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降临,昏天黑地的案头苦读约略可以告个段落,如果没意外,应试可以过关。父亲与阿姨问她要什么毕业礼物,她说:“什么都缺,可也什么都不缺,眼前正缺散心,让快爆炸的脑子放掉一些电流,否则会当掉。”
父亲问她想去哪里。
她问:“能坐船去一个叫东引的小岛吗?”
父亲睁大眼:“你知道东引在哪里?小妹念书念傻了,开什么玩笑,那是军事重地。你去那里做什么?”语气含着做父亲才有的本能怀疑。
赶在父亲疑心病发作之前,把话抹圆:“没有啦没有啦,听说沙滩很干净,海鲜很好吃,那里的阿兵哥是不是天天去捕龙虾?”
好险,骗过老狐狸。
第二个想去的地方也说不出口,靠海边的东部乡下,他会问: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乡下做什么?
只好说:“随便哪里都可以,不要太远就好。”
父亲神通广大弄来近郊山上一家山庄的招待券,可住几夜。她啼笑皆非,这也太近了吧。
唉,真希望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大吵大闹:“我就是要去东引!我要去找那个人!我要私奔!”不知哪里有教一哭二闹三上吊之技巧?
也好,疗伤最佳方法就是看清楚伤口,才知道该擦什么药。她带《柏拉图全集》,要好好读一读《斐德罗篇》与《会饮篇》,还买了弗洛姆《爱的艺术》、薄伽丘《爱情十三问》、唐君毅《爱情之福音》。除此之外,就是《山鬼》秘笈本、一叠稿纸及那本袖珍本《圣经》。
天初亮,带柏拉图去散步。
投宿山庄。昨晚的浓雾渐渐散了,鸟啼清脆嘹亮。今晨散步,才发现对面是神学院。花木扶疏,杜鹃与樱花悬着清露,分不清花期已过还是未开。小教堂锁得紧紧的,我隔着玻璃窗看,一屋漆黑,长条木椅在晨曦中像沉船古物。想听经的时候,偏偏无人布道。今早出门前,随意翻开《圣经》,看到:“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救拔我,因他喜悦我。”甚欢喜,也算已经布过道了。
所以,坐在石阶上叹息。看到花园内有两棵含笑树,花苞累累,没有一朵是开的,我不甘心,摘了几朵,摘完才想到,这是偷花贼行为,应受惩罚。因而想到伊甸园,夏娃本性善良,非蓄意犯错,怎么不给她第二次机会?
才发现石阶缝隙长满了青苔,又铺着落叶,这才伤心起来;想到自己一直反抗,甚至否认存在,遂落得一无所有;毕竟活着是事实,再骄傲的人也否定不了作为人的事实,我为何不能效法他人增强现实的存在感,到人的世界老老实实肯定自己的存在?眼见生命一天比一天短,青春转眼要凋萎,除了自暴自弃,竟无路可行。写再多的字,安慰不了自己,爱得再深,也肯定不了自己。那就赌气把写字与爱人都当作舍身割肉,天下人尽可负我、忘我,当作不曾有我。
所以独处的时候才克服不了沮丧与悲伤吧,悲伤过后,浸在安安静静的时光中,青春减了半寸,青苔深了一分。
次日她再度流连院内花园,听闻第一声春雷,雨中思索自然律之美,感受物我合一而微喜,无有挣扎,遥念远方,写下:“如果你也在多好。”
这部分就是刚开始整顿时,我心烦意乱,随手抽一本去对面小丘翻读到的内容。证诸之后文字,她自己并不知,这两日清晨在小教堂花园中所见所思,是一次重要的启蒙:在永恒且静美的自然律中,她谦逊地聆听着。因谦逊,所有的和解才有可能产生。
这趟独游所记,不仅只是纾闷解愁,更是积极地要在理智范畴厘清对情爱的困惑与思索、整顿灵与欲、探究追寻。她察觉必须从本质上理解爱情,才能慢慢像拉一头笨牛一样,把自己从泥塘里拉出来。她坚信爱情不应该叫人走到自毁与毁人之路,因为,先有生命才有爱情;爱情要用来丰富生命,不是拿生命给爱情殉葬。
就这一点而言,若她与对她抱持敌意的爱神对弈,她起手第一子,下对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