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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范儿》王府井,两头儿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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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井的繁荣得益于发生在20世纪初的两件事。两件事前后脚儿,而且一北一南把住王府井大街的两头儿,让这条紧挨着皇城的幽静老街一下子热闹非凡,迅速变成京城里最具诱惑力的繁华闹市。南面那件是在王府井南东交民巷附近设立了占地千余亩的使馆区。北面那件则是在王府井北口路东侧形成了东安市场。

清朝的时候,北京的内城里原本是不许外国人随便走动的。可到了庚子年,无奈八国联军的铁骑踏碎了天朝的虚荣心,东交民巷使馆区一带反倒成了不许中国人进入的“国中之国”。原来住在那里的住户从王爷到平民一律被轰了出来,连衙署都拆了盖起了洋行。使馆区的周围还建起了驻扎洋兵的兵营。形形色色的洋人则可以大摇大摆穿行于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也就是那时候,有两个法国人在使馆区的兵营外开了家不大的酒馆,卖起了葡萄酒和西餐。大概是生意不错,没过多久就在兵营路北买了个四合院,除了餐饮还提供客房,起了个名字叫“北京饭店”。一年之后,饭店转给了一个意大利人,搬到王府井南口的一座红砖楼里,这就是现在北京饭店的前身了。再后来,中法实业银行成了饭店股东,盖起来当时北京城里最高的西式洋楼,装上了暖气、冷热水和卫生设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里成了京城最奢华的酒店和娱乐中心,接待过众多社会名流,举办过太多次盛大的舞会和晚宴。有一架曾经令无数顾客如醉如痴的蓓森朵芙钢琴在这里鸣响过将近一个世纪,现在依然陈列在20世纪70年代建成的北京饭店东楼大厅里。伫立于长安街上的北京饭店东楼也成了王府井大街南口的标志。

使馆区的洋人、时髦的北京饭店给一墙之隔的王府井带来了不少洋气。陆陆续续,不少外国洋行也把店铺开了进来。有专营钟表、宝石的利威洋行,有经营机械设备和化学药品的西门子洋行,还有著名的美孚洋行……清王朝垮台之后,曾经住在这条街上的王爷甚至把祖传的家产也卖给了洋人。1916年,豫亲王府归了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建起了协和医学院和协和医院。也就是这一年,王府井南口戳起来一块扎眼的路牌——这里改名叫莫理循大街了。因为这个叫莫理循的洋人为袁世凯称帝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京城的老百姓可叫不惯这个绕口的名字。在他们嘴里,这里一直就叫王府井。协和医院对他们来说只意味着多了几个穿着新奇的洋大夫,那些洋行似乎也和他们关系不大,而北京饭店就更显得遥远了。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王府井更多的是意味着逛北面的东安市场。

《辛丑条约》签订后,慈禧回銮,实行了几项粉饰太平的所谓“新政”。这其中之一就是把王府井北头一片早已荒废的八旗兵练兵场打开,让东安门外街道两旁的小商贩迁进去摆摊做买卖,以显示朝廷重视商政。高墙环绕、铁门紧锁的练兵场改造成了大市场。反正大清也不打算练兵了。东安市场就这么诞生了。

经过了最初争抢地盘的混乱和妥协调整,市场里商铺的经营很快规范起来。从北门往南建起了一条正街,两边是格局相似的铺面房,主要经营百货、布匹和各色食品。东面一条街上有杂耍场子,还有供顾客休息的小吃摊位。靠近王府井大街的西街则是卖古玩和旧货的领地。东西走向有头道街、二道街和三道街,刻字、理发、镶牙等等摊位散落其间。整个市场有四座大门,每天从早到晚迎接着八方客人。

早先,北京人买东西都是习惯赶庙会。庙会不是天天有,所以要“赶”,而且地点也分散在相对偏远的寺庙附近。忽然间在皇城根儿底下开了一个全天候的大集市,而且是从日杂用品、京广百货到古玩旧书、小吃杂耍样样齐全,那还真是一件得人心的大事。很快,四九城的居民就被这个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大卖场吸引过来。于是,北京生活里多了一项重要的内容叫“逛市场”。

所谓“逛”就不是直眉瞪眼地去买东西,而是有一种休闲娱乐的情调儿在里头,同时又暗含着些邂逅某种惊喜的期盼。东安市场是个雅俗共赏的好去处,可以让各个阶层的人都逛出兴致。有钱人可以到亚美丽首饰店定制新颖别致的首饰,甚至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单独开钢模。没钱的可以来买针头线脑甚至瓜种子。这里既有老式的绸布店像华兴蔚,也有可以定做西装的服装店如文信成。东升玉百货店里既可以买到巴黎产的香水、瑞士造的手表,也可以为顾客定做毛衣和蚊帐。美华利花鞋店并不是仅卖绣花鞋,而是因为从布鞋、皮鞋、缎子鞋到冬天穿的老头儿乐样样齐全而得的美名。这里的伙计专门研究什么衣裳配什么鞋“秀气”,什么身材穿什么鞋“精神”。凡有顾客进门,必是先让座后放下垫毯,再用布掸子轻轻掸过样鞋上的浮尘,解开鞋带递给您试穿,有时还要蹲下来帮您测试是否合脚……东安市场里的店铺并不显得特别奢华,但朴素里却透着一股让人踏实的稳重气。

玩儿的地方这里也是少不了的。时髦人士可以到球社去打台球和乒乓球,在那里可以碰到附近美术专科学校徐悲鸿的学生们和协和医院的大夫。周围胡同里的孩子们则有专门看变戏法和拉洋片的场子。《东京梦华录》里说的“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在这里变成了现实。

