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相01
要从夕阳说起。
夕阳今天有些拖沓,踟蹰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落到江对面的地平线以下,那边不是中国的领土,也就恍惚觉得不再是同一个太阳。就隔着一个江面,晚霞越过境来,投在天上又落进水里,风有些凉意,吹走一整天的黏稠,边防部队的战士们牵着一条狗,排着一字形的队伍回了军营,老人的船只也就从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大,马达声把平静的江面搅乱,就着霞光,粼粼。
船只停靠在岸边,是一只生了锈的老铁船,马达声熄灭后老人疲惫的面容也跟着安详下来。这是今天的第六网鱼,走得远了一些,回来得就迟了一些,不敢碰到天黑的,没有灯塔,漂在江面上,人就没了方向。打了一辈子鱼,还是不敢太大意,曾经就有人走丢过,好几只渔船出去找才寻回来,那一夜马达声把夜都惊到了,迷失方向的人都是心里遇到了鬼,北斗星那玩意儿也躲起来了,何况它又不是属于一个人。不过近两年好了一些,村子里安了路灯,太阳能的,就是不太亮,要是赶上阴天,就更没什么用处了,其实路灯这东西,把夜晚弄得都不像夜晚了。
老人站在船上开始从网里往外摘鱼,这第六网比前五网好不了多少,都是些小鱼,不值钱的鱼,没有几条能卖上价钱的。现在不比当年了,时不时能打到几条十年往上的大鱼,一条就够养活家里半个月的,近两年没听说过谁再打到过那么大的鱼,偶尔遇到一条七八年的都算是福气了,也不知道那些鱼都躲到哪里去了。
最近又快到休渔期了,每年这时候都是一样,鱼比平时更少得可怜,价钱却稍微能贵一些,等过了休渔期,鱼便又多了起来,像是一股脑地奔向这个地方,更老的老人说那是鱼在开会,但谁要去管那些事情?鱼一多人也跟着勤奋了,就连平时不打鱼的人家也弄一条小木船捞上几网,可鱼一多,价钱也就跟着降下来了,现在卖五块一斤的,到那时就变成两块了,收鱼的都精着呢,打鱼的永远别想赚到大钱。
老人把鱼摘出来后放进鱼筐里,一头用绳子拴在船上,鱼筐则沉入水里,这样放上一夜,明早收鱼的人来了鱼还都是活的,放心,没有人夜里会来偷的,这点本分村民们还是留着的,只要把船锚固定好,夜里风再大船也不会漂走,要是漂走了就坏了,一条渔船要打好几年鱼才能攒够钱来。
老人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的时候,最后一抹夕阳也暗淡了,路灯亮了,真是不太明亮,连脚步都有些看不清楚,倒是沿路野池塘里的青蛙活跃了起来,蛙鸣声都有些震耳了,它们争抢着说着什么,让即将到来的夜不至于那么宁静。
家里是一间大院子,两排房屋,自家住在里面的那排,外面的弄成一个小旅馆,给一些来旅游的人居住,房间自然是不怎么像样,每间摆上三四张木床,价钱当然也就很便宜,十块钱一晚,按人头算钱。夏天的时候生意能稍微好一些,冬天干脆就空着。今天生意还算不错,早上走了两个人,中午又来了一个人,此时正坐在院子里摆弄手机,应该是信号不太好。老人冲他笑了一下便进了后屋,儿媳妇已经做好了饭菜,野菜馅的饺子,野菜煎蛋,还有一道凉菜里面放了生鱼肉,桌子上还摆了半瓶酒。
老人一下子就笑了,也觉得肚子饿得要命,坐下来就准备要吃,儿媳却让他先洗手洗脸,洗脸水都打好了。儿媳还是很孝顺的,胖胖的脸颊上总是挂着笑容,最近新烫了一个头发,是在前些日子新开的理发店弄的,很多年轻的女人都去烫了,儿媳也赶了一下时髦。儿子今年出外打工去了,否则自己也不会一个人打鱼,儿子说是外面赚钱多,也想到外面看一看,老人没阻拦,去吧去吧,谁都想到外面看一看,自己只是老了走不动了也懒得动了。
老伴背着孙子从外面回来了,孩子手里拿着些零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孙子今年六岁了,一入秋就该进学校了,这孩子身体挺好的就是不爱吃饭,更不爱吃鱼,这一点老人有些生气,祖祖辈辈都是打鱼的,不爱吃鱼怎么行?那些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活下来还不是全靠这江里的鱼?
