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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赣第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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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之三

前言

志摩 译

(Candide,by Voltaire,1759.)这是凡尔太在三天内写成的一部奇书。凡尔太是个法国人,他是十八世纪最聪明的,最博学的,最放诞的,最古怪的,最臃肿的,最擅讽刺的,最会写文章的,最有势力的一个怪物。他的精神的远祖是苏格腊底士,阿里士滔芬尼士,他的苗裔,在法国有阿拿托尔法郎士,在英国有罗素,在中国——有署名西滢者有上承法统的一线希望。不知道凡尔太就比是读二十四史不看史记,不知道赣第德就比是读史记忘了看项羽本纪。我今晚这时候动手翻赣第德——夜半三时——却并不为别的理由,为的是星期六不能不出副刊,结果我就不能不抱佛脚,做编辑的苦恼除了自己有谁知道,有谁体谅。但赣第德是值得你们宝贵的光阴的,不容情的读者们,因为这是一都西洋来的镜花缘,这镜里照出的却不止是西洋人的丑态,我们也一样分得着体面,我敢说,尤其在今天,叭儿狗冒充狮子王的日子,满口仁义道德的日子,我想我们有借镜的必要,时代的尊容在这里面描着,竟许足下自己的尊容比旁人起来相差也不在远。你们看了千万不可生气,因为你们应该记得王尔德的话,他说十九世纪对写实主义的厌恶是卡立朋(莎士比亚特制的一个丑鬼)在水里照见他自己尊容的发恼。我再不能多说话,更不敢说大话,因为我想起书里潘葛洛斯(意思是全是废话)的命运。

志摩

第一回

此回说赣第德怎样在一个富丽的爵邸里长大,后来怎样被逐。

在威士法利亚地方一个爵邸里,主人是男爵森窦顿脱龙克,住着一个少年,长得非常的美秀。他的相貌是他灵性的一幅画。他有的是正确的评判力,他的精神是单纯的,这就是说他有理性,因此我想他的名字叫作赣第德。府里的老家人猜想他是男爵妹妹的私生子,她的情人是邻近一位诚实的好绅士,她始终不肯嫁给他,因为他的家谱不完全。

这位男爵在威士法利亚地方是顶有威权的一个贵族,因为他的府第不仅有一扇大门,并且还有窗户。他的大厅上也就满挂丝织的壁画。他的农场上所有的狗在需要时就变成一队猎犬,他的马车夫当猎夫,村庄里的牧师,他的司粮大员。他们都叫他“米老德”(“My Lord”)他讲故事他们就笑。

男爵的夫人身重大约有三百五十磅,因此她是一个有大身份的人,并且她管理府里的事务异常的认真,因此人家格外的尊敬她。她的女儿句妮宫德才十七岁年纪,肤色鲜艳,娇柔,肥满,讨人欢喜。男爵的少爷也是没一样不克肖他的尊翁。管小教堂的潘葛洛斯——Pangloss,两个希腊字拼起来的,意思是“全是废话”——是府里的圣人,小赣第德跟着他读书,顶用心的,潘葛洛斯是玄学兼格致学兼神学兼天文学的一位大教授。他从容的证明给你听世上要是没有因就不会有果,在这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完善的世界里,男爵的府第是所有府第中最富丽的一个府第,他的太太是所有男爵夫人中最好的一位男爵夫人。

“这是可证明的,”他说,“所有的事情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决不会两样或是变样;因为上帝创造各种东西都有一个目地,一切都为的是最完善的目A。你们只要看,人脸上长鼻子为的是便于带眼镜——于是我们就有眼镜。人身上有腿分明为的是长袜子——于是我们就有长袜子。山上长石头是预备人来开了去造爵第的——因此我们的爵爷就有一所伟大的爵第。因为一省里最伟大的爵爷天生就该住顶好的屋子。上帝造毛猪是给人吃的——因此我们一年到头吃猪肉。这样说下来谁要是说什么事情都合式他的话还不够一半对,他应该说什么事情都是最合式的。”

赣第德用心的听讲,十二分的相信。因为他看句妮宫德姑娘是十二分的美,虽则他从不曾有胆量对她这样说过。他的结论是第一层幸福是生下来是男爵森窦顿脱龙克的子女,第二层幸福是生成了句妮宫德姑娘,第三是天天见得着她,第四是听老师潘葛洛斯的讲,他是全省里最伟大的哲学家,当然也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了。

有一天,句妮宫德在府外散步的时候,那是一个小林子他们叫花园的,无意在草堆里发见潘葛洛斯大博士正在教授他那试验自然哲学的课程,这回他的学生是她妈的一个下女,稀小的黄姜姜的一个女人,顶好看也顶好脾气的。句妮宫德姑娘天生就爱各种的科学,所以她屏着气偷看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试验,她这回看清楚了那博士先生的理论,他的果,他的因的力量。她回头走的时候心里异常的乱,愁着的样子,充满了求学的冲动。私下盘算她何尝不可做年轻的赣第德的“充分的理由”,他一样也可以做她的“充分的理由”。

