
雪瓶哼了一声说:“现在……”把她的那口剑跟铁旁的那口放在一起,成了一双,说:“都给你吧!从今以后,我不再提武艺了,我真没有想到我也像别人似的,要叫人娶!”
铁芳听了这话,觉得雪瓶仿佛要发脾气,可是待了一会儿,见雪瓶又嫣然笑了。他们因为等候著那赛孟尝回来,所以暂时还是不能够走。雪瓶住在店里,有荷姑给她作伴,蝴蝶红又天天找她来,她们在一起谈谈笑笑,倒很是快乐。同时她的病也好了,对人也更随和了。又过了四五天,赛孟尝才回来,同来的有两位官人,都是孙夫人玉清小姐派来的,一个是原在孝义县衙门当差的那个老谢,另一个却有六十多岁了,已有了官职,是早先玉娇龙的舅父的部下,名叫保善。
这个人是先跟著瑞大臣,后来又跟著孙抚台,官升到了把总,可就没往上再升。虽然是跟个老听差的似的,可是连孙夫人玉清小姐都叫他“保大叔”,而不宜呼其名。
这次他也是护送著孙夫人往京里去,前些日曾跟雪瓶见过面,可是因为雪瓶病著,没有怎么详细谈过。如今他一来了,就向铁芳说:“你叫我怎么称呼你呢?得啦,我就叫你大少爷吧!其实我就叫你的名字也叫得著,因为玉府的三姑奶奶娇龙小姐,她出玉门关的时候,在凉州府,只有我一个人见著她了,若不是我见著了她,到现在,人家还都其以为她那次在北京妙峰山还愿就死了呢!”提起了旧事,这位老官人就不禁感慨歉瞰,并且直咳嗽。铁芳就请他在椅子上落座,春雪瓶亲手给他敬茶。
他也一点不客气,他咳嗽完了才说:“我是个三朝元老啦!王家,瑞家,孙家,连方家,提起了我来,都得说我是老人儿啦。”
雪瓶听他说到了方家,倒不由得有点诧异。这时屋里只有她跟铁芳陪著这位老前辈,保善就先说:“玉娇龙姑奶奶没出阁的时候,到伊犁舅舅家里住的时候,那时我就见过她,谁可料得到她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飞担走壁之能呢?唉!……”
先把玉娇龙的历史说了一遍,然后说现在这位官眷孙夫人也就是玉娇龙的大表姐,名叫玉清,姑爷孙大人有个表哥,姓方,作过凉州官,后来又作过几任外官。……
铁芳赶紧就问:“现在呢?”
保善说:“早就故去了,现在家眷还在北京住著,方大人早先还有一位二太太,生过一位小姐,可是二十年前,那位二太太连小姐都在祁连山中不明生死,又有人传说,那位二太太是早把那位小姐给换了出去啦。”看了看雪瓶:他就又说:“如今我才知道那位方小姐就是你!现在我可不能叫你为方小姐,我得叫你为少奶奶,还得叫你,叫你甚么呢?……得让我细想一想!”
想了半天,他又叹气,又笑,说:“当著他们,我细说也不要紧,玉娇龙姑奶奶本来嫁的是鲁翰林,可是,简直就算没成亲,闹了一个乱七八糟,鲁翰林得了痰气病,也早就死啦。现在就得说那位小虎大爷,是玉钦差的妹夫,小虎大爷虽说是一位绿林好汉,可是后来有人一细打听,听说又是北京有名的德啸峰德五爷宋大少奶奶杨丽芳的娘家胞兄,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现在德五爷还在世,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在北京享清福,还好交朋友,有时还常提说这些个旧事。所以如今我告诉你们吧!”
指著铁芳说:“你是杨大少爷!”又指著春雪瓶说:“你是杨少奶奶,孙家的这门亲戚还远。方府上又只留下了老太太的那一支,去认不去认,也不要紧。可是玉钦差实在是你们的亲娘舅,德家的大少奶奶实在是你们的亲姑母,这两门亲戚,你们是无论如何也应当去认一认。现在孙夫人在卫辉府等著你们呢,叫我来请你们,你们就一同上北京去吧!如今这总算是骨肉团圆,亲上加亲,喜上添喜了!”
