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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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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白】块然枯坐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能把眼前景物都看虚为一片斑斓光影,也可能深入万事万物,从每茎细草、每只鸣虫的枯荣盛衰看起,并给它们一一取出名字,直至观测到季风和星空。一切都是平常的,一切也皆是奇迹,连“人洗澡时没有融化在水里也是奇迹”。世间风物都是人的景物,其存在只是人能察觉到的存在:

城市里的大树会在夜里被悄悄砍伐,只留下些鲜亮木屑,所有的部门都懵然无知,然后建筑用最快的速度长起来。你注意过没有:家门前的树消失以后,阴影会保留一段时间,直到记忆的背景模糊消散,变得愈发不真实。在这城里住着一群没有记忆的人,他们说起一件事时会四处乱指,不记得究竟发生在哪里了。

东北的雪刚化就快入夏了,春天很短:从街上的榆树生了一层嫩绿开始,到那棵大梨树的花开败了就结束。城市曾自称丁香城,因为这几十天里聚集了一个季节的气味儿和颜色,到处都有刺鼻到近乎有形的丁香味儿。有时,在街上走出很远,却没看见一棵树、一株丁香。能看到的绿色,都在花盆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

江面冰层大约在四月融化,互相撞击成巨大的浮冰漂向下游,叫“放冰排”,有些人视作盛景。很多本地人倒一直没看过。这时节,总有试图从冰面抄几里的近路掉入冰窟窿的。救援者总是赶到现场又因为冰面脆弱无法接近,只能远远看着那人体力不支沉入水底。现在有了方便的相机,临死能拍张不便公开的照片。今年开春,掉过一家几口下去,还掉过超载的拖拉机下去。年年如此。

清明烧一次纸,十字路口上星星点点,很现成。七月十五,江边上放灯,有的是河灯,有的是本该在元宵节放的大红蘑菇似的孔明灯,从商贩手里买一盏,在红纸条上写上死者姓名,胡地的风俗乱套。记得去墓地的,肯到江畔来的,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儿交代。

有水就有水神,水神的格调不高,近于妖孽,具体为大鱼。一九九八年的大水,我同学在自家屋顶上见到条脊背比屋顶还长的鱼,说像是鲤鱼。再早,松花江水退潮时,沙洲的每个坑里都有搁浅的鱼,小的也有半斤。三花五罗往疏松的网里撞,偶尔还有鳖,打鱼人一旦遇到,就早早收网回家。常说的河神是吃人肉的狗鱼。我小学同桌她妈描述在芦苇里亲眼见到个怪物,长大看图才发现是河童。

我家起先在马家街一带,离喇嘛台遗址不远,那座纯木头的教堂,像很多精巧的旧时木建筑一样不用钉子和胶。拆掉它的是“八八团”,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有的是力气,一个白天就拆平了。他们都是在这座木头建筑边上长大的,见过它如何在晨昏日光中呈现各种姿态,拆掉它,就像砍掉一棵童年时常爬的树。俄罗斯境内还有座一模一样的教堂。它曾出现在这里是个误会。

后来搬到人和街上,离阿列谢耶夫教堂不远,神父是个白俄,每天下午笑眯眯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和街坊聊天,说地道的东北话:“你干哈(啥)去啊,上道里那疙瘩(地方)不?”他抓给孩子们的水果糖和饼干可能是圣餐上用的。按当时的岁数,现在不可能在世了。教堂前后种了不少树,围着木栅栏。后来,有人觉得这样更好:拆掉墙,在教堂前搞个灯光水泥广场,卖烤肉串跳僵尸舞,戏弄上空的圣母。

最繁华的街上有几个静悄悄的院落,里面的杨树又高又密,树梢上站着喜鹊,树林中间是栋一百年前修建的从未属于过民间的秀美洋楼。铁门后有岗哨,走车的时候多,进出的人神气不凡。开关门之际,院内景物闪现刹那,行人皆称羡。

哈尔滨最好的两座洋楼是颐园街上并列的一号和三号,一百年前为犹太商人私邸。一号做过几日行宫,辟为革命教育基地。三号“曾被批准建立周恩来视察黑龙江纪念馆,后因故未能辟建。现在是某某老干部活动场所”。附近老人按照“老年大学”的地址找到这里,窥了一回园,被告知不对外开放:但见里头装潢古雅郑重,活动着很多严肃活泼的老人。

