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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进化论》爱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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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丝特与威廉的抚养方式上,拉比和柯尔斯滕首要考虑的——绝对高于其他一切——是仁善祥和。通过身边无处不在的各种案例,他们相信,爱一旦缺失,颓废、怨恨、耻辱、毒瘾、自信心匮乏、无能便会联手,变得牢不可破。在拉比和柯尔斯滕看来,如果后天教养不足,或父母孤僻跋扈、不可信任、令人生畏,孩子的人生绝无可能完整。他们坚持认为,只有体验过被父母无限重视的美好感受,人们方能坚不可摧地应对俗世的重重纷扰。

因而,他们努力温柔而细腻地回答每一个问题,让拥抱无处不在;晚上会读着长长的故事,黎明即起床陪玩;孩子们犯错时,不作深究,淘气时,易于原谅,也允许他们的玩具散落在客厅的地毯上,当晚不作整理。

他俩对于父母之慈的力量深信不疑,这在埃丝特和威廉刚出生时,表现得尤为明显,特别是当孤弱无助的他们在小床上最终入睡、轻轻的呼吸声平稳地传过来、漂亮的手指抓着他们最喜欢的毯子时。

然而,当两个孩子都满了五岁之后,更复杂更烦恼的现实到来了:拉比和柯尔斯滕惊讶地发现,他们必须得仁慈有度了。

二月一个下雨的周末,拉比给威廉买了一架橙色的遥控直升机。这是父子俩几周前在网上看到的,之后它便几乎成了他俩之间惟一的话题。最终,即便没有购买的理由——或生日在即,或有好成绩要奖励,拉比还是让步了。这飞机本该让他们开心好一阵子,可才过六分钟,当玩具飞机在拉比的操控下飞过餐桌时,转向系统出了故障,飞机撞到冰箱上,后桨叶被撞成了碎片。这责任本该全在生产厂商,可遗憾的是,此刻他们并不在厨房,于是,拉比立刻成为了孩子发泄极度失望的出气筒——这并不是第一次。

“你干什么了?”威廉大叫道,这一刻,他的天真可爱荡然无存。

“没干什么。”拉比回答说,“飞机只是失控了。”

“不对,是你动了什么。你现在得把它修好。”

“我当然乐意修。可是它结构很复杂,我们得等到周一联络商店。”

“爸爸!”现在已经是尖叫了。

“宝贝,我知道你肯定失望,可是……”

“都怪你!”

紧接着,便是稀里哗啦的眼泪。然后,威廉开始踢这个不称职的飞行员的小腿。他的行为自然是很可怕,也有点令人意外(爸爸原本是一番好意!);但和其他一些案例一样,它也代表着对父亲拉比有悖常情的敬意,人们与他人相处时,只有感受到相当的安全感,才会如此放肆。极度祥和的背景气氛是孩子发怒的前提。拉比自己幼时与父亲相处,从未淘气而难以对付,可同样,他也从未感受到父亲如此的爱。这些年来,他与柯尔斯滕给予孩子的担当之辞——“我会永远支持你”“你可以把任何感受都告诉我们”——已是收益颇丰:他们助长着威廉和他姐姐把懊恼与失望狂风骤雨一般地发泄给两个挚爱他们的人;对此,他们早有暗示:自己能够并且乐意承担后果。

借由孩子的愤怒,拉比和柯尔斯滕有机会关注到,在岁月长河中,他们的克制力与耐心不知不觉增长了许多。他们温和的性情得益于数十年来形形色色的失望;其间,仿佛峡谷经由流水冲雕一般,他们更富耐心的思维,也得以由许许多多的磨难刻凿而成。当拉比把书写纸弄脏时,他决计不会发火——因为他经历过失业,经历过丧母,经历过其他许多艰难。

