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与梁文道碰到,聊起了阿马蒂亚·森。两人相视一笑,颇为会心。因为我刚在一家报纸上介绍了森的近著《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并且我也看到,他在凤凰卫视的《开卷八分钟》里恰好介绍了同一本书。在我们之间,森像一个符号,彼此一旦拿出手,对上了“切口”,自然就明白,原来是同道。
森是这样一个经济学家,他有着大多数学者匮乏的学术自觉,那就是博学与平易的有机融合。他一向设身处地为读者考虑,因为他希望有更多的读者出于不同的需要,从不同的侧面来亲近自己的思想。他往往在自己的作品里提醒读者,哪些章节技术性较强,对此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或略过,哪些章节属于非技术性内容,读者可以从中了解定理的直观陈述和结论的扼要阐释。所以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也能不知不觉随着他的指引,进入那些看似玄奥的殿堂。
《身份与暴力》与他过去的学术专著相比,又更加朴素晓畅,值得大家一读。
这本书讨论的是“身份认同”的话题。这个话题一时间很时髦,所以我就不把“身份认同”的洋文以及严格的说法在这里嗦一遍了。不过用最简单的话来讲,所谓身份认同,无非就是回答“我是谁?”这一大问题。很明显,这是一个再古老不过的哲学命题,估计凭借人类本身现有的智力水准,迄今都不可能找到答案。可是,森发现,目前的情况是,正确答案没有,错误的答案倒是不少。并且更严重的是,这些错误答案造成了极其严重的现实后果。
森在《身份与暴力》里讲到一个意大利笑话,特别能说明问题。他说上世纪20年代一个意大利法西斯党的官员去农村招募党徒。一个农民说:“我父亲是社会主义者,我祖父也是。我怎么可以加入你们的党呢?”官员说:“这算什么理由?如果你的父亲杀过人,你的祖父也杀过人,你会怎么做?”“哦,那样的话,”农民回答道,“我肯定会加入法西斯党。”可见,人们对自我的理解与他人如何看待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在现实生活中,“我是谁?”特别容易转变成“我属于哪个群体?”的问题。放在过去,这两个问题的确有相似之处,答案也比较雷同。但是,一个现代人很可能要在这里犯迷糊。就像森讲的例子,如今一个人总是具有多种多样的身份。“同一个人,她可以是英国公民、来自马来西亚、有中国血统,是一个证券经纪人、非素食者、哮喘病患者、语言学家、健身爱好者、诗人、反堕胎者、观鸟人、占星家,并且相信上帝创造达尔文以考验那些容易上当的人类。”假如你处于这种情况下,你怎么确定自己究竟是谁呢?细致追究下去,我们会不会疯掉?真是难说。
所以森特别强调个人选择的重要性。多种多样的身份中,哪些身份对你来说更重要,更能说明自己究竟是谁,你得自己拿主意,不能让别人帮忙,也不能让集体和组织来掺和。一句话,我的身份我做主。
森还提醒我们,我们每个人的身份既然是多种多样的,就不要被那种单一的身份认同给欺骗了。他认为,单一的身份认同不仅虚假,还很危险。它在建立与他人的信任关系的同时,常常也在建立与更多人的不信任。沉湎于如此幻象的人们,一方面能够在社区里互帮互助,另一方面也会向新迁入的移民家中扔砖头——其行为从逻辑上讲一点儿都不矛盾。
从历史上看,单一的身份认同还特别容易遭致粗暴的操纵。森在幼年就目睹过这种情形。他清楚地记得,在上世纪40年代印度发生的骚乱与分裂中,一月份宽宏大量的人群是如何在“身份认同”的感召下转变成为七月份那些心狠手辣和残暴无比的教徒的。他认为,数十万人死于非命,正是因为“无知的民众被套上一个单一且好斗的身份,由熟练的刽子手们带领着酿造了这场暴力事件”。
如何与这种危险的幻象相拮抗?森的意见是,人们应该倡导和强调多元的身份认同,用相互竞争的身份认同来挑战单一的身份认同观。照我个人的理解,森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每个人永远从一副镜子里看自己是很不明智的——天晓得那是不是哈哈镜。如果多从不同的镜子里打量自己,我们就不大容易上当受骗了。
我想了想,森的办法不是很聪明,但是可能比较实用。希望你读了他的书,在理解自我方面,你会有比他更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