我家小时候的院子横宽三步,竖走也是三步,简直不能算院子。人在里面不仅是个囚字,还有棵很粗的榆树,全院的孩子都等着来摘榆树钱,不知道学校收这个干什么用。四五年后回迁,整片平房被码成一圈板楼,像副等待开牌的麻将。那棵榆树的根因为太深不好挖,被留在一角里。于是,我还能知道我出生的房子曾在哪里。

“九一八”这天,东三省都会拉响警报。别人家的孩子上幼儿园,我成天在街边蹲着,第一次听到那响彻全城的呜咽哀鸣,发现这个早八点以后寂静无声的灰暗城市,竟藏了许多尖厉的高音喇叭,既恐慌又忧虑,不知道该去问谁,只见路上的人都面无表情地走着,使我怀疑只有我听到了,只得继续用树枝捅地上的蚂蚁洞,恐惧不安之外增加了忧郁寂寞。

儿童游戏和歌谣,虽不立文字,但可能会流传很久。我家那个大杂院肚子广阔,出入口窄,易守难攻,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大院,小流氓们都有锯条似的牙齿,从来不为饥饿而哀伤,连蜻蜓和蚂蚱也不放过,包在纸里烧了吃。吃完了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榆树底下,安上“人家姑娘有花戴”的腔齐唱:“傻逼青年上小铺,不买酱油不买醋,买上二尺大花布,回家做条开裆裤……开呀吗开裆裤。”

动物园迁走以前,孩子们可以在夜晚翻墙进去,沿着树林的漆黑阴影,在大猫的目光和野牛的气味儿里前行。整个园里只有七盏路灯还亮,路灯下有大团的虫子,我们在河马馆边儿上停了下来,这是默契之中的最深处,再向前,有的害怕夜晚的狼,有的害怕夜行动物馆。我们爬到干草垛子上面抽烟,想象从水池底下冒上来的巨大气泡。

动物园搬到了离城八十里外的山中,每年营业夏秋两季,主要在节假日。他在动物园里给小鸟看病,偷吃冰柜里存的蟒蛇尸体,很洒脱。也按照市政规划跟狮子老虎狗熊一起搬进山里,收入不多,但有个编制,狠了几次心仍然没离职。大动物越来越少,四头大象只剩下一头又老又瘸的。鸟儿倒很多,上报的时候能撑总数。没住多久就习惯了。

我混过几年的学校边上有片大林子,搞林学、植物学科研用。林场里有许多罕见树种,生长多年,颜色深黑,轮廓狰狞放肆。入夜,有在里面幽会的,抢劫的,醉酒之后迷路的,隔几年就有学生在树林深处上吊。城市蔓延到这里,围住这块林场。或许嫌它绿得有点儿刺眼,就修了条公路穿过,又砍掉一半的树盖了高层住宅,方才放心了一些。

江畔公园叫斯大林公园,本地人习以为常,不觉得这像朋克乐队才会用的名字。公园里的老树和几十座雕像都是从小熟视的,不久前才细看一次,大概也是苏联的美术体系,革命文艺主题和结结实实的造型自然过时了,可面部之生动人体之准确,以及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技术,和今天或呆傻或诡异的街头雕塑自有云泥之别。

出旧城十里是新城。路宽,楼盘密而高,只是少行人,不能算鬼城,有关部门不承认是鬼城,是超前谋划。新买车的市民来试脚力,公园没人管护,草木深。大正午,沿木板道进去溜达,撞见灌木掩映下的数对野合男女,岁数都挺大的,男人扫兴,女人倒不太尴尬,有装没看见继续的,有背过身披衣服的。这在高楼环伺下摊开来的《诗经》。

#大烟# 起初他不知道老家人开始时兴种这东西,好像拿这当君子兰养。先是觉得那花好看得出奇,然后起了疑心。更叫他疑心的是前一天晚上在镇里吃的涮羊肉。就是清锅里的羊肉片儿,为什么会那么好吃?做梦一样。

(续)管得严了以后,只好在林区里种。稽查空手而回了几次,想起猴头蘑的长法,向树林半空上去找。透过密不透风的枝叶,发现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罂粟被安置在树顶上,呼吸着阳光和湿气。

近边境的一个县里,因为“国家级贫困县”而活得很松弛,临行遇到了汉民区少见的怪规矩,早餐桌上要喝白酒,谓之“迎朝阳”。睡眼惺忪地端着二两半六十度烈酒,放眼望去,街里触目凄凉,烟尘弥漫,城外土地荒疏,百无聊赖,长居于此,确实没有勇气去迎接一个漫长的白昼和一轮清醒的朝阳。

