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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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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白】痛苦会使人急欲赎罪,想出“死亡天使遍体是眼睛,持出鞘利剑立于病榻上方,剑尖悬着一滴苦胆。病人因恐慌而张嘴,于是滴下”的苦闷枯燥情景。人对无常无计可施,觉得冷漠悲惨之外,好像有参不透的深意,或是为了什么付出的代价,总想获得解释:

她脸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据此,被家里取名“小青”,我看没大碍,但女人和男人怎么能一样呢。她这一辈子郁郁,都和那块青有关,搓(擦)多厚的粉,仍然会透出来。很少讲话,不愿意见人,结婚也只是随便找个肯要自己的。强迫症一样,总去做手术,激光、祛斑、吃药,唤醒了皮肤癌,刚到中年,人就没了。这生来烙上的一块,她自己反复确认为诅咒,就真成了诅咒。

她知道怨不着别人,是自己清醒地错过了生育年龄。医生说这是唯一机会,但确诊是先心病,告诉除她以外的人:放弃是明智的。欲望难解释,有的欲望有崇高感,她坚信这个“不明智”比自己的性命、事业和享乐都要紧。艰难的出生之后,就开始了疯狂昂贵的求诊,孩子一直在ICU里监护,还是在进京的路上夭折了。她此生只能做二十一天母亲。

一场持续了片刻的心脏病发作之后,她开始高估三十几年平淡无奇的夫妻生活。葬礼热闹了几天,女儿回国住了一个月,重复听了无数遍这种情况她也会劝别人的话,也觉得理当如此。只是再也没有顺利的睡眠了,每次醒来,表上的时间都还早,又被这平淡无奇的不公平撕成碎片,用一宿的时间慢慢拼起来。夜里如此不公平。

#墙# 我家卫生间的墙有中空,早晚之间,能听到隔壁滴水和尖锐的擦刮声响。他们夫妇近来很安静。是早起时听到的叫声,喊着什么,似乎是男主人的名字,我们猜是吵架。窗外来了辆闪着蓝灯的急救车,停了片刻,又空车走了。楼梯上不断有响动,有人议论丧事细节。他这辈子,就这么在一个早上结束了。

(续)那男人病了多年了。曾是个清秀温和的人,有双三十年前很金贵如今不那么重要的会打家具、会修电器的巧手。据说脑血管出了毛病性情就跟着变,墙那边常听他摔东西、骂想象力惊人的脏话。女人每天早晚带着他下楼锻炼,邻居依照本分安慰说好歹比一个人过强,她只叹气。

(再)这几年男人渐渐好转了,可以自己下楼,可以老老实实地站定和人打招呼。然后就在这么个早上,突然死掉了。在街上看到女人,和平日一样笑,立着说话,摇着头说“太快了,哪怕落炕一个月让我有个防备”。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我能听到她的哭声,像根细细的绳子从墙那边抛过来。

#上海# “我为什么恨上海?”快二十年,她还不能踏上上海。去的时候和丈夫两个人,带着家中的积蓄,回来只有自己。他们穿着呢子大衣,在城隍庙前合影,害怕是最后一张,脸上写着,分明是最后一张。然后在那家大医院办了住院,只有他们引进了先进的介入疗法,找了个地下室的旅店。“我看到的上海,和你们旅游、出差时的上海不一样。”

(续)他们带了部那时叫“大哥大”的电话,借来的,好让丈夫在病床上一周给孩子打一次。科里的白大褂们知道,不时悄悄来借,过半天还回来,交话费的时候又疼又气。她还要给上上下下的白大褂们的口袋里塞信封。结果人是在一个手术事故上走的,那个爱打长途的博士生干的,怎么也找不到了,有个生面孔操着上海普通话向她解释:这不能说就算事故。

(再)最后那天,说是抢救,其实是观测。同病房家属都撑起一面床单面向着他们,怕沾染这人人难逃的晦气。护士叫了几次,大夫来了,装不认识她,戴着口罩,全神贯注地盯着仪器,看看表,自言自语了个时间,说“把白布单盖上吧”,快步走了。她一辈子重视尊严和礼貌,此时哭叫说“你们救救他”。这座楼很高,她家乡没有这么高的,窗外这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叫上海。

