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摄魂鬼音”狂笑的怪人住了笑声,往发声处一看,只见一条人影刷地冲出来,那份轻灵洒脱,令人生出出尘的感觉。
月光下,只见纵出之人亦是以黑布蒙面,手中持着一只长剑,身材中等,微微显得瘦削。
那怪人尖锐的声音又扬起:“范老儿竟收罗了这许多高人,哈哈,今夜要你们知道‘海天双煞’的手段。”
须知“海天双煞”中“天废”"焦劳乃是哑子,是以一直是“天残”焦化发言。
焦化声音才完,那原先伫立房上的蒙面人也喝了一声:“今夜咱们正要领教一下你们这对残废究竟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功夫!”
“天废”焦劳口中不知发出一声什么音,身子一纵,从距离不下五丈的地方一下子纵到蒙面人眼前,单掌挟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劲风打到。
那蒙面人见了天废那付平板得无鼻无嘴的怪脸,心中不禁发毛,只听他轻哼了一声,身形如行云流水般退了五步,避开了此招。
焦劳还待追击,“天残”焦化连忙打手一阵乱比,兄弟两人心意早通,焦劳一跃准备下房。
敢情焦化是怕房下还藏有别人,是以叫焦劳下去查探一下。
这时那清啸阻止“摄瑰鬼音”的蒙面人忽地又是一声长啸,声音宛如飞龙行空,畅其不知所止。
“天废”焦劳虽然耳聋听不见,但脚下瓦片却被啸得簌簌而动,不由停身回望。
那蒙面人右手持剑,左手执剑尖,将长剑弯成一个优弧,一放左手,长剑锵然弹直,雪亮的剑尖一阵动跳,在黑漆的空中划出七朵工整的梅花。
“天残”“天废”同时一惊,只因这七朵梅花正是七妙神君梅山民的标志。
海天双煞与七妙神君齐名武林,却始终没有对过面,近日七妙神君重现江湖的事两人他有耳闻,这时见眼前蒙面人竟弹出七朵梅花,不竟大奇。
天残心道:“这斯手中长剑分明不是柔软之物,他却将它弯成优弧而不断,这份功力实在不凡,难道七妙神君真的重入江湖?”
那蒙面人却又道:“关中霸九豪,河洛惟一剑,海内尊七妙,世外有三仙!关中亦海内也,九豪虽霸关中,却也应尊我七妙哩。”
说完长笑一声,身形保持原状,足尖用力一点,复拔起数丈,身形如弹丸般飞了出去,笑声中传来:“海天双煞有种跟我来。”
焦化哈哈暴笑道:“就暂饶范老儿一夜。”向焦劳微打手势,两个残缺不全的肢体却疾如流星地追了上去,不消片刻失却踪影。
房上留下的一个蒙面人见三人如风而去后,扯下脸上蒙巾,露出一张俊美无比的脸孔,正是那吴凌风。
吴凌风侧耳听了听,喃喃自语道:“怎么我们在上面闹了半天,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时一阵夜风却送来一声兵刃相接的声响,吴凌风不禁吃了一惊,连忙跃下屋顶,翻入范治成的院子。
踏入内院,只觉屋内灯火全没,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要摸索前进,忽地脚下一绊,险些跌倒,虽仗着马步沉稳没有跌下,但己弄出一声巨响。
“擦”地一声,火摺子迎风而亮,吴凌风借火光往下一望,惊得几乎叫出了声,原来绊他一下的乃是一个人的身体。
凑近一看,竟是范治成请来的助拳之一“生死判”陆行空。
吴凌风曾见过他一面,是以认得出。
生死判尸身上没有兵刃伤痕,只是领上有一小滴血迹,似乎是中了什么歹毒暗器所致。
吴凌风一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连忙持火继续走进去。
他原来和辛捷计划的是由辛捷将海天双煞引开,他下去打救范治成——而吴凌风自己还想借机从那为范治成助拳的点苍高手卓之仲处打探一下点苍派的虚实。这时生死判陆行空横尸门前,真令他不得其解。
他十分谨慎地走进内屋,火光照处,当中桌上赫然伏着一人,翻开脸孔一看,竟是范治成!
范治成脸色发黑,全身也没有伤痕,但吴凌风却识得必是被点苍的七绝手法点穴致死。
吴凌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一派景象,立刻令他怀疑到那个点苍高手卓之仲。
他放下火摺,双掌护住胸面,一脚踹开内门,一片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动静。
但是当他跨入才两步,忽然迎面嘶嘶风声,他陡然一个铁板桥,向后倒了下去,叮叮两声,暗器已从上面打空,大概是钉在墙上。
吴凌凤略一伏身,让眼睛习惯了黑暗,定神一看,只见屋内空荡荡的,只有右面墙根处似乎伏着一个人体。
吴凌风拿了火摺子再走近一看,地上果然是具尸体,只是心头微温,好像才死不久,细见面孔时,竟是那点苍高手卓之仲,胸前一处伤口,似是创伤。
这一来把他原来的怀疑全部推翻。吴凌风又怔了一会,发现卓之仲手中似乎捏有一物,细看原来是一只丧门钉,看情形似乎是无力打出就已死去,他回头看了看钉在墙上的两只暗器,正是一摸一样的丧门钉,显然方才暗器是卓之仲所发。
这一连串的急变使吴凌风陷入苦思中,对着卓之仲的尸体发呆。
“范治成是死在七绝手法,看来多半是卓之仲的毒手了,那陆行空似乎比范治成死得早,可能也是卓之仲所杀,可是卓之仲为什么要杀他们呢?他不是受托来为范治成助拳的么?如果是卓之仲杀的,那么卓之仲是谁杀的呢?”
