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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们》公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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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陆续写了半年的猫书《我的街猫朋友》的最终篇。[1]我迟迟延捱着不写,自己清楚知道是害怕那文末句点所代表的曲终猫散,害怕那许许多多与我际遇或实可想象的街猫们,只因不及被写到,就真如他们在这城市角落不为人知的真实处境般的被遗忘被淹没了。

这本书,不同于前书《猎人们》[2]的欢快恣意,因我必须意识到动保社运的处境(所关怀的是弱势中的弱势,是没有选票的)、爱心妈妈志工们的非人辛酸、意识到主管业务公部门徘徊在进步(以TNR 取代现行捕捉扑杀政策,T——trap 捕捉、N——neuter 绝育、R——return 置回)或回头路的关口,意识到社会绝大多数人对流浪动物的冷漠轻心(人都活不下去了还畜牲?!)、意识到为数仍众日复一日在残酷大街求生的流浪动物……我无法装可爱地只写那少数幸运被人宠幸爱顾的猫咪,我妄想要一一捕捉记下他们街头暗巷的身影、故事,证明他们确实来过此世此城一场。

曾经我在《猎人们》文中言及无可取舍公猫们与母猫们的情感表达方式(如确如刻板印象的,大公猫通常傻乎乎地在你腿上亮肚皮完全信赖地大睡;母猫们,就算钟情于你,也不过在各个角落目不转瞬地凝望你,谨慎地从不一次释出所有情感和信任),这个不同在做了绝育手术之后更加明显。我们屋中目前有猫十八只,屋外例行喂食照料的近四十只(全已绝育),是个可堪观察的田野。

于是有此观察:母猫们绝育后,对人族不时捡拾来的孤儿奶猫全无兴趣,第一时间退避书架顶或墙头(虽然《探索》频道播过的纪录片里野猫聚落的年轻母猫会帮忙抚育母亲或亲族所生的小弟小妹),母爱一点也不像传说中是与生俱来的。

照顾小奶猫的责任于是落在人族……嗯,和公猫身上。

大公猫(当然并非每一只)很快都能都愿意克服畏惧并逃离仔猫的机制(机制的设计是为了保护幼兽免于大手大脚粗鲁轻疏的伤害吧),前往嗅嗅、探视,进而舔舐喵喊妈妈的小家伙,把屎把尿,夜晚与之共眠……这些记忆里妈妈曾经对自己做过的事,乃至于人族在烫奶瓶、温水、量舀小猫奶粉时,他皆一旁全程注视参与,以致有时我手边另有事在忙时,真想拜托他们接手咧。

大公猫的照顾幼小,似乎是社会性的,是为了物种己群的延续壮大,他们甚有公德心地耐心教导小孤儿猫生存狩猎技能,带他们四下游荡认识周遭环境、猎食(蟑螂、蜥蜴、小鼠),接手原该猫妈妈做的所有事。他们的社会化甚至高度发展到与共居一屋顶下的人族,他会代表猫族老小与人族社交,发展出违背动物本能的复杂行为,例如乳乳与辛亥白爸爸。

先说乳乳,他原名乳牛,不用说是黑白花,这款猫特有的聪明,早晚会有像多丽丝· 莱辛为之特别写的专书《猫语录》。乳乳与姊姊小三花是二〇〇四年在里里的慈惠宫小庙前的水沟里发现的,起先以为是两只沟鼠,因皆浑身癞病加油污泥,后来经我们一整个月的投药喂食,姊弟俩复原成健康美丽但仍胆小难近的猫。我曾在《只要爱情不要面包的猫》文中描记过小三花,她右眼被一大块三角形黑毛覆盖,蹲在金炉上等我喂食时像个神气的独眼海盗头子,我永远记得,“临终时,光速闪离我视网膜的画面,必定有这样一幅。”

照顾小六六的乳乳

小三花不见后,我们决心在那农历年势必庙前鞭炮大作前把乳乳抓回家。乳乳很快长成骨架身量伟岸的美男子,他爱上人族谢海盟,天天尾随上三楼,三楼内已有神经质猫三只不能再增加,进不了屋的乳乳只得在阳台短墙上叫唤,他是超赞的男低音,又唇上一撇黑胡髭,我们总笑盟盟:“你的拉丁情人又唱情歌啦。”