(又)她一年没沾过床,睡污浊的病房和走廊,让同来的人晚上回小旅馆。旅馆里的几个女人,北方人觉得她们高颧骨细眼睛,都长得一样,女人问“你们那里挣多少工资”,然后扁着嘴说:“太少了,我们一个月挣一千你信不信?”他们带遗像回去,几个女人围过来看,说“啊呀啊呀挺年轻挺帅气的嘛像那个演员,啊,郑少秋……”一拍脑门,然后继续打毛线,叮嘱屋里是不许烧香啊黄纸啊什么的,不要吵吵闹闹。

夜间被憋醒过来,看护应了一声。大夫说已经没有药了,没有办法,等明天查房吧,又揉着眼睛去了。右床还没从麻醉里醒过来,家属举起引流袋子,看看刻度,单子下露出松垮垮的半个屁股和大腿。为什么就不能挂个帘呢?左床不知是醒着还是说梦话,一直在呻吟,呼吸声和臭气仿佛就在面前。病人和健康人之间,存在“最深刻的差异”。

被淹没在困境里的人,觉得窒息,爱无意间走到窗前,抱着胳膊朝外看,外面只有个堆废物的后院、停车场或有几家小店铺的街道,没什么景色。神色麻木地呆看很久,在别人眼里是个颓唐的背影。我不知道他们想什么,我想的是:要是能变成那个路过的人就好了。然而,谁知道他又面临什么呢。

本地新闻里说,日前有位市民盲目做抽脂手术,死在了小诊所里。那是我的小学同学,二年级被市游泳队选中后,每天游几千米仰泳和蝶泳,吃牛肉,喝大量牛奶,一元一次方程以后不用再上算数课,最好成绩是东南亚铜牌,过另一种生活。如今,我在本地小报的第六版上读到她。

我中学班上有个女同学,说起来,真是言情小说里的人物命运:生得美,驼羔似的眼睛,言行举止安静,家境也好,住在省军区的独栋洋楼里。班上男生喜欢她的多,不敢喜欢的更多。毕业后,听说得了白血病,有见过的,说长发已经都剃掉了,人也极瘦,但补充说“仍然很漂亮”。大概在我们高考那年死了,并没有过男友,只是生命中的景象,想起时,也没什么动心,感触近乎所谓“物哀”。

“回去吧”,大夫看完了片子说。像接受了一场晚春时候洒在地里的冰雹,他默默地领妈去街里买了几身成衣,下饭店吃能吃得起的好东西。妈也像他一样不动声色,慢慢地、没有任何笑容地嚼。他不敢看她,看她的时候想起从小养过的许多动物。三个月以后,伴随着录音机里的唢呐声,他把装着妈的木匣子埋进自家地里。

青年人从县政府借调省城要害机关,快要留下了,在此地的价值观里,是第一等前途,连县长都找他吃饭。又弄璋之喜,繁花着锦绣。要害机关繁忙拘谨,不敢请假,酒局后小睡一会儿,还是想冒险趁凌晨开车回家看看妻儿……事后,都说可惜,基本上是真诚的,可也同时是解闷的。几年后,只有妻子和父母还记得他。再过些年,或许只有父母记得他了。

公共汽车莽撞地向右急转过来,没有减速,司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目光迷离。兜在汽车怀抱里晃晃悠悠的自行车和伤亡只差半秒钟或十几厘米,骑车人神色如常,像老斗牛士。夕阳下的十字路口如梦如幻,命与命贱如粪土。

楼道里有个孩子在按什么按钮,发出劣质玩具那种刺耳的音乐,刚停下,又带着空旷的混响吵了起来。正是午睡时候,她终于怒不可遏,猛地拉开门,打算去训斥一下这孩子的大人。门口空地上停着辆儿童电动车,上面坐着个瘦得只剩下个大脑袋的男孩儿,三四岁,衣襟下面甩出条导管,袋子挂在挂钩上,里面黏糊糊的体液。

