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是不爱我的,爱里怎可能有伤害呢?我竟也是不爱你的,爱里怎可以有伤害呢?信一落入邮筒就后悔了,覆水已难收。你看了定会沉落谷底,这不是我的原意,我做了不该做的事,确实有罪过,自知有能力伤人,最后竟用这能力伤你。
我以为我的回信会将你推落谷底,怎料到先掉落谷底的是我自己。心,带伤了,第一刀是你划的,更多刀是自裁。
我想否认我思念你,否认渴望拥有一个家,不敢承认每天等你的信,想见你,不愿承认你已经影响每天的生活与心情。我不敢说出,金碧辉煌的爱情已在我心中降临,更不敢承认,想成为你终生的伙伴;茫茫人海,要遇到同样对生命感到困惑、能互相倾诉梦想与聆听心声的知音并不容易。
几度想在信上告诉你,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抗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无法解释,为何对心所系的“伊人”承认这些会让我觉得自己变薄变弱变枯萎了,好像爱情会将我吞噬殆尽,剩一副枯骨丢入沟渠,这念头让我发狂。我有两个自己:一个向你靠近,另一个只愿全力打造自己——去追风万里,去攀峰攻顶,证明自己这一生并非轻如鸿毛。
我不明白为何老是担心你,怕你遭遇苦厄。我希望你被祝福、得护佑,更胜于我自己。如果我不是你的主为你挑选的良伴,我也希望你找到属于你的佳偶,获得你该得的幸福。你岂是不配拥有幸福?不配拥有的,该是我。
那一趟到你家,对我是一次不轻的打击。不敢设想,你是如何自困顿中突围?又如何挑起身为长子长兄的家庭重担而无怨无悔?你必然拥有异于常人的钢铁意志与责任感,因为我不曾从你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抱怨。德厚如此,你理应获得幸福。
不曾告诉你,高中时在牯岭街旧书摊买得一本袖珍本《圣经》。怎有人把这样珍贵的灵魂之书卖给论斤计价的旧书店?出于好奇,我买下那本被读过、划了红线的《圣经》。断断续续读了一些,以历史与文学的眼,深感引人入胜。
你知道,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此刻回想这一条路径多歧的信仰追寻,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
高中时在公园参加音乐会,一位老太太对我讲述信教的好处,她要我随她祷告,我便随她祷告,完了之后,她对我说:“现在,你已经是基督徒了。”我吓坏了,觉得荒谬。
升高三,为母亲的病担忧不已。同学见我情绪低落,邀我去她们教会,她们以歌相迎,我既感动又高兴,之后去了数次。但后来对那位同学的某些作为起了反感,便不再去了。
第一次祷告,是在母亲的床榻前。我自外返家,进房间,病重的她昏睡着,脸庞消瘦、脸色惨白,像刚被残暴的魔鬼凌虐过。我看着她,奇异地,不是用她的信仰祈求佛菩萨慈悲消灾解厄,而是全心全意呼求那位陌生的主,告诉他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我母亲在受苦,不明白这件事怎会降临我身上?我求他以万能的手救救我母亲。不久,母亲过世。我便怀疑,他不是万能。
然而,愉悦的经验也是有的,在南部求学的高中同学受洗后给我一信:“……在我是个惊奇,在亘古永恒之主那里,恐怕早已等候此刻多时了。”多美的话语,全心托付,无有怀疑。我独自诵读《诗篇》、《雅歌》时,也会有赞叹、喜悦的呼应。但我知道,这些还不是信仰,是被信仰国度吹来的香风吸引了,朝那方向探看而已。