其后,是家里猫口增长最快的时刻,我们总说家里留的都是丑的、病的、弱的、残的,总之就是不可能送出认养的,其实只要小奶猫待上两天,就不舍送人了,我真佩服那些长期做中途的志工,他们的心脏一定不同。

小奶猫的到来,屋中所有猫才听喵声就四下逃散一空,简直的谁是鼠谁是猫啊,只有乳乳,立即接手猫妈妈工作,他身量巨大,起起坐坐费尽工夫乔姿势唯恐压到共眠的小猫,他又每每屈身亦步亦趋尾随四下探险的小猫,我们总心存感激地笑他婆婆妈妈笑他娘。

乳乳在猫界一定领有专业保姆证照,经他手的小猫无一不健康平安长大,有时他带小猫夜训整晚累了睡大觉(总有那么一次,仿佛成年仪式,猫妈妈或猫保姆会将小猫带至遥远处,而后考验他们似的置之不顾自己先回),我们摇醒他质问:“券券呢?”(消费券时期来的小公猫),乳乳老神在在继续睡,待我们妇人之仁再再催促他,他跳门出去,半个小时内带回券券。他且知道人族对每一只猫的命名。

他与母猫一样,该放手让小的独立时就放手(大多数人族都做不到),不藏私,不要求回报,一直到丁丁。

丁丁是某夏天突出现在隔壁丁家院子的小孤儿母猫。丁丁长得又圆又甜(我们也叫他丁圆甜),但惊恐胆小,智力不足到不辨利害安危,他仅剩的智力额度就是认准猫族乳乳、人族我,我同情他,总给他加餐,偏心到屋内猫只要我喊一声:“阿丁咕回来啦!”就纷纷前来,知道有白金罐可吃了。

丁丁成年好久,乳乳知他独立难生存似的都不丢窝,影子或大尾巴般的带进带出,摆明是关门弟子。但其后我们仍收过幼猫(黄豆豆、橘子、券券),乳乳每见沙发角落摆着装小奶猫的箱子,便发愁对之叹气,无奈地看我们一眼,那意思再清楚不过,因在场人族都异口同声抚胸保证:“发誓这是最后一只。”

乳乳除了当保姆,也身兼家中猫王,家中的公猫们虽都结扎,但三不五时仍会吵架争斗,无非你占了我老位子我故意行经你地盘,乳乳从不浪费任何精力在这茶壶风暴上,他说到做到,在带大券券后,带着丁丁在隔巷人家开疆辟土,这家车库那家后院把原落脚的街猫们打得无容身处。那些街猫,已被我们结扎,也取得居民们的理解TNR,接受他们出现在环境中,唯乳乳与他们对峙叫阵时的声量像瑞士山区长号一样,不须邻居们电话:“你们黑白猫又在吵架了!”我们自己都听得到,三更半夜都得快快披衣去排解。

乳乳照顾的小海棠,海棠台风时捡到的。

乳乳变得只能每日傍晚匆匆回来吃一顿,又一刻不歇地继续出门去捍卫他辛苦打下的海外殖民地。对此,我们不领情极了,总在他跳门进屋时挖苦他:“了不起了不起,又打了白嘴巴和橘gay gay了吼。”

乳乳听出语气不善,哀怨地望着人,一双绿眼睛企想懂得人族到底在想什么。

与人族有了来往,无法回到纯粹本能机制行事的状态,仿佛神话故事中的混沌被凿开了七窍倒地而死。被凿开七窍的还有“辛亥白爸爸”。

看名字就知是出现在辛亥国小的白(白底小黄块,典型的“兴昌亚种”)公猫,三年前发现他影踪时他们其实是一家族,白爸爸、白妈妈和已怀孕的白小孩。他们的活动领域介于国小和约二十多公尺外的“小坡庭园”小区间。会知道,是家住“小坡”的刘克襄告诉我的。原先白爸爸家族是克襄继《野狗之丘》后观测并打算书写的对象,后来因我们的介入、结扎、每日喂食,不再“自然”了,克襄便不再追踪。

是的,我们的介入,白爸爸会在每晚我尚离小学老远的墙外时,便那头知晓哇哇大喊。他会在天气好我去操场跑道散步时尾随我脚际边走边聊,他是我在《兴昌亚种》[3]结尾说的那只辛亥国小夜间校长,我的野蛮好朋友。

