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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涡堤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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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之一

引子

引子里面绝无要紧话,爱听故事不爱听空谈诸君,可以不必白费时光,从第一章看起就是。

我一年前看了Undine(涡堤孩)那段故事以后,非但很感动,并觉其结构文笔并极精妙,当时就想可惜我和母亲不在一起,否则若然我随看随讲,她一定很乐意听。此次偶尔兴动,一口气将它翻了出来,如此母亲虽在万里外不能当面听我讲,也可以看我的译文。译笔很是粗忽,老实说我自己付印前一遍都不曾复看,其中错讹的字句,一定不少,这是我要道歉的一点。其次因为我原意是给母亲看的,所以动笔的时候,就以她看得懂与否做标准,结果南腔北调杂格得很,但是她看我知道恰好,如其这故事能有幸福传出我家庭以外,我不得不为译笔之芜杂道歉。

这篇故事,算是西欧文学里有名浪漫事(Romance)之一。大陆上有乐剧(Undine Opera),英国著名剧评家W.L.Contney)将这故事编成三幕的剧本。此外英译有两种,我现在翻的是高斯(Edmund Gosse)的译本。高斯自身是近代英国文学界里一个重要分子,他还活着。他是一诗人,但是他文学评衡家的身分更高。他读书之多学识之博,与Edward Dowden和George Saintsbury齐名,他们三人的评衡,都是渊源于十九世纪评坛大师法人圣百符(Sainte-Beuve),而高斯文笔之条畅精美,尤在Dowden之上,(Saintsbury文学知识浩如烟海,英法文学,几于全欧文学,彼直一气吸尽,然其文字殊晦涩,读者皆病之。)其Undine译文,算是译界难得之佳构,惜其书已绝版耳。

高斯译文前有一长篇La Motte Fonque的研究,讲他在德文学界的位置及其事略,我懒得翻,选要一提就算。

这段故事作者的完全名字是Friedrich Heinrich Karl,Baron de la Fonque我现在简称他为福沟,他生在德国,祖先是法国的贵族。他活了六十五岁,从1777年到1843年。

他生平只有两样嗜好,当兵的荣耀和写浪漫的故事。他自己就是个浪漫人。

他的职业是军官,但他文学的作品,戏曲诗,小说,报章文字等类,也着实可观,不过大部份都是不相干的,他在文学界的名气,全靠三四个浪漫事,Sintram,Der Zanberring,Thiodulf,Undine,末了一个尤其重要。

福沟算是十九世纪浪漫派最后也是最纯粹一个作者。他谨守浪漫派的壁垒,丝毫不让步,人家都叫他Don Quixote。他总是全身军服,带着腰剑,顾盼自豪,时常骑了高头大马,在柏林大街上出风头。他最崇拜战争,爱国。他曾说:“打仗是大丈夫精神身体的唯一完美真正职业,”岂不可笑?

他的Undine是1811年出版。那故事的来源,是希腊神话和中世纪迷信。葛德(Goe the )曾经将火水土木四原行假定作人,叫火为Salamander,水为Undine,木为Sylphe,土为Kobold。福沟就借用Undine,和Melusine和Lohengim(Wagners Opera怀格纳著名的乐剧)的神话关联起来写成这段故事。那大音乐家怀格纳很看重福沟,他临死那一晚,手里还拿着一本Undine。

福沟出了这段故事,声名大震,一霎时Undine传遍全欧,英法意俄,不久都有译文。葛德和西喇都认识福沟,他们不很注意他的诗文。但是葛德读了Undine,大为称赞,说可怜的福沟这会居然撞着了纯金。哈哀内Heine(大诗家)平常对福沟也很冷淡,但是这一次也出劲的赞美。他说Undine是一篇非常可爱的诗,“此是真正接吻,诗的天才和眠之春接吻,春开眼一笑,所有的蔷薇玫瑰,一齐呼出最香的气息,所有的黄莺一齐唱起他们最甜的歌儿——这是我们优美的福沟怀抱在他文字里的情景,叫作涡堤孩。”

所以这段故事虽然情节荒唐,身分却是很高,曾经怀格纳崇拜,葛德称羡,哈哀内鼓掌,又有人制成乐,编成剧,各国都有译本,现在所翻的又是高斯的手笔——就是我的译手太不像样罢了。

现今国内思想近步各事维新,在文学界内大众注意的是什么自然主义,象征主义,将来主义,新浪漫主义,也许还有立方主义,球形主义,怪不得连罗素都啧啧称赞说中国少年的思想真敏锐前进,比日本人强多了。(他亲口告诉我的,但不知道他这话里有没有Irony,我希望没有。)在这样一日万里情形之下,忽然出现了一篇稀旧荒谬的浪漫事,人家不要笑话吗?但是我声明在前,我译这篇东西本来不敢妄想高明文学先生寓目,我想世界上不见得全是聪明人,像我这样旧式腐败的脾胃,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所以胆敢将这段译文付印——至少我母亲总会领情的。