这时他的眼睛忽然发觉了一桩事。
范治成尸身旁的桌子抽屉等都被翻得七零八落,靠墙的柜子也被打开。
“嗯,必是范治成有什么宝物之类引起的凶杀——”他这样推断着。
忽然,他想起自己曾听见兵器相碰的声音,那范治成及陆行空都早已死去,只有这卓之仲方才才死去——
“对了,兵刃相碰的两个人,一人必是卓之仲,另一人就是杀卓之仲的了——只怕此人还未出屋,我且搜一搜——”
才跨出门,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吴凌风斗然立住,见那人手横长剑,冷冷对自己道:“好狠的手段,十口气杀了三人!”
他若不说还好,这一说,吴凌风立刻料定必是他杀了卓之仲,再一看,他手中剑尖还有一丝血痕,益发知道所料不差,当下喝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道:“崆峒三绝剑的大名你竟不知?”
吴凌风一听“崆峒”两字,血往上冲,但他仍冷冷道:“不曾听过哩,请教大名?”
那人朗声道:“人称天绝剑诸葛明就是区区。”
吴凌风忽然大声喝道:“诸葛明,范老儿的宝物快交来!”说罢双目定视诸葛明。
诸葛明果然脸色大变,哼了一声,忽然转身就跑。
这一来吴凌风立刻断定自己所料正确,不加思索地追了出去。
诸葛明一路往北跑去,凌风心想:“那海天双煞虽然高强,但凭捷弟那身轻功大约吃不了亏。”于是也一路追了下去。
这一追下去,他发现了崆峒掌门人剑神厉鹗的踪迹,他虽自知功力与厉鹗相差甚多,阻仍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理跟踪下去,只一路上作了记号,叫辛捷看了好跟上来。
留在武威镖局中的三具尸体,到次日被人发现时,势必算在海天双煞的帐上了,但海天双煞一生杀人无数,加上这三条命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那引开“海天双煞”的“蒙面人”,出得市郊,哪还顾得许多,脚下加力,有如一条黑线,“海天双煞”见这自称“七妙神君”的家伙脚程果然惊人,心中暗忖道:“难道果然是梅民山吗?”心念一动,雄心突奋。
须知关中九豪独步绿林,和七妙神君齐名,这时见七妙神君轻功如此佳妙,心头比试之心大起,一摆手式,兄弟二人全力追赶下去。
三个人的脚程都是江湖上罕见的,全力奔跑起来,呼呼风生,不消片刻,便来到城西的龟山。
“七妙神君”似乎有意上山,回首冷然哼道:“龟山奇险,二人有兴趣乘夜一游么?”
海天双煞何等老到,心中虽是怀疑对方使的拖兵之计,但七妙神君的名头着实太健,哪敢丝毫大意,只得放弃分头而行的工作,而合一追赶。
“七妙神君”的话音方落。不停稍许,足尖点地,已在微亮的苍穹下登山而去。
海天双煞微微一怔。焦化冷然说道:“看你七妙神君能够奈何得了咱们!”
怪叫声中,己和焦劳抢登而上。
龟山奇险甲天下,任三人一等一的轻身功大,到得山腰,已是天色大明。
前头的“七妙神君”似乎怕“海天双煞”不耐而致计策不成,不时回首挑逗几句。其实他不必如此担心,海天双煞被他折腾了一夜,早存定了不到手不停的决心。
“七妙神君”一路奔跑,一路暗忖道:“我要不要脱下蒙面,让他们知道我是辛九鹏的后代?”
又转念忖道:“我现在冒的是七妙神君之名,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一直等到把他们二个贼种点倒后露出身份,使他们知道辛九鹏后人为父母报仇!”
想到父母,忽觉心中怒火冲腾,身形不觉一窒,双煞何等脚程,已赶近数丈之多。
辛捷冷哼一声,忖道:“想来这么久时间,范治成必应已脱险了,”念头既定,倏地停下脚步,刷地回过身来。
海天双煞不虞他忽然停步,也自一左一右,停下身来,三人丁字形对立,距离不过寻丈!
辛捷傲然一笑道:“两位兴致不小,到底是陪我‘梅某人’上龟山了!”
天残天废二人折腾一晚,心中狂怒,二张鬼脸更形可怖,焦化厉声道:“七妙神君把咱们引到这儿来——”
此时天色大明,辛捷从面巾中看那海天双煞,容貌仍是那付样子,和十年前一丝未变,心中念到父母惨死的情景,不觉全身颤抖,焦化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
停得片刻,天残见他毫无反应,误以为他是瞧不起自己,有若火上加油,狂叱道:“你也不必如此狂妄,咱们海天双煞今日叫你立刻血溅此山!”