对称职的父母而言,一个巨大而异常复杂的要求便是:没完没了地传递坏消息。称职的父母必然需要保护孩子的长远利益,因为天性使然,孩子对此自然全无能力展望,更别说愉快赞同。出于爱,父母必须要求自己规范孩子刷牙、完成家庭作业、整理房间、准时上床、电脑使用有度;出于爱,他们必须扮演惹人厌烦的角色,在欢乐刚刚启幕时,便令人憎恶又恼怒地提出不被待见的话题。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隐形的、充满的爱的行为,会令称职的父母最终成为强烈愤恨的不二目标。

不论信息多么逆耳,拉比和柯尔斯滕总是要求自己柔和地表述:“再玩五分钟,游戏时间就结束,好吗?”“埃丝特公主该洗澡了。”“你一定很恼火,但我们不能因为别人不赞同就打人,记住了吗?”

他们希望借力于哄劝,最关键点在于绝不可借由武力将结论强加于孩子,或者利用基本的心理武器,譬如提醒对方,自己更年长、体强、富裕,所以可以控制遥控器或拥有手提电脑。

“因为我是你母亲”“因为你父亲这么说”:这种至亲头衔,曾经要求着孩子顺从。仁慈的时代已经改造了它们的内涵,于是如今母亲和父亲只是“帮我把它变得更好的人”或“我有可能听取其建议的人——如果我认为其言之在理”。

不幸的是,对于有些状况,哄劝却毫无作用——譬如,当埃丝特开始取笑威廉的身体时,母亲温和的提醒便被充耳不闻。他的小弟弟是一根“丑陋的香肠”,埃丝特总在家里这么大喊;后来,更过分的是,她在学校跟一帮女同学也这么嘀咕。

父母尽力委婉地解释,她的嘲弄是一种羞辱,可能会令他长大后与女性交往有障碍。但这番言辞在他姐姐看来,必然怪异荒唐。她回复说,是他们不了解实情,威廉的双腿之间真有一截丑陋的香肠,所以大家才在学校取笑他。

对九岁的孩子而言,尚不能领悟父母(在事后,还带着笑容)警告的本质,这不是她的过错。然而,当埃丝特被严厉要求收手时,她却指责他们干涉她的生活,并在小纸片上写着快乐破坏者,然后把它们当面包屑一样,撒在屋子四处,这着实令人头疼。

争论,最终引爆了拉比与这个恼怒的小人之间的吼叫大赛,这小人也只是因为脑袋里尚缺失某种特别的神经联结,从而无法领会此事的利害关系。

“因为我要求你这样,”拉比说,“因为你才九岁,我比你大得多,懂得比你多——我不会整天站在这里和你争论这件事。”

“这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就要大喊大叫。”埃丝特威胁说。

“不准再这样,小姐。你上楼去自己房间待着,等准备好了再下来一起吃晚饭,举止文明点,让我看到你斯文有礼。”

拉比一向都天然规避任何冲突,他能对无比疼爱的人讲出这番毫无怜惜的话,倒确实罕见。

父母意在节约孩子的时间,意在传递需要艰巨而漫长的经验积累方可获得的见解。然而,人类的进步总被一种对于现成结论的先天性对抗所阻挠。我们天生乐于重新探索人类已经历的所有荒唐、愚蠢,这令我们裹足不前,将生命太多地浪费在发掘已被他人苦心记述的广泛事实之上。

对于养儿法则,浪漫主义素来秉持怀疑立场,将它们视作一面虚假伪善的旗帜,毫无必要地施加于孩子可爱善良的本性。然而,在与鲜活的幼小生命更亲密接触之后,我们则可能渐渐改变想法,认识到礼貌确实是一道铜墙铁壁,阻止着事物迈向野蛮的、永恒的危险。礼貌并非必然是冷酷而残暴的手段,它只是一种教育方式,让人们将自己的点滴兽性封锁在内心,这样晚餐便不必陷入混乱局面。

