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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吴 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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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1969

吴晗,原名吴春晗,字辰伯,浙江义乌人,1934年清华大学毕业,先后任云大、联大、清华教授、系主任、清华文学院院长。生平从事中国古代史研究,对明史研究尤有成就。著有《朱元璋》和《历史的镜子》、《史事与人物》、《读史札记》、《灯下集》、《春天集》、《投枪集》、《学习集》等。其散文作品以风骨才情取胜。

哭一多

继李公朴先生之后,同学同事同志闻一多先生又惨遭毒手,他的大儿子立鹤,我的学生,才十八岁的青年也被惨杀了!

四天前哭公朴,今天又哭一多,五天内在昆明同一地区,接连发生两桩空前残暴的暗杀案,被杀的都是中国民主同盟的盟员,而且都是同盟的中央执行委员,云南民盟省支部的执行委员,这说明了四项诺言的意义,人权的保障,也说明了现阶段的中国政治!

公朴死了,那样生龙活虎般的人,一个晴天霹雳!

四天之后,一多父子同命,在今晨看到报上消息的时候,目瞪口呆,欲哭无泪,昏沉了大半天,才能哭出声来。

不能说是悲痛,我的心情已经超过了悲痛,也不能说是愤怒,这两个字实在不够说明我的情绪。我在哭,在憎恨,在厌恶。

不能说是意外,一两年来经常在传说黑名单的故事,在特种报纸和壁报上经常有谩骂的文字,造谣侮辱的文字,早知道敌人是欲置之死地才甘心的。而且,在公朴被狙以后,昆明市上立刻就有第二号第三号的恫吓,有人劝一多要当心,他说,我已经准备死了。

但是,也不能说是意内,豺狼虎豹的恶毒也有个限度,公朴的尸首还没有冷,万万料不到这样紧接一个之后又一个,发生得这样快,而且是在晴天白日!

我不肯哭,但是无法不哭,我哭公朴,哭一多,也在哭我其他能遭受毒手的朋友和同志,我也在哭我自己。

我和一多认识,从朋友而同志,不过两三年。虽然过去几年都在联大同事,虽然过去他在清华大学当教授,我在当学生,当助教,当教员,经常有机会见面。

一多比我迟到云南,他从长沙率领学生步行到昆明。在路上一个多月没有刮胡子,到昆明后,发现胡子长得很体面,索性留起来,成为美髯公,他很得意。去年旅行路南游石林,含着破烟斗,穿一件大棉袍,布鞋,札脚裤,坐在大石头上歇脚的时候,学生给他拍了一张照,神情极好,欢喜得很,放大了一张,装到玻璃框里,到他家的人,都欣赏照片里的胡子。有一次,第五军军长邱清泉在军部开时事座谈会,吃饭的时候,推他和冯友兰先生上坐,说两位老先生年高德劭。我插了一句,错了,德虽劭而年不高,明年他才四十五岁。

一直到日本投降的那天,在乡下看到了报,立即叫理发匠把胡子剃了,当天下午进城,满院子的孩子们见了,都竖起大拇指,喊“顶好!顶好!”

一部好胡子配上胡子发光的眼睛,在演讲,在谈话紧张的时候,分外觉得话有分量,尤其是眼睛,简直像照妖镜,使有亏心事的人对他不敢正视。

他为胜利牺牲了胡子,为民主献出了生命,献出了儿子。

天生是一个诗人,虽然有十年不写诗了,在气质上,在感情上,即使在政治要求上,还保留了彻头彻脑的诗人情调。

强烈的正义感,无顾忌到畅所欲言,有话便说,畅到使人起舞,使人猛醒,也使人捏一把汗。因为这,他抓住几千几万青年的心,每个青年当他是慈父,是长兄,向他诉苦,抱怨,求援,求领导。也因为这,敌人非置之死地不可。

在前年五四的前几个月,为了一桩事,我去看他。那时,他在昆华中学兼任国文教员,每月有一担米,一点钱和两间房子,虽然忙得多,比前些年有-·顿没一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