第一章 骑士来渔翁家情形

数百年以前有一天美丽的黄昏,一个仁善的老人,他是个渔翁,坐在他的门口缝补他的网。他住在一极妩媚的地点。他的村舍是筑在绿草上,那草一直伸展到一大湖里,这块舌形的地好像看了那清明澄碧的湖水可爱不过,所以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那湖似乎也很喜欢那草地,她伸着可爱的手臂,轻轻抱住那临风招展的高梗草,和甜静怡快的树荫。彼此都像互相做客一般,穿戴得美丽齐整。在这块可爱的地点除了那渔翁和他的家族以外,差不多永远不见人面。因为在这块舌形地的背后,是一座很荒野的树林,又暗又没有途径,又有种种的妖魔鬼怪,所以除非必不得已时,没有人敢进去冒险。但是那年高敬神的渔翁,时常爱漫不经心的穿来穿去,因为在树林背后不远有一座大城,是他卖鱼的地方。况且他老人家志心朝礼,胸中没有杂念,就是经过最可怕的去处,他也觉得坦坦荡荡,有时他也看见黑影子,但是他赶快拉起他清脆的嗓子,正心诚意的唱圣诗。

所以他那天晚上坐在门口很自在的补网,平空吃了一吓,因为他忽然听见黑暗的树林里有嚓之声,似乎是有人骑马,而且觉得那声浪愈来愈近这块舌地。因此所有他从前在大风雨晚上所梦见树林里的神秘,如今他都从新想起来,最可怕的是一个其大无比雪白的人底影像,不住的点着他很奇怪的头。呀!他抬起头来,向树林里一望,他似乎看见那点头的巨人从深密的林叶里走上前来。但是他立刻振作精神,提醒自己说一则他从来也没有碰到过什么鬼怪,二则就是树林里有神秘,也不见得会到他舌地上来作祟。同时他又使用他的老办法,提起嗓音,正心诚意,背了一段圣经,这一下他的勇气就回复,非但不怕而且觉察他方才的恐慌原来上了一个大当。

那点头的白巨人,忽然变成他原来很熟悉的一条涧水,从树林里一直倾泻到湖里。但是嚓声的原因却是一个华美的骑士,穿着得很漂亮,如今从树荫里骑着马向他的村舍来了。一件大红的披肩罩在他紫蓝色紧身衣外面,周围都是金线绣花。他的金色头盔上装着血红和紫蓝的羽毛,在他黄金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光彩夺目镶嵌富丽的宝剑。他胯下的白马比平常的战马小些,在轻软的青茵上跑来,那马蹄似乎一点不留痕迹。但是老渔翁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他想那样天神似的风采,决计不会有可疑的地方;所以他站在他的网边很拘谨的招呼那来客。于是骑士勒住马缰,问渔翁能否容他和他的马过宿。

渔翁回答说,这荫盖的草地不是很好的马房,鲜嫩的青草不是很好的喂料吗?但是我非常愿意招待贵客。预备晚餐和歇处,不过待慢就是了。

骑士听了非常满意。他从马上下来,渔翁帮着他解开肚带,取下鞍座,然后让它自由溜去。骑士向主人说:

“就使老翁没有如此殷勤招待,我今天晚上总是要扰你的,因为你看前面是大湖,天又晚了,我如何能够再穿过你们生疏的树林回去呢?”

渔翁说,我们不必客气了,他于是领了客人进屋子去。

这屋子里面有一壁炉,炉里烧着一些小火照出一间清洁的房间,渔翁的妻子坐在一把大椅子里。客人进来的时候她站起来很和悦的表示欢迎,但是她仍旧坐了下去,没有将她的上座让客。渔翁见了,就笑着说,年轻的贵客请勿介意,她没有将屋子里最舒服的椅子让客,这是我们穷民的习惯——只有年高的人可以享用最好的坐位。

他妻子接着笑道:“唉,丈夫,你说笑话了。我们的客是高明的圣徒,哪里会想我们老人家的坐位。”她一面对骑士说:“请坐吧,青年的先生,那边很好一把小椅子。不过你不要摇摆得太利害,因为有一只椅脚已经不甚牢靠。”

骑士就很谨慎的取过那椅子,很高兴的坐了下去。他觉得他好像变了他们小家庭的一份子,简直好像去了一会远门刚回家似的。

他们三人于是就开始谈笑,彼此一点也不觉生疏、骑士时常提到那森林,但是老人总说他也不很熟悉。他以为在晚上那可怕的森林总不是一个相宜的谈料。但是一讲到他们如何管家和一应琐碎的事情,那一对的老夫妻就精神抖擞的应答。他们也很高兴听骑士讲他旅行的经验,又说他在但牛勃河发源的地方有一座城堡,他的名字是灵司推顿的墨尔勃郎公爵。他们一面谈天,骑士时常觉察小窗下面有些声响,好像有人在那里泼水。老翁每次听得那声音就把眉毛皱紧。但是后来竟是许多水泼上窗板,因为窗格很松,连房子里都是水,老翁气烘烘站了起来,使着威吓的声音向窗外喊道——

“涡堤孩!不许瞎闹。屋子里有贵客,你不知道吗?”