老伴把孩子放下来,孩子就又跑到院子里玩去了。老伴和自己同岁,前些年也和自己出去打鱼,长年累月地在江上漂,后来腿就受了风湿,走路一瘸一拐的,儿子长大后她就再也没去过江面上,在家里用鱼皮做起了画和小首饰卖给游客当纪念品,时常一弄就弄到半夜,一针一针地缝制,眼睛都累坏了,也赚不到多少钱,孙子出生后她就不怎么做了,只是偶尔闲来无事弄几个给孙子玩,可孙子有点嫌弃那上面的腥味,自然不比装上电池的玩具枪好玩。但村子里还是有很多人在做鱼皮制品的,只不过他们都聪明了很多,不再一针一线地缝制,大多都是用万能胶水制作,方便快捷了太多,价钱倒是上去了,有时一幅画竟敢开口要到上千块钱。
老伴当年和自己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但虽说是包办的,可毕竟村子就那么大一点,之前也都见过面的,结婚那时是冬天,她穿着红棉袄棉裤,单辫子改梳成双辫子,坐着雪橇就来了。拜堂后老人要吃猪头,她要吃猪尾巴,那猪尾巴应该很难吃,她吃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就像害怕要呕出来似的,吃过猪头猪尾就表示她往后的一辈子都要跟着他了,凡事都要他打头。现在看来她这一辈子做得很好,什么事都随着他,生气了也不和他吵架,他心里挺感谢她的,但他不会说出来,说出来就变了味道了。
儿子结婚时就不一样了,没怎么遵循老习俗,儿媳也不肯坐着雪橇就来,虽没几步远的路程,儿媳却偏要弄一台轿车,没法子,就得依着人家,谁叫现在年轻人结婚都这样呢?当然儿子和儿媳也没吃猪头猪尾,儿媳自然也总会和儿子吵架,这可不是说儿媳的不好,只是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像这原本用桨划的渔船现在烧起柴油了,嗒嗒嗒的虽然省了力气可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老人喝了一口酒,粗糙的脸颊开始活泛起来,老伴坐在他对面也端着饭碗吃饭,儿媳说自己吃过了,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要不雇个帮手吧,看你累的,身子挺不住。”老伴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用不着,现在那些年轻人,打一天鱼要一百块,用不起。”老人吃了一个野菜馅的饺子,苦得直咧嘴。
“今天在后山挖的野菜,新鲜的就是苦。”老伴说着自己也吃了一个,“一百也得用啊,要不然你的身子就垮了,我还不知道你?”
“我说不用就不用!”老人语气重了些,又喝了一口酒,老伴便不搭话了,院子里却有了动静,隔着两户人家的妇女带着自己未成年的儿子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两瓶酒,挺喜庆的包装。
“孝敬您老的。”妇女把酒往桌子上一放,挤出一堆笑容。
老伴急忙站起身,“这是干什么?”
“有事就说吧。”老人头也不抬。
“其实也没啥事。”妇女还是迟疑了一下,“就是想让这孩子和您学打鱼。”
“嗯?”老人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了看妇女又把目光挪到少年身上,少年身体干巴巴的,还没长开的样子,头发倒是挺长的。他看着少年,少年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想学打鱼?”老人问道。
“不想,但是我妈硬是要我学……”少年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母亲打了一下,“不学打鱼你想学什么?”妇女没好气地说道,随之又换了一副慈母的面孔对老人道,“这孩子上学学不好,硬是不去上课了,整天就是胡混,泡在网吧里,再这么下去就完了!”
老人知道她说的那个网吧,也开了没多久,里面就十几台电脑,但也足够用了,这个小渔村本来也没多少年轻人了。
“我知道了,但是你还得看这孩子自己的意愿,不喜欢做是做不来的。”老人低下头抿了一口酒,脸颊就泛红了。老伴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一声,应该是提示他把少年留下,这样他就有一个帮手了。
“你愿不愿意学?”老人又问了一次少年。
“不愿意!谁要学打鱼啊!”少年回答得干脆。母亲便又要打他。
“你瞧瞧,孩子不愿意。”老人笑了起来,笑得很爽朗。
“不学也得学!”母亲急了,少年却趁母亲不注意扭头跑出了屋子,母亲急着追了出去,“这个混蛋东西!”