此时雪瓶倒是默默无言,铁芳却十分感慨,他就说:“有劳你老人家来了这一趟。我们早晚是要到北京去的,可是现在还不能够去。”
保善惊讶著说:“这为甚么呢?”
铁芳慨然地说:“我父亲杨小虎一生漂泊江湖,没有登过高亲的门庭,没有入过簪缨的行列。我的母亲虽是生长在宦门,是一位小姐,可是那位小姐玉娇龙,早就在妙峰山投崖尽孝身死了。后来生下我的,出玉门关去的那不是她,那是龙锦春,是春龙大王!”
保善惊讶著说:“说来说去,前后还不是一个人吗?总而言之,是我们那位姑奶奶与众不同,才有后来这些事。我不该说,如今你们小夫妇可应当改向正途了。”
铁芳说:“我觉得走江湖,历风尘,行侠仗义,才是接续我父母的事业,才能够称为正途!”
保善连连说:“唉!唉!”
待了会儿,蝴蝶红也来了,听说了这事,赶忙就去叫范彦仁,范彦仁也来了,闻知了这事,他也劝铁芳应当赴京,托亲戚去在官场谋个前程。但铁芳只是摇头,他跟雪瓶都是意已坚决,宁愿邀游江湖,也不愿去图功受禄。
保善也明白,铁芳若是去图功名,那么他的那个三代的帖子,实在难以下笔去写,又知道玉娇能在尉犁城的草原有多少万匹马,产业无数,他们若回到新疆尽可以享福,比作个小官儿既随便,还又阔得多,于是也就不勉强他们了。铁芳写了封书信,致谢孙夫人,并托将邢柱子夫妇带了去,保善也都答应了。
这位老官人在这儿歇了一天半,就同著那邢柱子、荷姑,还有那老谢,一同走了。邢柱子、荷姑,与铁芳、雪瓶临别之时,倒不禁依依不舍。
铁芳在此,与范彦仁,赛孟尝,又盘桓了一日,他们就走了。他们仍然是黑白二匹马,雌雄两口
剑,从此就往江南,目的是九华山,要去拜访拜访那三十年来在南北赫赫有名,从无一人的武艺名声能够盖得过去的奇侠李慕白。同时春雪瓶还知道有几本书存在那里,那是她的爹爹,如今应当说是她婆母的旧有之物,此去是想向那位奇侠索要回来。
她跟铁芳一路风尘,但风尘中传著不少她们新婚的佳话。他们就离开了河南的平凉到了长江,从安庆府渡过了江。此时正是暮春之时,六朝人作的文章里曾有几句话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满树,群莺乱飞。”然而这却描不尽江南美景,则见处处是碧水汪洋的田地,其间插秧的人都是头罩各色的首帕,身穿朴素衣服的妇女,她们在田间,互相说笑,又一声一声了亮婉转地唱著歌。
在傍近青山茶林的所在,有那一群群如穿花蝴蝶似的采茶女。处处是清澈见底的小溪,只只是没有帆篷的小船,家家有垂著绿丝的杨柳,林间的鸟语响如簧,水面的鹅鸭白如玉。这样的风景与新疆那草原大漠、牛皮帐蓬骆驼队迥然不同了。
雪瓶至此简直有些目不暇给了,连马她都不愿骑了,骑著她怕人家笑话,怕人家注意。并且他们一到了池州府就先歇了几天,铁芳跟雪瓶都做了新衣裳,他们新衣裳的式样自然也很新,与在西路上所寄的完全不一样。
春雪瓶的那件鹿皮坎肩早就收在包袱里,同时她已脱去了素衣,而换上了鲜艳的浓妆,她的头发也不再梳辫子了,是仿照著这江南的妙龄妇女,梳成了一个好看的头髻,金钗玉钏也都应有尽有。早先听人家呼唤她为“太太”她还有些不高兴,有时候还脸红,如今她却听得习惯了,她爱听,她觉得这“太太”两个字,是比甚么“小王爷”还合她的身份。
