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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言道:写尽天下美食,写尽人间世情》橘红糕海棠糕脂油糕黄松糕桂花白糖条糕薄荷糕蜂糕糖年糕水磨年糕扁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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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有种吃食,“橘红糕”。它的色泽更美,质地乳白,隐隐粉红、朱砂与橙红的肌理,一块一块,大小如大拇指肚,怕它粘连,就裹上面粉,面粉受热受潮后,仿佛渍了进去,又给橘红糕凭添茫茫雾霭。

橘红糕的味道微酸细甜,稍带药气。

祖母说:“橘红糕消食。”

与祖母同吃橘红糕的情景,我已不记得了。儿时,我躺在热被窝里吃酥糖,三九天气,吃得床单上都是沙沙碎屑,睡不舒服,就钻到祖母被窝里,祖母也在吃酥糖。床底下放只小甏,装着吃食,我半夜醒来,就要吃东西,祖母一欠身,把小甏从床底拖出,那声音又刺耳,又让我馋涎欲滴。现在想起,还是很馋。我儿子也有这毛病,有时我烦他,他就说:“没道理,你小时候能吃,我就吃不得!”老太太把我儿时的秘密全告诉她的曾孙了。

甏底散些生石灰块,隔一层报纸,再把吃食放进去。江南阴湿,这样可以防潮。

我青年时代夜里读书,如果冬天,会早早上床,放一纸袋橘红糕在枕边,看几行,吃一块,一本书才看小半,一纸袋橘红糕已经吃完。牙齿就是这么坏的。

南糕北饼,这是我的杜撰。

在我印象里,南方糕的品种多,北方饼的品种多。为了支持这个杜撰,我还振振有词。糕大多是蒸出来的,蒸糕用水,南方就比北方便利。北方扬长避短,发展制饼工艺,饼大多烘烤,北方柴禾多。地理决定饮食。这个印象,是我从西北回到苏州后得出的,有很大局限性,所以说是杜撰。

苏州的糕点中,有种糕不蒸,也是烘烤出来的,叫“海棠糕”。这名字很艳丽,因为糕的形状像一朵海棠花。炉火通红,大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燃高烛照红妆”的诗情画意。古人常惜海棠少香,而海棠糕的香气浓得很呢。还有热气。

过去苏州人吃早饭,觉得享受的是买一块脂油糕(也有叫“猪油糕”的),夹在芝麻大饼里。也就是芝麻烧饼。南糕北饼,苏州人通达得很,早就南北对话。但这不是普通人家所能经常消费的。一块脂油糕五分钱,而当时,一碗阳春面只要三分钱,两分半钱可以买一副大饼油条。

我爱吃的,却是两种便宜货,一种“黄松糕”,也有叫“黄沙糕”的,米粒不均,吃在嘴里粗粗糙糙,最能传“粗糙”神韵(这两字都有米),好久没看到了;一种“桂花白糖条糕”,仿佛一根白玉棍子,手感很好,口感也很好。

有种蜂糕,巴掌大小,饭碗那样高,糕面嵌一粒红枣,洒几许红绿丝,糕色淡黄,有些酸气,掰开后,真像蜂窝。这种吃食约定俗成,早晨是没人会吃的,通常在下午吃一点,似乎可以称呼“下午点心”,但也没有人这么称呼。吃块蜂糕,夜饭即使要等到月亮上山后开吃,也不心慌。

大雪飘飘,吃水磨年糕,用雪菜炒,用菠菜炒,加些肉丝,一直吃到开春。我是炒年糕高手,这个时节若来朋友蹭饭,我就炒年糕给他们吃,又好吃,又省钱,又不失面子。为了钱与面子,我能把年糕炒得打他们耳光都不放下。苏州土话,说一样东西美味,就讲“打耳光不放”;说一样东西鲜,就讲“眉毛都掉了”;说一样东西咸,就讲“裤脚管扎扎紧”。这些土话还颇有些南蛮遗意。

早已消失的是扁豆糕,只听老人说起过,我没有这个口福。想象它是淡紫色的,犹如压在箱底一件淡紫色旗袍,一件淡紫色旗袍的淡紫色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