外面就静了下去,只听见嗤嗤的笑声,老翁转身来说道:

“我的尊贵的客人,对不起请你容恕,她小孩子的顽皮习惯,但是她无非作耍而已。她是我们的养女涡堤孩,她虽然年纪已快十八,总改不了她的顽皮。可是她心里是很仁善的一个女孩。”

老妇人摇着头插嘴说:“呀!你倒说得好听,若然你捕鱼或者出门归家的时候,她偶然跳跳舞舞,自然是不讨厌。但是她整天到晚的胡耍,也不说一句像样的话,她年纪又不小,照例应得管管家事帮帮忙,如今你整天去管住她防她闯祸都来不及,你倒还容宠她咧!——唉!就是圣人都要生气的。”

“好,好!”老儿笑着说:“你的事情是一个涡堤孩,我的是这一道湖。虽然那湖水有时冲破我的网,我还是爱她,你也照样的耐心忍气爱我们的小宝贝。你看对不对?”

他妻下也笑了,点点头说:“的确有点舍不得十分责备她哩。”

门嘭的一声开了,一个绝色的女郎溜了进来,笑着说道:

“父亲,你只在那里说笑话哩,你的客人在哪里?”但是她一头说一头早已看见了那丰神奕奕的少年,她不觉站定了呆着,黑尔勃郎趁此时机,也将他面前安琪似美人的影像,一口气吸了进去,领起精神赏鉴这天生的尤物,因为他恐怕过一会儿她也许害臊躲了开去,他再不能眼皮儿供养。但是不然,她对准他看上好一会儿,她就款款的走近他,跪在他面前,一双嫩玉的手弄着他胸前挂着的金链上一面一个金坠,说道:

“你美丽,温柔的客人呀!你怎样会到我们这穷家里来呢?你在找到我们之先,必定在世界漫游过好几年!美丽的朋友呀!你是不是从那荒野的森林里来的?”

老妇人就呵她,没有让他回答,要她站起来,像一个知礼数的女孩,叫她顾手里的工作。但是涡堤孩没有理会,她倒搬过一张搁脚凳来放在黑尔勃郎的身边,手里拿着缝纫就坐了下去,一面使着很和美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去此地做工。”

老翁明明容宠她,只装没有觉擦她的顽皮,把语岔了开去。但是女孩子可不答应。她说:

“我方才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他还没有回答我哩。”

黑尔勃郎说,“我是从森林里来的,我可爱的小影。”她说:“既然如此,你必须告诉你为什么跑进这森林,因为许多人都怕进去,你必须讲出来,你在里面碰到多少异事,因为凡是进去的人总是碰到的。”

黑尔勃郎经她一提醒,觉得发了一个寒劲,因为他们想着他在林中所碰见的可怕形像似乎对着他狞笑。但是他除了黑夜之外有没看见什么,现在窗外一些儿光都没有了。于是他将身子耸动一下,预备讲他冒险的情形,可是老儿的话岔住了他。

“骑士先生,不要如此!现在不是讲那种故事的辰光。”

但是涡堤孩,气烘烘的跳将起来,两只美丽的手臂插在腰间,站在渔翁的面前大声叫道:

“他不讲他的故事,父亲,是不是?他不讲吗?但是我一定要他讲!而且他一定讲!”

她一头说,一头用她可爱的小脚顿着地,但是她虽然生气,她的身段表情,又灵动,又温柔,害得黑尔勃郎的一双眼,爽性中了催眠一般再也离不开她,方才温和的时候固然可爱,如今发了怒,亦是可爱。但是老儿再也忍耐不住,大声的呵她,责她不听话,在客人前没有礼貌,那仁善的老妇也夹了进来。涡堤孩说道:

“如今你们要骂我,我要怎样你们又不肯依我,好,我就离开你们去了。”

她就像枝箭一般射出了门,投入黑暗里不见了。

第二章 涡堤孩到渔人家里的情形

黑尔勃郎和渔人都从坐位里跳了起来预备追这生气的女孩。但是他们还没有奔到村舍门口,涡堤孩早已隐伏外边雾结的黑暗深处,也听不出那小脚的声音是向哪里去。黑尔勃郎肚子疑惑看着渔人等他解释。他差不多相信这秀美的影像,如今忽然入荒野,一定是和日间在林中作弄他的异迹同一性质。一面老人在他胡子里含糊抱怨,意思是她这样怪僻行径并不是初次。但是她一跑不要紧,家里人如何能放心安歇,在这荒深的所在,又是深夜,谁料得到她不会遭逢灾难呢?