他们先在池州打听明白了往九华山去的路径,又打听李慕白,可是竟无人知。雪瓶觉得纳闷,铁芳倒以为这是理所当然,因为后来的李慕白必定是已成了一位道家;专心修炼,不问外事,与玉娇龙之在新疆,当然不同,难怪无人知晓。他们两人也都未敢携带宝剑,这日就到了九华山上,山上有很大的庙宇,供奉著「九华菩萨”,据说是极有灵验,山下各地来的香客天天络绎不绝。他们只装作游山的旅客,几乎每一座山峰他们全都过去了,这座山跟那顶上永远堆积著长年不化冰雪的天山,跟那峰峦层层不绝的祁连,自然都不能相比。
但这里的树木常绿,白云飘浮,却十分秀丽可爱。他们寄宿在山中的人家,两天才打听出来,原来在这山谷的幽僻之处,向来隐居著奇侠高人。六十年前曾有一位九华老人,坟墓现今仍在。五十年前有一位江南鹤,他的那些故事,至今山中附近的老年人还多能够称道,二十年前又来了一位大侠客李慕白,可是江南鹤与李慕白都不知往哪里去了,多年他们也没有回来,不知现今是否还在世间。在四五年前还有李慕白的徒弟猴儿手常到这里来,近几年也没有人再看见他。总之,名侠的往事,偶然有人还能道及,但宝剑奇书却无觅处。
铁芳与雪瓶只得怅然下山。由此又渡江而北,直到了京师,他们可并不去见玉钦差,铁芳更没去见他的姑母杨丽芳。他们在京师住了半月之久,知道了邢柱子经那位孙大人提拔,已经在衙门里有了个小差使,住在北城甚么胡同里,荷姑的日子当然过得很好。而且这京城是大地方,南城镖行里有名盖南北的老英雄神枪杨健堂,与五爪鹰孙正礼,北城又有那位街面上的好汉,专爱管闲事、打不平的一朵莲花刘泰保。
这个地方不要说戴阎王,就是魔星恶煞,也绝不敢来此欺压良家妇女,所以铁芳与雪瓶也都没有去看荷姑。但他们终日游玩,已将京城胜地览遍,铁芳不禁想起来当年他的父亲罗小虎与母亲玉娇龙,那段离奇的姻缘,不禁感慨。
雪瓶在京城也住得腻了,夫妻两人就商量好了,还是回转新疆去,于是就在端午节将临的时候,他们就出了京都。因为天热,不愿速行,双马只款款而走,本来可以出娘子关,走山西的那条路是比较近便,但雪瓶偏想回洛阳去再看一看,铁芳也不能不依她,同时可先说好了,到洛阳的时候他是绝不停留,并且绝不回望山庄韩家里去,春雪瓶也答应了他,可只是笑。然而等到他们到了洛阳的时候,她又叫铁芳先走,在前面去等著她,她这位矫捷的侠女,白马上的一位红装少妇,竟于白昼之间到了望山庄,拜见了把那个家管理得很好的徐广梁,又愣去见了铁芳的原配陈芸华。可是只听见“梆梆梆”的不断的木鱼之声,她却没得机会说出来:“我已是铁芳的妻子。”
她心中并没有半点嫉妒之意,可是觉得陈芸华这位太太,也真不能同她们到新疆去了。她把话倒是对著徐广梁都说了。那位连枝箭徐广梁老英雄一听,就发了大半天的怔,更把春雪瓶打量了大半天,然后他就笑著说:“好极啦!好极啦!这事顶对,你去告诉铁芳,叫他对这里的事放心吧,我在这儿养老啦,我不能叫他的原配受半点委屈。韩文佩遗留下来的钱,我也绝不多费一文,可是他无后代,我也不能永远给他留著,我要尽量拿钱去作善事,好给我那位老哥哥的阴魂赎罪!”