从此以后.,我们成为朋友。

五四这一天,在联大南区十号历史学会所主办的晚会上,他指出古书的毒素,尤其是孔家店,非打倒不可,要里应外合,大家来千。这晚上的盛会建立了近两年来联大民主运动的基础。

之后,几个月,他参加了民主同盟,由于他的热心和努力·立刻成为领导人之一。

热心的情形到这个地步,民盟是没有钱的,请不起人,有文件要印刷时,往往是他自告奋勇写钢版,不管多少张,从头到尾,一笔不苟。

昆明那时还没有公共汽车,私家也无电话,任何文件要找人签名,跑腿的人一多一定是一个。要开会,分头个别口头通知,他担任了一份,挨家挨户跑,跑得一身大汗,从未抱怨过半句。

去年暑假,昆中换校长,新校长奉命解一多的聘,不好意思说,只说要加点钟点,一多明白了,不说什么,卷起铺盖搬家,恰好联大新盖了几所教职员宿舍,抽签抽中了,搬到了我家的对面。从此成天在一起,无事不谈,也无话不谈,彼此的情形都十分明白。

一多的气质是刚性的,肚子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从来藏不住话。而且,受不了气。在乡下住,明白了农民的苦痛,他会气得说不出话。谈到政治上的种种,越谈越多,他会一晚睡不着,辗转反侧到天亮。朋友间一言不合,会得当场吵架,眼睛都红了,口吐白沫。等到误会消释以后,又会握手言欢,自动赔不是。

这两年,经过磨炼太多的忧患,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使在极不快意的时候,对任何一个来访的朋友,温言悦色,从无倦容。并且,他还有一套说服人的本领,左说右说,连求带劝,一直说到对手同意方甘休。

我和他都有怕开会的毛病,我永远不长进,直到此刻还如此。可是一多,他一天一天在进步,努力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劣根性,应到的会无有不出席的,而且,也无不终场。

在宿舍三十三家中,一多夫人说我们两家最穷。有时早晨菜钱无办法,彼此通融,一千两千来回转。

五个孩子带一个老女佣,八口之家,每月薪水只够用十天。

两年前他学会了刻图章。

这故事包含了血和泪。

他研究古文字学,从龟甲文到金石文,都下过工夫。有一天朋友谈起为什么不学这一行手艺。他立刻买一把刻字刀下乡,先拿石头试刻,居然行,再刻象牙,云南是流行象牙章的,刻第一个牙章的时候,费了一整天,右手食指被磨烂,几次灰心,绝望,还是咬着牙干下去。居然刻成了。他说这话时,隔了两年了,还含着泪。

以后他就靠这行手艺吃饭,今天有图章保证明天有饭吃。

图章来得少的时候,他着急,为了要挨饿。

图章来得多的时候,更着急,为的是耽误他的工作。

联大分校了,清华复员了,可是他不能走。第一,为了昆明的民主工作需要他主持。第二,为了吃饭,在道路上的几个月中没有图章生活不了。虽然迟早不免一走,多挨一天倒底好一天。第三,一家八口有钱尚且困难,一个穷教授,也根本走不了。

这样,他继续留在昆明,被暗杀在昆明。

一多,我也学你的话“你是不会死的,你是永远不会死的!”

1946年7月17日夜

□读书人语

吴晗对于闻一多之所以有如此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理解,从吴晗后来的经历,我们看到,吴晗与闻一多在精神上是很相通的。吴晗写《海瑞罢官》的勇气,和为捍卫人的尊严而不堪苟活的伟大气节,都可以说是闻一多精神人格的再现。这篇散文在一种亲切质朴的语调中,多方面地再现了闻一多感人至深的形象。《哭一多》的成功,在于作者作为朋友、同事和历史学家的三重透视。作为朋友,吴晗写闻一多被昆明中学解聘时那种“知趣”和刚强,写他两年之后含泪诉说当日刘幸的辛酸;作为同事,吴晗写闻一多那使有亏心事的人不敢正视的眼睛,写他在政治上的磨炼;作为历史学家,吴晗剖析出闻一多被青年当作慈父、长兄,而敌人非置之死地不可的历史因果。我们相信这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含泪写成的,然而,它给人以力量,这力量就是闻一多与吴晗共有的精神力量。 【蓝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