辛捷听了,格外觉得刺耳,凄厉一声长笑,呼的一手劈向天残焦化。
天残焦化已在他那笑声中分辨出有几分凄厉的味道,心中微微一怔,错步避开。
倒是一旁的焦劳接了一招,辛捷丝毫不退,左掌右拳齐击,一式“雷动万物”,打了出去。
天残焦化微微一闪,向左跨半步,飞起一脚,踢向辛捷膝盖。
辛捷双足定立,双拳挥动,连打八拳,拳风冲激起极大气流,天残焦化连连退后,用了十多种身法才避了开去。
现在他完全相信这蒙面客是“七妙神君”了,自己一人之力,不会是对手的!他打了个手式,焦劳蓦的出手。
焦劳出手攻击的方位是辛捷的“章门穴”,辛捷一笑,左手向外散勾,想破掉这招,那知焦劳双掌一分,左手“玄乌划沙”,击向辛捷左肋,右掌却极其巧妙的一翻,并伸双指急点过去,已自化“白鹿挂袋”之式,一招三式,连袭二穴,辛捷不禁微微吃惊。
说时迟,那时快,背后风声大作,敢情是焦化在后出掌。
辛捷陡然大吃一惊,原来焦化所攻的地方却正是自己必退之路。
辛捷凭极快的反应权衡一下,蓦的左手一架,恰好封住焦劳的一招二式,右手闪电般一甩,一记“倒打金钟”,反击回去,也正好破去焦化的一招,但究竟出手太迟,真力不济,当场跌退十余步。
这个照面下,三个人连出怪招,且都是巧绝人寰的招式,假如有嗜武者在一旁观看,不知又会受益多少!
海天双煞情知对手功夫太高,不敢丝毫保留,二人拳影飘忽,夹攻上去。
要知辛捷的功夫,此时已在海天双煞任一人之上,但二人合击之下,就不免有些忙手忙脚之感。
海天双煞心意相通,二人合击之下,威力更是大得出奇,任辛捷全力使为,也不禁一步一步被逼得后退。
这时已是艳阳当空,三人挥汗撕杀,已有个把时辰。
辛捷被二个一等一的高手逼得步步后退,他的背后是山道,是以越逼越高,已到了山顶。
龟山顶上,万里无云,晴空一碧,两旁一两株树儿簌簌的摇动着叶子,露出一点儿空隙,刚好可以望见数十丈外的三条人影。
兔起鸟落,三条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一阵轻风拂过,悠地天色微变,一朵云儿缓缓飘来,正好把三个人影遮住,立刻,三个长长的影子弯成了三个小黑点儿。
“呛啷”一声,在这样的距离也可看见一道耀目的光芒,敢情是有人撤下了兵器。
三个人影悠的又改变了一个方向,向这二株树纵了过来,细看之下,原来是那蒙面人把长剑拔在手上。
又是一阵微风,树儿再妖妖的摇动,露出更大的空隙,把这个镜头全部收入眼帘。
云儿随风飘荡,再也遮不住太阳了,酣战着的三人又被阳光照着,只不过影子又缩短了一些。
阳光露出云里,一团虹光陡长,蒙面人长剑精光暴射,就是不懂武艺的人也会觉得这蒙面人的剑术神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三人交战个不停,海天双煞心中暗惊,以自己二人的功力齐战七妙神君只不过平手,不禁一起狠狠攻出几招。
太阳已由中天偏西了,三人的影子随着阳光改变了方向,再由短而长,斜斜印在山石上。
日影偏西的时候,三个已接成了三千回合。
“嘿”,辛捷手上精光陡长,盘空一匝,攻出一招“梅花三弄”。
但见森森剑影中,精光一连三折,在最佳的时间和地位中将海天双煞逼退数步。
辛捷长长吸了一口气,勉强把真气均匀。
一夜的奔跑,大半天厮杀,辛捷再好的内力也微微不敌。反观那双煞却丝毫没有累相,心中不由佩服这二人的功力精绝。
焦劳凄凄一声长笑,双脚腾空,再发出致命的攻势。辛捷又再次一步一步被逼退。天残天废似乎心怀鬼计,一招一式全力攻向辛捷右方,又使辛捷一步一步退向左方的断崖!不消数十招,辛捷已是退至崖边,立足之地,距离崖不及五丈。辛捷早已测知二人的鬼诡,数次想从二人头顶上闪越而脱离这危势,但海天双煞何等经验,不是用劈空掌力,便是用奇招怪式挡住。
焦化焦劳再发动攻势,辛捷双足钉立,硬接三招,不禁又后退寻丈。
双煞四掌一掷,拳影霍霍,又自攻将上来。
辛捷冷哼一声,长剑随手一挥,一式“固封龙庭”突然化作新近学自东海三仙中平凡上人绝学“大衍神剑”的起手式——“方生不息”。
“嘶嘶”风声中,长剑已自戳出十余剑。蓦地剑式一收,招式又变,正是第二式。“飞阁流舟。”
“大衍神剑”深奥无比,变化之多不可遍数,双煞斗然一惊双双展开铁板桥功夫才避了开去。
辛捷斗然使出绝招,威力大得出奇,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他可忘记自己身在危崖,后退二步,己距悬崖不及三五尺之距。
一阵山风从背后袭来,他微微一阵惊觉,脚尖用力,便想跃进。
说时迟,那时快,海天双煞正仰起身子,岂容辛捷逃开危崖,齐齐全力劈空击去!
