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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的尘埃》我的女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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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蕴

在一个明朗的秋天的下午,我拿了一封学校人事室给我的介绍信去见我的新上司。这儿是一个伟大的法科图书馆,里面布置得金碧辉煌。在这人影散乱但是却寂静无声的大厦内,我被我的新上司和蔼地接见了。这个新上司是个碧眼金发、风韵犹存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格雷小姐。

她的态度轻松活泼,有着美国女人的一般优点。一见之下,我便衷心自庆,因为我这一次碰到了一个可爱的上司。她看过了我的介绍信,微笑地问我说:“你的名字是怎样发音的?”我反复地说了几遍,她也牙牙学语地说了几遍,可是她总说不好,她皱了皱眉头。

“你就叫我汤姆好吧!格雷小姐。”我急中生智取了个洋名字。她听了大为高兴。于是从这时起,我就是我上司的“汤姆”了。

她告诉我这机关很大。她的上面还有两层上司。不过他们管不着我,因为我是直属于她的。在这简短的小谈话告一结束之后,她说:“汤姆那我们就开始工作吧——你有一个半小时的见习机会。”于是她拿给我一件工作服,要我立刻穿上,又给我笔记簿一本、铅笔一支……她开始带我去见习。

她先给我介绍认识一个眉毛有寸把长的老头子,那是大上司,比她高两级。再介绍我去见一个白脸大汉的二上司,那是她顶头上司。然后她又给我介绍一些迪克、玛丽、拜耳、约翰……我都一一握手,说了声:“好不好?”

其后她便带我到那广阔的读书室,室内有百来个准律师在埋头读判例。她于是慢蹬高跟,小心翼翼地对我附耳私语,要我把我所听到的所看到的都一一记入笔记簿。这笔记簿将来就是我的随身法宝。她说要等到我能一一“背诵”她所告诉我的话,那这法宝就可以不要了。

于是她开始解释,我也就开始笔记。她口若悬河,我也走笔如飞;从读书室的东端西端到阁楼的楼上楼下都一一交代过;从地方巡回法院的审判录到最高法院的判例;从亚拉巴马律师公会的档案到怀俄明州的刑庭报告,四十八州一处也没有被轻松地放过。

读书室既竟,她又带我下书库。这书库共有四层,灯光明灭像一艘潜入海底的潜水艇。里面钢架纵横,书籍如山,一人下去,不当心便迷了出路。这儿她也照样逐层详加解释,手划口述如数家珍。什么X教授发明的编号、Y教授发明的分类法,都要我一一分门详细记下。每一层有几十种不同的书号,和躲在书背后捉摸不到的电灯开关都要一一地记入心房。然后她又带我到所谓东厢房、西厢房、AA室、珍藏库、大阁楼、小阁楼、二号阅览室、教授研究室……深堂邃奥,好不炫煞人也么哥!

她说得口干舌燥,我也记得举手无力、耳鸣目眩。我不能再记了,因为再记下去,我的小笔记簿便可以出版成目录学大辞典,装在荷包内也无法清查,但她坚持非记下去不可,所以她仍然不断地做疲劳解释,我不得已只好在我的笔记簿上信手画了些名山大川。

“汤姆,记下了没有?”说着她拿过我的笔记簿翻了翻,又看了看我。

“……哦……哦……”我未及作答。

“你用你自己祖国文字记来是要容易记忆些。”她很肯定地代我解释了她所要知道的问题,使我放下了一颗紧张的心。

她也喘了口气,我看她也疲劳不堪了。于是她一手撑在书架上支持了半个身子又同我谈了些她那在中国传过教的朋友们的故事。未及说到“且听下回分解”的时候,她忽然又紧张地看了一下腕表。

“汤姆!”她忽然注视着我,“我们已解释了两个半钟头了。”

“是的,格雷小姐,”我说,“我也感觉我已经学习得很够了。”

“你还可在书库内自行研究三十分钟,然后上去,我有事要你做。”我自然是唯唯听命了。于是她开了电梯,独自上去了。

留在书库内的我,于是开始“自行研究”。苍天!这儿是个拿铁架子摆成的八阵图。上面堆满了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教我从何自行研究起!翻了翻随身法宝,那密密麻麻的无字天书也帮助不了我。我彳亍上下莫知所适。偶尔看见一两个穿了工作服的迪克、拜耳者流,手拿连环画报悠闲地从我身边走过同我打了个“哈啰!”。