她走近家门的时候碰见了赣第德,她脸红了,赣第德也脸红了,她对他说早安发音黏滋滋的,赣第德对她说什么话自己都没有知道。下一天吃完晚饭离开桌子的时候,赣第德与句妮宫德在一架围屏背后碰着了。句妮宫德的手帕子掉了地下去,赣第德捡了它起来,她不经意的把着了他的手,年轻人也不经意的亲了这位年青姑娘的手,他那亲法是特别的殷勤,十二分的活泼,百二十分的漂亮,他们的口合在一起了,他们的眼睛发亮了,他们的腿摇动了,他们的手迷路了。男爵森窦顿脱龙克恰巧走近围屏,见着这里的因与果,他就轰赣第德出府,在他的背后给了许多的踢腿,句妮宫德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爵夫人给了她不少的嘴巴。一时间府里起了大哄,这所有的府第中最富丽最安逸的一家府第。

第二回

这回讲赣第德出府后在保尔加利亚人那里所得的经验。

赣第德,从地面上的天堂里被赶出来以后,走了好一阵子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路哭着,抬起一双眼对着天,时常转过去回望那最富丽的爵第,里面囚禁着一个最纯洁最高贵的女郎。他也没得饭吃,躺下去就睡,地方是一亩田的中间,两边是两道沟。天下雪了,飞着肥大的雪花。下一天赣第德,昏扑扑的一堆,跌铳铳的往前跑,到了一处地方,叫作哗尔勃搿霍夫脱拉白克狄德道夫,身上没有钱,饿得快死,他停步在一家小客栈的门口,心里真发愁。两个穿蓝衣服的人看见了他。

“朋友,”内中一个说,“这倒是一个长得像样的小伙子,高也够高。”

他们走过去招呼赣第德,顶和气的请他去吃饭。

“先生们”,赣第德回答说,口气和婉得动人,“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惭愧没有力量付我的饭钱。”

“好说您了”,一位说,“像你那模样像你那能干的人从来做什么都不用花钱的:你不是身高五尺五寸吗?”

“可不是您了,那正是我的身高,”说着他低低的鞠了一躬。

“来您了,坐着,我们不但替你付钱,并且你放心,我们再也不肯让你这样人少钱花,人生在世上还不只是互相帮助的。”

“一点不错”,赣第德说,“这正是潘葛洛斯先生常常教我的话,我现在看明白了什么事情都是顶合式的。”

他们请他收下几个金镑。他拿了,他想写一个借条给他们,他们不要,三个人坐了下来。

“你不深深的爱吗?”

“是啊”,他回答说,“我深深的爱上了句妮宫德姑娘。”

“不是”,两位先生里一位说,“我们问你,你是不是深深的爱保尔加里亚的国王?”

“一点也不”他说,“因为我从没有见过他。”

“什么!他是最好的国王,我们得喝一杯祝福他。”

“喔!顶愿意了,先生们,”他就引满了。

“那就行了”,他们告他。“从今起你是保尔加里亚人的帮手,助力,保护者,英雄。你的财是发定了,你的荣耀是稳当了。”

一下子他们就把他绑了起来,扛了他到营盘里去。到了那边,他们就叫他向左转,又向右转,上枪,又回枪,举枪,放枪,开步走,末了他们拿一根大棍子槌了他三十下。第二天他操演的成绩好得多,只吃了二十下。再下一天只熬了一十下,这来全营盘就把他当作奇才看了。

赣第德,全叫弄糊涂了,还是想不明白怎样他是一个英雄。有一天春天他决意出去散一回步,一直向前走着,心想这随着高兴利用本身上的腿是人与畜生共享的权利。他才走了二十里光景就叫四个人追着了,全是六尺高的英雄,把他捆住了,带了回去往牢里一丢。他们问他愿意受哪一种待遇,还是用游全营盘吃三十六次棍子,还是一下子把十二个铅丸装脑壳里去。他不相干的答话说人的意志是自由的,因此他哪样都不要。他们逼着他选,他凭着天给他的自由权选中了吃三十六次生活。他受了两回。这营盘里一共是二千人,这来他到手的打是一共四千下,结果他所有皮里的筋,皮里的腱,全露了出来,从他的头根起一直下去到他的臀尖。他们正要举行第三次的时候,赣第德,再也办不了了,求他们做好事拿铅丸子了结了他算数。他们准了;包上了他的眼,叫他跪下。刚巧这时候保尔加里亚的国王走来,问明白他犯罪的情形。国王是极能干的人,他听下来就知道赣第德是一个年青玄学家,完全懂不得世事的曲折,他就特别开恩赦了他,期望所有的报纸这来都会颂扬他的仁慈,历史上永远传下他的芳名。

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在三星期内医好了赣第德,用的狄屋斯可列第士传下来的止创药。他已经有了一张小皮,等到保尔加利亚国王对阿巴雷斯国王打仗的时候,他可以开步走了。