有时,拉比会纳闷,为人父母这艰巨的重任,最终会有怎样的归宿——接孩子放学、陪他们说话、哄劝他们、与他们讲道理,所有这些时间,意义何在?起初,他天真而自私地希望,这是他和柯尔斯滕在提升自己。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实际是帮助两个生命安身立命,这是天然的使命,挑战重重;他们会令他频繁遭遇挫折,一再困惑,他的兴趣点也已远超自己的想象,被迫不断拓展到陌生的领域——偶尔也有美好的体验:滑冰、电视情景喜剧、粉色礼服、太空探索以及哈茨球队[1]在苏格兰足球联赛中的排名。

孩子们的学校位于家附近的一栋小巧舒适的建筑里;远远看着那些父母把他们的宝贝们放下车时,拉比不禁思索着,对于一代人安放于另一代人窄窄肩头的期许,生活给予的回报从来都不慷慨丰厚;即便一首关于渡鸦的优美的诗朗诵便可赢得一颗金星、一阵掌声,但光辉的命运却无法轻易获赠;陷阱太多,太易诱人入坑。

有时,当掀去“父亲”那层情感的保护纱,拉比会意识到,自己黄金时代的极大部分时光都贡献给了这两个生命。若抛却这骨肉亲情,在他眼中,他们多半也只是极庸常之人,稀疏平凡到三十年后,在某个酒吧偶遇时,他甚至不屑与他们对话。这一番领悟,令人不堪承受!

不论父母面对陌生人时如何谦逊克制、淡化野心,但在养育孩子上——至少新生伊始——却是剑指完美,意在创造卓尔不群的典范,而非凡夫俗子。尽管统计学已有答案,但庸才从来不是初始的培育目标;为了养儿成人,父母的牺牲实在巨大。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威廉和一个朋友在户外踢球,埃丝特在家里组装一块电路板,那是她几个月前得到的一份生日礼物。她让拉比在一边做帮手。这会儿,他们正依照安装手册,把灯泡和小马达接上线,当整个系统搭建好,他们欢欣不已。拉比想跟女儿说,她未来会成为了不起的电子工程师。他执着地幻想女儿长大成人后,该务实时会脚踏实地,该敏感时会激情洋溢(这是他最中意的女性的范本)。埃丝特喜欢受人关注。她渴望着有一些难得的时刻:威廉不在身边,她是爸爸的焦点。他叫她小闺蜜;她坐在他膝盖上,如果那天他没剃须,她会抱怨说他的皮肤感觉很奇怪很粗糙。他会把她头发捋到脑后,不停吻她额头。柯尔斯滕会在屋子那头端详着他们。埃丝特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她非常严肃地对父母说:“我希望妈妈死掉,这样我就可以嫁给爸爸了。”柯尔斯滕理解她。她自己或许也期待有一个和蔼可靠的父亲,能依偎搂抱,一起搭建电路,外人不得打扰。她知道在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眼中,拉比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儿。他乐于坐在地板上,陪埃丝特玩洋娃娃,他带她去攀岩,给她买裙子,陪她骑自行车,跟她讲述那些建造过苏格兰隧道和大桥的杰出工程师们的故事。

然而,这种父女关系也让柯尔斯滕对女儿的未来略有一点担忧,她不知其他男人该如何才有如此标准的温柔和聚焦——是否单凭他们没有给予她曾与父亲共享过的那种亲密关系,小闺女便会将一众候选人拒之门外。然而,令柯尔斯滕尤为不快的是拉比的情感表现,她当然明白,他展现给女儿的慈爱,是来自“父亲”而非“丈夫”的角色。她很多次体验到,一旦孩子不在面前,他俩独处的时候,他的语气就会剧变。他在不知不觉间给埃丝特植入一种印象:男人可以如此完美地对待女人——尽管真实的拉比丝毫不能折射这种完美。于是日后,埃丝特也许便会质问一个自私严厉、心不在焉的男人,为何达不到她父亲的境界,她并不知情的是,他与拉比——她当年未曾见证过的版本,实际毫无二致。