春雪瓶当日就走了,往西却没有追上铁芳,她很不放心,路过灵宝县的时候,她特意进了城,也没有遇见铁芳。她倒打听了出来,老刘昆自在虎牢关受了伤之后,如今在家中连门也不出了。
那戴阎王于两月前的一个夜间,忽然被人杀死,这件事可不知是甚么人作的,使得雪瓶倒很是惊讶。她急急地策马西去,直到了潼关,才与铁芳会面,她就说了这件事,铁芳对于望山庄的事倒是漠不关心,他听了灵宝县的巨恶被人剪除之事,却也不胜骇异。当下夫妇二人又并马西去,过渭水,径长安时也没去访安大勇,就直越陇西,沿途不晓得是因有春雪瓶的娇姿镇服住了这一路上的盗贼,还是另有其他缘故,竟然一点事儿也没有遇见。
进了甘省,也未遇见熟人,又走,眼前又是凉州武威县。本来,在这一路上,铁芳就是感慨万端,因为这条路就是去岁夏天,他与他的母亲,病侠,相伴所走的路,那时病侠所说的“在新疆的亲近的人”,自己还以为必是一个生番似的强悍的小伙子,哪里想到了却是身旁的这位美貌的妻子呢?
他虽是喜,可也忍不住地阵阵悯然,尤其是永不能忘记了瘦老鸦和神手张那两位侠烈的人。
来到凉州,春雪瓶忿然地就要催马走过去,铁芳却意殊不忍,他就勒住了马说:“天色已经不早了!”
雪瓶的脸上一点笑容儿也没有,就说:“天晚了,就能够拦得住咱们吗?难道咱们晚上没行过路?”
铁芳说:“不是那样说。咱们回到新疆,并没有要紧的事,今天已经走了不少的路,这么热的天气,何必还要连夜往下赶呢?”
雪瓶用眼睛瞪了他一下,冷笑著说:“我也猜出来你的心,你绝不是因为天色快晚了,你才想在这里住了?”
铁芳倒叹了口气,说:“这话直说也不要紧,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去拜见那位金大娘,方二太太,认她作为我的岳母。可是我跟她实在是有著一段感情,因为在早先,我始终以为她是我的母亲,去年我自洛阳韩家出来,原意也是要上祁连山去救她,可没有想到……”
雪瓶的脸上现出来了一些怨戚之态,但她更急躁了,她说:“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去见她!你侥幸,她不是你的亲人,但我……”
说到这里,她伤心得要哭,正要鞭马走去,铁芳因为怕她因此文得了病,就也不敢再勉强她。可是他们两个人在道旁这样争辩著似的说著话,早就被人注意上了,并且有一个人飞跑了过来,高举著一只手说:“韩大哥!春小王爷!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啦?为甚么不到我那里去歇一会儿呢?”
春雪瓶一看,这个人是祁连山里的强盗,黑山熊的亲信,他又自称是女侠俞秀莲门人的那个小山神柳三喜,不知他来此是好意还是恶意。
铁芳更是诧异了,简直就跟见了鬼一样,因为他一直以为柳三喜已在黄河浮冰之下淹死了,怎会又在这里出现了?并且现在柳三喜的衣服十分齐整,脸也发胖了。他就下了马带笑说:“柳兄!不想我们又在此相遇。”
柳三喜笑著说:“你哪能够想得到呢?黄河里的那点水儿还真能淹得死我吗?我猜你们二位在此商量,也就是想要去看看我,我托你们的福,在灵宝县我替你们剪除了戴阎王,到现在大概还没有人知道那事是我干的。”
铁芳说:“哦!那件事原来是你干的?我们可实在没有料及!”
柳三喜似乎很注意他这“我们”两个字,把眼光从春雪瓶的头上直扫到那双踏在马镫上的绣花鞋,他已猜出来雪瓶是铁芳的新娘子啦,可是还不敢冒昧地就说出来。
他拉著铁芳的胳膊说:“请吧!我又托你们的福,从灵宝县平安地回到了祁连山,把黑山熊遗下的金银,我给他的老婆留下了多一半,我拿了他少一半,就在凉州城里开了一座镖店,用的多一半是吴元猛手下的旧人,他们那些人也都不算坏,闲谈起话来,他们不但不衔恨你,反倒钦佩你有胆气,不愧是一英雄好汉,不怪春小王爷能够特别把你看得重。请吧!愿意进城,我就到那里去歇息,若是不愿进城,这南关有远悦栈,是新开张的一家大店房,我因为刚送走了一帮镖车,到那店里歇了会儿,一碗茶还没有喝呢,就听说有人看见了你们,我就赶紧来了。这里的吴元猛虽然已死,可是沙老大、粉菊花、柳素兰那还都是你们的老朋友,虽说不必都见面,叫也得叫他们全晓得你们又来了才对。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金大娘,她现在那间楼上病得十分沉重,这两三个月以来,她天天夜夜,口口声声,说是要见见她的女儿春雪瓶!”又向雪瓶拱手说:“小王爷您可不要怪我!”