“然则,我的老翁,让我们去寻她吧。”黑尔勃郎说着,心里很难过。

老人答道:“不过上哪里去寻呢?我要让你在昏夜里独自去追那疯子,我如何过得去,我的老骨头哪里又赶得上她,就是我们知道她在哪儿都没有法子。”

黑尔勃郎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叫着她,求她回来。”他立刻就提高声音喊着,

“涡堤孩,涡堤孩呀!快回来吧!”

老人摇摇他头。他对骑士说叫是不中用的,并且她不知道那娃娃已经跑得多远。虽然这样说,他也忍不住向黑暗里大声喊着,“涡堤孩呀!亲爱的涡堤孩!我求你回来吧!”

但是果然不中用,涡堤孩是不知去向,也没有影踪也没有声音。老人又决计不让黑尔勃郎去盲追,所以结果他们上门回进屋子。此时炉火差不多已经烧完结,那老太太好像并没有十二分注意那女孩的逃走,早已进房睡去了。老人把余烬拨在一起,放上一些干柴火焰又慢慢回复过来。他取出一瓶A醪,放在他自己和客人中间。他说道

“骑士先生,你依旧很替那淘气的孩子着急,我们也睡不着。反不如喝着酒随便谈谈,你看如何?”

黑尔勃郎不表示反对,现在老太太已经归寝,老儿就请他坐那张空椅。他们喝喝谈谈露出他们勇敢诚实的本色。但是窗外偶然有一些声响,或者意是绝无声响,二人不期而会的惊起说:“她来了!”

然后他们静上一两分钟,但是她始终不来,他们摇摇头叹口气,重新继续谈天。

但是实际上两个人的思想总离不了涡堤孩,于是渔翁就开头讲,当初她怎样来法,黑尔勃郎当然很愿意听。以下就是他讲那段故事:

“距今十五年前我有一次带着货色经过森林,预备上大城去做买卖。我的妻子照例留在家里,那天幸而她没有离家,因为上帝可怜我们年纪大了,赏给我们一个异样美丽的小孩。这是一小女孩。其时我们就商量我们要不要为这小宝贝利益起见,离开这块舌地另外搬到一处与她更相宜的地方。但是骑士先生,你知道我们穷人的行动,不是容易的事体。上帝知道我们到哪里是哪里。这桩心事一径在我胸中盘旋,有时我经过喧阗的城市,我想起我自己这块亲爱的舌地,我总向自己说:‘我下次的家总得在这样热闹所在。’但是我总不抱怨上帝,我总是感激他因为他赐我们这小孩。况且我在森林里来来往往,总是天平地静,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异常的情形。上帝总是跟着我呢。”

讲到此地,他举起他的小帽子,露出他光光的头,恭恭敬敬的默视一会子,然后他重新将帽子戴上,接着讲:

“倒是在森林这一边,唉,这一边,祸星来寻到了我。我妻子走到我跟前来两眼好像两条瀑布似的流泪,她已经穿上了丧服。

“我哭着说,‘亲爱的上帝呀!我们钟爱的孩子哪里去了?告诉我!’

“我妻说,‘亲爱的丈夫,我们的血肉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于是一路悄悄的哭着,我们一起走进了屋子。我寻那小孩的身体,方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我的妻子同她一起在湖边坐着,引她顽笑,没有十分当心,忽然这小东西倾向前去,似乎她在水里见了什么可爱的物件。我的妻子看见她笑,这甜蜜的小安琪儿,拉住她的小手。但是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样一转身,她A我妻的臂圈里溜了出来,扑通一声沉了下去。我费尽心机寻那小尸体但是总没有找到,一点影踪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这一对孤单的老夫妇彻静的坐在屋子里,我们无心说话,我们尽流泪。我们呆对着炉里的火焰。忽然门上剥啄一声响,门自己开了,一个三四岁最甜美不过的小女孩,穿扮得齐齐整整,站在门口,对着我们笑,我们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我起初没有拿把那究竟是真的小性命呢?还是我们泪眼昏花里的幻象呢。我定一定神,看出那小孩黄金的发上和华美的衣服上都在那里滴水,我想那小孩一定是失足落水。现在要我们帮助哩。

“‘妻呀,’我说,‘我们自己的孩子是没有人会救的了,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帮助人家,只要人家也能一样的帮助我们,我们就是地上享福的人了。’

“我们就抱了那小孩进来,放她在床上,给她热水喝。这一阵子她没有话一句话,她只张着她海水一样蓝的一对眼睛,不住的向我们望。到了明天早上,她并没有受寒,我于是问她父母是谁,她怎样会到这里来。但是她讲了一个奇怪荒唐的故事。她一定是从远地方来的,因为,自从她来到现在已经十五年多,我们始终没有寻出,她本来的一点痕迹。并且她有时讲话离奇得利害,你差不多要猜她是月宫里跌下来的。她形容黄金的宫殿,水晶的屋顶,以及一切古怪的东西。但是她所讲最明了那一段是她母亲领了她在湖上经过,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以后她就不记得了,一直等到她醒转来,她已经在岸上树底下,她觉得很快活。