第三回

这回讲赣第德怎样从保尔加利亚人那里逃走,以及后来的情形。

再没有像这回两边对垒的军队那样的精神焕发,漂亮,敏捷,起劲的了。军号,军笛,军鼓,大炮合成了一种在地狱底里都听不到的闹乐。大炮一来就叫两边一家放平了六千人,枪的对击又从这完善的世界的地面上取消了靠万条的性命。枪刺也是好几千人的致命的一个“充分的理由”。一起算下来,有三万光景灵魂升了天。在这阵烈轰轰的屠杀中,赣第德,浑身发抖得像一个哲学家,只忙着到处躲。

等到两边国王下令分付各自的军队唱赞美诗的时候,赣第德决计跑走,想到别地方再去研究因果的问题。他在死透的夹着死不透的尸体堆里寻路,走到了邻近一个村庄,这村庄已经变了火灰因为这是阿白莱的地方叫保尔加里亚人放火烧了的,那是打仗的规矩。这一边,受伤的老头们眼看他们的妻子,紧紧的把亲儿女们搂向她们血泊的怀里,当着面叫人家屠杀了。那—边,他们的女儿们,肚肠都叫搅翻了的,正在喘着她们最末了的一口气,总算替保尔加里亚英雄们天然的要求尽了义务,同时还有在火焰烧得半焦的,呻吟着只求快死。地上洒满了脑浆,臂膀,腿。

赣第德快快的逃到了另一个村庄,这是保尔加里亚一面的,阿白莱的英雄们也是照样还礼。赣第德还得在跳动的肢体间与烧不尽的灰堆里奔命,好容易跑出了战争的区域,背袋里只剩有限的干粮,心窝里老是放着句妮宫德姑娘。他进荷兰境的时候粮食已经吃完,但是因为曾经听说荷兰国里没有穷人,并且都是耶教徒,他绝不疑惑他一定可以得到同在男爵府第里同样的待遇,在句妮宫德姑娘的烁亮的眼珠原因他的放逐以前。

他先问几个相貌庄重的先生们讨布施,但他们全给他一样的回答,说如其他再要继续他的行业,他们就得把他放进一个修心的地方,教给他一个过活的方法。

后来他又对一位先生开口,他刚正在一个大会场里费了足足一个时辰讲慈善。但这演说家斜眼看着他发问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的?你是不是赞成‘善因’?”

“没有因就不会有果,”赣第德谦和的答着,“世上一切事物的关系与布置都是为着一个最好的目的。我当初从句妮宫德姑娘那里叫人家赶出来,后来在营盘里叫人家打一个稀烂,现在我到这里来没法寻饭吃只得叫化——一层层下来都是必然的道理;什么事情是什么就是什么,不会两样的。”

“我的朋友”,演说家再对他说,“你信罗马教皇是反对基督的吗?”

“我没有听说过,”赣第德说,“反正他是也好,不是也罢,我要的是面包。”

“你活该没得饭吃,”那位先生说。“去你的,光棍;滚你的,穷鬼;再不要来走近我。”

演说家的太太,从楼窗上探出头来,听说这个人不相信罗马教皇是反基督,就从楼窗上浇了他一身的……可了不得!娘们着了教迷什么事做不出来?

有一个叫占姆士的,他是小时候没有受洗礼的,一个善心的阿那板别士脱(即幼时不受洗礼者,以下简称阿那板。)看见了这样下流作恶的对待他一个同胞的办法,他无非是一个不长毛的两脚兽脑壳里装着一个理性的灵魂,又没有别的罪恶,他动了怜心,带了他回家,给他洗干净了,给他面包啤酒吃喝,给他两块金洋钱,还想教给他在荷兰通行仿装波斯材料的工作。赣第德,简直拜倒在他的跟前,喊说:

“潘葛洛斯老师的话真对,他说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是顶合式的,因为你的恩惠比方才那位穿黑服的先生与他楼窗上的太太的不人道使我感动深得多。”

第二天他出外走路的时候,他碰见一个要饭的,浑身全是疮疤,眼睛像是烂桃子,鼻子的尖头全烂跑了,嘴歪了,牙齿是黑的,嗓子里梗着,一阵恶咳嗽带住了他,每回使劲一吐就出口一根牙。

第四回

这回讲赣第德怎样寻着他的老师潘葛洛斯,以及他们入后的际遇。

赣第德见了这骇人的叫化,哀怜的分数比厌恶的分数多,他就拿方才那位长厚的阿那板给的两块金洋给了他。这鬼样子切实的看了他一晌,流了几滴泪,张开手去抱他。赣第德禁不住恶心闪开了。

“啊!”一个穷鬼对另一个穷鬼说,“难道你不认识你亲爱的潘葛洛斯了?”

“你说什么?你,我的亲爱的老师!你到这般田地!你遭了什么罪?为什么你不在那最富丽的爵第里了?句妮宫德姑娘又怎么样了,那颗明珠,那上天的杰作?”