逛累了,也玩儿够了,您可以随时坐下来吃点什么。从东来顺里“呱啦呱啦”开着的涮锅子到小小酒家带鳞吃的清蒸时鱼;从五芳斋薄片透亮的蟹黄汤包、鲜美的过桥面到吉士林嘶嘶作响的铁扒杂拌和香甜甘美的奶油栗子粉……东安市场里几乎聚齐了天南海北的美味,真称得上是“会万区之异味,悉在庖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春华斋的蜜饯,那是把小枣、金橘、红果、海棠、桃干等等果品用糖浆煮透了带着汤汁分别盛在粉彩大瓷碗里,用玻璃罩盖了整齐码放在架阁上,在锃光瓦亮的灯光照耀下艳丽夺目,勾引得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免不了垂涎欲滴。这叫做八大碗,是属于东安市场独有的蜜饯“门派”。夏天,春华斋的伙计会用冰盏儿打出清脆的节奏招揽顾客进门吃上一碗用莲子、菱角、脆藕和鸡头米做出的冰镇河鲜;冬天,这里有二十多种糖葫芦供顾客挑选……很多人对东安市场的记忆正是和这些蜜饯、时鲜和一串串漂亮的糖葫芦联系在一起的。

好乐呵的北京人喜欢锦上添花。市场开业没两三年,在北门里竟开了城里第一家戏园子。练兵场都改成市场了,内城里不许有戏园子的大清祖制也就去他的了。只是还不敢就叫做戏园子,而是起了个雅号叫“吉祥茶园”,反正是不出城就能听上戏了。戏迷们并不在意叫什么,索性就把这儿叫做“吉祥”。“吉祥”,听着就喜庆。到“吉祥”,当然是奔着戏来的。

最初的吉祥不卖戏票,客人落座后茶坊过来沏茶倒水,开了戏以后收茶钱。聊天的、卖零食的、飞手巾板儿的那叫一乱。直到1920年东安市场着了一把大火之后,吉祥茶园才盖起了能容纳八百人的二层楼,成了一座真正的剧院。开始是逛东安市场的顾客捧红了吉祥,可后来吉祥也带火了东安市场。很多人是奔着戏台上的名角儿来的,可听完戏之后,自然要在市场里吃喝,也自然捎带着逛一逛市场了。

吉祥是东安市场的一部分,更是北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在这里,梅兰芳首演了《黛玉散花》和《嫦娥奔月》;在这里,谭鑫培、杨小楼、马连良、侯喜瑞等等大师曾轮番献艺;也是在这里,1938年抗日力量曾刺杀大汉奸缪斌未遂,却牵连了正在唱《玉堂春》的新艳秋,而这一情节又被老舍先生当做素材写进了小说《四世同堂》里。吉祥的皮黄之声影响了北京人将近一百年。直到1993年建新东安市场时,这个老北京的文化坐标永远消失了。

东安市场不光有热闹的戏园子,还有雅气的书铺。从西门进去不多远,就是一条专门经营旧书的长廊。书整齐地码放在那里,读者可以随意翻阅。和琉璃厂有所不同,东安市场的旧书不仅有古旧线装版,还有铅印的洋版。更独特的是,这里有很多使馆区流出来的外文书和旧杂志,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样样俱全。很多新派学者和大学教授就是在这里淘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作品。那别样的书香给嘈杂的市场提升了品位,也平添了几分悠然。店主们也许从没想过,正是他们无形中所缔造的这个京城里最大的外文书集散地给古老的京城带来了许多新思想。

老北京说东安市场就是一个迷人的“万宝全”。那里是迷宫,能让头一次来的人走迷了路,而老主顾们则会迷醉在似曾相识的独特香气里。老东安市场的近千家错落有致的商铺各具性格,电灯、汽灯交相辉映,和终日里川流不息的顾客共同构成了一个北京社会的缩影。

成立于晚清的老东安从来不让人感觉到奢侈与花俏。它就那么本色地伫立在那里,眼见着王府井大街上的店铺一茬换了一茬,从低矮铺面房到林立的高楼;顾客们一批换了一批,从穿长袍马褂到西装革履、中山装……东安市场像一棵不老松,朴素中透着务实,带着古都特有的雍容气韵,却从来都是摩肩接踵,从来也不曾萧条过。

1956年公私合营以后,东安市场进行了调整改建,甚至名字也一度改成“东风市场”。独立经营的店铺没有了,代之以集中的收银台。缺少了店铺的个性和特色,却还没有完全褪去传承下来的那股子令人亲近的人情味儿。在高高收银台上的是密密麻麻的用钢线拉成的空中滑索,井然有序地通向各个柜台。柜台里的售货员会把收到的钱和布票用小票整齐地卷起来,用挂在滑索上的铁夹子夹好后,“嗖”的一声飞传过去等待算账。柜台前相互簇拥着排队的顾客们也就不用跑来跑去的,只要等在那里就好。不一会儿,找零和小票一起从收银台飞传回来,再由售货员递到顾客手里。这里的商品种类依然繁杂,百货、餐饮依然并举,吉祥剧院里也依然唱着戏。尽管冰碗儿和西餐已然不在,但北门小吃部里喷香的奶油炸糕和清凉的杏仁豆腐还是让很多人回味不尽……东风市场依旧是很多人心目中的丰腴圣地。

现在建起来的新东安真是透着一个新,新到了与其他大商厦没有什么两样,新到了难见一丝旧时的光影,也找不到一点儿属于自己的韵味儿和东安市场独特的凡俗气。就像一个老北京人站在王府井大街上,却一时闹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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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呲晾:放在通风处让风吹。

(2) 平整仔腻:细腻、密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