邻县的居民大多是垦荒部队、知青及后代,自视比“土著”农民要高。县城齐整一些、洁净一些,物产丰富,有矿,人的衣着也相对入时,于是反复说起:我们上辈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士,或是老家在江苏,我们和别的地方的人不一样。他们常在地图上比量离北京多远、离上海多远,然后把这段距离反复乘以上千万倍。

别的不大好说。单说鱼吧,抚远人说,刚回归时,从岛上能打到一尺多长的鱼,在群众的努力下,现在就剩下半尺长的了,估计明年就没有大鱼了。要来钓鱼得抓紧。还有一种说法。界江界湖上,比如兴凯湖,大鱼都在国境线那头,聪明的不游到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这边来。是描述,也是自嘲,可是,别人捞,你能忍住不捞么?你就算忍住了,能得着啥?

国道终端的县,十几二十万人沿界江散散住着。大兴土木时,县里在河心岛上砍开树林,砸出个博物馆,弄一笔钱,分拨几个编。县里坚持觉得这是个景点,游客倒没觉出来。上岛去,解说员远远从岛另一头跑来。只记得她生得美,体态修长,言行伶俐,大方得体胜过了都市时尚女郎。散去时,站在门外目送很久,或许不全是礼仪,也是这岛上无边寂寞。

这地方是地图北面顶点,为了拉动旅游,盖了座机场,每年有一半的时候能运行,运行时每天有一趟航班起落,乐观估计,有个几百年就回本了。待到下雪之后,才像寒号鸟一样发现低估了扫雪支出,昂贵的扫雪机出动六次,全年毛收入就没了。只能求部队支援,去找职工,来得不全,因为拖欠工资,都出门打工去了。

“北京像国际都市的地方,是终于没人看你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看惯了看烦了。”人群虽然攒动推挤,但互不理睬,最困顿的和最显贵的,最风尚的和最守旧的,前几年引人围观的事儿,现在眼皮都不抬。偶尔,会有一两个忍受不住的,站到街头破口大骂,几乎全是撇着京腔,不知是否为旧主人的失落。还是没有看的。骂累了,低着头,背着手,往家走,自有二锅头和小碗干炸。

京城里,一忧是霾,笼盖黄河长江以北,无处遁逃。一喜自然是房价,新的炫富是显摆有几台空气净化器,会带出居住面积,乘六万,自己算。奶白色的街道轮廓里冲出来送快递和外卖的小伙儿们,都不戴口罩。不懂么?怎么会不懂,但勒上就喘不过气,耽误挣钱,也未必就有多大用。“年轻啊,身体好啊”,按单号出行的司机轻巧地说。

天津的河上有桥,桥上有人钓鱼,说是钓其实是用渔竿下网,人离水面很远,木渔竿远看像细电线杆,吊车一样放下去张直径六七米的圆网,用滑轮组控制。围观者比钓者多,可以买,多少钱这一网都归你,空的不算,有一条就收钱。天擦黑,把捕鱼设备勉强拴在自行车大梁上,前后都支出去挺老远,慢慢地沿坡往家出溜。

城内河道是游泳胜地。有片鹅卵石、上下水方便的地方是野泳者的码头。站定在桥上,除了看撒网,就是看桥下一团人来来回回地游泳,以及被下面仰泳的人看。过来一艘游船,远远地拉汽笛,桥上和水面上的人又都看那船。此地的特异是对玩儿这件事的庄重:戴着全套的潜水镜、脚蹼和手划子,以正规的自由泳姿势,在两条拥堵的马路中间游着。

天津有个可深可浅的词,曰找乐。指向他人,大概是捉弄,最好当事人始终茫然,更显得高超优越兼安全。指向自己,是遣有涯之生。暴雨里,大城市的排水全都不灵了,不灵就不灵吧,天津人演示了找乐:把皮划艇、摩托艇、长脖子天鹅船推进街面的水中嬉戏,难为他什么时候置办又是怎么弄过来的。我有七分诚意的赞美,而严肃的天津人,对此“不以为然”,说这是倒霉的毛病。