“我乏得站不动了”,潘葛洛斯说。

赣第德就把他带回阿那板的马房里去,给他一点吃剩的面包。潘葛洛斯稍微点饥以后:

“怎么样呢”,赣第德就问,“句妮宫德?”

“她是死了”,老师回答。

赣第德听着话就昏了过去。他的朋友碰巧在马棚里寻着一点醋把他嗅醒了回来。赣第德重新张开了他的眼。

“死了,句妮宫德!阿,这最完美的世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她生什么病死的?是不是因为她见她的父亲把我踢出了他的富丽的府第想我发愁死的?”

“不,”潘葛洛斯说,“她是叫保尔加里亚的兵在肚子上开了口,在好多人使完了她以后,他们凿破了男爵的脑袋因为他想保护女儿。我们的夫人,她的A,叫他们切成块,我那可怜的学生也吃了与他姊姊一样的苦。至那府第,他们连一块石头都不放过,米仓也没了,羊,鸭子,树木,全完了。但是我们已经报了我们的仇,因为阿白莱人也到邻近一个爵区里去,把一个保尔加里亚的爵爷府照样的开销了去。”

这一讲赣第德又昏了去;但他醒过来说完了他应说的话以后,他就开始追究这事情的因与果,以及使潘葛洛斯流落到这般田地的“充分的理由”。

“啊!”他的老师回答说,“为的是恋爱;爱呀,人类的慰安,宇宙的保守者,一切生物的灵魂,爱,温柔的恋爱。”

“啊!”赣第德说,“我知道这爱,人心的主宰,我们灵魂的灵魂,但是我自己受着的痛苦,就只一个亲嘴以及背上二十脚的踢。在你身上,这美丽的因如何就会产生这样丑恶的果?”

潘葛洛斯的答话是,“喔,我的亲爱的赣第德,你记得柏该,就是伺候爵夫人那艳艳的小东西,在她的交抱中我尝着了天堂的快乐,这因就产生了你现在看得见我浑身地狱苦恼的果,她浑身全是那毒,因此她也许自身倒反呆了。这份礼物是柏该从一个教士那里得来的,教士也曾经追究出他的来源。他是从一个老伯爵夫人那里来的,她又是从一个军官那里来的,军官又是一个侯爵夫人赏给他的,侯爵夫人是一个小听差给她的,小听差跟过一个罗马教徒,他当初出身的时候曾结交过一个老水手,他是哥伦布伙计的一个。现在到了我身上我打算不给谁了,我就快死了。”

“喔,潘葛洛斯!”赣第德叫了,“多么古怪的一个家谱!它那最初的由来不就是魔鬼吗?”

“不对”,这位博学先生回答,“这是一个躲不了的东西,是这最完善的世界里一个不可少的要素。因为假如哥伦布当初要没有在美洲一个岛上得到这个病,这病一来就侵入了命源,往往妨害传种,因此这分明是反对自然的大目地,但这来我们也就没了朱古律与红色染料了。我们并且还得注意在这大陆上这怪病就像是宗教的纷争,它那传染的地域是划得清的。土耳其人,印度人,日本人,波斯人,中国人,全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但是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在近几百年内他们也会轮得着的。同时在我们中间这玩意进步得非常的快,尤其是在大军队里面,全是诚实的受训练的A兵,在他们的手里拿着国家的命运:因为我们可以算得定每回这三万人打那边同样的数目,这里面就有两万人一边光景都是……了的。”

“阿,这真是了不得!”赣第德说,“可是你总得请医生治。”

“啊,我哪能?”潘葛洛斯说,“我一个大钱都没有,我的朋友,但在这世界上你想放一放血或是什么你就得付钱,至少得有人替你付钱。”

这几句话给了赣第德一个主意。他跑去跪倒在那慈善的阿那板跟前,把他朋友可怜的情形形容给他听,这来居然感动了他,他立即把潘葛洛斯搬进了他的家,自己花钱请医生来医他。医好了的时候潘葛洛斯只剩一只眼睛,一个耳朵。他笔下来得,算学也极精。阿那板占姆士留了他当管账。过了两个月他为到立斯朋去料理一些帐务他就带了这两位哲学家一同上船。潘葛洛斯解释大道理给他听,比如怎样这世界是完善的,再没有更合式的了。占姆士不同意。

“我看来”,他说,“人类的天性是变坏了的,因为他们生下来并不是狼,但现在变成狼了。上帝并没有给他装二十四磅弹丸的大炮或是锋快的尖刀,但是他们来造炮造刀,为的是要互相杀害。在这盘账里我不仅要把破产全放进去,我也要把法律上的公道并了算因为它抓住了破产的东西,来欺骗债权者。”

“这全是少不了的”,独眼的博士先生说,“因为私人的坏运就是公共的好处,所以私人的坏运更多,公共的好处愈大。”