老人收回笑容,用手敲了敲那两瓶酒对老伴说:“明早你给人家送回去。”老伴叹了口气,拎起酒,“我现在就去。”人拖着腿走了出去。
老人把最后一口酒喝干,又把身体也挪到了院子里,儿媳见老人出来了,自己又走回屋子收拾桌子,小孙子不知又跑到哪里玩去了,这满天繁星都是他的玩伴。老人坐在一个白桦树根上掏出烟袋,住在前屋的游客却走了过来,递给老人一支烟卷,“尝尝这个。”打火机的火苗随即亮了起来,老人却笑着摆了摆手,“抽不惯,咳嗽。”游客有些尴尬地把烟放进了自己的嘴巴中,点燃后坐在了老人身边。
“这手机信号怎么这么差?”游客看来是想聊天,也是,这夜晚对于他来说过于无聊。
“这三面全都是山,就一个豁口对面还是别的国家。”老人这么说道,算是给了一个回答,“再说要这玩意儿做啥?”老人指了指游客手中的手机,“我是觉得没用,前几年我儿子也买了一个,还非要给我配一个,我没要,一家人整天在一起,哪有那么多急事要联络?再说之前没有这玩意儿,那日子不是也照样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吗?”老人打开了话匣子,“现在我儿子他出去打工了,我还是没买手机,家里连电话都没装。”
“那为什么?”游客猜不透。
“你想啊,他想我们的时候,想知道家里情况的时候,就不会只打一通电话了啊,这样他就能够记得回来了啊。”老人笑了起来,很得意的那种,“人一出去就容易忘本了,我虽然一辈子没出去过,但这个道理我还是懂。”
“您的意思是人要学会落叶归根吗?”游客深吸了一口烟,他有点喜欢和这样的老人交谈,那感觉就像是陷入了悠长的岁月里一般。
老人没回答他,而是讲了另一个故事:“我们这儿前两天回来了一对夫妻,四十多岁了,把在家里搁放了快十年的渔船又修补了一下,今天又到江上打鱼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渔船虽然生锈了,但手艺还真没丢。”老人想起自己的烟袋还没点燃,在上衣兜里摸出火柴,“嚓”的一声,硫黄的味道弥漫在夜色里,这夜很清凉,没有蚊子。
“他们夫妻俩算是比较早出去的年轻人了,那时村子里还没有这么多来旅游的人,客车也没有,要步行十几里地才能坐上车,当时他们俩背着包袱就走了,说是去外面赚大钱去,一走就是十年,房子都被苔藓铺满了。”老人眯着眼睛盯着不知名的地方,或许是害怕被烟雾呛到,这早已经成为他吸烟时的习惯。
“那他们赚到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游客想知道结果,他觉得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局。
“呵呵。”老人笑了两声,“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在这些变迁的岁月里,在时间的洪涝后,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在无声地变换着姿态,更何况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经历了诸多的风雨后,早已忘记了最初的模样,就连那一弯江水,也越发地浑浊了,只有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才古老得像一碗浓汤。
老人的老伴领着小孙子从外面回来了,手里的两瓶酒也不见了,她对老人说:“那孩子的妈把孩子打了一顿,说是明天清晨就会来,准保会出现在咱家门前的。”老人不言语,老伴就劝他快回屋睡觉吧,这夜太凉了。老人说再等等,老伴就嘀咕了一句游客听不懂的话,老人也回了一句,老伴便领着小孙子回屋了。
“您刚才说的是民族语言吗?”游客禁不住问道。
“是,不过现在没几个人会说了,等我们这一代人死了,那这语言就真的灭绝了。”老人不无感慨地说道,却没有丝毫的忧伤。
“没有文字吗?”游客挺惊讶的。
“没有,都是一代一代口头传下来的,但现在这批孩子没一个有耐心学的,学校里教的课还学不来呢谁还有心学这个?”老人把烟袋在鞋帮上敲了敲。
“我看到街对面有个民族作家画廊什么的,我还以为是专门记录民族语言之类的东西的。”游客隔着房子指了指街对面。
“那个啊?”老人顺着游客的手指望过去,像是目光能够穿越房子一般,“那家的主人是个作家,在我们这儿挺出名的,你要是想见他明天可以到后山顶找他,不过他现在不怎么写作了,在山顶出租望远镜,十块钱看一次。”
“看什么?”游客问道。
“还能看什么?对面的国家呗,也没啥看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老人用手挠了挠头发。
“其实这里要是大力开发旅游业的话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游客思考的问题提升了一个台阶。
老人摆了摆手,“再开发的话,我们这个民族就真的不存在了。”随即又说道:“不过不开发的话年轻人又都留不住。”老人叹了一口气,“怎么都是一样的结果,不操那份心了。”
游客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也只能陪着叹了一口气。
老人站起身抻了抻胳膊,“真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他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庆幸,“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老人转身要回屋。
“如果明早那个孩子不来的话,我跟着您去江上打鱼吧?”游客对着老人的背影说道。
老人回过头来,“你想去?”
“嗯,挺想体验一天的。”游客有些兴奋。
“一天和一辈子是不一样的。”老人抛下这句话就回了屋子,游客在院子中央站了片刻,听见远处的蛙鸣也弱了,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得很早,才三点钟的光景就跃出山顶了。那个少年没有来,游客搭上最早的一班车离开渔村,那时老人已经在江上撒下第一面网了,希望他今天的运气能够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