是他们因近亲繁殖皮毛皆不佳故吗?我像早有预感似的跨过界,揪起他后颈至可依胸前(以便于日后万一要送医时才捉得到)。通常,我们极力避免与街猫发展这关系,免得他们对不可测的人族失掉戒心。因为很吊诡的,等你察觉你在喂食照顾的街猫食欲不佳甚至不吃了,因此担心他生病想送医时,唯一能诱捕到他的方式是食诱。他不吃了,抓不到他,你得忍受或长或短一段时间目睹他想吃而不能,怔怔蹲一旁,而后终有一天不再出现的严酷过程。

是我有预感吗?每次揪起白爸爸将他抱在我胸口的那短暂片刻,我总低声告诉才四五岁的白爸爸:“把拔,将来我会带你回家养老。”

如同前面说过的,街猫的逝去,除了遭车撞遭人毒这类的横死,要有所谓的老死、病死、饿死、弱死,他们都会静静地找一神秘角落“关灯”。但我们也观察到,有些街猫,接触过或与人族有了感情的猫,便会丧失掉这个本能机制似的。

所以,我们带过好几只这状态的街猫回家,“收留她,协助她去世。”这话是加西亚 · 马尔克斯回忆童年时一名投奔来家的年长亲族的用语。我们给他在屋里布置一个宁静幽暗不被打扰的角落,不做人族力求自我安心而做的侵入性的灌食医治。他们大多一二日内在我们泪眼中睡姿离去。

我完全没想到对白爸爸的承诺这么快就得兑现。白爸爸送医时不意外的是肾衰竭,这在终生喝不到一两口干净水的街猫来说是基本款病,之所以如此急转直下,事后追想是国小围墙工程动工了太久,雨后积水上都浮着油污或各种化学溶剂,我们置的干净小水罐在酷暑总无法支撑一天用量。

白爸爸在吴医生处住院十天,确定病情,我们又陷入两难,强力治疗(每天打点滴、针剂)可延长数月,但最终仍须面临抽搐痉挛和剧烈头痛,最主要的,那是家猫的医治,对于一只终生自由在街头,但凡有一丝体力便企想回街头的街猫,要介入到底?还是松手?

盟盟提醒了我们一道底线:“若不能医治到他可重回辛亥国小,就不要勉强。”

我们决定接白爸爸回家“关灯”,在父亲书桌底下布置了暖软不受打扰的窝,白爸爸立即接受,大多时沉睡,只在我们不放弃摇猫饼干罐时会摇摇晃晃走出来。曾经,漠漠大气中,每晚听到我们喂食的摇饼干声是至福的事吧。

我们也把他带到前阳台,梅雨前风中所有植物混杂的讯息一定跟不远处辛亥国小的差不多吧。我告诉他:“都在着(这世界),你放心。”

五天后,白爸爸没走,我们聆听了各个包括在照顾肾衰竭猫小虎的翠珊的意见,决定带白爸爸去吴医生处,出租车上,我用一条美丽的大手帕蒙眼大哭。这手帕是四月在复旦大学时杨君宁送的,白爸爸来后,我以它拭泪,不洗不换,因为知道最终要它做什么。

吴医生细细诊察后,说:“放他走吧。”

我揪起白爸爸,置我胸口,就像我们寻常在辛亥国小的夜晚,吴医生静静地打了针。

海棠与乳牛在落满桂花的车盖上。

天文用泪水湿透的手帕把白爸爸包好,纳棺师不厌精细地为白爸爸做了今生他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窝。

我的心好痛喔,在这每天都有天灾人祸、人命百条千条死去的现下,我简直无法对别人倾诉一只街猫的离去和与我的短暂际遇。

每晚,我仍得去辛亥国小喂仅存的白小孩和橘兄弟。没有了白爸爸的校园,深秋一样的好肃杀荒凉啊,我总对之暗暗自语:“白爸爸,我有做到带你回家养老吼。”

[1] 此篇原为即将出版的《我的街猫朋友》所写。本书新版之际,特收入此篇新文,以飨读者。(──编者注,下同)

[2] 指本书,初版于2005 年。

[3] 《 我的街猫朋友》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