我在手术室外看到那个小女孩儿,一只眼睛上生着个巨大的恐怖肿物,剩下的五官很漂亮,在衣服破旧的母亲肩上不停抽泣。大夫远远看了一眼,低声说:“眼癌,没什么希望了。”过早离开的生命像是一个动机不明的访客。

自然界里最凄厉的声音,是母亲们哭她的孩子。

漏电的热水器以接近光的速度杀死了他,手心和脚心各留下一个小小的洞。他以不相称的年龄被盛在殡仪馆的纸棺材里,肚子高高地耸着,两只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大脚。人们排成队顺时针地看他最后一眼,觉得真是很可惜: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胖子。

案发地点在背街上的居民楼门前,离我家几百米。下午五点,年轻的女人走向一群玩耍的孩子,从口袋里掏出刀,大一点儿的孩子惊叫着跑开了,她就开始杀那个被吓傻的女孩儿,刀在幼小的脖子和前胸进出了五次。那个女孩儿的父母是在饭店打工的外地人。孩子在送医院的途中死掉了。她被人当场捉住,据说一看笑容就是个疯子。

在高速公路上,他目睹过各种愚蠢、惨烈的事故。烈日下,被撕开的长途汽车上散乱着哀嚎、昏迷中的呻吟,碎屑,烟尘,以及二十具残破模糊的尸首。他看到那个随车卖票的女孩坐在地上,上半身的衣服齐整,之下一片鲜艳的筋络像凶暴的花丛,两条腿齐根失去。他不停地眨眼,希望下一秒她能恢复原状。

八几年的大学生叫天之骄子,这个称谓也不夸张,升学比例少,考上就是国家干部,干部两个字意味着很多,不只是分配工作。邻居家儿子考上所西南的大学,很荣耀。大三那年,学校打电话来说:“你儿子在校斗殴,打伤了同学,跑了,到家没有?”又过了一段,来电话,找到下落了:他是朝向和家相反的边境,已在越境时被不知道哪边的枪打死了。

母亲和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疯掉,她必须加紧逃离那宿命的村子。省城,上海,深圳,她越过了家族的那条年龄线,终于学会了忘掉往昔的微笑。如今,她把车停在村道外,除了更破落,这里还是老样子。她比自己希望的更镇定,她的手指自信,呼吸缓慢。她不再压抑这种战胜的喜悦,开始飞快地甩掉全身衣服,在众目睽睽下爬到村头的杨树上,放声唱了起来。

逝者留下的社交账号,发布过的内容,成了繁杂的遗产。上网久了,几乎谁都记得几个:忽然有一天,家里人按照遗嘱,登录上来报丧,唏嘘几天,舍不得把那个不再亮的头像删去,渐渐也淡了,断掉音讯的人,并不个个都知道或在意是为了什么。在外企时,有个英国小伙儿回国时急病死了,多年后翻墙过去,见他母亲年年圣诞都在Facebook上给中方同事留言。

在网易微博那几年,长短不定,会听说关注列表中的某个人去世。几乎都是青年人,这一代青年大多是独子独女。有的猝然,半天前还留过言;有的已病了很久,某个姑娘直到最后也没讲过病情,只是竭力地与人逗趣,我记得她最后一条是说很想吃一样东西。网易微博关闭后不提供备份,载着他们于网络中沉没了,使我只能忘掉她最后的愿望。这是我更喜欢饭否的原因。

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新闻。日本某家成人电影小公司在开拍前,找不到已经签好合约的素人了。一打听,那个女孩刚因为白血病突然恶化病故,她来拍这种片子,是为死前留下使用年轻身体的影像,愿被世人看到,也算来过一趟。这种天真古怪,好像只有日本才有。

【前腔】许多重病的可怖处不是致命——人皆有死,是一点点儿剥尽权力,硬生生地隔在“正常”和“健康”之外,不许再去参与和经历,只能老老实实地过病人的生活。能与之对敌的女人男人、女孩男孩,都绝不自怜,像海明威的硬汉,一寸寸地争夺,欢愉地舔食昼夜煎熬间的最后一滴蜜,在永恒的无常降临前,赢下眼前的刹那。

查房时,老婆婆讲,早就知道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可儿子瞒着自己,也跟着装不知道,让他好过些。在走廊上,看见儿子正用手背抹眼泪。日日目睹她俩把这最后时日消耗在哄骗和过度治疗里,在办公室里说“这不是美德,这是愚昧、这是残忍”,忍不住要去多嘴,科主任告诫:“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医患关系么?”

