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桥院长在通行电车的爱宕町大街上下了车,拐进西式家具店和药店之间的一条新马路,来到一幢两侧都开有同样小门的二层楼房前,手刚碰到挂着“池原”门牌的格子拉门上的电铃按钮,铃声就鸣叫起来,响得令人吃惊。里面传来了狗吠声。
“是您来了。瞧这天一下子变得多热啊。”一个梳着小圆髻的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把院长脱下来的胶鞋放进了用神代杉木做成的木屐箱中。
川桥没有脱帽,一进连接客厅的那间屋子便拉开了门,走进八铺席大的外客厅,客厅前有一个种有两三棵小枫树的小院,靠院子一侧的纸隔门全敞开着,廊边已经挂上了半垂着的新的竹门帘,门帘下放着一只玻璃金鱼缸和两盆铁炮百合。回过头来再看屋里,只见壁龛处养着菖蒲花,墙根边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红色衬领的斜纹哔叽褂子。虽然五月刚过,川桥妾宅已呈现出一派地道的夏季景致。
川桥盘腿坐在靠近走廊一侧的一个大坐垫上,抚摸着哼哼叫着走近他的哈巴狗脑袋问:
“妈妈,她不在家吗?”
“该回来了吧。她去参加练习了。”
“孩子在二楼吗?”
“让他和女佣一起去爱宕家玩了。”说着,她从橱里拿出川桥穿的和服和白府绸腰带,又说,“我去挂个电话吧。”
“行啦,只要会回来就行。”
“不过,我还是去挂一个吧。她说过,今天您肯定会来的。真的,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得靠您帮助呀。”母亲自言自语地从后门走出去。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川桥不知想到了什么,马上站起来跑去拉搁置在大橱上的桑木小橱抽屉,可是,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他环视了一下客厅之后,蹑手蹑脚地朝二楼摸去。
这时,房门拉开了,回来的正是龟子,她一见川桥就说:
“今天真热啊!”
“妈妈打电话去了。”
“我说了四点一定回来,让她别担心的。”她皱了皱眉又说,“真是太热了,这是怎么搞的!”
龟子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喝退围着她转悠的哈巴狗,解开腰带上的结扣。
“哎,那橱子上有饼干听,请拿些给太郎吃吧。”
川桥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按龟子的吩咐,一边给哈巴狗太郎喂饼干一边抬头打量着龟子,她站在客厅中央,解开了用印度印花绸做的双层厚腰带,脱下粗条纹黑白方格的大岛产夹衣,只剩下一件红白色相间的手网印染布长内衣。再过两三年龟子就满三十岁了,这只要看现在在帝国剧场舞台上演出的龟子同一代女演员的年龄就可明白,然而她那浓妆艳抹的圆脸上的一双大眼睛,用青竹色窄腰带和内长衣紧紧裹着的健壮丰腴的身段,使川桥觉得她依然年轻,五年之前让她辞掉演员工作宛如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您在这儿多坐一会儿,我去冲洗一下来。热得真难受。”龟子毫不在乎地脱得只剩下凸纹薄绸的内裙,把内衣挂在衣帽架上,同时,披上了那件斜纹哔叽的褂子。
“我等不了很久,现在是刚出诊回来。”
“吃饭之前回去行吗?”
“所以说嘛,你以为现在几点啦?马上就到五点!”川桥弯腰向前抓住龟子正想系发带的手说,“你不可以待会儿再去慢慢洗吗?”
“身上黏乎乎的心里不舒服。哎,你瞧!行了,我冲一下就来,五分钟也要不了。”
“是嘛,你这样想洗就没办法了,那我晚上再来吧。”
“哟,你这是干什么呀?”
“待会儿我再来,你尽管去洗澡吧!”
“那我不洗了。近来你为什么老说些和我过不去的话?”
“我不会说与你过不去的话。我明明告诉你今天是出诊回家途中,是你在和我过不去。”
“可我实在是出汗太多了呀!”
“这是因为你去跳了舞!”
“谁会大白天去跳舞,尽说些怪话。”
“龟子,今天……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时,后门传来母亲回家来的动静,川桥切断了话头,可是,他好像觉得事到如今也非说清不可似的。
“上二楼去说。”
龟子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改回来时那热烈任性的劲头,老老实实地跟在川桥后面上了楼。
二楼的走廊边和内窗的纸隔门都紧闭着,两人既不开窗透风,也不铺坐垫入座,互不理睬地注视着别处。哈巴狗太郎挂着涎水摇晃着身上的响铃从楼梯上露出头来,但是没有人招呼它,它只能不知所措、垂头丧气地又下楼去了。这时,隔壁的留声机里放起了净瑠璃常盘津调中的松岛曲。川桥从口袋里取出烟卷,没有火,只能咬紧烟卷的咬口处,随后开口说:
“龟子,听说你和那个桐田……也有关系,尽管你说得那么好听……”
“哎哟,这究竟是谁说出这样的蠢话来的?”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传说吧!哎,龟子,如果你坚决不承认,那么,我可以出示你在何地何日何时何分干何事的证据。龟子,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好意吗?我们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吗?生活上也同样,你和阿母可以什么事也不干地生活下去的钱财我全给了你。可是你还要瞒着我干这种事,究竟居心何在?哎,龟子,你有理由的话你就说吧!”
“对不起!”
“只说一句对不起是不行的!自从辞掉演员工作由我照顾你的生活以后,你行为不检点已经是第三次了!”
“好了,这种过去的事。你别……”龟子用衣袖掩面。
“你听着,龟子!筑地那儿是第一次,箱根那儿是第二次……”
“别说了,都是我不好。”
“这不是赔个礼就可完事的。菩萨虽慈悲,但屡教不改也会动怒的!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宽容而这样屡遭伤害。”
“所以我承认是我不好,向你赔礼。这真的全怪我不好。”
“那么龟子,今后你不能再做那种不体面的事了,我们约定,要是你再犯,那么就得听任我的处置。”
“行。”
“光口头说不行,得立字为据。今后再有此事,龟子,你听好,你可别误解我的心情,下次你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我用你的名义送给你的邮船公司和钟纺公司的股票……都得还给我……”
“瞧你,那……”
“所以,我要你别辜负了我的好意。我并不是为了要讨回送给你的东西才这样说的,只是不这样做,问题就不能根本解决。龟子,总之,这次是第三次了,你得好好想想了。”
龟子猛地伏倒在地,从掩面的两袖间漏出了轻轻的哭泣声。室外天色尚未全暗,屋里却不知何时已点亮了灯。川桥无可奈何地望着伏倒在地的龟子,慢慢靠近她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说:
“龟子,有什么事可值得这样伤心呢?”
龟子还是伏在地上,犹如婴儿寻找母乳似的摸索着抓住了川桥的手,声泪俱下地大叫一声:
“你这个人呀!”
川桥的双手抱起龟子说:“别哭了。”语调之中充满由衷的怜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