这时天色已是申酉时分,日争偏西,天色向晚,一轮红日照射着辛捷手中长剑,映起耀眼光芒。
辛捷见双煞攻来,心中一惊,硬硬收回上纵之势,长剑一阵震荡,激起无数剑影,封守门户,正是“大衍神剑”中的“物换星移”。
剑式才发立收,闪电般又弯为“闲云潭影”反手劈向敌手双臂、双肘。
“大衍十式”是一口气施出,非得快捷不可,是以招式未满,立即收招,威力反而大得出奇。
焦化不想辛捷剑式如此精妙,眼看就要躲开,则辛捷必可脱离险境,心中暗暗忖道:“这‘七妙神君’功力盖世,今日如此良机,不如拼命将他废了,也少去一个劲敌。”
天残天性强悍,心念既定,怪吼一声,伸出巨灵之掌,硬迎辛捷攻来剑式。
辛捷一招二式目的是要逼开双煞好脱开险境,是以收发快捷,内力并没有便会。这时见焦化探手硬夺长剑,心中大惊,弹指之间,焦化已握住剑身。
辛捷闷哼一声,内力斗发,剑身一阵动荡,但闻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焦化的手竟像是金属所铸!
焦劳握得良机,一掌向辛捷面部抹去。
“喀擦”一声,长剑已被焦化硬硬扳断,辛捷一仰身,避过焦劳一招。
掌风吹处,蒙面手巾飘空而去。
辛捷伸手一抓,揉着一团,心中一急,左手拂袖遮住面孔,似乎不愿让人看见他的面目——其实辛捷就是不遮住也不会怎么样,这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当一个人在蒙面中被人揭开面具,一定会用手遮住面孔,虽然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必然的动作而已高手过招,毫厘之差即失良机,焦化凶性大发,狂吼一声,一头撞向辛捷。
辛捷突觉劲风袭体,眼角一飘,眼见焦化一头撞来,如果不避,则非重伤不可,但躲避除了后退外,别无他法!电光火石间,辛捷万分无奈的向后倒纵,身体凌空时,用内力抖手打出那一团手巾,并且闪电般伸出左手想勾住对手硬翻上来。
那知焦化早料如是,右手一翻,竟用“小擒拿手”反扣辛捷脉门。焦劳伸手接住那团布巾,手心竟觉宛如锤击!辛捷此计不成,只好松手,落下山崖,眼角却飘见焦化的手掌上血流殷红,皮肉翻卷,想是硬夺长剑的结果。
辛捷仰面一看,身体已落下数丈,但仍可见双煞两张丑恶的脸伸出崖边向下俯视,心中怒极,反而长叹一声,想到自己报仇未成身先死,不觉有点悲从中来——
崖上传来一阵得意的怪笑,但那笑声越来越远,也不知是双煞离去了,还是自己跌离崖边越来越远……
汉水的南面,长江的两岸,就是武汉三镇的另一要镇——汉阳。
汉阳的北面矗立着龟山,与武昌的蛇山遥遥相对,汉阳北岸的西月湖乃是群峦叠翠中的一个大湖,湖光山色,风景宜人,湖上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庵子,建筑在一大片古篁之中,又是在一片危崖的上面,所以不但人迹罕至,甚至根本晓得有此庙的人都不多。
是秋天了,虽然艳阳当空,但那山径上的枯黄落叶无疑告诉了人们夏天已经过去了。
黄昏,夕阳拖着万丈红光摇摇欲坠,层层翠竹染上了金黄的反光,那个庵上凋旧脱落的漆节雕物也被阳光染上一层光彩,好像是重新粉刷过一样,庵门上的横匾上写着三个字:“水月庵”。
横匾下面,有一白衣尼姑倚门而坐,从修长的影子上也可以分辨出她那婀娜轻盈的体态。
她双眼像人定般一动也不动,又像是在凝视着极遥远的地方,那清澈的眼光却似蒙蒙地带着泪珠,弯而长的睫毛下是一个挺直而小巧的鼻子,配上樱桃般的小嘴,那充满青春的美丽与上面光秃的头顶,成了强烈的对照。
她的皮肤是那样动人,衬着一袭白色的佛衣,把那宽大简陋的僧衣都衬得好看了。辉煌的夕阳照在她身上,但她的心却如同蒙在万仞厚的霾雪里。
她从那晶亮的泪光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俊美的身形,那潇洒的脸颊上,深情的大眼睛……
她忍不住喃喃低呼:“捷哥哥,捷哥哥……”
她就是金梅龄,——不,应核说是净莲女尼。
她的眼光落在西天那一块浮云,从一个菱形须臾变成了球形,最后成了不成形的人堆。她心中暗暗想到:“古人说:‘白云苍狗’,而事实上又何止白云是如此呢?世上的事都是在这样令人不察觉中渐渐地改变,等到人们发觉出它的改变时,昔时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了。”
庵内传来老师父笃笃的木鱼声,替这恬静的黄昏增加了几分安祥。
忽地,她的眼光中发现了一点黑影,她揉了揉眼睛,将睫毛上的泪珠揩去,睁大了眼一看——对面危崖上一个黑影翻跳了下来,她定神一看,啊,那是一个人影,头下脚上地翻跳下来。
她知道对面那危崖下面乃是千丈深渊,莫说跌落下去,就是站在崖边向下俯视,那轰隆水声也会令人心神俱震,目眩神迷,这人跌落下去哪里还会有命?