在如此情形之下,有所裨益的倒也许是爱而有度。双亲(天下父母)纵使全力,仍不免频繁惹得孩子大怒,而在众多保持距离的方式中,彻然的冷酷、恐怖和残忍只是最基础的手段。另一个尤为有效的策略则包括过于保护、过分参与和过度亲昵,它们是神经质行为的三重奏,拉比和柯尔斯滕对此再熟悉不过。在贝鲁特长大的拉比总操心埃丝特和威廉过马路时的安全,他追求的亲密无间,可能已到令人烦恼的程度:频繁探问他们一天过得怎样;认为他们实际更体弱,总想他们多添衣物——埃丝特不止一次怒斥他“别管我”,也并非毫无道理。

同样,拥有柯尔斯滕这样的母亲,也并不轻松。它意味着他们需要做许多额外的拼写测试,被督促学习好几种乐器,还总被唠叨要吃健康的食物。考虑到当年的中学班级里,只有她上了大学,如今是极少数不靠救济金生活的人之一,她的这一系列举措便毫不为奇了。

有时候,拉比也怜悯孩子们不得不与父母周旋。他理解他们的抱怨,理解他们的愤恨:父母手握操控大权,阅历丰富于他们三十余年,且每日清晨在厨房唠叨不停。他自身要应付的烦心事已够多,所以对于偶有麻烦的孩子们,无法给予太多同情。他同样知道,他们的恼怒也自有其重要作用:它确保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家而去。

如果父母一味仁善无边,人类便会迟滞不前,坐等油尽灯枯。物种的延绵取决于子嗣再不堪忍受父辈,转投滚滚红尘,希冀探寻更可人意的爱与活力。

舒适惬意时,一家人会挤在那张大床上,氛围宽容,心情大好;拉比明白,基于最为天然的方式——青春期的愤怒——催生的自然法则,就在不远的将来,这一切将成落幕往事。家族的世代传承取决于长者耗尽年轻一代的耐心。如果再历时半个世纪,他们四人依然愿意四肢缠绕,瘫躺在这里,那就该是一场悲剧。为了获得抽身离家的动力,埃丝特和威廉最终必须开始感受到他与柯尔斯滕的荒诞、无聊、老套。

最近,他们的女儿已扛起大旗,抵制父母制定的规则。她刚刚进入青春期,开始反感父亲的着装、口音和他烧菜的口味;对于母亲要求读好的文学作品,回以白眼;认为母亲习惯把柠檬切成两半储存在冰箱,而不是随手把未用完的丢弃,着实可笑。埃丝特个头渐高,身体渐壮,对于父母的行为和习惯也开始渐怒。威廉还年幼,尚不会对父母眼神刻薄。如此看来,大自然对于孩童算得上是心慈手软,只有年长到可以逃离父母时,才令他们开始敏感于先辈的种种缺憾。

为了让这种分离顺其自然,拉比和柯尔斯滕知道自己不能太严厉、过于冷漠或令人生畏。他们明白,琢磨不透、面目可怕或陪伴孩子过少的父母非常容易让孩子感到不安,这类父母比积极响应、性情稳定的家长更能把孩子牢牢地拴在身边。拉比和柯尔斯滕并不想成为以自我为中心、情绪易变的那类人,从而令孩子终身都无法摆脱困扰。他们努力保持自然可亲,有时甚至显得格外憨傻,他们希望自己具备足够的亲和力,使埃丝特和威廉届时可以利索地把他们放在一边,开始自己的人生。他们暗暗认为,他们的爱被孩子们认为是理所当然,可能是对他们爱的品质最好的赞歌。


[1]中洛锡安哈茨足球俱乐部,简称哈茨,是一家苏格兰足球俱乐部,苏格兰足球超级联赛球队之一,为爱丁堡市两支苏超俱乐部之一(另一支为希伯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