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令人惊愕的电报使园子一时间好像完全忘记了自身的悲痛一样,于次日早晨赶紧乘上了头班火车,她安抚着秀男,匆匆忙忙地赶回了东京的住宅。惨不忍睹的老夫妇的遗体并排陈放在十铺席大的内客厅里,枕旁悄然坐着可怜的富子。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是园子一开始还是因突然袭来的惊悸和恐惧而显得茫然自失,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她打开了富子从枕边递来的老人的遗书,这封长长的信是老人特地为自己写的,当她热泪盈眶地读完这封长信时,终于了解了老人演出这幕惨剧的用意。
老人最初目击了妻子的丑行后,觉得这一恶行对妻子来说是不可饶恕的,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是如何娶得这个妻子的,自己对有恩义的英国人B氏所做的错事时,便由衷地感到耻辱,失去了严厉制裁妻子的勇气,只是一心企望妻子悔悟。但是老人发现那酷爱正义几乎达到可憎地步的报纸即将披露这一大秘密时,首先感到必须设法对社会保住这一隐私,这种心情压倒了妻子丑行带来的愤怒和悲哀。因为这一奇耻大辱只要从这个遭人鄙夷的家中暴露出去,那么,自己一家人无论用什么办法也永远不能在社会上抬起头来,已进入老境的自己固然无大关系,可是像花朵一样可爱的、天真无邪的秀男也要因为这样的耻辱而不得不和自己一样长期忍受来自社会的苛责,他已经有一个被社会摈弃了的父亲,如果再加上一个被人议论犯有通奸罪的母亲,那么这个不幸的少年的命运又会如何呢?报纸的报道,尚可用金钱的力量使其沉默一段时间,但是那些把别人的罪恶当做天赐的喜事一样看待的、贪得无厌的可怕之人一度得知,那么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给你捅出来。因而,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呢?他的期望只有一个——让秀男未来的长长人生命运灿烂辉煌。自己已经毫无指望,那么,就让自己毫不可惜地毁灭吧,他要以死来明确地向社会表示悔罪——他认为过去的罪其实只是一时考虑不周的一种过失。同时,妻子的大罪也要明确地自我制裁,她终究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仅从趁自己外出的间隙立刻奇怪地销声匿迹一事来看,她肯定不会给秀男带来多少幸福,还是让秀男成为人世中最最不幸的孤儿好些,在一片绝望之中,这样做反而可以看到真正美丽的希望之光。老人认定,无论如何残酷的社会,看到他们夫妇以死表示的悔悟之后,不可能再去迫害这个少年。因此,为了把这个少年的一生托付给园子,老人用悲恸的文字给女教师写道:请你当这个可怜孤儿的最慈爱的母亲吧。最后还附带写明将把巨额财产的三分之一让给园子继承。
呜呼!与这一家悲惨的景象不同,翌日的报纸又是如何报道事实真相的呢?他们欣喜雀跃,报纸几乎登满了,仿佛一部一切由秘密和事件构思成的有趣的小说有了结尾一样。社会上轰动了,把这极其悲惨的一家人的命运与外界隔绝的、黑渊家宅邸的围墙外,从这一天起聚满了人。富子和园子主持举行庄严肃穆的出殡仪式那天,大门口人山人海,不堪入耳的恶骂之声使园子闻之胆寒。但是,老人那冰凉的遗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苦闷,他静静地和妻子的棺木一起,长眠于青山墓地之中。
就这样,骄傲地赢得了胜利的社会舆论,自然对黑渊家中的一员园子也进行了种种不善的臆测。园子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忌这些风言风语了,她不辞辛劳地一心料理一家人的后事。然而,几天过后,当宽敞的家中突然显得十分寂寞时,园子又沉入了极端的悲痛之中。啊,今后自己会怎么样呢?自己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平平安安生活下去的人了。自己寄予莫大希望的笹村,随着这一家人的毁灭,其丑恶的行径也暴露了,所以不得不辞去了谋取生活费的杂志记者的工作,教堂当然不会再去,连阳光普照的地方也无法露面。不,说到这一点的话,园子也相同,要把自己的秘密深藏在心里,决不可泄露,自己已经失去了奋勇当先出头露面的勇气。园子决定,好歹必须去与笹村见上一面。次日早晨,她到他的住处去,可笹村大概是太羞于见人吧,说他不在,最终未能见到。园子很失望,回家途中,又坐车弯到养母家,想对养母赔个不是,因为自己久未回家探望,另外还想详细叙述一下黑渊家的情况。
养母利根子那张总是令人讨厌的脸上似乎又增添了几分威严,她转过迄今为止从不露出微笑的脸,突然瞪着园子说:
“阿园,你干的事可真叫我难堪呵!”