在我自行研究到第三十分钟的最后一秒时,忽然书库内铃声大作,接着便是个尖锐的女人声音“汤……姆”自传话器中传出。我知道这是呼唤我的懿旨,于是急忙找电梯,可是这个八阵图使我愈急愈找不着。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铃声。

“汤……姆!你在什么地方?”仍然是那个尖锐女人的声音。

“格雷小姐……”我忙跑到传话器前大声地回答她:“汤姆在这儿……”说着我又去找电梯门。好容易找到了,我忙揿了揿电钮,可是那老不死的电梯却偏偏地姗姗来迟。那儿又是紧张的铃声和那尖锐女人的嘶声连成一片。好容易电梯来了,我开门按钮,匆忙地跑上去,真惶惶如丧家之犬。

这一次她不是那样和蔼了。在打字机后面的我上司的面孔是那样森严。那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使我想到她不是个母夜叉也是只粉面虎。

“汤姆!”她严厉地询问着我,“刚才为什么迟迟不上来?”

“格雷小姐,我未找着电梯呀!”

“电梯还找不着,那你将来还找得着书吗……”她双眉紧锁,说得理直气壮。“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T号码的书在什么地方?”

“一楼!”我说。

“F呢?”

“二楼?”

“这太容易了。”她说,“但是Adr.呢?”

“……三楼……”我迟疑了一下。

“不在!”她果决地否定了。

“四楼!”我再冒险一次!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东厢房?……哦!西厢房!”

“……”她杏眼团圆地狠狠地注视着我,但是仍然摇摇头。

“……哦!AA室……不,是珍藏库……是第二阅览室……”我一股脑把地理上的名词都说尽了。

“不许猜!”她严厉地说,“……有三十分钟功夫至少应该把所有书号记住,汤姆!”她又抬起头看着门头上的大钟,“你在书库内已不只三十分钟了……Adr.在什么地方?”

“格雷小姐,我着实忘记了。”我凄凉地说。

“我告诉你!”她摆出了专家的派头来对我说,“Adr.是在二楼之内、珍藏库之外、小阁楼的正下方、四十八号书架有电灯开关的那一端前面十码的地方,靠西边墙上的书架上……记住!下次不要再错了!”我唯唯听命之余不觉抽了口冷气,我想洋孩子们,真是人种优秀!

说着她收拾了打字机旁的碎纸,领导着我再去做一些我分内应做的新工作,结束了我紧张的第一天。

格雷小姐非常重视“虏廷”(routine)工作。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如不相信,格雷小姐会把手向她身后一指,那儿是块大布告牌。所有我们应做的“虏廷”工作皆密密麻麻地贴在上面。

她是个笔头甚勤的作家,所以布告牌上也日有新作出现。洋洋大文足抵你每天所读的《纽约时报》。任何一天你如忘了读这篇巨著,那你便被视为怠工。因为读布告也是我们的“虏廷”工作之一。

一次有一本书给一个失去了权利的读者借去了。格雷小姐着了慌。她按铃行令把她所有的部属都叫到她的打字机前。然后她自己转过身去在她的布告牌上找了十来分钟,最后她算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分明地写着:“对格麦莱特·卢森堡·萧浪特君无服务!”这书签上的名字,显然签的是这位曾犯了久假不归的大法的萧君。我们忽略了手令责有攸关,被痛斥一顿。

在大家相顾而退后,她却独自把我留下,和蔼地告诉我说:“汤姆,这一次我原谅你,因为你是新来的,情形不熟……下次不能再错了!”

“格雷小姐,这书不是我经手呀!”我苦苦地向她解释我的冤枉。

“汤姆!”她把眼向我一瞪,“错就错了,不要怕批评!”