铁芳看著雪瓶的神色,只见这时候的雪瓶并不急著要走了,并且已经下了马。她的芳容上怒容早失,可是那种怨戚之态,也未因听了柳三喜的这话就改变。
铁芳可还是不放心,因为这凉州城里有不少吴元猛的旧友,难免还有人寻事,万一春雪瓶犯了脾气,再在此地伤人,那就不对了。所以铁芳只叫柳三喜领他们到了那“远悦栈”,而没有往城里去。
远悦栈是一家很大的店房,这里的店伙都称呼柳三喜为“东家”,可知这个店也有一半的钱是黑山熊的了,春雪瓶似乎没想到这一点,铁芳也没敢跟她提,恐怕她当时发了怒又要走。
柳三喜时时注意著他们两人的神态,先向铁芳问说:“你们二位是分屋子住呢?还是同住在一间屋里呢?”
铁芳说:“找一间房子就够了。”
柳三喜却趁著春雪瓶没有看见的时候,他就拍了铁芳的肩膀儿一下,笑著,悄声儿说:“待会儿,你到柜房里去,我得喝你的喜酒啊!”他遂就命伙计给铁芳跟雪瓶找了一间很好的屋子,黑白两匹马牵到了棚下去用好草料给喂。
他到柜房里候了片时,铁芳就过来了,他就又拱手给铁芳贺喜。铁芳先叫他派个人去找沙漠鼠,然后就背著这里的掌柜的与伙计们,就问金大娘的近况。
柳三喜就说:“她终日吐血哭啼,实在是要死了,她知道春雪瓶是她的女儿,她简直是烧香念佛地盼著能够跟她再见一面。”又说到:“她现在很是可怜。只有个使女,就是早先吴元猛用的那个玉芹,还忠心伺候著她。那柳素兰还住在她的外院,不但是那马百万,还有别的人都常往她那里去。她也不像吴元猛活著的时候那样畏惧金大娘了!”
铁芳听了,不禁感慨稀嘘。柳三喜又问他们在黄河岸边分手以后的事情,铁芳却没有细说,只说到江南九华山去了一趟,又往北京浏览了一番。柳三喜听到了九华山,他反向铁芳询问李慕白的下落。
铁芳惋惜地说:“我们去了,到处寻访,竟没有见著!也不晓得他是否尚在人世?”