“但是现在我们心里发生了大大的疑虑和焦急。我们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找到了她,我们就养育她同自己的一样,那是很容易决定的。不过谁知道这小东西有没有经过洗礼呢?她自己又不知道。固然她明晓得她生命的产生是仰仗着上帝的灵光和幸福,她也常常告诉我们,我们若然要用上帝光荣的名义来怎样她,她也很愿意。这是我们夫妇私下的讨论。假使她从没有受过洗礼,我们岂不是就应该赶快举行,就是她从前经过洗礼,横竖是好事,少做不如多做。我们就商量替她取个名字,因为一直到现在我们实在不知怎样叫她。结果我们决定叫她做桃洛细亚,因为人家告诉我那个字的意义是上帝的赠品,实际上的确是上帝送她来安慰我们暮年光景。但是她不A意要那个名字,她说涡堤孩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她再也不乐意人用别的名字叫她。我可是疑心那名字是异教的,我们圣书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名字,所以我上城里去与一牧师商量,他亦说涡堤孩的名字,靠不住,后来经我再三求他才替她题名,他才答应特别穿过森林到我们村舍,来专办那桩事。但是她那天穿着得那样美丽,她的表情又蜜糖似的,弄得那牧师心不由作主,她又想法去恭维他,回时又挑激他,结果他将所有反对涡堤孩那名字的种种上的理由,全忘记干净。所以结果她洗礼的名字,原旧是涡堤孩,她虽然平时又野又轻躁,行礼那天,说也奇怪,她自始至终异常规矩温和。我妻子说的不错,我们还有可怕的事体对付。只要我告诉你——”

但是他讲到此地,骑士打断了他话头,叫他注意外边声响,好像哪里发水似的,那声响他觉得已经好久,现在愈听愈近,差不多到了窗外。二人跳到门口。他们借着刚起来的月光,看见从树林里流出来那条小涧,涨水两岸都平泻开来,水又来得急。一路卷着石块木条,呼呼向旋涡里滚去。同时大风雨又发作,好像被那水吼惊醒了似的,转瞬一大片黑云将月光一齐吞没,这湖也在暴风翅儿底下汹涌起来,舌地上的树从根到枝叶尖儿一齐呜呜悲鸣,并且不住的摇着好像那回旋的风吹得他们头都昏了。

两个人一齐着了慌,都拚命的喊着,“涡堤孩!涡堤孩!上帝保佑,涡堤孩。但是一无回响,两人这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就离开村舍各取一个方向,朝前直冲。

“涡堤孩!涡堤孩!回来!涡堤孩!”

第三章 他们找到涡堤孩的情形

他们在黑夜的影子里乱冲乱喊,再也找不到,黑尔勃郎尤其着急。他方才所想涡堤孩终究不知是人非人的问题,重新回到他心里。一面浪呀风呀水呀愈闹愈凶,树枝的声响更来得可怕,这整块长形的地,不久还是平静可爱,这村舍和居住的人,一起都好像荒唐的幻影。但是,远远的,他依旧听得见那渔人慌张的声浪,叫着涡堤孩,还有屋子里老妇人高声的祷告和唱圣诗,和万窍的号声参差相间。后来他走近那泛滥的涧流,在微茫中看见这猖獗的一条水,一直横扫森林的边儿下来,差不多将这条长形的地切成一岛。

“亲爱的上帝,”他自己想着,“要是涡堤孩竟是穿过此地,闯入这不可思议的森林——或者就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里面的经验激怒了她可爱的强脾气——如今这莽流将我们截成两段,她也许在那边进退两难,种种鬼影中间饮酒哩!”一阵的恐怖盖住了他。他跨过许多石块和打下的枯枝,打算走到那涧边,然后或泳或想法渡过那边去找她。同时他又记起白天在森林里所闻见的骇人奇异的影像。他似乎觉得那最可怕硕大无比的白人在水的那边向他点头狞笑,但是种种幻像幻想无非使他益发奋勇向前,因为那方面愈鬼秘,涡堤孩不测的机会亦益大,他如何能让这可怜的小孩独自在死的影子里放着呢?

他已经找到一块很结实的枯梗,将身跨进水里撑着那条新式行杖,狼狈不堪的想和紧旋的急流奋斗;正在这个尴尬辰光,他忽然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旁边喊道:“小心小心,这条河是很险的!”

他认识这可爱的声音,他踌躇了一会儿,因为他在重荫下差不多一些没有光亮,同时水已经没上他膝盖。但是他不转身。“假使你果真不在那边,假使只要你的幽灵是在我旁边舞着,我也不情愿再活,只要和你一样变一个鬼——喂,我爱,我亲爱的涡堤孩!”