这一惊,几乎高叫出声,哪知更怪的事发生了,那人在空中一翻,立刻头上脚下,而双脚马上一阵乱动,初看尚以为是这人垂死挣扎,但细看那人下落之势竟似缓了下来。
净莲家学渊博,一看就发现那人双脚乃是按着一种奥妙的步子踢出,是以将下降之势缓了下来。
那人不仅下落变缓,而且身体斜斜向自己这边飘了过来,这实是不可思议的事,那人身在空中丝毫不能着力地居然将迅速垂直下落之势变为缓缓斜斜飘落,那种轻功真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了。
脚下是千丈峻谷,落下去任你神仙之身也难一死,那人缓缓飘将过来,想落在那片石竹林上。
当他飘落在竹尖儿上的时候,他听到竹林下一声女人的尖呼,那声音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他心神一震,但他知道此时全凭提着一口真气,万万不可分神,只听他长啸一声,双足在竹尖儿上一阵绕圈疾行,步履身法妙人毫厘——
净莲女尼当那人飘落竹尖时,已能清楚地看见他的面貌,这一看,登时令她惊叫出声,她差一点就要喊出:“捷哥……”
但当她几乎喊出口的时候,庵里传出一声清亮的钟声,那古朴的声响在翠谷荡漾不已,她像是陡然惊醒过来。她想起:“我已出了家做了尼姑啊!”
但是那竹尖上的人,那英俊的面颊,蒲洒的身态,正是她梦寐不忘的“捷哥哥”,她怎能不心中如狂?
她不知道两月不见何以捷哥哥竟增长了这许多功力,这时他双足不停绕圈而奔,身体却不断盘旋而上,最后落在一根最高的竹尖上,他单是微弯,陡然一拔,身体借着那盘旋而上之势,如弹丸般飞弹向空中。
她不禁大吃一惊,心想:“你轻功虽然好,但要想跃上这危崖,可还差得远呀!”她虽然尽力忍住惊叫出声,但那娇丽的面上满是担忧焦急之色。
可是他却稳落在半崖壁上,敢情崖壁虽说平滑,总不免凹凸重重,是以估量落在凸出的石边上,远看的人尚以为他贴在壁上哩!
他仍是凭一口真气,施展出盖世轻功,一跃数丈地猱身而上,那潇洒的身形终于小得看不见了。
若是告诉别人这一幕情形,他绝不肯相信世上有这等轻功,净莲虽然看见了,但她永没有机会说给外人听。
事实上,这幕神奇轻功给她的震动远不及心灵上的压迫,此刻她呆呆地不知所措,并不是想着那绝世轻功,而是想着那个秀俊的影子。
“捷哥哥,我们永别了,就像那崖上的云雾,轻风吹来,就散得一丝不剩了……”
“可是我毕竟再见了你一面,虽然那么匆匆,但我已经满足了……”
“从此刻起,我将是一个真正的世外之人,一尘不染,心如止水,至于你,你还有许多未了的事,我只能天天祝福……祝福你一切幸福——一切——”
莹亮的泪珠沿着那美丽的脸颊,滴在地上,霎时被干燥的沙土吸了进去。
她站了起来,举步困难地缓缓走入,那洁白的影子仍荡漾在深谷中,正如一朵净洁的莲花——像她的法号一样。
天光一黑,太阳落过了崖壁,谷中顿时幽暗下来,只有西月湖中仍倒映着西天那一角余辉。
那危崖上,晚风袭人,令人生寒,一条人影如箭射了上来倒不是说他快得像箭,而是他那勉强登上崖边的紧张情形好像是一支力竭的箭矢。
他那上升之势本来万难上得崖边,但不知怎地,他双脚空荡一下,双臂一拔,身体已上了崖边,虽则有点仓促,但这种势尽反上的身步,实是武林罕见的神功。
他立定了足,长长嘘了口气,敢情他一口气提住一直不敢放,所以逼得脸部有点红了,他喃喃自语:“这‘诘摩神步,端的妙绝人寰,若不是靠它,我此刻定然已经丧生绝壑了。”
这时他转过身来,俯身向下望了望,那崖下云雾袅袅,深不见底,只听得谷底山泉轰轰冲击山石之声,方才自己借脚上纵之处,已是云深不知处了,他暗道:“不是那一片竹林,再好的功夫,也要丧生在双煞的手中了。”
他正在回想方才那一声娇呼,那呼声中充满着焦急,惊讶,是那么熟悉呵!但是方才他正硬提一口真气,无暇旁顾,如今看来,这绝壁深渊下难道有人居住么?不可能的!那呼声是幻觉吧?