他正在发议论,天发黑了,船已快到立斯朋的岸,忽然海上起了最凶险的风浪把他们的船包了进去。

第五回

这回讲飓风,破船,地震,以及潘葛洛斯博士,赣第德,阿那板占姆士的际遇。

在飓风中船身的狂摇摇昏了半数的船客,因此他们对着当前的危险也失去了知觉。还有那一半船客叫喊着,祷告着。帆全撕了,桅断了,船开了缝。秩序全乱了,谁爱动手就动手,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听话。阿那板正在甲板上,他就帮着一手,一个野蛮的水手凶凶的扎了他一下,他滚在板上躺直了,可是顺着那一下猛击的势道水手自己头冲上前,直翻出了船去,叫一节破桅拦住了没有下水。老实的占姆士爬过去救他,扯了他起来,这一用力他自己闪了下去,那水手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理都没有理会,赣第德跑过去,看着他那恩人在水里浮上来一忽儿就叫水波—口吞下去,更没有回音了,他正想跟着他往水里跳,可是叫哲学家潘葛洛斯给拦住了,他说给他听,这立斯朋海湾是老天为了阿那板要淹死的缘故特地造成的。他正在用演绎的方法证明他的理论,船身沉了,船上人全死了,除了潘葛洛斯,赣第德和那位野蛮的水手,在他的手里我们那好心的阿那板送了命。这坏蛋平安的泅到了岸,一面潘葛洛斯与赣第德叫一条木板给运了过去。

他们回复了一点力气就望着立斯朋道上走去。他们身上还留着一点钱,他们希冀靠此不至饿死。方才从水里逃了命,刚走到城子的时候,正在互相悲悼他们恩人的丧命,他们觉着地皮在他们脚底下发抖了。海水涨了上来,淹了海口,把所有抛锚着的船打成粉碎。火焰灰烬的龙卷风盖住了街道与公共的地方,屋子往下坍,屋顶一片片飞下地来,地面裂成了窟窿,三万A女老小的居民全叫压一个稀烂,那位水手,吹着口调骂着人,说火烧场里有落儿。

“这现象的‘充分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潘葛洛斯说。

“这是最后的一天,”赣第德叫着说。

那水手往火堆里跑,拼死想发财,捡到了钱就往身上揣,有了钱换酒喝,喝一个胡醉,睡饱了醒来就找女人,在烂房子灰堆里凑在死透的与死不透的尸体中间,寻他的快活。潘葛洛斯拉拉他的衣袖。

“朋友”,他说,“这不对呀。你对‘普遍的理性’犯了罪,你选的时候太坏了。”

“血光光的去你的!”水手回答,“我是一个水手,生长在白塔维亚的。我到过四次日本,在十字架上踹过四次,(2)狗屁你的普遍的理性。”

吊下来的石块把赣第德打坏了。他躺在街上,垃圾堆里窝着。

“阿育”!他对潘葛洛斯说,“给我点儿酒,给我点儿油;我快死了。”

“这地体的震荡是有由来的,”潘葛洛斯回答说,“去年美洲一个地方叫立马城也发了一回抖;同样的因,同样的果;这地底下从立马城到立斯朋一定有一条硫磺线。”

“你的话真近情,”赣第德说,“可是看在上帝面上给我点子油,给我点子酒。”

“什么近情?”哲学家回答。“我说这一点是可以充分证实的。”

赣第德昏了过去,潘葛洛斯到邻近一个水管取了点儿水。下一天他们细细的到灰堆里寻食吃,果然寻着了,吃回了好些力气,以后他们就跟着人相帮救济不曾丧命的居民。有几家他们救着的,给他们在灾难中可能的一顿饱餐,说来固然食品是可怜,用饭的人都和着眼泪水吃面包,但潘葛洛斯安慰他们,对他们说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没办法的。

“因为”,他说,“所有发生的事情没有不是顶合式的。如其火山是在立斯朋地方这就不能在别的地方。要事情变它原来的样是不可能的,因为什么事情都是对的。”

—个穿黑的矮小的男子,“异端裁判所”的一个执法专员,正坐在他旁边,恭敬的接着他的话头说:

“那么先生,你分明不相信‘原始的罪孽’了。因为假如这世界上没有不合式的事情,那就说不到什么‘堕落’与责罚了。”

“我谦卑的请求你高明的饶恕”(意思说是你话是不对的),潘葛洛斯回答,比他更恭敬的样子;“因为人的堕落与诅咒是这最完善的世界的系统里的成分。”

“先生”,执法员说,“那么你就不信自由?”