中间还有漫长的病程,医学的能力是延续痛苦。每年都有一些中老年女患者想到这儿,慢慢地爬到住院处天台上。拖下去只是让穷困雪上加霜而已。在家,会脏了房子,日后卖不上价钱。她们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只好把自己的死亡当做给件东西送给家里人。

“见多了,也不信命。手术效果非常好,准备以后宣传用的,三天时间,十几岁的小姑娘像打滑梯似的就没了。走着来门诊的患者,刚说两句就送进了ICU,死前只够查出来这病叫什么,还觉得水平不错,毕竟全国第四例。最近这个口腔溃疡总不好,是癌,半个脸切掉了,太惨,阻止不了向喉咙扩散。看她遭罪,自己的脸也跟着难受,看完什么病,哪里就跟着难受。”

(续)“病人说,就是叫人一棒子削到后脑勺,削懵了,能哭出来的都算是接受了。总问我,怎么得的这病?我不知道,医学没到这个水平。他们可怜,我也可怜。医大我们这个岁数的大夫,就有学生使唤了。我下了台儿得熬夜抄病志,隔两天一个夜班,家属和你吵,你都没精神头和他生气,就想躺着。当初怎么他妈的干这个了?你问你怎么得这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怎么样。”

她家在市区,到肿瘤医院斜穿全城,不愿意住病房,即使一周四次凌晨抽血,反正也睡不着。据说这样的病人爱面子,恢复得不好。出租车司机是女的,听了地方,问“你是什么癌,哪年的”,她有点儿烦,觉得未免过分了,耐着性子答了,爱面子嘛。女司机说“那你是谁谁的病人,我也是她的病人,三年了,在家待着难受,死不了就出车呗”。

(续)有个司机长得老,说:“大姐其实我比你小,我媳妇是脑瘤,一年都没醒过来,我过去是大胖子,开了几个买卖。我陪她在省医院顶层住了一年,几乎没下过楼,我抬她坐飞机上北京只能买头等舱,那药一支一万,两天一支,把几个买卖都花没了,就想她醒过来能和我说句话啊。她死了,然后我妈也死了,我觉得一辈子该做的事就这么做完了。”

(再)肿瘤医院是个大工地,买药容易,愁吃饭。过去只有家小饭铺专揽病人生意,做漂着肥膘和血沫的砂锅,腥而咸,难吃得吓人,跑堂的火气比管核磁共振排队的护士还大。她和三四个陌生人挤进张简易桌子,点的两样简单吃食,半个小时也没来,假发里全是汗,小声问,挨了服务员几个白眼,以前她很习惯这类粗野,现在突然哀伤于人为什么要无端残忍。

(又)新楼有食堂了,也不好吃,但谁指望好吃呢,起码宽敞、有座位。行动自如的病人常自己来,买一份饭,胡乱咽下,再像上班一样回楼上的病房。她见一对母女对着两碗面条垂泪,女儿说“妈这是啥地方啊,都是要死的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天天憋屈也憋屈死了”,忍不住插嘴说,“姑娘你错了,到这里心里才好受点儿,外面全是健康人心里会更难受”。

医生说:不是坏人,坏人不会去登记捐献造血干细胞,但登记也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善心发作,也许是失恋了吧。配型也成功了,病人也做了清髓化疗,忽然就不干了,也不解释,就是连电话都不接了。也不好埋怨什么,只能放弃,关灯,回家。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希望,那可能是最残忍的事情。

“坚决不说王菲坏话。父亲过世当天,老人家在床上挣扎了五六个钟头,一直不愿合眼。我问爸爸:‘给你听《金刚经》好不?听完就走吧。’老人家一直听完王菲口白念诵的全本《金刚经》,长达数十分钟,气息渐止。气绝时,才到三十一品,可心脏不停跳动,一直到念完最后一句,电图上的波纹,才终于完全停止。谢谢她送老父一程。”(来自《知乎》一位用户)

