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冰封祭坛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女童一个人坐在玉座上,静静面对着那一盘残局。上面,一个个虚幻的棋子犹如水晶般闪烁,可对弈的人却已经不在。
“怀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视了片刻,忽然间有轻微的叹息从神嘴里吐出。叫出那个名字的刹那,想起的却是数百年前那个帝王——人都说天意难测。然而对神来说,人的心、却同样也是难以把握。
就如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料到、御风作为一个凡人,居然敢作出这样渎神的疯狂举动。而三百年后临别那一刻,通过玉像的眼睛注视远行的剑士、那个瞬间她在这个幽国人眼里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样的情绪。如今,怀仞一去千里…又会作出什么样的事呢?
神在瞬间移动到了神像侧面,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祇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嚓”。轻轻一声响,掌心那枚虚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无踪。
※※※
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皑皑积雪中,有鲜血如梅花绽放,泼洒得四处都是。
靴子踩踏在结了冰的血上。怀仞低头看了看雪上到处散落的残碎尸体,蹙眉。
那些尸体,一大半是各色服饰的遗民青年,间或有盔甲鲜明的冰国战士和锦衣玉袍的术士。他脚下踩住的、就是一袭饰有旋风图案的黑袍断袖,里面苍老的手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极其凌厉的剑法一切而下,断口处居然平滑如玉。
怀仞眼睛瞬间凝聚——那样的服饰,标明了这只断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长老之一的“风”——而连着半边身子切下这只手的剑法,无疑出自于剑圣门下。
“师姐!师姐!”身后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出去,大叫着扑向雪地上一袭破碎白衣,不顾一切地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个身子轻得反常,玄锋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将同门从雪中抱起——竟只有半截身体。
女子美丽的腰身被奇异的力量截断,那个巨大伤口竟是诡异的烧伤。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凭空燃起、将剑圣门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长老之一的“火”?
一路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赶到空寂之山,可显然这里的惨烈恶战已经告一段落:剑圣门下的另一位掌门女弟子已经死去,六长老想来也无法全身而退——只不过,看起来冰国早有准备,六国遗民只怕无法实现这次的计划了…在看着玄锋崩溃般地抱着那个只剩一半躯体的女子呼号时,怀仞的脑子里却是冷醒地跳出了这样的判断。
在站到这个杀场里时,他惊讶于自己居然可以这样置身事外地旁观。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复苏,另一个自己同时复活了——对怀仞而言,这是一场对于自己族人的血腥镇压和屠杀;然而对于御风皇帝来说,这不过是一场试图挑战他的帝国的动乱罢了。
他站在雪地上,听着远处依稀可闻的刀兵和吟唱声,却是冷冷不动声色。那个刹那、仿佛他真正的灵魂跃出了这个躯壳,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躯体里的两个“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梦幻。帝王英雄,更不过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
而如今的他,将为何而拔剑?他的剑,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场虚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这个修罗场里,前来助战的幽国剑士,却长久地提剑沉吟。直至看到那个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尸体,拔剑冲向远处尤自混战的人群——年轻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杀气和悲痛,陡然间将怀仞散漫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跟了上去,进入战场。
祭坛不远处,结下了一个六芒星的阵。冰国六长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结的上百遗民也只剩下寥寥。六芒星上两个位置已经空了,剩下的四位长老守着四角,挥舞着手中的法器,黑袍飞扬,不间断的咒语从苍老的唇间吐出,伴随着凌厉变幻的手势——金、木、火、土,六合之间的四种力量被他们熟练地操纵着,杀戮向尤自困战的遗民。
这段通往祭坛的血路已经延续了几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坏神的祭坛就在咫尺开外,那些遗民却已经没有余力,只是被四位长老和冰国战士的攻势逼得不停往中间退,已经开始无法招架那些攻击。可黑衣少年玄锋一加入,猛然让那些垂死挣扎的遗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双方再度开始新一轮的激战时,忽然间金色的光芒风暴般卷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刚要接触的两股力量同时反向弹了开去,重重击在各自的护壁上,让冰国长老和六国遗民都踉跄着倒退回去。
“前辈!”玄锋扭过头,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怀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转头热切地对着残留的同族大喊起来,“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怀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离天宫的英雄怀仞!他回来了!回来和我们一起杀了那些冰国人!”
“怀仞?”看到金甲剑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遗民喃喃念着这个被缅怀了数十年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的震惊低语,“怀仞还活着?”
“真的是怀仞!”忽然间,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起来,“是怀仞!”
遗民中有个鹤发童颜的老妇人惊呼着冲出了人群,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喜悦、已经不顾上四周依然还有冰国的人——白发萧萧的老妇人一直冲到了怀仞面前三尺,又迟疑着顿住了脚步,凝望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师…师兄?”
“梅迩。”看着面前苍老的脸,怀仞金色的眸子里陡然有深沉的叹息——五十年了,当年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师妹,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垂垂老态。绸缎般的肌肤起褶了,红润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开始混沌——时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和无情,带走一切美丽脆弱的事物。这张饱经风霜的老妇的脸,已经无法让他回忆起半点当年小师妹的美丽和娇憨。
那个瞬间,他心底想起的是神祇的双瞳——纯黑,深湛,如同不变的夜空,无论在何时何方仰头观望,都是那般恒久的美丽。
他终于明白御风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祇——在拥有一切之后,最可怕的、便是要独对那无边无际的空茫。然而那个皇帝以为留住神祇、便可以抓住永恒。可惜他错了。
细细端详着,惊讶于面前这张时光停滞的脸,女剑圣诧异地喃喃:“师兄,你…你…怎么还是…”
“是神!是神替前辈凝固了时间!”在一片震惊中,只有玄锋兴奋的声音不停地响起,解释着,“创世神站在我们这一边!神赐予了英雄无比的力量,让他回到我们中间,说,冰国当亡,怀仞将成为新的皇帝!”
“将成为新的皇帝…”那样的话是比雪暴更惊心动魄的,风一般在遗民中传播,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振奋的光,看向那个踏雪而来的金甲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