柳三喜也很难过的样子,说:“实不相瞒,他是我那位女师父俞秀莲的情人,他们可不像你跟雪瓶姑娘,你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李慕白与俞秀莲是始终恩如兄妹,永远相恭相敬,心里却各相爱慕。但是不行,我的女师父原来有过男人,可没等到成亲,那人就死了,并且听说还是为李慕白而死的,因此,李慕白永远不能娶俞秀莲,俞秀莲也永远不能跟李慕白怎样接近,直到我师父死后,李慕白还到她的坟上去吊祭了一番。李慕白不是个老道,也是咱们这样的平常人,可是与咱们又有不同之处,侠风俊骨,令人不敢小瞧,确实是一个人物,只可惜没有老哥你这样的艳福。”
说到这里,那个长得跟耗子般的沙漠鼠就来了。他现在还吃著粉菊花,生意倒还不恶。铁芳并没向他明提自己与罗小虎的父子关系,可是因他是罗小虎的老伙计,就向他询问罗小虎的生前种种的事。沙漠鼠把半天云罗小虎的出身,说了个详详细细,尤其把半天云与玉娇龙的结合和分散,更是说了个详细。
铁芳如闻了一件旖旎哀怨可泣可歌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又与自己有绝大的密切关系。当日他是在柜房里跟柳三喜、沙漠鼠在一起用的酒饭,春雪瓶是自己在屋里用的。到了二更以后,铁芳才回到屋里去,然后他就把他听来的话又都几乎一字不遗地向雪瓶说了一遍,直说到了四更。
在这夜,客房中的“秀树奇峰”,她可真悲哀了,她在铁芳的身旁,应允明天进城去看她的生身之母金大娘。
次日,六月的天气,天色忽变,阴云从祁连山那边展开,直压住了凉州府的城池,似为人挂上了一幅愁容。春雪瓶同著铁芳到城里进了那双碑巷,就来到了金大娘的家,他们一进来,吓得那柳素兰早就掩上了屋门,可又忍不住要趴著窗子偷看著。看见了早先的王兄弟,就是韩铁芳,又看见了那个曾经身带著宝剑于深夜到这里来的那人,早先她还以为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儿,现在却打扮得出她还漂亮,她可真嫉妒,那人原来变成了铁芳的太太了。
此时铁芳同著雪瓶进了里院上了楼,这座楼的楼板到现在还有些活动。因为当初的那一场大闹,吴元猛曾用铁锤锤这楼柱,所以这座楼,若是金大娘死了,再没人修,恐怕不久也就要坍倒了。
丫鬟玉芹跟杏花迎了出来,请他们进去。他们就去见著了金大娘,不,她就是当年甘州来安店以女换子的那个方二太太,她如今头发白得跟雪一般,她瘦弱的身体蜷伏于床上,简直连一只瘦羊也不如。
室中除了浓烈的药味,就是一种极难闻的,大概是血味。她也知道是她的女儿春雪瓶来看她了。
她预先睁开了那两只长得很像雪瓶的大眼睛。
雪瓶嗫嚅了半天才叫了一声:“妈妈!……”
但是方二太太当时就说:“哎呀!哎呀!你可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你的妈妈,我不是你的妈妈,我是当初贪心害人反害了我自己!”
她声哑而力竭,勉强说出了这几句话,她就不言语了。半天,她才渐渐缓过来气,睁开了眼睛看看雪瓶又看看铁芳,她却又现出来一种和悦的颜色。然而始终因为病入膏盲,所以当天就死了。
铁芳与雪瓶将金大娘(方二太太)就在此地葬埋了,他们两人也无意在此多留,便别了柳三喜和沙漠鼠,而回往新疆。回到了新疆尉犁县家里的第一天,雪瓶就向她的姨姨绣香详述了此次出外所遇的一切事情,以及与铁芳订婚的经过,并说到她自己生身母亲方二太太之死,然后又说到自己的爹爹玉娇龙,这时如果活著,可有多好呀!
绣香也点头说:“真是的!……姑爷是他的骨肉,你是吃她的奶长大了的,本来分不出亲疏,现在我想她要是在世,她的痛一定能够全好了。可惜的就是铁芳到新疆来得太迟了,你们俩成亲也晚了二年,不然,你们的爹爹,我的那位小姐,唉!她一定还能够多享几年阳寿!”
说到这里,她自己就又哭了,雪瓶更哭得厉害,而这时萧千总就又进来,叫喊著说:“大喜的事儿怎么大家倒伤起心来啦?这可不对!我得快去给你们准备喜酒去!你们还是赶快擦擦眼泪吧!”