这几句话他使劲喊着,一面尽望急流里冲。

“看仔细,啊唷!”小心,你漂亮,情昏的少年呀。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叫,他于是往旁边一闪;刚巧月光又出来了照得很亮,他见在几颗高而交叉的树枝下,一座为水泥造成的小岛上,可不是坐着那涡堤孩,她笑嘻嘻地蹲踞在花草里。

她这一出现,黑尔勃郎立刻精神百倍,使劲的撑着枯枝,向她进发。不上几步他居然出了头,渡过这条猖狂的小“银河”,到了他“织女”的跟前,足下是密软青葱的细草,头顶是虬舞龙盘的树幕。涡堤孩将身子略为站起,伸出她臂膀来,搂住他的项颈,将他拉下来一起蹲着。

“我可爱的朋友,现在在此地你可以讲你的故事了,”她轻轻的吹在他耳边;“此地我们可以自由谈话,那些讨厌的老人家再也不会听见。你看我们这叶织的篷帐不是比那可怜的村舍好些吗?”

黑尔勃郎说,“这是真正天堂!”一面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接着蜜甜的吻。

但是刚正这个时光那老渔人也已经赶到涧边,隔着水向这对密切的青年喊道:

“喂,先生!我没有待亏你,你倒在那里与我养女寻开心,让我一个人着忙在黑暗里乱撞。”

“仁善的老人,我刚才正寻到她哩。”骑士也喊过去。

渔人说,“那还说得过去。但是现在请你再不要延宕,赶快将她带过到平地上来。”

但是涡堤孩不愿意听那话。她想就在这荒天野地和这美丽的客人谈天,比回到老家去有趣得多,况且一到家里又不许她自由,客人迟早也要离开。她索性将两臂箍住了黑尔勃郎,口里唱着异样好听的歌。

泉水出山兮,

幽歌复款舞,

逶延青林兮,

言求桃花渚;

款舞复幽歌,

忽遘万顷湖,

欣欣合流兮,

止舞不复歌。

老渔人听了她的歌,由不得伤心起来,涕泪淋漓,但是她依旧漠然不动。一面她抱紧她情人吻之不已。后来黑尔勃郎倒不自在起来,向她说:

“涡堤孩,那老人悲伤得可怜,你不动心,我倒不忍心,让我们回去吧。”

她张开她碧蓝的妙眼很惊异的相着他,过了一歇,才慢吞吞含糊说道:

“果然你想我们一定要回去——也好!你说对就是我的对。不过那边老儿,一定要答应回去以后他再也不许拦住你告诉我森林里的故事,其余我倒不管。”

老人喊道:“好了,来罢!再不要说废话,来吧!”

同时他伸出他的手臂,隔着水预备接她。一面颠着头,似乎说“依你依你”。他的几卷白发乱糟糟一齐挂在他脸上,这副情形,又提起了黑尔勃郎森林里那颠头大白人。但是此时不管他,黑尔勃郎轻轻将涡堤孩抱在手里,涉过水来。老儿一见她便搂住涡堤孩的颈项接吻,很怜惜他。夹忙里老太太也赶了过来,也搂抱住她。老夫妻再也不呵她,尤其因为涡堤孩也是甜言蜜语哄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场淘气就此了结。

但是宝贝找回来了,湖面上已经渐渐发亮;风雨也止了,小鸟在湿透的树枝上噪个不了。涡堤孩到了家,也不要旁的,只要黑尔勃郎讲他的冒险,老夫妻再也无法,也只好笑着由她。老太太把朝餐端出来,放在村背湖边的树下,大家一齐高高兴兴坐了下来——涡堤孩坐在黑尔勃郎足边的草上,因为她只肯坐在这里。于是黑尔勃郎开始讲他的故事。

第四章 骑士在林中经过的情形

“八天以前我骑马到那森林背后的自由城市。我一到刚巧那边举行大赛武会,一大群人围着。我就闯入围去,报名与赛。一天我正在站比武场中休息,除下头盔来交给我从人,我忽然觉察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厢楼上一瞬不转的对我望着。我就问旁人她是谁。他们说那美貌女郎的名字叫培托儿达,是本地一贵族的养女。她一径注意我,我自然也回答她的青眼,一面较赛的时候,我也特别卖力,无往不利。那天晚上跳舞会恰巧我又是她的舞伴,从此到赛会完结我们常在一起。”

讲到此地他本来垂着的左手上忽觉得奇痛,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转身去看那痛的所在。原来是涡堤孩一口珠牙使劲啮住他的手指,她神气又怒又恨。但是一下子她又转过她钟爱的秋波,倾入他眼内,口里柔声说道——

“这是你自己不好!”

