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来是个张望者,呆坐着,看着世界在他眼前流动…。
但或者不是?婴儿初生下来的时候,视线迷离,听觉锐利,他依靠听觉校正他模糊看见的一切,并赖以学习语言,这个阶段,他其实更是像个倾听者。
但那只是很短的时间,很快的,他的视觉发展起来,也许此刻世界在他眼前已经明亮并宽广许多,世界流转开始引起他的兴趣。本来他的视野仅及于照顾他的「母亲」的脸庞(他也许还不知道「母亲」的意义,但他的观察重心的确是这一位「照顾者」肌肉牵动的脸部表情),或者仅及于头上那个旋转并发出声响的吊挂音乐铃。此刻他的头部已经能够转动,他的视野大大地拓宽了,他开始看见许多事,大量的「视讯」代替了声音,成为刺激他脑部发展最重要的来源,他变成一位张望者了,而且他将一辈子都是。
想像一个小孩躺在那里,他扭动身体,旋转刚刚发育的颈椎,眼睛清澈明亮,世界在他眼前舞动流转,讯息一幕一幕不停地倾注入他的眼中。他看着世界,却还不明白每一幕画面的意义;他看着世界,却对世事无能为力…。
我仔细端详另一个成长的小孩,想像自己最初的成长,我必须藉由观察他者以了解自己,因为我已不复记忆。
我穷尽力气却仍无法记得,当我躺在那里,嘴里依依哦哦练习着尚未成型的语言,扭动身体并旋转头部,张望眼前流转而过的一切事物,我究竟有什么感受。我已经不复记忆,我是如何认识这世上的诸事诸物,我也不复记忆,「意义」是如何第一次进入我的脑中,像黑暗中划开一枝火柴一样…。
等我再有记忆,我已经是个我所认识的张望者了,清晨时光在窗前呆坐着,看着世界在他眼前流转。这个时候,我身后已经有各种杂沓的背景声音,我不必回头,就能认出其中有一种声音是我母亲在呼叫三阿姨帮忙的声音,另一种声音是母亲用锅铲碰撞炒锅的声音,也有一种声音是炉上水壶烧开的声音,当然还有大哥匆促刷牙漱口的声音,我还能听出母亲装填便当的声音,邻居妈妈斥喝小孩的声音,二姊收拾书包的声音,末子阿姨走下楼在门口拦住骑脚踏车卖菜农人的声音…,每一种声音我都能辨认,每一种声音对我都有「意义」,我是身处在一种我所熟悉的「环境」里了。
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是每个人「认知系统」发展的必然过程,我们太熟悉它,以为它的存在理所当然,甚至到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地步,不曾动念想要检视或盘点它们。等到我惊觉「成长」阶段已远邈,如今剩下的只是「衰老」和「消逝」,就连我以为是理所当然的「环境」,也已完全成了逝去的风景,我才发现这些亲身经历的往事并不如想像耐久,它们更像朝露泡沫,或者更像是我童年在田边路旁常看见的某种朝绽夕淍的不知名花朵,你是一转身就再也不见它了。
那约莫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或者已经是二年级?一个星期日的清晨,我勇敢地想一个人走往远一点的地方。我住在小村镇的街市边缘,稍稍往外走去,就是满地的稻田与菜园;抬头我可以看见村里每个角落都见得到的一座山,山势平缓伏起,形状彷若一匹匍匐沉睡的巨兽,山名虎山,是传说中昔日国姓爷郑成功掷剑伏虎的所在。我沿着山脚下的农村道路前进,每隔一小段路,我可以看见村里的一些小聚落,通常是一丛丛竹子和几栋黑瓦土墙的房舍,农舍旁总会走出几只昂首阔步的鸡禽,机械化地点着头啄食地上的砂粒,也不时会从农舍后面传来猪只鸣啼的声音。
我快步走在灌溉用的沟渠旁,流着汗吹着风,微微有种身体上的快适感。水沟旁的高地有时候农人会种植番茄,我可以看见叶子下藏着青色的纍纍结实。水沟上方也飞舞着蜻蜓或者蝶娥,稻田整齐干净,不容易见到杂草,即使是在水田边缘或者田埂纵横之处。但是地上一朵紫色的小花引起我的注意,啊,那是多么美丽的小花呀!我幼稚的美感心灵被触动而颤抖着。它从地面的低草丛长出,约为拇指指甲的大小,淡紫色,花分四瓣,中有黄色的花蕊,露珠滴在它的身上,让它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也许只有广播剧里的「可怜花」可以描述它。但它太娇小脆弱了,我不敢冒险摘它,我想着回头的路上再把它摘回去,也许还来得及把它插入有水的小瓶,有机会让它持续得更久。
等我冒险完毕,回头寻找那朵花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挂了,热气蒸腾,我头上冒着汗,汗水滑落整片脸颊。但我找不到那朵沾着露水、可怜楚楚的小紫花,我搜索记忆,想再度确定它的位置,我错记它的位置吗?还是被其他人摘取了呢?最后我在一丛野草里看见一朵干扁枯萎的残花,早上是一朵新绽盛开的花朵,不到中午它已经历经了生命,成为枯萎消逝的美丽。我彷彿受到了某种震撼,若有所失地走了好一段路,如果可怜之花的日子如此短暂,我自己又将如何呢?
我那时候第一次意识到「消失」或者「改变」,可能是生命的基调。坐在窗前再看眼前的世界,我也有了不同的感受,我逐渐认出来,即使是我坐着不动所看见的世界,也一迳地变个不停。昨天还叫卖着馒头的山东老兵,今天不再出现,他到哪里去了;挑菜来卖的大婶,有一天变成年轻的男子了:清晨送丧的队伍,带走了隔壁的阿婆,她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何况后来我也坐不住了,我长大了,离开了家,投入外面的红尘世界,从此我卷入它,和世界一起像在洗衣机里一样快速旋转,头昏目眩,无暇思考。
又有一段时间,当我在工作中奋起争斗,我以为我在经营世界,后来发现你的生涯其实只是急流泛舟,高抛或坠落,尖叫或惊叹,身不由己的时候多,自主掌舵的时候少。也许我可以修改胡适的诗句,来做戏谑式的自我写照:「清夜每自思,此身非我有,一半属公司,一半属朋友。」
也许就是这些真实感受,让我转而珍视短暂的人生经验,让我意识到生命里的每个片刻都有特殊的存在之理,让我相信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如果是这样,重新把人生的片段遭遇和交臂的各色亲友记录下来,不仅可供疗愈,也加强了自我的「存在感」,我们真实存在,不是吗?
是这些力量,引领我去描写我的父亲、母亲、六个奇妙的阿姨,以及我的兄弟姊妹。也是同样的力量,让我去追想成长中的平凡却刻骨铭心的遭遇,那些平凡却真实存在的邻居与友人。
此刻我彷彿是一位坐在电影院里的观影者,灯光灭去,黑暗中绿光闪烁,它投射在银幕上演出一幕幕的「过去」,但影片里的故事好像有点过度戏剧化而不真实,配音也好像太熟练、太干净而显得不写实,我也看得有点尴尬,又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电影有时候拍得好,有时候拍得坏,但既然进了电影院,不如就平心静气看下去…。
(作者按:我把一部分在《雪爪追踪》里的文字编辑成书,这篇有感而发的文章似乎是可以做为它的新序,既然文章都发表在这里,我也就把序放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