他迷偶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言:“梅龄啊!你在哪里呢……”
那茫茫雾气中忽然现出了一个娇艳温柔的姑娘,深情地看着他,他差些儿扑了下去——
忽然那美丽的面孔变成了两个丑恶无比的人头,他猛然收住自己往崖下冲去的势子,由于收势过于急促,一块拳大的石块被踢下了崖,片刻消失在云雾中,连落入谷底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猛地惊起,默默自责——“辛捷啊,辛捷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呢?杀父母的仇不报,满脑子尽是这些纷乱的情丝,还有梅叔叔的使命,侯二叔的深仇——”
他想到这里,真是汗流夹背,虽然晚风阵阵送凉,但他紧捏了捏满是冷汗的拳头,身形宛如一缕清烟般消失在黑暗中。
七妙神君的重现江湖,海天双煞的两度施凶,武汉真成了满城风雨的情况。加上武当、崆峒两大派门人的互相火拼,敏感的人都预料到又一次腥风血雨将袭武林了。
银枪孟伯起和金弓神弹范治成被杀了之后,武汉一带所有的镖局全关了门,大家都以为海天双煞的东山再起必然有更厉害的事件发生,但从范治成被杀的一夜后,海天双煞又身影消失了。
江湖上充满着人心惶惶的情况。
又是在黄昏的时候。安徽官道上出现了一个孤单的人影,不,应该说是一人一骑。那匹马通体全白,无一根杂毛,异常神骏,马上的人却透着古怪,一身整洁的淡青儒服,在滚滚黄沙中竟是一尘不染,而且背上斜背一只长剑。
如果你仔细看一下,你定然惊奇那马上儒生是那么秀俊潇洒,而且脸色白中透着红润,真所谓“龙行虎跃”,显然是有了极深厚内功的现象。
马蹄的的,奔得甚疾,忽地他轻哼一声,一勒辔头,那马端的神骏,刷地一下就将疾驰之势定住,儒生双眼盯在路旁一棵大桦树上。
那树干上刻着一支长剑,剑尖指向北方。那剑刻的十分轻浅,若不留意定然不易发觉,此时天色已暗,马奔又速,不知那书生怎地一瞥眼就能看清楚了。
他仰起头看了看天,喃喃自语道:“吴大哥一路留记要我北上,定然是有所发现,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只好先找个地方宿上一夜。”
那知真不凑巧,这一段道路甚为荒凉,他策马跑了一里多路,不但没有客栈,连个农家都没有,只有路旁一连串的荒土,夜袅不时咕咕尖啼,令人毛发直立。
天益发黑了。四周更像是特别静,那马蹄扑扑打在土路上的声音,也显得嘹亮刺耳起来,马上的儒生虽不能说害怕,至少甚是焦急。
忽然不远处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声,那声音虽然不大,但送人耳内令人浑身不快,一种紧张心情油然而生。
喔地一声,那嘶声又起,但从声音上辨出比方才那声已近了数丈而凄厉之声划破长空,周围又是连山荒坟,月光虽有,却淡得很,倒把一些露在外面的破棺木照得恐怖异常。
那马儿似也惊于这可怖情景,步子自然地放慢下来。
第三声怪响处,儒生马上瞧见了两个人影。两个又瘦又长的人形,都是一袭白衫,上面全是麻布补钉,怪的是头上都戴着一顶大红高帽,加上瘦长的身材,竟有丈多高。两个脸孔都是一模一样,黄蜡般的颜色,双眼鼓出,那阴森森地样子哪有一丝人相?
两人并肩疾驰,双膝竟然不弯,就似飘过来的一样,所至处,夜枭不住尖啼,益增可怖之感。
马上儒生强自镇定,但坐下之马却似为这两鬼阴森之势所慑,连连退后。
两鬼瞬时即至,阴风扑面,儒生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双手紧捏马鞍,背上冷汗如雨,但他到底强自壮胆,猛提一口真气,大喝一声:“何方妖人装鬼哧唬人,我辛捷在此!”
“辛捷”这名字又不是“钟馗”,叫出来有何用?但人到了害怕的时候,往往故意大声叱喝,以壮声色。
但这一喝乃是内家真气所聚,四周空气却被震得嗡嗡响。两鬼相对一视,己飘然而过,只听得左面一鬼道:“老二,我说你看走了眼吧,人家已做到收敛眼神的地步了,还怕咱们装鬼诈尸这一手么?就是方才那一声‘狮吼’,没有几十年功力也做不到哩!”
右面一鬼嗯了声道:“咱们快走吧!”声音传时已去得远了。
辛捷回头望了望这两个“鬼”,心中虽觉有点忿怒,但也有一点轻松感觉,他低头一看,铁镶边的马鞍竟被捏成一块薄饼了。
辛捷暗道:“这两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轻功端的了得,不知是哪一路人物?”
他一面想,一面手中不知不觉加劲提着缰绳,白马撒开四蹄如飞疾驰。
辛捷自从获得世外三仙之首平凡上人垂青后,功力增了何止一倍,这时虽然月光黯淡,但他目光锐利异常,早瞥见左面林子里透出一角室宇。
这一下他不觉大喜,连忙策马前去,转弯抹角地绕入林子,果见前面有一所庙。
林子里更是黑得很,辛捷把马拴在一棵树干上,缓缓走近那破庙门时,竟自迟疑住了,迟迟没有去推——
终于他一指敲了下去,那知呀的一声,那门自打开,原来根本就没有上锁。
庙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透出一股霉烂的味道,哪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辛捷后脚才跨入门槛,伸手正待掏取火摺子,忽然呼地一声,己有一物袭到——辛捷伸进杯中的手都不及拿出,双脚不动,身子猛向后一仰,上身与下身成了直角,那袭来之物如是暗器的话,一定飞过去落了空但是并没有暗器飞过的声音。
辛捷身形才动,腹下又感受袭,这一下辛捷立刻明白那连袭自己之物乃是敌人的手,而且可以辨出是双指并立如戟的点穴手法。
他一面暗惊这人黑暗中认穴居然如此之准,但手上却毫不迟疑地反把上去,要拿对方的脉门,这种应变的纯熟俐落,完全表现出他深厚功力及机智。
如果不是在这漆黑的房子中,你定可发觉辛捷这一抓五指分张,丝毫不差地分扣敌人脉上筋,单这份功力就远在一般所谓“闭目换掌”的功夫之上了。
黑暗中虽看不见,那动手袭辛捷的人自己可知道,对方随手一抓,自己脉上五筋立刻受伤,只听他哼一声,接着砰的一下闷声——
辛捷不禁惊骇地倒退两步,因为他的一把抓下,竟抓了个空,而且对方不知用的一记什么怪招,竟如游鱼般滑过自己五指防线,拍地打在他小腹上——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一掌打得极是软弱无力,是以他只感到一阵微痛,根本一点也没有受伤。
他正呆呆退立时,对方已喝道:“无耻老贼,还要赶尽杀绝么——”声音尖嫩,似乎还有一点童声,接着一阵剧烈的喘息。
辛捷怔了怔,但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敢情是他已渐渐习惯了黑暗的缘故。
虽然看不真切,但他已看出那人半躺在地上,竟像是身害重病的样子。
“擦”地一声,火摺子近风一晃,屋内顿时亮了起来,辛捷因为火在自己手里,而那人在暗处,是以一时看不见那人,而那人却惊呼一声。
辛捷将火摺向前略伸,立刻发现躺在地上的乃是一个蓬颈垢面的少年,看样子有十五六岁,身上的衣衫更是脏垢斑斑,更兼全是补钉,一副小叫化子的模样,这时正睁着大眼瞪着辛捷,似乎无限惊讶的样子。
辛捷心中一直惊于方才他那一记怪招,这时不知不觉间持火走近一步,细细一打量此人,更是暗中一惊。
原来此人虽然蓬头垢面,但细看之下,只见他双眉似划,鼻若悬胆,朱唇皓齿,脸上虽都是尘土,但颈项之间却露出一段十分细嫩的皮扶,一派富家公子的模样。
这时那少年开口道:“你是厉老贼的什么人?”
