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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时光静默如谜》萨迦 温泉和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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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迦,一个伴着古老传说的地名。萨迦派,曾在13世纪中叶到14世纪初掌管西藏地方政权近一个世纪,在藏地文化和历史上写就了浓重一笔,同时也在萨迦留下了各种印迹。

2006年,我第一次到萨迦,住了6天。在县城租了一辆拖拉机沿着乡村的泥土小路一直向东,经过河谷,经过寺院,经过两个石片盖起的村庄,最终,因为下雨路滑,没有到达我期望中的、有着温泉的卡吾村。

2007年,我又到萨迦,再租了拖拉机,一路过去就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了,当然也去泡了温泉。

我第一次来到的赤龙村,村里的孩子好像根本就没见过汉人,我走到哪追到哪,好像我是个大熊猫。雨下大了,孩子们都跑没影了,一位阿妈在屋子里用力敲着窗户叫我进屋去喝茶,她不会讲汉语,我不会讲藏语,用手比划,再加上笑容,最后,我把她家青稞面桶里的一个用整块木头抠成的勺子买了。我转完村子回县城,看她在路边等着,原来是她要搭我租的拖拉机出租车进城。

我们各坐一边抱着铁架子,风雨交加,她举着一把黑雨伞,我披着一块塑料布。大风将她黑雨伞上的布突然间全部吹向了后面,这一瞬间,她的头正紧紧地抵在光秃秃的支架下面,我披着巨大的白色塑料布,也被风吹得到处飞,我们两个相互看着,大笑个不停,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

再来到赤龙村,孩子们不知为何都不见了踪影。一户人家的院墙边的小洞居然有一个麻雀窝,两只小鸟在里面张着大嘴吱吱叫,对面的墙上一只大鸟紧张地观察我的动向。

我找到去年曾进去聊天喝茶的人家,大门上着锁,转过身来发现两个去年刚会走路的小家伙现在追逐着跟在我的身后,见我一转身立刻消失。我行进他们闪现,我停留他们观望,数次反复,最后都很开心。一户矮院中传来人语,我透过堆满了干牛粪饼的石头墙向里看,老阿妈正双手托着湿牛粪在外屋墙上贴粪饼,跟北方农村在大锅里贴玉米饼子的流程和手势基本一致,只是方向一个向下一个向对面。小孙子坐在屋门口,扭着身体不停地向祖母亲撒娇,祖母一边往返于粪堆与屋外墙之间,一边安慰着小孙子。我用汉语说是不是可以进去看看,老阿妈不知我是干什么的,有点不知所措,我也没好意思再要求。

突然一双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猛回头,身后站着去年和我一起搭乘拖拉机的阿妈,她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大声地讲着藏语,一脸的惊喜。我们“聊”了一会,她示意还要搭我的拖拉机出门。我爬上村子上方的山坡俯视村庄,全村的狗立刻冲着我大叫不已。穿着干净而鲜艳的藏装的阿妈走出家门,手工编织的羊毛包搭在身后,包上长长的袋子挂在肩膀上。后来她搭我们的车去泡温泉。在萨迦这样偏远的地方,像她这样着装鲜艳整洁而且又讲究生活品位的女人真是不多见,据说她是县妇女代表,村里的女干部。

卡吾法王温泉在萨迦县城以东18公里,是历代萨迦法王洗浴休闲的地方。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水温保持在四十到五十度之间。曾有五个非常出名的泉眼:多曲殿、乌玛丝丝、拉玛衣米、恰琼和启然。据说,人体在水中沉下以后会感到有一种强大的浮力,可以治疗胃病、关节炎、皮肤病、四肢麻木、镇痛等病症。而在藏区很多人患有关节炎和胃病,所以每年都会有人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来此沐浴,以期去除病患。

我租了一辆拖拉机,在山路上沿着冲曲河颠簸。

进入雨季,河水急流。雨水造成塌方,从山顶滑坡而下的不是石头,而是叠加无数的石片,看了这无数的石片,也就明白,附近的村庄为什么全是石片建起来的。过了片石滑坡区,车行在洪流边,大而圆的乳白色石头多了起来,风很大,细雨斜飞,拖拉机的噪音在山谷间回响。最可怕的是路上偶有小蛇爬过,拖拉机手经常猛地一转方向盘躲开它。