“足下还得饶恕,”潘葛洛斯说,“自由与‘绝对的必要’是一致的,因为我们应得自由,是必要的。因为,简单说,那确定的意志——”

哲学家话还没有讲完,那执法员示意他的听差,叫他倒上一杯从包妥或是奥包妥来的酒。

第六回

这回讲葡萄牙人怎样举行一个美丽的“异端审判”,为的是要防止震灾,怎样赣第德当着大众吃鞭子的刑罚。

在这回地震毁了立斯朋城三分之四以后;国内的贤能筹划预防震灾再来,决议除了给人民一个“异端审判”,再没有更切实的办法了;因为按照可因勃拉大学的意见,用缓火烧死少数的活人,同时举行盛典,是防止地震的一个最灵验的秘密。

因此他们就抓住了一个别斯该人,他犯的罪是与他的“神妈”通奸,两个葡萄牙人,为的是他们不要吃与鸡一同烧的咸肉。在饭后,他们来带住了潘葛洛斯大博士与他的门徒赣第德,先生犯的罪是发表他的思想,徒弟的罪是用赞美的神情听先生的讲。他们叫人领了去放在隔开的小屋子里,异样的冷,因为从没有阳光晒着的缘故。八天以后他们穿上圣盘尼托的制服(一种宽大的衣服,上面画着火焰,魔鬼,犯人自己的肖像,当时在西葡诸国每经异端审判——Au to dafe——判定死刑后上场时穿的制服。悔罪的犯人穿一样的衣服,只是上面火焰尖头是向下的;此外还有犹太,妖人,逃兵穿的制服,背后都有圣安得罗士的十字。)头上戴着纸折的高帽。赣第德的纸帽与圣盘尼托衣上画着尖头向下的火焰与没有尾及有长爪的魔鬼,但潘葛洛斯的魔鬼们却都是有尾有爪的,并且火焰的尖头都是向上的。他们这样打扮了上街去巡游,听一个惨切的训道,随后就是悠扬的教堂音乐。赣第德吃了皮条,和着教堂里唱诗的音节。那个与神妈通奸的别斯该人和不肯吃咸肉的葡萄牙人都叫一把火烧了。潘葛洛斯是用绳子勒死的,虽则那不是通常的惯例。正当那一天地皮又来了一次最暴烈的震动。

赣第德吓坏了,骇坏了,急坏了,浑身血,浑身发抖,自对自在那里说话。

“假使这果然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那么别的世界又当是怎么样的?咳,要是我单就吃了一顿皮条那我还办得了,因为我上次在保尔加里亚有过我的经验。但是天啊,我的亲爱的潘葛洛斯!你最伟大的哲学家,叫我眼看你叫人生生的勒死,始终不明白为的是什么,这是哪里说起!喔,我的亲爱的阿那板,你最善心的人,也会得在这海口里沉死!喔,句妮宫德姑娘,人间的宝贝!你也会得叫人家把你的肚子拉破!”

他正在昏沉中转念,站也站不直,叫人家教训了,鞭打了,又赦回了,受过保佑了,一个老妇人过来对他说话:

“我的孩子,不要发愁,跟着我来。”

第七回

这回讲那老妇人怎样调护赣第德,以及他怎样会到他的情人。

赣第德并不胆壮,可是跟着那老妇人走到一个破坏的屋子,她给他一瓶油,搽他身上的痛创,给他预备下了一张顶干净的小床,床头挂着一身衣服,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些吃喝的东西。

“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她说,“我们阿托加地方的圣母,派度阿地方的大圣阿当尼,康普司推拉地方的圣占姆士,就会来保佑你。我明天再来。”

赣第德这来真糊涂了,原先他的遭劫来得兀突,这回老女人的慈善更出他的意料,他想吻她的手表示他的感激。

“你该得亲的不是我的手,”老女人说,“我明天再来。你好好搽油养你的伤,吃了就睡。”

赣第德,虽则受了这多的磨折,居然吃了就睡。第二天早上那老女人带早饭来给他吃,看看他的受伤的背,另用一种油膏亲自动手替他搽了,回头又拿中饭给他吃,晚上又带晚饭给他。再下一天的礼节还是照样。

“你是谁呀?”赣第德说,“为什么你心肠这样好法?叫我如何报答你呢?”

那善女人没有答话;那晚重来的时候没有带晚饭。

“跟着我来”,她说,“不要说话。”

她牵着他的臂膀,领他在乡里走不上一里路光景,他们到了一处孤立的屋子,四周是园圃与水道。老女人在门上轻轻扣了一下,门开了,她带他上一层隐秘的扶梯,进了一间陈设富丽的小屋子。她让他在一张锦缎沙发上坐A,关上门出去了。赣第德自分是在梦里。可不是,他这辈子尽做着梦,就只现在这忽儿算是有趣的。

老女人去不多时就回来了,很困难的承着一个身体发震的女子,遍体亮着珠宝,罩着网巾,模样顶庄严的。

“去了这网巾,”老女人对赣第德说。

年轻人走近来,怪腼腆的伸手给去了网。喔!这刹那间!多离奇呀!他信他见着了句妮宫德姑娘?他真的见着了她!这可不就是她!他再也掌不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在她的脚前倒下了。句妮宫德望沙发椅上萎了下去,老女人拿嗅瓶子给他们解晕。他们醒了过来,舌头也能动了。他们吞吞吐吐的说着话,一个问话,一个答话,中间夹杂了不少的叹气,眼泪,哭。老女人嘱咐他们低声些,她自己出去了,让他们俩耽着。

“什么,这是你吗?”赣第德说,“你活着?我在葡萄牙又见着了你?那么你并没有叫人家强暴?那么你并没有叫人家剖开肚子,潘葛洛斯对我讲的全不是事实?”