因为我是新来的,按照格雷女士的逻辑,错误应该是我做的。在一个雨天的早晨,我的小同事淘气的约翰奉命运书入库,可是他胡乱地把这百来本破书堆在桌上,没有把他们分类按号放入书架,事后给格雷发现了,不消说我又遭受了一次疲劳审讯。这分明是“黄狗偷吃,黑狗遭殃”的事,但是这是根据格雷女士的演绎法得来的结论,那又何怨何尤呢!

不特此也,这一个伟大的机关,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是每天都要发生的。其追究责任的程序照例是大上司追究二上司,二上司追究格雷……追究的结果必然是我,因为我的底下再没可被我追究的了。

某次两个意外的事件同时发生了,但是却发生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按照逻辑我又蒙难了一次。但是一个物体怎能在同时间占据了两个空间呢?须知我们格雷女士的逻辑是玄学不是物理,又怎能怨得她呢!

“含冤谁复叩天阍”,我平时除怀怨上帝对我不公平外,有时我也向小同事拜耳吐露苦衷,我说格雷小姐对我的训令有时前后太不一致了。

“她是女人,是不是?”拜耳张大了眼睛问我,“如果她前后一致她就不是女人了。”

拜耳是我七八个小同事之一。拜耳、约翰之外,我的小伙同事还有迪克、麦非、摩纳、亚伦、究,和另外一个汤姆。有时我们都集中在书库内,每当格雷的铃声大作时,闲散的他们照例是充耳不闻的。那正在忙得满头是汗的我必然要去回话。因为我如不去,那铃声以后跟着而来的女人尖锐的声音一定是“汤……姆”。但是那个汤姆也照例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格雷小姐叫的是这个汤姆。一次那个汤姆的女友来访,我这个汤姆也被错误地叫上去越俎代庖。

“汤姆”二字成了我女上司的口头禅。于是我这个不幸的汤姆被使得团团转,还要不断地到她打字机前受审。我的悠闲的同事们都告诉我说他们同情我不幸的遭遇。偶尔我的上司到盥洗室去了,他们会同情地叫我“请坐五分钟”。

在我这女上司严密的奴役下,我是被打进无边的苦海、十八层地狱,胡为乎而然呢?最初我想这是种族歧视。但又不然,上次我代他受过的约翰,就是个可怜的夏威夷的日本人。我着实有点茫然,我想这是我有生以来受“上司”虐待,最惨绝人寰的一次。虽然我的上司是个女人。可是我那忠厚的好友迪克却不时地安慰我说:“汤姆,格雷女士是个忠厚的好人,处久了你会欢喜她的!”

“……唉……”这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们之中最忙的、也是她所最信任的是究。究在此已有六年历史,是我们小书僮中的大头目。他平均每半小时要在我们上司面前兜十来个异常匆忙的圈子,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再回到书库内,在那人静灯明的墙角读那有趣的连环画报。倦了则溜出走廊吸两口骆驼。然后再开了电梯上去,在格雷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匆忙地跑个不停。等到吸够了新鲜空气,再回去继续看他的连环画报,真享尽人间的清福。

我呢,接受了上司的虏廷工作,蹲在书库内时常一二小时不见天日。我上司许久不见我的踪影,又不见我问问题,怎怪她不疑窦丛生呢?不退而省其私,徒徒抱怨上司,我也发现我自己太不应该,怎能怪得我的上司呢?

我们的小头目究,除了看画报外,和上司聊天他也有特别的兴致。在究的感召下,我们的约翰、麦非等一群也如法炮制。书库是他们坐而论道的好所在。因为我们的虏廷工作什么都在书库内,而这虏廷工作是个浩渺无边的大海。以指测河尚且不可,何况我们上司想以指测海呢?但可别忘记在上司眼前不断匆忙地出现,出现的方式最好是问问题。问题连篇、步伐匆忙是我们上司所最欣赏的,否则你何由“忙”呢?

有时被指定在上司面前做工,恐怕你纵然飞檐走壁也无能为计吧。但是我们上司健谈,到任何小题目她都能谈得娓娓动听。她能从三点十分谈到四点二十,谈完了她看看表上的长针,那不过才谈了十分钟而已。

但我们上司毕竟是爱惜寸阴的,你如同其他任何人伫谈两分钟,那目光炯炯的她会发现你浪费时间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谈天你必须同上司谈天,那可以保证安全。有时我同究同时被指定在阅览室清理书。等到上司同究的天谈完了,书也被我一人清理光了。摸摸我头上的汗,看看那意犹未足笑容可掬的对话者,我真羡慕不迭!