说著他慌慌地跑出去了,待了一会儿,他倒是没有回来,可是玉娇龙生前的女友美霞,及美霞的次女幼霞全都得了信赶来了。
这位哈萨克的贵妇人,见了面就管铁芳叫“姑爷!”幼霞现在是流著一条长辫子,穿著粉红色缎子的旗袍,漆著金线的鞋,好似一位北京城里的姑娘。先笑著管铁芳叫“姐夫”,又拍著雪瓶的肩膀儿,笑著说了几句凑趣的话儿,然后她就追问雪瓶跟铁芳在外边是怎样订的婚。
雪瓶指著铁芳说:“你们叫他说吧!”于是铁芳就像是述说别人的事迹似的,他群详细细地说了出来,可是对于方二太太的事情却说得极为简略。
这时有几位哈萨克的千户长,百户长,都来送礼贺喜,都见了铁芳,都深深地行礼,简直他们把铁芳当作了春龙大王爷的世子了。铁芳跟他们却是语言不通,只跟他们拱手道谢,幼霞就替他,替雪瓶应酬著这几位客人。
忽见萧千总又回来了,并领来了一个人站在院中高声唱起喜歌,唱的是:“一进门来喜冲冲,来了金龙和玉龙。金龙驮的是金元宝,玉龙驮的是玉麒麟,两条神龙盘在左右。龙生龙种龙门风,大王春龙晏了驾,小王马走陇山东,招来了一位乘龙婿,又是人杰又是龙。白龙堆里沙万顷,销魂岭上剑双锋,沙平风定英魂笑,剑合锋藏佳偶成。福碌贵喜全注定,还愿你们鸳鸯永偕,白头到老,好比北海水,南山松,永世无穷!”
屋中的人都不禁停止住了话,侧耳向外去听,听完了大家都笑了。唱喜歌的人正是赛八仙,他最近又卖卜在此,恰好遇著这事,他这个人是经年飘泊于南疆北疆,又会说好几族的言语,春雪瓶跟铁芳的故事在他的肚子里早就装了不少,如今藉著喜歌儿发表出来一二。
唱完了他就进屋来向铁芳作大揖,说:“我念了喜歌,不讨赏钱。只要扰你们小两口儿每人一杯喜酒!”
他又向雪瓶行礼,他的那种滑稽的神气使得大家全都笑了,幼霞故意在他的脚前挡了个小凳儿,他直著两只眼指手划脚地说著,不留神一迈步,就几乎跌了一个大马趴。他倒没有趴下,可把离著他最近的萧千总撞得坐在地下了,全屋中的人这时就更笑。
酒席都送来了,几位哈萨克的千户长、百户长和赛八仙是在一桌,美霞、幼霞跟铁芳、雪瓶夫妇坐在一起。
萧千总、绣香却都没有陪著吃酒,因为他们得带著施妈,赶忙著给预备出来一间新房,到晚间席散,男客全都走了,女客美霞母女却留在这里,到了初更的时候,她们同著绣香就将铁芳跟雪瓶送进了新房。这房内的木器都是紫檀木的,壁间挂著那一对宝剑,桌上有一对银灯,成双的红烛正映著一只灿烂的银瓶,在收拾得极为干净,铺展得十分华丽的床榻之旁却放著一只漆著金边儿的皮箱,上面有铜锁,可是钥匙就挂在锁旁。
雪瓶悄声地叫铁芳把房门闭好,她就去打开了这只皮箱,看见里面有那件红罗的内衣,那一角已经退了色的衣襟,已经用丝线细细地补缀上了。
这东西却被雪瓶用双手遮住,她不忍叫铁芳再见,她倩然地笑著说:“你在那儿等著我,我取出好东西来给你看!”
铁芳就依著她的话,果然不往近来走。雪瓶却从箱中取来了那册白绞钉成的书本,于是雪瓶又将箱子锁上,便双手捧书来到了银灯之旁,与铁芳相并地坐著,翻阅著这本书。
这就是玉娇龙二十年前的亲笔,封面的四字一行,十几行的草字,是玉娇能在失了铁芳之后,怀揣著雪瓶,在将出玉门关之时,旅夜中为的,专为训诫雪瓶,言辞极为恳切,书里边却都是武当派技击的秘诀。这些功夫是由当年九华老侠传给了弟子哑侠及江南鹤的,哑侠死后又落于高云雁之手。
玉娇龙因为得到这些真传,才有了她那一生的奇遇,也可以说是才有了今日的铁芳与雪瓶。此书虽非原本(原本在李慕白手内,未寻回来),但纵横天下的侠女玉娇龙一身武艺已尽在此中。当下,他们小夫妇直看了半夜,方才掩卷,熄灯就寝。
从此,这就是他们两人的课业了,每天他们都要研究此书中的奥秘。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