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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与理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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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记忆之城中的一个黄昏;你坐在栗树浓荫下的路边咖啡馆里。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信号灯无聊地眨着红黄绿色的眼睛;更高处,燕子在无云的铅灰色天空来回翻飞。你那杯咖啡或白葡萄酒的味道告诉你,你既不在意大利也不在德国;你的账单告诉你,你也不在瑞士。不过,你正置身于统一市场的疆土。

左边是音乐厅,右边是国会。或者两者位置相反,从建筑的角度看它们很难区分。肖邦曾走过这座城市,李斯特和帕格尼尼同样走过。至于瓦格纳,导游指南上说他曾三次走过这里。花衣魔笛手看来也走过。或许这只是一个周日,仲夏时分的假期。一位诗人说:“都城在夏天虚空。”[13]这是发动政变[14]的理想季节,也是把坦克开进鹅卵石路面狭窄街巷的最好时分,因为路上几乎没人。当然,如果此地的确是一座都城……

你有此地的两三个电话号码,可你已试着拨了两次。至于你此次的朝觐之地——那家因收藏意大利大师画作而著称的国家博物馆,你一下火车就去了那里,博物馆五点钟关门。伟大的艺术,尤其是意大利大师们的艺术,都有一个缺点,即它会让你憎恨现实。当然,如果这的确是一种现实……

于是,你翻开当地的《休闲指南》,考虑去看戏。这里到处都是易卜生和契诃夫,这是常见的大陆菜肴。幸运的是,你不懂此地的语言。国家芭蕾舞团好像去日本巡演了,你又不能去看第六遍《蝴蝶夫人》还能坐到终场,即便是霍克内[15]的舞美设计。只好考虑电影和流行乐团了,可这份指南上的小号字体让你有些恶心,更不用说那些乐队的名称了。在不久的未来,你的腰围将在某家名为“卢泰西亚”或“金马掌”的餐馆里继续扩大。正是你的不断扩展的直径在缩减你的选择。

不过,一个人旅行得越多,他就会越清楚地知道,缩在旅馆的房间里看福楼拜也不是个办法。更好的解决方式还是去游乐园闲逛,在射击厅或电子游戏室玩上半小时,这些东西能增强你的自我,这也不需要你懂得当地语言。或者,你拦一辆出租车开上山顶,山下是一片风光,呈现出你那座组合城市及其郊区的壮观全景图:泰姬陵、埃菲尔铁塔、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圣瓦西里教堂——全都在这里。还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体验,一声“哇噻”便足以表达。当然,如果确有一座山,如果确有一辆出租车……

你步行回旅馆,一路都在下山。你欣赏着豪宅旁的灌木和围栏,欣赏着商业中心里瑟瑟作响的合欢树和端庄的石碑。你会留步于那些灯光明亮的商店橱窗,尤其是钟表店的橱窗。各种样式的钟表琳琅满目,几乎就像是在瑞士!这并不意味着你需要一块新表,这不过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可爱方式,即打量钟表。你欣赏着玩具,欣赏着女式内衣,这些东西在唤起你心中恋家男人的感觉。你欣赏着整洁的人行道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漂亮林荫道,你总是对几何图案情有独钟,而它,你知道,意味着“无人”。

因此,如果你在旅店的酒吧里发现了一个人,他很可能与你一样,也是一位旅行者。“喂,”他会朝你转过身来说道,“这里为什么这么空旷?投下了原子弹还是怎么的?”

“因为是周日,”你回答,“就因为是周日,仲夏时节,休假时期。所有人都去海滩了。”可你知道你是在撒谎。因为,使你这座组合城市变得空旷起来的既非周日亦非花衣魔笛手,既非原子弹亦非海滩。它之所以空旷,是因为更容易出现在想象中的是建筑而非人。

一九八六年


[1] 此文写于1986年,首刊于犹他大学和剑桥大学合编的《泰纳人文价值观讲坛》(The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第9辑,原题“A Place as Good as Any”,俄文版题为“Место не хуже любого”。

[2] 莫里斯·丹尼(1870—1943),法国画家。

[3] “鸭子”用的是法语词“canard”。

[4] 指莫斯科相距甚近的三大火车站即圣彼得堡火车站、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和喀山火车站之间的广场。

[5] 皮拉内西(1720—1778),意大利版画家。

[6] 位于奥地利东南部。

[7] 克罗德·洛林(1600—1682),法国画家。

[8] 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

[9] 传说中的十四世纪瑞士农民英雄,德国作家席勒曾创作剧本《威廉·退尔》。

[10] 罗马的时尚购物街区。

[11] 法国的美食商店。

[12] 卡尔·马尔登(1912—2009),美国演员,曾在“美国运通”的广告片中出镜。

[13] 这是布罗茨基自己的诗句,见其《合欢树的絮语》一诗。

[14] 此处“政变”一词用的是法语“coup d'état”。

[15] 大卫·霍克内(1937年生),英国画家、舞台美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