生命里藏了好多艰深难题,那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想靠自己的方式追寻、思索,寻求解答与安顿,我找到文学,但似乎还不够。最迫切的一次,我感到累了,有太多疑惑,我害怕一个人走暗路,我想把自己交给那位“真实的上帝”。那是父亲倒下那一天,他生死未卜,未渡过险境。晚上,回到小套房,想找你说话,才想到你人在远方。想读《圣经》,才想起放在山上房子。想到校园书房找任何一本可以听到上帝讯息的书,书店却打烊了,明明一伸手可以拿到橱窗内的书,一道铁栅门一片玻璃明明白白拒绝我。最后,独自走进校园,躺在振兴草坪上,独对天空一轮明月。没有祷告,也不祈求;没有眼泪,也不瞋怨。感觉在无边辽阔的黑夜里,如一叶浮萍,也没什么不好。
不曾告诉你,自认识你以来,我重新读经,虽不够勤勉,但小舟已进了溪流。我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主,我想向你靠近。但我遇到困局,无法把握读经的心态,有些故事与观念,我无法心悦诚服地理解、接受——尤其贬抑女性的部分,这种情形,在读某些佛典时亦有相同感受,令我异常沮丧;不只历史是男性的历史,宗教竟也是男性的宗教。是以,读来经是经、我是我,甚至起了辩驳之心。
我为了靠近你,陷入多刺的草丛正在单打独斗,此时,你竟说出:“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你点了火,我人还在草丛里啊!原以为你我能心心相印,现在才发现你离我何等遥远。
这几日不服气,又翻出来读,读到三次大分别:第一次在《创世纪》首日,上帝分开了光与暗,以光为昼,以暗为夜;再一次是《出埃及记》,耶和华命摩西领出以色列人,分选了他的子民,至应许的流奶与蜜之地;另一次是《马太福音》,耶稣论审判之日,将万民分别,犹如牧者分别山羊与绵羊一样,义人将往永生之地,不义的将堕永刑之地。
读到这些,我说服自己,不要再不服气地想翻遍经书去找寻任何一句允许非基督徒与基督徒结成佳偶、永被祝福的只字片语了。你熟读《圣经》胜我十倍百倍,你既然认定我们是不兼容的,我焉能反驳?而如果,我们的感情必须靠义理论辩才走得下去,那就不是爱,是学院里知识之考掘了。
如果,这世界开出条件,人必须遵从,依此被划分为受恩宠的一边、遭惩罚的一边,暖流一边、冷锋一边,获救的一边、陨灭的一边,赌气不遵从的我,去遭惩罚的、冷锋的、陨灭的一边,也没有什么不好。做一匹不可羁绊的野马,无法膏救的孤女,自生自灭的精灵。不住教堂、不住佛寺,没有归宿,来此世间只为绝美而悸动,也没有什么不好。
“路到山穷水尽处,行兴自消;火到灰飞烟灭时,余烬自冷。”
确实,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
自此后,她仿佛住在黑暗地窖里,笑容也枯了。不久,一张陌生的脸孔来到她面前:是他的室友,就读医学系,想找她谈话。她心里有数,也许跟那封十字信有关。第一个念头是拒绝,慢着,也好,听一听他能怎么说。
他们到冰果店,好像两个准备谈判的人。
他,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谈到生活与快乐之道,在于“不失时”。
“什么?”店内嘈杂,把冰块磨成细雪的机器声震耳欲聋,她听成“要守时”,不明白守时跟快乐有何关连?
原来他说的是要把握时机。她心里有个小铃铛响着:“好,把‘时机’两个字框起来,划上星号。今天,我要把握时机听你怎么说。”
接着,谈判开始。他说“他”是很特别的朋友,今天就是为“他”来的。忽然,劈头问她: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她吓住了,好像被拖进警局,瞥见地上放了刑求器具,强作镇定,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否认:
“只是,”强调只是,“觉得,他是个很亲切的朋友。”
把很亲的人说成很亲切的朋友。
第二个问题直截了当:
“有没有男女之情的可能?”
(口气类似:人是不是你杀的?)