迄今为止,我还没遇到比天津“瓷房子”更可怕的建筑:楼体盘着不可胜数的石头蛇,顶着颗南北朝的石首,瓷器碎片拼成各种图案和英文字母,把光天化日拉进鬼域。说来也怪,单摆浮搁的工艺品,经排列组合,竟如此恐怖。我看一次,就诅咒一次这楼的主人,他在五大道上还有一处相似建筑。总觉得这人其实非常精明。

江南古刹,是著名神话的发生地,香火极旺,照锻炼出的经验,PM2.5应该是终年五六百往上,甚多僧众,入山门起,四大天王脚下,看守善缘簿的老和尚在低头扒拉着玩手机。每处佛殿洞窟,均有和尚看守,均在玩手机。有位小师傅很投入,时而匿笑,时而蹙眉,表情像陷入恋爱这诸苦之本。也不由得掏出手机,试图连本寺Wi-Fi,善了个哉的,有密码。不远处另一寺,和尚虽然也看手机,但看的是讲经说法的视频。

富庶地区的庙也先进,设计有全套VI,导览的吉祥物是个一休样的小和尚。山门左侧是素菜馆,豆腐包子不贵,右侧是国学沙龙,都支持扫二维码支付。进门去,公示下月法事,各位女施主听真:人工流产是杀业,胎儿已是人命,需超度和拜忏。定于下月某日某时,伍佰元一位,于某处登记。略感惊异,攒佛经时并无妇产科,但也实在是有理。

中山陵有许多不知名的湖,紫金山雨水流淌下在那里短暂汇聚。前几年都不曾有多少人去过,我会在湖边干脆坐上整个下午,在脑里无数次溺毙自己。后来,湖被开发,连成栈道,浓妆艳抹接客。湖把我的尸体藏进某个平行宇宙。北极阁附近有个公园里挂满了绳子,书画爱好者在不下雨时就把自己的书画挂在绳上,我一直不明白这些人是在等着画干,还是等着画被相中的人购买。他们就安分地坐着,好像从出生就长在那街边公园的一棵水杉。(抄录自@白一刀)

江浙古城的旧街巷里藏着些不甚显眼的园,小巷里转了多时,从小门进去,别有洞天,门票便宜,里面多数是街坊。有座沉穆厚拙的长榭,据懂古建筑的讲,是江南的魁首。附近老年人都只当它是个歇脚地方,端着杯,到柜台寻热水喝,终日对坐城市山林,彼此咕哝几句。游人见到,羡慕多端。当此际,人的际遇,园的运气,均不可捉摸。

苏州有好多狭窄的河。河上有桥,桥下有人熟练地运桶打水。桥上能看进沿河房舍人家。许多处改成了餐馆、会所、茶室、青年旅馆,了无生趣。还有家小发屋,四五个姑娘在里面吃饭,穿得很露很职业,原来清淡的眉眼上非要可惜地盖上浓妆。时间虽是入夜,可天还是深蓝的,没有生意。桌上摆小鱼一碗、青菜一碗,守着米饭半锅,都木然地嚼着,脸冲着咫尺外墨绿色、有淡淡臭气的水面。

【前腔】江阴江阳,北人不觉得有区别,搭趟公交车就过了几道长江,来到另一城市,擅长做的吃食不同罢了。当地人分得很清,哪里的人是哪里的,在经济政治上是什么位置。古城里的人夸耀古,三千年吴文化,新城说富,企业资产品牌,各自心中有综合实力排序。都很较真,相互攻讦得入情入理,我该怎么嘲讽你,你该怎么回敬我,都有范式,很有意思。

长江上并列的数架钢铁巨桥连缀成巨大庞杂的武汉,水系浩瀚,路上燥热。此地并非真是什么朋克城,那只是几间酒吧里一撮小青年鼓捣的玩意儿。这里的市井江湖并不朽烂,也懒得精致,人人都实话实说,不操闲心,自称为一点五线城市时,也没有多少夸耀意思,“还不是人太多了嘛”。连司机拒载也不打诳语,凝神片刻,平静地说:“太远了,不想克。”

福建某地,街坊中的小小庙宇贴出大红告示:“××宫理事会定于某月某日前往龙海白礁慈济祖宫、海沧青礁慈济祖宫进香讫火,早七点出发。五行旗大吹开路,舞龙,舞狮,西乐,电音三太子,腰鼓队,轮船汽车备齐。场面热烈,望信众相互转告。”使观者觉出活着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虽是不宽的海峡,也有莫测风浪。大小来往船只都拜妈祖,被笼统归为道教神。分红面粉面,还有黑面,岸上常常为了争夺游神路线引起械斗。民间借贷起诉到法院,有账目而无借据,法官飞起急智,说“被告你到庙里去上香,当着妈祖再说一次你没借过”。被告犹疑片刻,就当庭认账了。

