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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洒下月光》秋蓬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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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已归国,在某大医院任职,另购一屋把家人都迁来,就近照顾。此外,有了家庭。

约略就在这当口,一包包裹送到她面前:他把她写的信全部还给她,没有任何说明。

虽说这是必然的,理智上需接受,然而情感上难免再被牵动——奇怪,这个人遇到越重要的事情越不懂得体贴与细腻。

看到厚厚一大叠自己的笔迹被遣返——那刻意挑选的信封与邮票上盖着邮戳,信封被急着读信的人撕下封口的撕痕,数张信纸原有的折痕仍在又添了新的折法,信里吐露对存在的质疑、青春的苦闷、读书与写作的喜悦……往事袭来,影影绰绰,也需要暂时远望天上浮云,轻声叹息,才能恢复案头前的定静。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文字,可以是疗愈心灵的温泉乡,有时候,也是无语问苍天的伤心地。

她不想计数到底写了多少封信给他,也没有力气再阅——尤其最后那封十字信——连看信封都觉得有撕裂之感。青春,重如泰山,如今山崩地裂。

她把他写的信也拿出来放在桌上,与自己的那叠并置,明显的,自己的高了近两倍。

如果是一段修成正果的感情,这些信该是多么华丽的见证与佳话。每封信都被爱神撒了金粉,都藏了一个小精灵,随信潜入对方梦里,编织着任何情敌都撕不破的情网。料想他们的婚姻不至于太凶险,因为心灵早已密合。料想老的时候,两个人用老花眼重阅,有共同经历的人生甘苦做地基,眼镜戴上摘下之间,说起青春岁月,合唱《白发吟》,一定别有滋味吧。则这些信,便是家族史里动人的一章了。

如果,如果是一段注定破灭的感情,如她眼前所见。每封信都中了爱神的薄情咒,都藏着利爪小鬼,最后,情字化成灰烬。建立婚姻新生活的人,得着上帝的恩泽、爱神的祝福去开垦属于他们的江山,把全部落花与枯叶留给落单的那个人,没有交代,也不在意了。如她眼前所见。

如她眼前所见,什么样的心灵,才拿得起放得下?

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把他的信寄还给他,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处理方式。但是,可预料的,对一个已有家室的男子而言,厚厚一叠过往情书无疑是土制炸弹,除了速速毁去,不可能还有其他方法。

毁,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得想想。

就这样,让两叠信搁浅在窗边放瓶花的小桌上,用一条青花染布盖着,像盖着挑战爱神却战死的两个爱人,瓶花谢了,花瓣落在布上,也像有人来扫墓。

她想起自己的体悟:“遇到对的自己”。他不愿花时间等待对的她出现,一切都移了方向,现在,她要谨记教训,等待对的自己出现再来处理这两叠信。

有一天,对的自己出现了。

圆满与破灭该怎么衡量呢?两情相悦,修成正果就是圆满吗?是耶非耶,应该说仅是标记有缘继续结伴,到婚姻荒地铺桥造路,是否圆满须等到最后才验收。而破灭,固然是终止,却不应绝望。当能够超越破碎与绝灭,于反顾之中披沙拣金,则破灭最大的意义在于发现自己可以更丰饶。如是,破灭也可以是一种成就。

理性笔调之后,感性出现,她继续写着:

半夜一阵急雨,今晨远望山色,半边水光潋滟,半边朝阳和煦,好似,若此时从前世飘来一件衣影,捞起晾干,还能穿。

忽忆起苏东坡《定风波》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此情此景,仿佛曾经经历。

窗边风铃,拖一把小蒲扇,叮咚响着,跟风道日安。温柔的阳光照着我,照着窗边小几上的青花布。

“可怜身是眼中人”,如今跳脱而观之,宛如坐在山峰上,看狂风掠过秋林,枯叶似雨。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惘然,有一种萧瑟之美。

爱的终极目的,成就了美。

她用客观之眼,从头读一遍他的信,依然被那丰沛奔流的情感、忧郁多感的心灵与优美文采打动,想着李商隐的诗:“留得枯荷听雨声”,该怎么留才好?

她找到方法。依照时间顺序,将他信中自述成长心路、读书心得、写景抒情、叩问生命意义、读经感悟等优美段落,巧妙地节录下来,每则立一小标,誊抄在稿纸上。

为了摘录,自然读得慢且入味,才重新发现他在信中不止一次暗示,用第三人称“她”旁敲侧击她的意愿,她当时竟然忽略了。这是个谜,如果不是有看不见的力量捂住她的眼睛不给看,就是时间的节奏乱了,时候未到,没遇到对的自己,以至于一个真实男子站在面前竟看成天上飘摇的别人的风筝。现在,对的自己出现了,而一切已消隐。

花了一个多月,在教学写作之余誊了近百张稿纸,约两万字。任何人看了,绝对看不出是从私密信件采摘的文字,倒像一个才华洋溢的青年,在数年之间写下的一本苦闷青春的独白。

第一封信,他写着:“至于我,是‘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的秋蓬……”

她据此题封面为《秋蓬书简》,附上短笺寄给他:

这是你走过的生命痕迹,你的青春好美,不可能重返,我替你保存下来。

我们会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世故寡情,不管人生怎么走,绝不可能再写出这种文字,留着,才记得曾经拥有年轻岁月,曾经那么真挚、纯洁。

我们很幸运,看过彼此年轻的模样(虽然现在还不算老,但已非赤子),我记得你的英姿焕发也记得你的抑郁虚无,这么珍贵的生命记录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不该独留在我这里。保重。信阅毕即毁,无须回音。

他收到后,打电话来,毫不掩饰地叹息:

“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眼睛微湿。他说感动是真的,他明白她用这种方式拥抱了他,谅解一切有情、无情的安排。札记上她写着:“你的情怀、我的笔迹,结一段难分难舍的墨缘。我当时用十字伤你,现在用万字医你。”

自此后,音信杳然。唯每年晚秋时节祝贺生日的电话还是持续着,好像这是他唯一能与她交集的地方,好像每年就等这么一次。生日快乐,有生之日皆快乐,犹如她对他说过的:我要你一生,平平安安。

偶尔也会再收到薄薄一张影印纸,他依旧只在名字处画上黄色荧光笔,让她知道升等、获奖殊荣。

她依然收妥,不回信。

可以想见,他必定卯上全力拼搏,在医院与实验室之间两头燃烧,过着“干活像牛、睡得像狗、吃得像猪”毫无情趣可言的研究型动物生活。他曾说自己对工作只有四个字要求:“无懈可击”。他曾在信上表露强烈的企图心,“我甚至怕自己突然因某种原因而死亡,使我内心企求的成就无法实现而不甘愿。”他之所以写下这些,乃因为她在前一封信告诉他:“不能忍受自己一生毫无作为,变成一个冠夫姓的某某太太。”她出道甚早,这些年下来亦得了不算少的荣誉,他寄给她成绩单,或许潜意识的偏僻角落,仍然当她是可敬的竞争对手及乐于分享事业成就的挚友吧。

沉寂数年之后,有一年圣诞节,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寄来卡片,短短一行:

感谢老友的关心,让我存活至今。

她反复读这六个字,读到心酸。

“让我存活至今”。

她没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