说过她将头别了转去。黑尔勃郎经她出其不意一咬一嗔,又惊又窘,却也无可如何,仍旧继续讲他的故事——

“这培托儿达是又骄傲又乖僻一个女郎。第二日她就没有第一日可爱,第三日更差了。但是我还是与她周旋,因为她在许多骑士内比较要算和我最亲近些。有一天我和她开顽笑,求她给我一只手套。

“她倒庄颜说道:‘要我手套不难,只要你单身敢进那森林去随后来报告我那里面究竟如何情形。’

“我其实并不希罕她的手套,但是我们骑士的习惯,说一句是一句,既然惹了出来,惟有向前干去。”

“我想她爱你。”涡堤孩插进来说。

黑尔勃郎说,“是有点儿意思。”

“哼!”她冷笑着叫道,“她不是呆子,来遣开她爱的人。况且遣他到危险的森林里!要是我,情愿不知道森林里的秘密,决不会让他去冒险。”

黑尔勃郎很和气的对她笑笑,接着讲:

“我是昨天早上动身的。我一进森林,只见那树梗经朝阳照着鲜红绝嫩,地下绿草同绒毯一般光软,树叶微微颤动,好像彼此在那里私语,一路绝好的景致,我心里不觉暗笑那城里人诬空造谣,说这样蜜甜的所在有什么奇情异迹。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可以对穿树林回来。但是我正在欣欣得意,我的马已走入绿阴深处回过头来已经看不见背后的城市。心里想走迷路倒说不定的,大概他们所以问我就是为此。我所以停了下来,四面看转来想找出太阳的方向,太阳那时已升得很高。刚在那个当儿我觉得前面一枝高大橡树上有一个东西。我猜是熊,我就摸刀,但见那件东西忽然发生粗而可厌的人声说道——

“‘喂,厚颜先生,假使我不把这些树枝咬了,今晚半夜你到哪里受烧烤去呢?’

“那东西一面狞笑,一面将树枝搅得怪响,我胯下的马一吓立刻放开蹄子狂奔,所以我始终没有看清楚那魔鬼究竟是什么。”

老渔人道:“不要这样说。”他将两臂叉成十字形;老妇人也照样一做,一声不发。涡堤孩张着明星似的眼向他望,说道,“这一段最好的地方,是他们究竟没有烧烤他。再讲,你可爱的少年!”

骑士接着说——

“我被吓的马背着我望树枝丛里瞎闯,它浑身是汗,也不听勒束。后来它差不多对准一石罅里冲去。其时我猛然看出我马前发现了一个顶高的白人,我马也见了,吓得停了下来。我乘机扣住了它,我又定神一看原来方才以为大白人者是一条瀑布的一片银光,从一山脚上一直泻下来,拦断了我马的路头。”

“多谢多谢,瀑布!”涡堤孩喊道,她两只手拍在一起。但是那老人却摇摇头,呆顿顿注视他面前。

黑尔勃郎又讲——

“我刚正整理好鞍缰,我旁边突然发现一个小人,矮而丑得不可以言语形A,浑身棕黄,一个鼻子大得比他其余全体放在一起不相上下。他那阔的口缝一裂,露出怪样的蠢笑,向我鞠上无数的躬。我不愿意和这丑东西胡闹,我就简括的谢了他,旋转我那余惊未已的马,想换一头走走,要是再碰不见什么,想就回去,那时候太阳早过了子午线,渐渐的沉西。但是忽然像电光似一闪,那小东西又站在我马前。

我恨恨的说道,‘闪开去!我的牲口很野,小心它撞倒你。’

“‘嗐!’那矮子也发出怒声,这会笑得尤其蠢相。

“他说,‘给我些钱,因为我拦住你的马,要是没有我,你同你的马不是早滚入那石罅里去了。哼!’

“‘不要装出那许多鬼脸,拿钱去吧,你这谎徒,方才救我的是那瀑布,哪里是你可厌的小鬼!’说着我摸出一块金币投在他双手张着像叫化似那怪样的小帽。我就向前,但是他在背后怪叫,忽然他又并着我的马跑得异样的快。我放开缰绳飞跑,但是他也跟着飞跑,跑得那矮鬼浑身都像脱节似的,看了又可笑又可厌。他手里举起我的金币,一路跳一路叫:‘坏钱!坏币!坏币!坏钱!’他放开重浊的嗓子,狠命的喊,每次好像喊断了气。他可怕的红舌头也伸了出来。我倒慌了,只好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吵得这样凶。‘再拿一块去,’我说,‘拿两块去吧,给我滚开。’

他又重新还他奇丑的敬礼,口里狺狺说道:

“‘但是我的小先生,不是金子,这不会是金子;这类的废物我自己就有不少;等一等,我给你看。’