巴黎战后,主妇们买正好重量一磅的《存在与虚无》当砝码。东南地下六合彩的庄家玩家,均用中华书局《康熙字典》作密码本,取其版本固定、近乎无差错,可以减少纠纷乃至殴斗。书局曾长期困惑于为何那边根本没几个人看古书却年年能卖数千册字典。

我旁观,出没于知名文艺景点的女文青常换装扮潮流,这二年,暗花布长裙换成背带裤,不变的是双肩包、墨镜和极大的草帽。最近流行黑体加粗的一字眉和楷体加粗的红唇,像戏台上的媒婆。有买的就有卖的,景点里为她们开了许多店,小情致很多。她们喜欢一家据说店主兼厨师是意大利海归的披萨店,什么时候能吃上,要看他什么时候高兴来,虽说随性而心有戚戚,可也冤饿冤饿的。

广州人对体内的虚火甚敏锐,到了一定的季节,每天到了一定的时候,或者干出吃火锅之类的事情,就四处找凉茶喝。他们说,瓶装的是饮料,要喝现熬倒进纸杯卖的,我喝过一口,登时两眼发黑,想起了许多久已忘怀的事,抱着树干呕了半天。加多宝和王老吉的混战,孰是孰非,搅动此城,大过年的,最大的一块LED上,得到红罐的那个正撑天拄地地叫骂,很想买杯凉茶送它祛火。

初秋草原风光充足,然而短暂,之后冬季漫长,所以要纵情欢聚。草原快要没有了,游牧在更早时就逐渐绝迹。满洲里一带曾归黑龙江管辖,至今,大兴安岭以西也由其代管。蒙古人说,背着猎枪去草原上,除了鹰,射到什么都不怪罪,只要帐篷上不挂红布,进去就是了。等到“草原旅游”的时候,这些说法就只是种说法而已。

小块的草原都搞“旅游”,骑几圈瘦马,到水泥砌的蒙古包里喝酒。上来整个牛头,先蒸后熏烧,自己切割。全羊是类似烤鸭一样的标准化作业,不知道在哪儿烤的。进来几个穿民族服装的服务员,没精打采地唱,要每人都喝两角勾兑烈酒,一角三两,一角二两。脖子上挂一条劣质哈达,发餐巾纸一样。

草地上尚白色。白灾是指白毛风,对应无雪干旱的黑灾。白灾笼盖,找不到避风处,羊群就会被吹进莫辨方向的雪野。好在有了通消息的群:“乌兰泡后面的172.173公路上有二三百只羊,谁丢的,赶紧赶回去吧。”“杭乌拉萨如拉嘎查傲敦格日乐家今天丢了八百多羊,中午一点多时候。有人捡到来个电话吧,谢谢。”牧户们似紧张焦急又不慌不忙,年年如此,总是要来,总会过去。

澳门沿海赌场聚集处,光怪陆离,竭力制造幻象,像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本地人不爱谈赌业,喜欢说大赛车,自己玩的改装车,不是香港那头的锃亮。在自己的区域里饮食起居,和那个赌客出入的澳门类似舞台的前后台。博物馆淳朴地介绍风土人情、容闳和《盛世危言》,连带葡人的油腻饮食,于赌业也只设了个小小柜台,仅言及旧事,虽说何鸿燊博士在世即化作一条大马路,就躺在不远处。

电视台有档节目,专讲赌博业,衣着朴素的女主播一本正经地播报职业赌手的竞技,另两位赌手讲解奥运赛事似的解说大赌场的商业竞争。赌船开进公海后,每注都上百万,以胡乱纵肉欲为余兴。也报道赌博网站的老板,就是网上乱弹小广告的那种,人在南亚遥控遍布大陆的下线,已经受到了当地传唤,正道貌岸然地和主持人连线分辩自己的无辜。