以下八则抄录自@没大耳朵:

潮汕地区的小四合院,我们叫“下山虎”,遇到台风天,得拿麻绳和石头坠着,怕屋顶被刮跑。有一年没坠好,厕所吹走了。小时候去朋友家,家里有衰老长辈的,都会安排住在“下山虎”的偏房里。房间一般放着做粿的磨具、未折的纸钱、祭拜用的提篮、散落的药片、披着的蚊帐和满是污垢的口杯,房间里散发着一种陈腐香甜的气味。我以前觉得这是综合的老人的味道,现在发现其实是生命逐渐消失的味道,像水果的酒气。

(续)外婆快不行了,昨天上午我妈说已经搬到老房子客厅了。我们那里,老人家是不能在病床或床上去世的,在意识不清楚了之后,就给换上干净衣服,在客厅铺好床褥,没有医生护士,也没有仪器吊瓶,儿孙跪一圈,等待他们离去。我赶回来跪下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回来了。她手紧了一下,流了一滴眼泪,我难过了一阵,把手松开给别人,大家都该有难过告别的机会。

(再)还要请一个“会看”的人过来看看还能有多久。这人不是医院的专职医生,可以是专门操办丧礼的人,也可以是略懂阴阳的乡村医师。昨天上午开始从隔壁村请人,这个医生以对磨叽的病人家属不留情面著称。因为档期太紧张,到昨晚才过来。看了几分钟,说最多坚持到明天晚上。把他送走,大家开始四处打听应该给他多少钱,这是没有确定数字的。只能靠心意,或者别人的经验。我们家却没有能靠心意就能保证不得罪人的财力和大方。

(又)我妈跟大家宣布,按照习俗,我们儿女不能叫“姨”(我们这里习惯管妈叫“姨”)了,应该叫“母”,又对我们说“你们也不要叫‘嫲’了,改叫‘祖母’”。我们答应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是跪着她面前小声叫“嫲”,估计也看不清楚我了,别让她以为错躺到哪个爱咬文嚼字的家里。

(五)我抑郁症的、跟我外婆互相恨了一辈子、前段时间自杀未遂的舅妈跪在她面前,说:“嫲啊,你变做神保佑我吧,把我身上这个不好的东西带走吧,让我能好好操持这个家。”舅妈在外婆每一次睁眼都握着她的手,催促她,“有什么话都交代吧,大家都来了,内孙外孙都到了”。我生平第一次和她的恶毒保持一致,真的,可以走了。走吧。

(六)中午十二点半,她像呛到什么东西,我把她抱起来,给她顺背,她在我怀里走了。外公走了进来,被他的女儿们赶走了,这边的风俗,离世的时候,另一半不能在。我们把现场布置好,随着各自的心情大小声地哭了一通。回去看外公,他坐在门口,让我去吃饭。

(七)从家里回来,外婆已经按照丧礼的流程梳洗布置好。主持丧礼的人让我们按照子女媳妇女婿内外孙和男女分别用不同姿势跪拜,他可以随便安排训斥悲伤中的家人:“这个时候你为什么哭?”“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叫‘爸’不叫‘我父’啊?”“好,赶紧哭起来哭起来。”然后再跪成一圈,并指挥我的舅妈和姨妈们:“好了,哭起来。”并训斥:“怎么哭得还没有猫大声?别哭了,收,快收,都起来。收。”

(八)外婆入木,全程游离的舅妈唯一一句话是:“今夜的风真利。”在满场必须随哭随停的人里,唯一面无表情四顾茫然的我舅妈看起来倒像一个真正悲伤的人。

#向死# 出生与死亡,是两件平凡而要紧的事儿,能从容地走正规程序是幸运。守着监控的仪表一昼夜、一星期或一个月以后,看那条线落下来。大夫问还救么,答曰别遭罪了。自己家穿寿衣的居多,趁着柔软,垫在后背下,一拽,就上来了。看护极愿意揽这生意。擦擦洗洗,各种小仪式进行完毕。请家里人过来看一眼,很知心似的说:眼泪不能落在上面。