“什么,什么事呀?”园子心中先是轰的一声。
“什么事……我可大遭麻烦啦!”
养母阴沉的脸上显得更加不快,开始抱怨说,由于园子和黑渊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因而殃及到养母,看来,她为根利子到贵族女校当教员的活动也引起了很大的风波。园子觉得养母一开始认为自己去黑渊家收入多,很高兴,爽快地允许她去黑渊家,到现在又这样不负责任地抱怨,真是太薄情了,一时间眼睛湿润了,不过,当她想到养母长期独身过着不美满的生活,饱受苦恼,又受着金钱的支配,于是觉得养母十分可怜。园子亲切地告诉养母,黑渊家财产的三分之一已经由自己继承,自己承蒙老人生前的好意及遵照他的遗言,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将长住在黑渊家为照顾孤儿尽力。养母听了,露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好像感到讨厌,但是对黑渊家的怨言没有了。园子进一步细说了自己对黑渊家的决心后,便辞别了养母,又去拜访笹村,还是没有见到他,她徒劳地返回黑渊家。
从这天夜晚起,园子觉得周身的疲劳越来越加剧了,其精神也好像因极度的悲痛而疲惫不堪,她想,无论再有什么迫害和失望加到身上,自己也一定会无动于衷的吧。所有的感情都和身体一样衰竭了,她常常做梦,变得异常迟钝,恰似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瞬间空气显得格外沉闷一样,平素易于激动的园子,变得很不正常,令人担心她不久会不会发生可怕的精神失常。富子因为不知道园子深藏心底的秘密,觉得她的情况怎么看也异常,于是认为这归根结底是社会上因自己家的事对她说三道四而造成的,十分怜悯她。同时,富子又想坚决按老人遗言所说,让园子成为她们家的一员,成为秀男的母亲,所以她不回向岛,经常来到园子的身边,照例用过激的言辞咒骂社会上的一切,或者用细柔的语调恳求园子帮忙。每次谈到最后,富子总要说,社会把我的一家说成地狱、深渊和魔窟,但是,我的家已经建成了一个美丽、自由的乐园,这是那个像现在这样爱好罪恶并乐意惩罚罪恶的、轻薄而残忍的社会绝对窥测不到的,我真想把这些说给世上有罪的人和遭到排斥的人听听。
园子精神上的迟滞随着富子的疾呼而慢慢地复苏了,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几乎接受了一个沉重的宣告,但接下来是否能实现呢!忽然发生异变,刮起可怖的暴风,有时,园子真想像富子一样过过无赖的生活,竭力表示对社会的反抗,有时又想用继承的遗产办一个震惊社会的事业,思来想去,最终没有一个方案能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满足,于是又想,还是干脆自我堕落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运用黄金的魔力,破坏社会道德,扰乱社会风纪,从而取得一种快感吧。犹如一个发着高烧的人一样,园子的脑海中产生了各种幻想。这么一来,她的眼神常常变化,还做出了诸如猥亵地辱骂女佣等以前从未有过的举动,没过多久,她那温顺谦逊的性格竟变得异常任性、薄情,更严重的是变得爱好残酷了。然而,到了九月即将开学的两三天前,园子又突然一变,这回变得柔弱得出奇,莫名其妙地淌眼泪,陷入了一种忧郁症的状态。富子大惊,一再劝她去就医,可是,她好像非常害怕医生触摸,怎么也不肯答应。富子若是能清楚详细地了解园子在暑假之前那么漂亮是因为沉醉在热恋的美梦中、赢得了压倒全校的名声,以及后来碰到的种种遭遇,那么一定不会对她这种一目了然的精神病变的缘由感到奇怪了。可是,从守口如瓶的审慎的园子那儿,什么也问不出来,富子感到束手无策,整天守在她身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