她不算否认也不算承认:“我们之间,有一些阻碍……”
他进一步提醒:“他是一个在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人,将来很有前途。你要知道,以他现在的表现,可以说条件相当不错,自然有一些女孩子主动对他好一些。你要好好把握,miss掉了,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她无言以对。碍于初识,不好反驳,只安静地用没有表情的表情听他发表“条件说”。
谈完后,依照习惯回总图书馆窗边老位置读书,望着窗玻璃上的灯影,感觉刚刚被逼吞下三只活生生的青蛙,现在在她胃里鼓噪。
人间乏味。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她在纸上写下纳兰性德的词句,暗自有泪却需掩饰,不能让旁坐的人察觉亦不能抬头以免对面看到泪痕。罢,此时不能叫多情善愁男子纳兰性德来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不能想蚀骨销魂的李商隐,“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一生皆错的李后主更要叫人断肠,“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也不能碰,太多英雄泪。罢罢罢,李后主说得对,“剪不断,理还乱”,此时不宜读诗词,便拿出《楚辞》翻开《天问》抄一段。这是最近用来让脑子安静下来、犹似在文字里静坐的土方法。诗词的含情量太深太重足以扰乱心情,艰涩文字不带一滴感情,正好用来镇压一颗心。怎知此时根本不该抄《天问》,这一篇堪称十大危险文章之一,若心情郁闷时读此文,如濒狂之人立于悬崖边向天呐喊,不一跃而下求死也要痛哭失声,焉能静定?她合上《楚辞》,拿出《尚书》,随便翻一页,手不听脑子指挥,硬是先写下“不如都毁了才好”,才开始抄: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汤誓》首段,义正词严,商汤誓师讨伐夏桀。她停下笔:我这阵子被“讨伐”得还不够吗?换一篇。
换《康诰》,抄着,抄到:
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越抄越沮丧,除了最后一句约可判断为速杀之义,其他的完全不知在讲什么。
她傻住了,强烈地对自己做起批判: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只不过用骄傲掩饰无能。读书,欠缺长程规划,用功不够,只摸到皮毛;生活,毫无治理能力,像个呆子;爱情,只会写不知所云的信,落得两败俱伤。你真真是个劣等生!
“天命殛之。”
她被自己打败了。趴在《尚书》上,泪滴给《康诰》。
老工友摇起铜铃,图书馆关门。走下总图那三十石阶,竟需扶着石栏慢慢来,大门口一边茄冬一边杜英树,原是熟悉的,今晚却迟疑了,不知该往左还是右?原要回住处却往校园里走,这一走倒是恢复几分理智了。觉知“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即使具文字基本功的她,不经训练踏不进三千年前的世界。同理,他与她虽处同一时空刻度,然而借以养成的土壤与根柢毕竟不同,意识形态与信仰各异,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必须尊重“两个世界”的事实。这可能是今晚一场内在风暴、自行讨伐定罪之后,在思想上自我启蒙的重大成果。
两个世界能结合吗?必须经过一字一句解释、翻译方能掌握义理。问题是,有愿意翻译的人吗?有愿意接受解释的人吗?
她在当晚札记末潦草地写了诗句:“让我描述帝雉的脾气吧,当树林随着斧头而去,它当着太阳的面,啄痛自己的影子,不发一语。”旁边注记一行字:“不论结局如何,你都必须吞下去。”
歧路之所以生成,乃因两个同等聪颖、认真且同样骄傲的人,同时做错了选择。她应该把李白《月下独酌》那两句诗留给自己细嚼慢咽,把写在札记的两千多字告白书寄给他看,让他知道她的心系在他身上,小舟已进了溪流,岸上的人要耐心等着,花若含苞,花蕾迟早会为他而开。
而他,远在天涯孤岛上的他,应该用最擅长的文字去收复失土,不应该托最热心的朋友却可能是最不称职的说客,去对一个高傲到看不见脚底土地的女子说:“你要知道,他的条件相当不错,将来很有前途,好好把握,错失了,可能再也遇不到……”
这些挟有功利诱因的话,只适合用在投资理财说明会,不适合用来劝勉感情,更不能用来投资婚姻,以至于被说出口当下,她心中的小铃铛立即反击:“你的意思是我的条件很差将来没有前途,为何不是他来把握我却要我好好把握他?他错失我,满街都是像我一样的人很容易遇到的,是吗?”他成功地激起她的敌意而不是情意。
这人的论点符合择偶的现实原则,也务实地传达将来“他”的职业在社会的地位,但忽略了,有一种人会因“崇高”而感动却无法被“利禄”驯服,因此,这番出于善意、父家长式的话语,只将她激怒得更高傲,傲到直接冲上云霄。
远在离岛的他应该等待,等有一天,带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说:“请允许你谦卑的仆人带你去神的国度,那儿有沙仑的玫瑰,山谷里有野百合。瀑布发声,深渊便与深渊响应,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如果她是他爱慕之人,他应该用神的话语向她求爱,不是用神的话语将她推开。
镜,注定破了。在爱神精心设计的迷宫游戏里,心性相契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离对方最远的路径,以至于一个往天之涯,另一个去了地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