“全是的,真有那事。”美丽的句妮宫德说,“但那两件事情却不定是致命的。”

“可是你的爹妈给杀死了没有?”

“可不是,他们俩全给杀了,”句妮宫德说,眼里淌着泪。

“你的兄弟呢?”

“我的兄弟也叫人弄死了。”

“那么你怎么会在葡萄牙呢?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在此地?你带我到这儿来的一番周折又是多么古怪的主意?”

“慢慢儿让我告诉你,”她回答说,“但是让我先听你的历史,自从你亲了我那一口叫人家把你踢出大门以后。”

赣第德顶尊敬的从命:虽则他还有几分迷惑,虽则他的声音还不免软弱发震,虽则他的背心上还是痛着,但是他给了她从他们俩分散以后种种情形的一个最磊落的报告。句妮宫德抬起一双眼来向着天,听到那善心的阿那板与潘葛洛斯惨死时直吊眼泪,随后她就回讲她的遭际,赣第德一字不漏的倾听着,瞪着眼把她整个儿往肚子里咽。

第八回

句妮宫德的经过。

“那回上帝的旨意叫保尔加里亚人光降我们快活的森窦顿脱龙克爵第的时候,我还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他们把我的父亲与兄弟杀了,把我妈切成了好几块。一个高个儿的保尔加里亚人,够六尺高,就来带住我动手,这来惊醒了我,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哭,我就闹,我就用口咬,我就用手抓,我想一把挖出那高个儿保尔加里亚人的一对眼珠——却不知道这种情形正是打仗的通常行为。那野鬼一生气就拿刀在我左面腰里开了一个口,那一大块伤疤到如今还留着哪。”

“啊,我希望看看那块疤,”老实的赣第德说。

“你有得看的,”句妮宫德说,“可是让我们讲完了再说。”

赣第德说好。

她就接着讲她的故事:

“一个保尔加里亚的军官进来了,见我在血里躺着,高个儿的那个兵还是满不在乎干他的事情。军官气极了,一拉刀就把他杀死在我的身上。他喊人把我的伤包好了,带了我到他营盘里去,当作俘虏看待。我替他洗他的衬衣,替他做菜。他说我极美——还赌咒来着。一面我也得承认他个儿长得不错,皮肤还是顶软顶白的,可是他简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哲学,你一看就知道他从没有受过大博士潘葛洛斯的教育的。在三个月内,他钱也花完了,看我也厌了,他就把我卖给一个犹太,名字叫童阿刹卡,他是在荷兰与葡萄牙做生意的,贪的就是女人。他顶爱我的身体,他可征服不了它。我抵抗他比我抵抗那保尔加里亚大兵的成绩还强些。一个贞节的女人也许遭着A次的强暴,但她的德性却反因此更加强固了。为要使我降心,他买了所乡里的屋子。原先我以为什么都比不上森窦顿脱龙克爵第美;但是这来我知道我是错了。

“教会里的大法官,一天在做礼拜时见着了我,盯着我尽看,叫人来通知我说他有秘密话跟我说。有人来领我到他的宫里去,我对他讲了我的历史,他比方给我听跟一个以色来人是怎样一件失身份的事情。随后他就示意童阿刹卡,叫他办移交,童阿刹卡也是有来历的,他借钱给国王,有的是信用,哪里肯听话。大法官恐吓他,说要举行‘异端审判’来收拾他。我的犹太果然吓了,只得商量一个折中办法,把这所房子与我算是他们俩的公产。归犹太的是每星期一,三,六,剩下来是归大法官的。自从这个合同以来,已经有六个月了。闹也常有,因为他们不能定当从星期六到星期日那一晚,是应新法还是从旧法算。至于我自己,到现在为止,谁都没有攻破我的防御线,我心里想也许就为此他们俩都还恋着我。

“后来,为要防止震灾,顺便恫吓他的情敌童阿刹卡起见,我的法官爷爷特别举行了一次‘异端审判’。他给我参与盛典的荣幸。我的坐位很好,女太太们在祭礼后执法前的休憩时还有茶点吃。我真的吓得不了,眼看那两个犹太生生的烧死,还有那别斯该人,他犯的罪是和他的神妈通奸。可是等到我发见穿着一身圣盘尼托戴纸帽的一个人像是潘葛洛斯的时候,我心里那骇,那怕,那急,就不用提了。我揩揩我的眼,我留神看着他,我见他活活的叫人给勒死,我昏了过去。我正醒回来的时候,又见你叫人家剥得精光的,我那一阵的难受,惊惶,奇骇,悲切,急,更不用提了!我对你说,真的,你那皮肤的白,色彩的匀净,更胜如我那保尔加里亚兵官。这来我的情感的兴奋可真受不了了。我怪声的喊了出来,要不是我的嗓子倒了,我一定喊一声‘停手,你们野蛮鬼!’本来我喊也没有用,你身上皮条早经吃饱了。这是什么回事,我说,我的心爱的赣第德与聪明的潘葛洛斯都会得同在立斯朋城里,一个吃了一百皮条,一个生生的给勒死,而且执法的碰巧又是顶爱恋我的大法官?