辛捷怔了一怔道:“什么?什么厉老贼?”
那少年摇了摇头又道:“你真不是厉老贼派来追——啊,我问你,你进来时真不知道我在里面么?”
辛捷暗笑道:“就是我真是什么厉老贼派来追你的,也不一定就知道你在这庙中呵!”
但口上却答道:“我哪里认识什么厉老贼的。”
那少年似乎是勉强撑着说话,这时听辛捷如此说,轻叹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忽然一阵痉挛,扑地倒在地上。
辛捷咦了一声,走近去一看,只见那少年双眉紧蹙,似乎极为痛楚,辛捷不禁持火弯下腰去看个究竟。
那少年想是痛得厉害,不禁眼泪也病了出来,两道泪水从脸上流下,将脸上灰尘冲洗干净,顿时露出两道雪白的肤色。
辛捷看这少年分明还是一个富家大孩子,但不知怎地竟像个小叫化般躺在如此荒凉的破庙中,而且身受重伤。这时他见这少年秀眉紧蹙,冷汗直冒,心中不禁不忍,伸手一摸少年面颊,竟是冷得异常。
这时忽然身后一声冷哼,一人阴森地道:“不要脸的贼子还不给我住手?”接着一股劲风直袭辛捷背后。
辛捷一手持有火摺子,只见他双足横跨,身体不动,头都不回地一指点向来人“华盖”要穴。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那阴森森的气氛直令人心中发毛,但辛捷却奇怪他何以对自己反而一点毫不理会?
哪晓得电光火石间,呼的一声,又是一股劲风抓向辛捷左肩,辛捷若是伸指直进,虽能点中对方华盖,但肩上一掌都是致他死命,而这一招发出显然不是背后之人,一定对方另有帮手,而且两人配合得端的神妙无比。
辛捷仍然双足钉立,背对敌人,腰间连晃两下,单手上下左右一瞬间点出四指。
只听呼呼两声,袭击的两人显然无法得逞,跃身退后,而辛捷手上持的人摺子连火光都没有晃动一下。
辛捷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这一转身,三人都啊了一声原来那袭击辛捷的两人竟是路上所遇扮鬼的两人,却不知两人何以去而复返?
那两人瞧清楚辛捷,因此大吃一惊。
只见左面一人冷侧侧地干笑一声,黄蜡般脸也上凸出一双满含怒气的眼珠,火光照在大红的高帽子上,更令人恐俱。
右面一人长相与左面完全一样,只是面色稍黑,这时冷冷道:“厉老贼的狗子还要赶尽杀绝么?”说着呼地劈出一掌,将身旁一张楠木供桌整张震塌。
辛捷早见过两人轻功,却不料这家伙掌力也惩地厉害,又见自己三番两次被人误为什么厉贼的狗子,心中虽知是误会,但他抬头一看这两人凶霸的样子,立刻又不顾解释了,只重重哼了一声,转头望了望地上的少年,根本瞧都不瞧那两人一眼。
这时地上的少年似乎苫苦熬过一阵急疼,已能开口说话,望着那两个七分似鬼的凶汉竟见了亲人,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金叔——”再也叫不下去,眼泪如泉涌出。
那两个怪人似乎一同起身抢了过来,把那少年抱在怀中,不住抚摸他的一头乱发,口中唔唔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辛捷抬眼一看,只见那两张死人般的鬼脸上,此时竟是怜爱横溢,方才乖戾之气一扫而空,似乎头上的大红高帽也不太刺目了。
那少年像是饱受委屈的孩子倒在慈母怀中倾诉一般,哭得双肩抽动,甚是悲切。
那脸色稍黑的不住低声道:“好孩子,真难为了你这个孩子,真难为你了——”
那少年抬起头来,睁大泪眼对他望了一眼,说道:“我总算没有让老贼抢去那剑鞘——”
旁边那面如黄蜡的汉子接口大声道:“好孩子亏你躲得好地方,叔叔方才都走过了头又回来找到你哩,真不愧为咱们的帮主。”
声音虽尖锐难听,却雄壮得很。
那少年转头望着他,脸上泥垢被他在汉子的怀中一阵揉擦,早已揩得干干净净,露出雪白的皮肤,顶多不过十二三岁。但这时小脸上却流过一丝坚强的神色——但那只是一刹那,立刻又哽咽着说:
“可是,可是那些老贼啊,他们一路上轮流追我,追得我好苦……那个厉老贼打了我一掌,一动就疼得要命……”
那两个汉子见少年伤成那个样子,不由怒形于色,两道丑陋不堪的浓眉挤在一起,更显得丑得怕人。