但如果你不小心忘记了一两本书,她笑容可掬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肃煞之气,你也立刻会感到大祸临头了。不过这也是上司们的本分。不信你瞧她的上司对她不也是一样吗?

这事情是发生在一个犹太新年的元旦日。恰巧那天值班的究是个犹太人,他照例是要在家过年的,这也是上司特准、格雷深知的“虏廷”,可是这次她忘记了另拨专人递补遗缺。

但是这天那不能睡早觉的大上司老头子却一早到来。不用说他这一下是被用功的准律师们所包围了。老天爷,我们的大上司一向是垂拱而治的,可是这天早晨他却要从小书童做起,一大清早便困在借书台前忙得须发乱飞。

他这一忙不打紧,那个在家里过年纳福的二上司,元旦日清晨,一起床便在电话机里碰到了瘟神。按照逻辑,次一个遭殃者便是格雷了。时钟方指九点,她的高跟方踱入公门,面纱在头皮包在手,她就被二上司捉住了。

他那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对方是个女子。这次的责任却只到格雷为止无法渗透了。对我也是破天荒第一遭,这吹皱了的一池春水没有波及我。

自远处我看那觳觫在一旁的童养媳格雷的样儿,凭上帝我实在没有“在一旁暗暗地高兴”。受训之后我看她眼眶儿湿湿的,老态龙钟地走向更衣室。我再看看二上司的凶相,我恻隐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轻轻地向那面无人色的受难者和缓地说:“格雷小姐,不要太寻短见了,以后我们一定尽心尽力地帮你把事情做好……”

“汤……姆……哦……哦……哦……”她朱唇颤抖,一声河满子,不觉两泪夺腮而下,她忙拿了手帕用双手遮住了两眼和鼻子,在手帕里面她说:“汤……姆……我感激你对我这样说——我和你是永远站在一起的……”说着她情不自禁靠在衣橱上呜咽起来。我自她身边拿过了伞和掉在地下的围巾放在一边。不忍卒睹,我屏息地退出。回看她那可怜的女人的纤腰,听着她那用力忍住的呜咽声,我也为之叹息;我第一次看见到她原是个委曲无告、身世凄凉的女人,虽然她是我的上司。

日子过得更久了,格雷同我的闲话也谈得多起来,一次由一个自杀的中国女同学说起,我们谈了五十分钟。不用说我的“虏廷”是被耽搁了,而格雷也忘记了她的审判工作。

以后她常常同我谈天,她诚挚的语调、仁慈的心情常常打动我,使我忘记了我们以前“仇深似海”。我开始责斥我自己,我以前为什么不能(如她所说)“用轻松的态度应付繁重的工作呢”。

由于同事间厮混渐热,我也不自觉地在书库内加入了拜耳、约翰等坐而论道的集团,有时也被“虏廷”地派上来兜兜圈子,问问已经知道的问题。

我上司嘴里的汤姆也逐渐少了,书库内的铃声也逐渐稀落到没有的程度。我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奴被提升到民主国家的雇员,我开始欢喜我的女上司。

一学期未了,拜耳被征调当兵去了。人事室又送来一个亨利来递补他的遗缺。我的高兴自不待言,因为我有了个中国的同事了。

一天当我正在同约翰、麦非等在书库内大谈其棒球的胜负和股票的涨落时,亨利忽然面无人色地自楼上匆匆跑下。看到我,亨利气愤地说:“你们真惬意,有空在此地聊天……她专门要我做生活——唉!还要骂……”

“息息气,亨利!”我说:“格雷女士是个忠厚的人,处久了你会喜欢她的……”

“……唉……”这是亨利的回答。他正预备再说下去,忽然铃声大作,接着便是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亨……利……”

亨利闻声,拨开我们,夺路跑向电梯,抱头鼠窜而去。

我知道这个“未谙姑食性”的亨利,现在又是触霉头的时候了。

原载纽约《天风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5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