飘荡在山脚下的温泉热气就在这惊慌中不期而至。滚热的水从河岸边的大石头缝里溢出,带着浓重的硫黄气味,河岸上形成了数条温泉流过的白色水道。温泉水温很高,我几次试图把手伸进去都被烫了回来。脱了鞋用脚试了试,还是不行,估计杀猪烫毛的水也比这低几度。

就在河谷一片温泉流出的河岸的山脚下,有几块巨石,就在巨石边上当地人建起了一个温泉浴室。浴室的老板娘有着一双大而狂热的眼睛,当我弯腰走进天光温泉浴室,她正和刚刚泡过温泉的阿妈坐在藏床上喝着酥油茶说着话,我的到来让她那双大眼睛甚至都要停止转动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大约两分钟之后,她才醒过神来勉强用汉语说:20元,洗。

浴室的墙壁彩绘是吉祥八宝的图案,用玻璃做的屋顶向四角垂着经幡,屋子里除了硫黄的还有藏区熟悉的酥油茶的味道。三个池子正冒着热气,中间垂着一个花布帘,这就是男女浴室的分隔了。当日阴雨,除了刚洗完的阿妈,并没有其他人在场,也就失去了看到男女同浴的美妙场景。把手深进池子里试了一试,池子里的水分少了一些温度,一个水管子从室外引进来,哗哗地在池子边流着,可是再看看水面上漂浮的油花,还有在水波轻荡的池底安卧的不明颗粒,实在没有勇气赤身投向其中。但是千里迢迢奔来,不下水实在是太过遗憾,于是高高挽起裤脚,把两个大白腿伸到水中。

泡过温泉的阿妈脸蛋红扑扑的,盘在头顶的辫子好像还冒着热气,她和老板娘用藏语研究了一会儿我,之后转到老板娘的居室去聊家长里短了。

泡过温泉又小睡片刻,我也跑过去跟她们套近乎,可惜她们根本不会讲汉语,只好转去研究角落里放着的木制的织布机,还有一堆织了一半的布和纺了一半的线。我到过的萨迦周边的人家,几乎每家都放着一台织布机,主妇的手中更是时刻不离纺线锤,不管是放牛还是闲聊。她们自己织的多数是羊毛毯子。

走出温泉浴室,老板和老板娘站在拖拉机边上向我们道别,一只耳朵上挂着红线球的小羊站在他们身边仰着脖子也一同看着。就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健壮的老板娘弯下腰只去一个胳膊就抱起小肥羊,迅速消失在巨石之后,隐隐有小羊“咩咩”的叫声传来。

隔了一年,我再到萨迦看一年一度历时7天的金刚舞法会,最后一天,我站在大殿坛城的边上,听大殿里回响着红衣喇嘛们的念经声,突然有人用力推我,光线幽暗中,我先看到一口白牙,再看到一张惊喜的脸,又是盛装的她,她的身边是那位泡温泉的大姐,大姐她那双大眼睛还像要停止转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也不知道她是惊讶还是在回想。

隔天,我和朋友们开车去大河对岸的萨迦历代的闭关修行地,以前外人是不能到这里来的,后来朝拜的人可以到修行地最下层的殿。隔着一座山头,是一个僧尼闭关修行地,几个20岁左右的阿尼啦初见我时极其害羞地东躲西藏,后来就关上门让我给她们拍照片,还带我到她们的僧舍,18岁的阿尼刚刚完成闭关,她坐在佛塔边上闭关了一年,四周都是透风的,只在身边遮了几块板子。

我们从山上走下来,远远见河边上坐着几个人在喝茶,及近,有人站起来大力挥手招呼,一看,又是她们两个,大姐的那双眼睛,这回,只能断定是惊讶了,因为我的眼睛都成她那样了,我知道我是惊讶。

从赤龙村往前走,是听起来像叫出大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应该称之为村庄,因为就几个院子,三四户人家,其中住着嘉布一家人,第一次走到他们家门口,他的儿媳在屋里见到我爬墙头就马上招手,叫我进屋去喝酥油茶吃正在炸的油条。再去时我轻车熟路,径自推开院门,去年刚结婚的那个非常漂亮的儿媳妇已经背着出生两个月的婴儿,她认出了我而且非常高兴,嘉布阿爸还是坐在窗子边的光影里,身体比之前还要差,说句话就喘一会儿。漂亮的儿媳一边看着我笑,一边打酥油茶,小婴儿在身后瞪着眼睛一声不响,在藏区极难见到小孩子撒泼地哭,或者说任何一种哭声都很少听到,有一次我走进牧区的一个帐篷,在里面转了很多圈都没发现角落里有个孩子,他不是睡着了,而是躺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妈妈把小家伙从羊毛筒里抱出来,婴儿天使一般翘着两个滚圆的小胳膊,脸上带着平和甚至超脱的微笑,真是被他迷住了。去年见到的两个孩子一年就长高了,虽然还是扭捏地紧依着屋中央的木柱子,可是神色之间从容了很多,小天使的妈妈问他们是不是还记得我,小女孩用心地看了我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年过去了,嘉布阿爸也许已经不在了吧,他坐在窗下光影里的样子,我一直记得。