赌场外,常见中年土棍搂着俗艳女人,后面尾随着个夹皮包的跟班,虚张声势地走,仿佛刚刚征服了此地,仿佛回到了北方。豪客们由停在门前的黑轿车直接送进小厅,在赌场眼里,这些土棍不入流。葡京附近的几条街上最多,他们似乎喜欢这里,新葡京占了热闹地段,极丑,像个鎏金的疖子,据说这造型能克制对手盘的财运,前厅里金玉满堂,尽情粗俗,也许正为了吸引类聚。

赌场里的人,不大投入的在喧哗嬉笑,前后左右乱看,夸耀刚刚赢到手或输掉的数字;投入的,面相执着狰狞,举止傲慢做作,似乎在做很荣耀的事业。赌场里氧气充足,故意隐去了昼夜时间,女人们忘了补妆,脸色像涂了一层油的橡皮,已无性别和美丑区分,都褪出本相,剩下木然贪婪。

【前腔】我想到个词叫“变容”,神变容以示在地上时不真实,人到这里也变容,像刚死过一场,只剩了赤条条的皮肉,仿佛以前活得不真实,难怪赌场视他们如猪如羊。《暗花》是一九九八年拍的,那个暗中操控一切的阴险老者是谁?使本土的打手和恶棍一下子发觉自己原来如此不专业,吹弹可破。

西安西北一线陵多,路远,不爱历史的人觉得无甚可看,景区里的乞讨者、野导游都是附近山民,像猎人,眼神坚定寂寞,遇到个游客就死死跟着。有个老太太,嘴里只说“帮帮忙,帮帮忙嘛”,游客也死性,宁可败坏兴头也不掏钱,一直被老太太从山脚撵到没有路的险峰,趴在石头上恐惧地看着老太太比自己腿脚利索,马上就到跟前了,觉得身处恐怖电影。

兵马俑的参观有若干等级,在外部长廊下层,有一道更近距离的平台,特殊一点儿的访客,可以被领下去。更高规格的,比如克林顿夫妇,可以下到坑底。有位日本盲人女游客,因为特别想要感受一下兵马俑,能戴上手套抚摸陶俑,传为美谈。也不必追问中国的盲人行不行,你见过几个中国盲人能旅游的?非问不可的话,应该是不行吧。

那个西部重镇与全国所有大城一样,长年是工地,一片片巨型大楼,气魄吓人。当地人说,清洁工大多是周边那几县的,看他们的习惯就知道:喜欢扫完街道,搞一块木头,在背风处当街点着了烤火。其实天还不冷。在金色幕墙玻璃下面,三两个人,在普拉达或爱马仕的大招牌下,专心地盯着微暗的火苗,安静地搓着手。

鄂尔多斯辗转反侧,刚刚在横财的惊喜中打了个盹,便又在破产的恐惧里醒转来。凭什么片刻前还牢不可破的浮财不动产竟然全成了债务?全国的二手车贩子来了,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检验塑料膜还没有撕掉的豪华汽车。大热天也系着领带,南腔北调的人也来了,提着一大箱现金:这个楼盘项目,两百万就算我们的了,勉强够你跑路用。赶紧想,旁边那家也卖呢。

迈进西南某省的一座城,像迈进了三十年前。建筑和交通全无规划,人力便宜得像开玩笑,除了贩毒杀人,许多违法行为都当路完成,行人看都不看。他们穿着式样陈旧的衣服,目光凝滞戒备,从不微笑。先我到来的人说:这里生活很难,有钱人都走了,剩下的人没有什么想笑的事情。怀恋旧日的人或许该来看看,能修正记忆,愈合癔想。

他到边远的民族县份去,觉得事事新奇。他不担心那些矛盾,他想那些人总不比汉人难相处,要的不过是诚实而已,和做生意最后的原则一样。果然,头人(他不知道该叫什么)很快喜欢上了他,说“你没事儿去我家吧”,别人说“这不是你们的客气话,这是隆重的邀请”,他就去了。头人很富,但家里简单寒酸,因为心里有佛爷,不喜欢长物。

这里是农业县,没有一点儿工业,且不大长粮食,只有放牧。放牧的方式在中原闻所未闻,接完羔,把牛犊打上记号,过一阵就赶进密林子里,再不管了。到了长成的时候,男人们懒洋洋地进山,山里一群群膘肥体壮的野牛,有一小半找不回来,能找回来的也就够了,差不多的人家总有二十来头。