“其时忽然地皮变成玻璃似透明,地皮也变成球形,我望进去只见一大群矿工顽着金子银子。他们翻筋斗,豁虎跳,滚在一起,互以金银相击,彼此以金屑屑吹到面上。我那丑的伴侣,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他叫他们把一堆堆金子推给他,他拿出来给我看,哈哈笑着,然后又抛进地里去。他又将我给他的金币递给下面那些人看,他们笑得半死,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发尖声嘲我。后来他们爽性伸出涂满矿屑的指头点着我,愈吵愈凶,愈喊愈响,愈跳愈疯,他们一大群都爬出来向我直奔,那时我可真吓了。我的马也大起恐慌。我两腿拼命一夹,他就疾电掣似飞跑,这是第二次我在林中瞎闯。

“等到我顿了下来,我觉得一股晚凉。我从树林里望见一条白色的足径,A心里一慰,想那一定是通城里的路。我就往那道上走,但是一个暗洞的面貌,完全白色,形状尽在那里变,从树叶里向我看。我想避了他,但是随你怎样避,他总当着我。后来我益发狠想冲他过去,但是他抛下一个大白水泡打在我同马身上,一阵昏转,连方向都认不清楚。那东西一步步赶着我们,只让我们看清楚一个方向。等到我们走上那条路,他紧跟在背后,但是似乎没有恶意的样子。过了一会我四面一相,我看出那白水泡的脸是长在一个一样白的奇大无比的一个身体。我疑心那一定是游行的水柱,但是终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时马和人都倦得很,只好听那白人的指挥,他跟着一路颠头,似乎说,‘很对!很对!’所以直到完来我们到了林边,我望见菜园和湖里的水,你的小村舍,那时候白人也就不知去向。”

“好容易出来了!”渔人说,他于是商量他转去的时候最好走哪一条路。但是涡堤孩一个人在那里傻笑。黑尔勃郎觉得了说道:

“我以为你昨天很欢喜见我?为什么我们讲起我要去,你这样开心?”

涡堤孩说:“因为你不成功,随你想法去渡过那泛滥的涧。其实你还是不试为佳,因为那急水里下来的树枝石片,很容易将你冲得粉碎。至于这条湖,我知道父亲也不能很远的撑你出去。”

黑尔勃郎站起来,笑着,看看究竟她讲的是否属实,老人伴着他,涡堤孩在他们旁边跳。他们一看情形,她的话是对的,骑士心里打算既然如此,只好暂时在这岛上等着,水退了再走。他们走了一转,三人一齐回到屋子里,黑尔勃郎在女孩耳边轻轻说道——

“如此便怎么样呢,小涡堤孩呀?我现在要住下来你讨厌不讨厌?”

“哼!”她悻悻的答道,“算了,不要假惺惺!要不是我咬你那一口,谁知道你那故事里还有多少培托尔达哩!”

第五章 骑士住在湖边情形

我亲爱的读者,你们在世界上浪漫东西,也许有一天寻到个当心适意的地方你情愿弹扑了你鞋帽上的风尘,打算过几时安静生活。我们本性里恋慕在家园过太平日子的愿望,到那时自然醒了过来。你想起未来的家庭,充满幸福和纯挚的爱情,机会难再,此地既然合式何妨就此住了下来,开手建造呢?事实上结果也许与你那时的理想大相悬殊,也许你日后会懊丧当时的错误,但是这方面我们暂且不管。我们只要各人想起生平预期平安乐境的情形,就可以体会黑尔勃郎当日在湖边住下来的心理。

事有凑巧,那涧水愈泛愈宽,简直将这块长地截成岛形,黑尔勃郎心中私喜,因为他借此可以延长他作客的时候。他在村舍里寻出一张弓,他就收拾一下,每天出去射鸟作耍,有时打到了佳味,自是他们的口福。涡堤孩很不愿意他这样丧残生命,每次他带回伤禽,她总责他不应如此残酷。但是他要是没有打到东西,她一样的不愿意,因为没有野味,他们只好鱼虾当膳。她奇怪的脾气反而使得黑尔勃郎享受精美的快感,尤其因为她一阵子娇嗔满面,转眼又放出万种风流,任他细细地消化温柔幸福。那对老夫妻见他们如此亲热,自然有数,也就看待他们好比已经订婚似的,或者竟当他们是已婚的夫妇,因为照顾他们高年,所以移到这岛上来同住。如此清静的生活,简直使黑尔勃郎觉得他已经是涡堤孩的新郎。他幻想这两老一少茅舍小岛以外,再也没有世界,他就想再与世人接触也是枉然;有时他那战马对着主人长鸣,似乎提醒催促他再干英雄事业,有时那锦鞍上宝章猛然向着他闪发光芒,有时他挂在屋里的宝剑从壁上跌了下来,在剑鞘里吐出悲凉的啸声,他的雄心亦未尝不动,但是他总自慰道——“涡堤孩非渔家女,A必为远方贵族之秀嗣无疑。

如今他听那老妇人谯呵涡堤孩,他觉得老大的不舒服。虽然这顽皮的孩子总不让人家占便宜,但他总以为他的妻子被责,可是他又不能抱怨老太太,因为涡堤孩其实恶作剧得利害。所以结果他还是敬爱这主妇,一面自寻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