“这一急,这一昏,有时出了性,像要发疯,有时想顺着我的软弱倒下了完事,我满脑子盘转着我爹我妈我兄弟的惨死,那丑恶的保尔加里亚大兵的强暴,他给我那一刺刀,我在保尔加里亚兵官那里的奴辱,我那恶滥的童A刹卡,我那可恨的法官,大博士潘葛洛斯的非命,你那叫人家打肠胃翻身,尤其是你与我分散那一天躲在围屏背后给我那一吻。我赞美上帝因为虽则经受了这许多磨折他还是把你带回来给我,我就托付那老女人当心调养你的伤,叫她等你稍为好些就带来见我。她各样事情办得顶妥当的;我已经尝到了再见你,再听你讲,再跟你谈话的不可言喻的快活。可是你一定饿了,我自己都瘪坏了,我们吃晚饭吧。”

他们就坐下来吃饭,吃完了仍旧一同坐在沙发椅上,他们正谈着话,童阿刹卡先生到了。那天是犹太人的休息日,童先生回家享受他的权利,进行他的恋爱来了。

第九回

这回讲句妮宫德,赣第德,大法官,以及犹太人的下落。

这位童阿刹卡先生是以色来从没有见过的一位肝火最旺的希伯来人,自从在巴比伦被虏以来。

“什么!”他说,“你这加立里人的狗女,那法官还不够你受用?这混蛋也得来一份不成?”说着话,他就抽他那成天带着的那柄长刀,他就向赣第德身上直扑,心想他对头是没有凶器。可是我们这位诚实的威斯法里亚人正巧有一把漂亮的刀,那是那位老太太给他衣服时候一起给他的。别瞧他文雅,他一动刀,就把以色来人干一个石硬,直挺挺的倒在句妮宫德脚边的坐垫上。

“圣母娘娘!”他叫着,“这我们怎么得了?我屋子里杀死了一个人!官人们一来,我们还有命!”

“潘葛洛斯要是没有叫人家勒死,”赣第德说,“他准会替我们出主意解围,因为他是一个奥妙的哲学家。现在没了他我们只好去请教那老太太。”

她果然是有主意的,可是她正在发表意见另一扇小门忽的开了。时候是夜里一点钟,已经是礼拜天的早上。这一天是归我的法官爷的。他进来了,看见吃鞭子的赣第德,手里提着刀,一个死人躺在地下,句妮宫德吓昏了的样子,老妇人比着手势出主意。

下文是赣第德在这当儿脑袋里转着的念头:

要是这位圣洁的先生喊了帮手进来,他一定把我往火堆里放,句妮宫德也免不了同样遭罪。原先打得我多苦的就是他,他又是我的情敌,我已经开了杀戒,何妨就一路杀下去,一迟疑事情就坏。这理路来得又清楚又快捷,A以他不等那大法官转过气来就动手把他统一个干脆,叫他赶那犹先生归天去。

“又是一个!”句妮宫德说,“这来我们再没有生路了,我们叫教会摒弃了,我们的末运到了。你怎么会做得出?你,生性这样温柔,在两分钟内杀了一个犹太又干了一个法师!”

“我的美丽的小姑娘”,赣第德回答,“一个人为爱出了性的时候,在法场上受了耻辱又动了妒心,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妇人这时候说话了:

“马棚里现成有三匹安大路辛大马,鞍辔全齐备的,勇敢的赣第德,快去抢夺;姑娘有的是钱,珠宝;我们趁早上马走吧,虽则我只能侧着一边屁股坐马;我们一直向卡提市去,这一带是全世界顶好的天气,趁夜凉赶道也是顶有趣的事情。”

赣第德一忽儿就把马鞍上好了,他们三个人,老妇人,句妮宫德,他自己,就上路走,一口气跑了三十里。他们刚走,教会里的职司们就进了屋子,随后那法官爷埋在一个漂亮的教堂里,阿利卡的尸首扔在垃圾堆里。

赣第德,句妮宫德,老妇人三个旅伴,不久到了阿伐及那一个小镇上,在西安拉莫莱那的山肚皮里,下面是他们在一家客店里的谈话。

第十回

这回讲赣第德、句妮宫德、老妇人到卡提市狼狈的情形,以及他们上船的情形。

“谁把我的钱我的珠宝全抢跑了?”句妮宫德说,三个人全在眼泪里洗澡。“我们以后怎样过活?我们怎么办呢?哪里还有犹太人法官们来给我用?”

“阿”!老妇人说,“我私下疑心一个叫葛雷的神父,他昨晚跟我们一齐住在巴大玖斯客寓里的。上帝保佑我不冤枉人,可是他到我们房里来了两次,他动身走也在我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