温泉所在的村子名叫卡吾村,没进村子已先被路边叠落的大片的鹅卵石弄花了眼。进了村子眼睛更不知放哪儿合适了,村子里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石头建起来的。屋子是片石垒的,墙是圆的鹅卵石围起的,带着自然的弧线。

拖拉机沿着路开到村中央,之后就再也没有路向前走了。更远处,一片青稞田和野花开放的原野,雪山连绵。当地人说,一直向前走五六个小时左右可以到达一个山口,就能看到珠峰朗玛峰的雪顶。河水在村庄边上流出一道弧线,河对岸的山坡上用白色石块堆起来的文字,只残留着大概的形状,以前,在藏区的山坡上常能看见用石头堆成的六字箴言,后来越来越少见了。

一位年老的阿妈带着一个爬来爬去的孩子坐在村中央的高坡上,阿妈细小灰白的辫子在风中飞舞,老人家一直前后摇着一个椭圆的翠绿色塑料桶,桶中间有一个圆盖。我研究了好一会也没弄明白这有何用处,肢体语言聊了一会儿,阿妈打开了盖子我才明白,原来她是在打酥油。以前都用酥油桶打酥油,现在多数人家都用上了电动搅拌器,像阿妈这样的秘密武器我还真是头一次见着。

一条小河流经村庄,响着铃声的牛自由漫步左右。我蹲在石墙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担心是否会有小蛇从石缝里钻出来。风很大,虽然是在7月的正午阳光下,也还是感觉不到太多的温暖。村里的房子都很低矮,让我好奇的是每户人家的墙头上除了放置牛头还会放一两个土陶罐,我跳下墙头打算去问一下它的用处,于是跟着一个小姑娘踏着满地牛粪走进了一户人家。

多数藏区尤其是地处偏远的人家,因为高原风大冬天又冷窗户都比较小,外面阳光充足,一进屋里真得适应一会儿。

这位名叫普布次仁的姑娘从初中开始就在内地读书,高考过后正在等成绩,她很自信能到北京读大学。藏区的很多小孩子小学考初中通过考试之后会到内地读书,对很多家庭而言,能考上内地的初高中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喜事,大宴宾朋,歌舞痛饮狂欢。次仁的妈妈就正在准备着给女儿办送行酒。哪怕偏僻到萨迦这种山里村庄,年轻人也很少穿藏装了,小孩子的解释是藏装太麻烦。只有像次仁妈妈这样的已婚妇女还保存着传统的着装和习俗,我坐在藏床上,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远远地观望着我,他们的红领巾不是少先队员的红领巾,那是父母给孩子在寺院里请来的护身符,每年换一条以保佑孩子平安。

次仁的妈妈拿出一个小布袋,用食指和拇指捏出点鼻烟放到鼻子下面,深深一吸,继而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我们笑做一团,她悄悄地看了看她女儿的表情,估计是怕女儿对这种行为感到不高兴吧。我真心感觉这挺有意思的,我最初在藏区见到很多人鼻子下面有碣色粉末,以为是鼻内常见物质的残留,后来知道了鼻烟,听熟了响亮的喷嚏声也见怪不怪了。

我的藏族拖拉机出租车司机,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我,因为阴雨他希望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县城。温泉的老板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我泡温泉的时候他们两个一直喝着啤酒,老板还拿了两瓶给他在路上喝。我坐在后面一直担心自己的小命,拖拉机手一直安慰我,说他的技术一流,绝对没事。可是,在路上,他不但吃了青稞酒做水拌成的糌粑,在我停下来拍照的时候他又喝光了两瓶啤酒。

过了两年再回到村庄,房子都重建了,像拉萨郊区的房子一样,高大宽敞明亮,很好。不过,见过他们曾经的样子,这让我更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