在那里住招待所,县里汉人少,多数是干部。粮食是自己随车拉去的。蔬菜罕见,只有回民饭馆有,要四盘,都是拉条子浇头的味儿,问是不是一锅出来再分开的,板着脸回答说不是。羊肉极鲜美,无膻气,当地吃法是生的下锅,半生的出锅。他按照老家的做法炒给他们吃,他们也说好吃,点过头之后,没人打算学。

他们的牛羊没数,孩子也近乎没数。村落口,牛粪堆边儿上,成群的孩子,小的还在地上爬。爬着爬着就长大了,就可以爬到树上,爬到姑娘的背上。女孩儿多数要在家里生个孩子才好出嫁,这是初民习俗,合乎种族要求。这些孩子有的养在娘家,有的卖出去,联系族人即可,手续好说。他就极想领一个回来,那里的男人相貌英挺。

当年拉萨很少有出租车,都是三轮。藏族车夫在车把上挂只盛零钱的箱子,用响亮的口哨驱赶行人,单手扶把,悠闲地和熟人打招呼,有时干脆踩上刹车,滔滔不绝地聊起来,回头冲乘客很甜地挤下眼睛。其中不少黝黑英俊的长发后生,让内地女孩儿迷得不行。付过钱,被叫住,伸过来只巴掌。“不是讲好三块么?”“不不不,这是:再、见。”他收起欢笑,困惑地低头看手掌。

车夫里还是汉民多,多半是四川人。有个河南人,去过我们那儿,清楚地记得许多地名,还去过广东、上海、浙江,最喜欢广东,地方好赚钱多。“那怎么跑到拉萨来了?”“我弟弟在这里当兵。我要陪我弟弟。”说到这里来,半个月身体就习惯了,地方小,几天就能记熟,不过,要让本地人几分。指着一片山说:“看,那里下雪了。”雪从山顶滚到山腰,腾起一片白雾。

布达拉宫是让内地人惊讶的。游客从后山上,藏族人从前山上。相遇时侧身错开。一个小宫室里供奉着著名的佛像,藏族保安站在暗处。南方旅行团闪完了闪光灯,笑闹着推挤着往下一个景点后,他摘下大檐帽,走上近前,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大声唱诵起来,身上的制服和板带没有丝毫别扭之感。

大昭寺是朝觐终点,朝圣者围着牛皮裙、手上扣着木板,拉着行李辎重,千百里外几步一拜而来。十几年前,寺前集市上已经都是工艺品和假货,马原则声称曾在此买到过白虎皮。门票是半张光盘,游人“攻略”是如何拍摄磕长头的人群和逃票。寺内大殿前还有条转经道,游人如果误入,会被白昼里举着灯的人推出来。

藏人在街边围着一只暖瓶边喝边聊,女人孩子爱喝甜茶。机场里,两个老妇人送一个应该是去学舞蹈或唱歌的女孩,她们带着一塑料桶青稞酒,一暖瓶茶和几条哈达,在候机厅里旁若无人地举行起送别仪式来,轮流在彼此耳边快速地说着话,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横竖流淌,一地都是淡褐色的茶,湿漉漉的。

十多年前,在成都往拉萨的飞机上,邻座男青年戴着宽檐迷彩的帆布帽子,没错,全程都没有摘下来擦汗;穿着全套的户外装备,鞋是很厚的防水靴,咔嚓一声就能踩断我的脚趾,吓得我始终没敢笑出声。他一直捧着本徒步进藏攻略,紧张地来回翻看,偶尔忧虑地咂一口空姐递过去的果汁儿。

【前腔】户外界追逐家什妙。我见过个男人因为觉得塑胶跑道新鲜,把皮包往腋下一夹,穿着西服裤跑了五六十圈。在座以凶险闻名的山上,有个南方女人踩半高跟鞋,哇啦哇啦地聊着大天,超过了许多全套装备、龇牙咧嘴拄着登山杖的人。江浙生意人为做买卖,徒步穿行进藏公路,说“阳光挺足的,路况嘛蛮好”,不知道把那路形容得艰险非凡,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意义重大。

【馀文】远处的事物最能抚慰漫长无聊的黑夜。先前的故事形式,都是沿着条道路展开,作用于人时,要把外部的经历和信息转化为内部体验,或留恋,或自豪,或侥幸,各呈饱经风霜之态。其实,活着的每天都有生命危险,谁知道对面那辆车里是不是坐着个疯子,刹车会不会突然失灵?但交通事故过于乏味,终归只是不幸。如今的城乡均大同小异,但每条街巷,又都藏有怪诞崎岖的精神历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