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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月光》爱是一双出发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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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朋友第一次去青朴。

青朴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扎囊县。在县内桑耶寺东北约15公里的纳瑞山腰。海拔4300米。纳瑞山被称为青朴,传说是从前山上有一户青氏家族。藏传佛教宁玛派创始人莲花生、西藏第一位女密宗大师益西措加、寂护大师、藏王赤松德赞、密宗大师白若扎纳等都曾在青朴山上修法。青朴是西藏最著名的隐修圣地。从桑耶寺坐船横渡雅鲁藏布江,对岸,就是青朴了。

青朴大山像伸开手臂在等候我们。胸膛盛开着野蔷薇花和缤纷的山花。

山半腰,有一所小“文则寺”。天已晚,寺院住持顿珠拉(化名)安排我们在寺里一间空房里住下。

顿珠拉高高的个子,微微有些驼背,戴着眼镜,和蔼可亲。那晚,他的身后,跟来一位看上去30多岁的尼姑央金拉(化名),顿珠拉说,央金是和自己一起从安多地区来的。

这晚,在青朴文则寺的小院里,漫天星光中,央金拉守在顿珠拉身旁一言不发。顿珠拉用流利的汉语和我朋友交谈着。我有些惊诧,我没想到这样偏远的地方,一位藏地出家人竟能把汉语说得那么好。

第二天一早,我们被邀请到寺院厨房喝茶。厨房的黑壁墙上,涂满了民间白色的吉祥图,暗红的土陶茶壶在火炉上飘散出酥油茶的浓香。五六位尼姑红扑扑的脸蛋像苹果,她们在为早间开法会的尼姑们煮糌粑粥。一面说笑着,背来叮叮咚咚的山泉水。

我好奇地向她们问起住持顿珠拉哪里学的汉语,尼姑央金拉为什么不说话……

从厨房出来,我闯进一排排尼姑宿舍中间——顿珠和央金的家。和文则寺其他尼姑宿舍一样,顿珠和央金的家也是土坯和木头盖的简易小屋。

我敲开门,拿着笔记本,莽撞地坐在僧人顿珠和尼姑央金中间。

房子狭长、窄小。除了两张藏式单人木床,没有任何家具。地上满是山里的尘土。锅碗瓢盆和一个烧煤油的小炉子、糌粑口袋等凌乱地扔在靠窗的一角。从一扇破窗子里,钻进来的甲壳虫,在地上爬来爬去。

“您现在还爱央金拉吗?”一开口,我唐突地问。

盘坐在我对面卡垫上的顿珠拉,并不回避。他微笑着看看我,又望一眼沉默的央金。

窗外,野蔷薇树在摇曳,山雨就要来了,雅鲁藏布江闪着白光,像要把尘世和青朴分成两半。

顿珠拉拨着念珠,缓缓地说:

“现在,我随时准备好了往生。只是央金,她跟我来青朴,我放心不下她……”

原来,在安多藏区的某个小村庄,顿珠和央金是邻居。四十出头的顿珠是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他儿女成双,妻子贤惠。央金一家住在顿珠家隔壁,她沉默寡言,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村委会的会计。丈夫是村里的农民。

顿珠和央金两家,和睦为邻。两家的孩子也很要好。

顿珠懂藏、汉文,常教央金的孩子认字读书;央金做了好吃的面疙瘩汤,也要送半锅给顿珠一家。但一天,夜半月圆,顿珠和央金,从相互敬慕到暗恋,爱情在这个晚上像冲破了堤岸,终于越过了两家人相隔的墙。

央金泪流满面,她想,村里的小河,历经多少,才来到这个村庄,她和顿珠,也经历了生生世世缘分才走到一起,河水不会倒流,他们的宿缘没有退路。

他们抛下孩子、家庭和婚姻,抛下一切,出走了——

但黑夜茫茫,该去往哪里?

他们风餐露宿,去了印度、尼泊尔,朝拜了西藏所有的神山圣湖。一天,路仿佛到了尽头,他们到了青朴。

阳光像白银,微风像密语,山上,莲花生和益西措加密修的岩洞,像青朴的心窝。传说中,108个修行洞、108尊刻在岩壁石上的佛塔、108个天葬台、108个泉眼如梦……

顿珠和央金,再也没有离开过108颗念珠。

顿珠和央金在青朴岩洞,一住就是8年。

直到一位活佛重建文则寺,活佛请顿珠和央金管理小寺。

文则寺,是尼姑院。

顿珠腰上挂起一大串文则寺的钥匙。除了管理寺院,他要给尼姑们讲解佛经、教授藏文、主持寺里的法事……

那天,听着顿珠拉的讲述,我突然问:“尼姑央金拉,这些年,您想念孩子吗?”

央金在禁语,不说话。听到我问她的孩子们,她怔住了。她停下手里拨动的念珠,一脸恍惚。但她沉默着,对我摇头。望着她坚毅的神色,我的泪水哗哗流淌,我仿佛感觉到她做母亲的心,曾怎样痛过。

多年后,我再来到青朴,协助基金会送酥油、茶叶和日常药品。

那一路,黑夜像蜜一般醇厚,天蒙蒙亮时,我们到了。

路,这时已经修到青朴半山的文则寺。山上下来一位年轻的僧人清点我们捐赠的物资。中午一点,桑耶寺也会送来一批粮食,这位僧人对我们说,那时山上会下来十几位僧人,把物品扛上山,再通知每个山洞里的隐修者来领取。

我们却是租车来的。遥望青朴,司机当天要回。我想去看望顿珠和央金。

顺着文则寺旁的小路,我先去了寺里的厨房。厨房也扩建了,洒满了阳光。正用果绿色的搅拌机搅拌着酥油茶的尼姑,是新来的。她给我斟满茶,告诉我顿珠拉和央金拉还在青朴,在文则寺。

寺外的野蔷薇树长得更茂密了。有一栋两层小楼,红色的小门锁着,透过门缝,我看到院子里盛开着花,我猜那该是央金种的。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块小木板挡住窗口,我敲了敲,顿珠拉在!他拉开小木板,露出笑容。

“顿珠拉,你们好吗?”他的身后,我看到房子里摆放着彩色藏柜,床上铺着羊毛卡垫。液化炉旁,几个擦得锃亮的暖瓶闪着光。

“很好,谢谢。”

顿珠拉看起来胖了,气色也很好。

“您还记得我吗?”我问。

顿珠拉微笑着,好像忘了。

又聊了几句,我告辞了。刚走到一处看上去新装的自来水池旁,我的心头突然一阵痛。

9年了。

远眺青朴山下,我的生活空无痕迹,身后,顿珠拉和央金拉在一起,9年来没有分离一天。

我擦干眼泪决定再返回去。

我敲开顿珠拉的小木窗。

“你是——”

顿珠拉怔怔地望着我,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些年……你还好吗?”顿珠拉眼里透出沧桑。

我摇摇头。但我丰衣足食,我还缺什么吗?

我没见到央金拉。顿珠拉说,央金在楼上闭关,不能出来见面。

回去的路上,我回想着青朴,想顿珠拉和央金拉,——像青朴山上,一双突破红尘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