(续)灵车网点分布市区,电话里说要多少钱的纸棺,信教不信,二十分钟内就到了。大医院的住院处入口总停着那么一两辆刷着黑道的面包车。除非暴毙,家属没法接受现实的,否则坏结果也是结果,而且对多数人说不上有多坏。去城东的火葬场还是城西的,看哪儿方便。“留个家属跟车走”,拉上门,汇进车流。除了死者,各自长出一口气。

(再)这是在活人中的最后夜晚,他们正躺在走廊上等送行的人办手续。还有几个随同的无关者,眼睛没处放,往收发室的墙上看,挂着水牌子,登记了死者姓名、年龄、死因。这块水牌子是篇小说,人们会下意识地留心那些年纪轻的、死于意外的、无主的或尸身不全的,猜测后面的事情。

(又)东西两家殡仪馆,西面存尸地上一层、地下三层,东面的是地上三层。贵的是里外间方厅,居中是木壳玻璃门的冰棺,每天几百元,低档的就是电视里演的蒸笼式的停尸柜。都有套餐,近年来政府干预,价格不再胡要,逐渐降下来了,比较死得起。选择完毕,填好单子,就被推进单独陈列或集中摆放的冷柜里。

(五)经公安机关收殓来的无主死尸运到殡仪馆,殡仪馆算事业单位,推不掉,下午塞炉子里烧掉,堆到后院里,久而久之是个惨白的煤渣山。我见过,一阵风搜刮起细碎的灰,每个人都能呼吸到一点儿他们。

(六)殡,真讲究的不多,怯玩闹的不少,北中国以天津为翘楚。南方还有更豪放的,搭棚开十几桌麻将、垒台子唱网络神曲,红事白事恐怕只能从有无喜字儿上分。多数是静悄悄的,几台车,拉花圈纸人纸马,有人打幡儿戴孝即可。老三篇都背过,风俗移得很彻底,没有当大事一说,都是革命同志。告别大概二十分钟。绕一圈,鲜花丛中依稀有个影子。

(七)死亡证明是一种小硬卡片,分别开给派出所和火葬场,名字和年龄已经用不了几次了。停放七七的老礼多年不讲,从快,连当日不过三天,程序清简,喜丧或者家属坚强,还可以摸两宿麻将。多年没有两口子吵架上吊的事儿,几乎没人在这上挑理,顶多是儿媳为了遗产闹丧。“后天直接来就行”,殡仪馆很有信心地说,当然清楚你们都怎么想的。

(八)告别大厅的一切,均可循环使用。日趋专业,没什么可指摘的。只有一处创新稍冒进,不和家属商量,默哀音乐换成了女声吟唱的卡通片《天空之城》主题曲。数收殓骨灰的进步最大,烧时规矩,分拣得也干净利索,小伙子戴着手套,快而轻松地边放边讲解:请看,老人是完整地安坐在这里面的。“欸你说咱妈那时候咋没有这样式的呢?净拿个铁畚斗乱怼,这个多好啊”,都称赞进步。

(九)城里的人情简要提纲,核心是份子,份子到礼到,不出席也可以。出席的话,跟到殡仪馆是一种情分,鞠个躬就走,有好看的女家属拉拉手。跟到下葬是一种情分。一般关系并不参加吃饭,没工夫,也不好吃。说是“盖棺论定”,其实一把灰抓到匣子里去,大家就已经觉得无所谓了。曾有泼天富贵的往生极乐,也不如个活着的穷汉。

(十)土葬严格说来是土木混合,和火葬折中的主意,是墓地下葬,比像本卷宗一样待在墙上体面。入土为安,最好生前就置下,是个自慰,明年涨了怎么办——要不买俩,租一个出去?没听说过。其实也不能细想,那地皮不是你的,墓地的承租权有期限。和计划生育一结合,将来谁管呢?

【馀文】在面对临终者时,我曾感到尴尬:我没有一个神祇可供祈求,也就没有什么关于去处的话来安慰将行者,又羞于就即将到来的大家都不明白的事情骗他们,展示悲伤只是自私而徒劳。和别人谈起这个困扰,她说:她走了以后,我就想“是不是以后我想要死就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