面如黄蜡的汉子一掌拍在一个土坛上,泥沙纷飞中大声道:“老二,厉老儿这笔帐记下了——”又转身对少年道:“鹏儿,看叔叔替你出气,快别哭了,丐帮帮主都是大英雄,不能轻弹眼泪的,来,叔叔先看看你的伤势。”
奇的是辛捷从那极为难听的怪音中,居然听出一丝温和的感觉。
两个怪汉揭开少年的上衣一看,脸上都微微变色,显然少年伤势不轻。
面如黄蜡的一个忽然运指如风地在少年胸口要穴部猛点,足足重复点了十二遍,才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面色带黑的对少年道:“鹏儿,叔叔将你体内的淤血都化开啦,你再运功一次就可以痊愈了。”
面如黄蜡的汉子却哼了一声:“真难为那厉老儿儿竟端的下了重手,哼,走着瞧吧——”
“噢,你这小子还没有逃走——”敢情他发现辛捷还站在后面——而他是认定辛捷为“厉老儿的门下。”
辛捷正待签话,那少年忽挣扎着喊着道:“金叔叔,他不是——”
背后却有一个阴森森声音的接道:“他不是,我是!”
面色带黑的汉子向同伴使一眼色,低声对少年道:“鹏儿,你不要怕,快运功一周,叔叔保护你。”
辛捷回头一看,只见庙门口站了三个人,一语不发。
那面色黄蜡的汉子,坦然走上前去,打量这三人一眼,冷冷道:“相好的,咱们出去谈。”
那三个看了看守护少年的黑汉,冷笑一声,齐齐倒出门。
黄面汉子看了辛捷一眼,也跃了出去。
只听得一声暴吼:“金老大,咱们得罪啦。”接着呼呼掌声骤起,似乎已交上了手。
庙外金老大以一敌三,全无惧色,掌力凌厉,对方三人一时近不得身。
辛捷暗道:“这姓金的兄弟功力实在惊人,不知他们何以称那孩子为帮主?还有他们说什么剑鞘、厉老贼——啊,莫非是他原来这时他看见三个来人中,到有两个使的是崆峒掌法,又想到什么“厉老贼”,登时想起这“厉老贼”必是崆峒掌门人“剑神”厉鹗。
思及此,辛捷只觉热血沸腾,苍白的颊上顿是如喝醉一般,隐敛的神光一射而出,令人不敢仰视。厉鹗,厉鹗正是陷害梅叔叔的主凶之一,辛捷登时对金老大生出好感来了。
“对了,一定是他,以众凌寡,以大欺小,正是他的贯技——”辛捷不禁喃喃自语,双掌握得紧紧的。
忽地又是一声长啸,刷刷从黑暗中跳出两个人影,辛捷在暗中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左面一人年纪轻轻,相貌不凡,正是自己识得的“崆峒三绝剑”中的“地绝剑”于一飞。
右面一人年似稍长,只是步履之间更见功力深厚。
于一飞对那三人喝道:“史师弟加油困住他。”和旁边一人一起跃人庙内。
庙内那少年正盘坐运功,那面带黑色的大汉焦急地在一旁无计可使,忽地他伸出一掌,按在少年背上,似乎想以本身功力助少年早些恢复。
就在这时,庙门开处,刷刷纵人两人,都是手持长剑,首先一人一把就向少年抓来那黑汉子一掌按在少年背上看都不看就一掌倒卷上来,巨掌一张,竟往来人脉上抓去。
来人轻哼一声,翻身落地,一连三剑刺出这人正是崆峒派三剑绝之首,天绝剑诸葛明。
于一飞接剑守住门口,防止敌人逃走。
天绝剑诸葛明功力为崆峒三剑之冠,这一连三剑劈出,就连暗中辛捷也不住点头,心中暗道:“这厮剑法要比于一飞精纯得多,想来总是他师兄了。”
那知黑面大汉仍然全神贯注助少年恢复伤势,对诸葛明三式宛如不见。
辛捷不禁大惊,心中暗想道:“你武艺虽强,怎能这般托大?”
那知就在诸葛明长剑堪堪劈到的一刹那间,那面色带黑的——也就是金老二——忽地反手一把抓出,而且是直抓诸葛明的剑身——
诸葛明见多识广,一见金老二一掌抓来,掌心全呈黑色,心中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双足一沉,嘿地一声,硬生生将递出的式子收回。
暗中辛捷也同样大吃一惊,他曾听梅叔叔说过,四川落雁涧有一种独门功,唤作:“阴风黑沙掌”,练得精纯时能够空手抓折纯刚兵刃,是外家功夫中极上乘的一种,只是近百年来此艺似乎失传,久久不见有人施用。想不到这金老二方才一把抓出,竟似这失传百年的绝技,而且看样子功力己练得甚深。方才诸葛明幸亏收招得快,否则他那长剑虽然不是平凡钢铁,只恐也难经得起“阴风黑沙掌”一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