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城中某寺和朋友们喝茶,有熟人领来异士一枚。来者四方脑袋,面容黢黑,粗眉细目,厚唇短髭,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活脱脱张小盒现世。比卡通人物更卡通的是,他上身白衬衫黑领带,下半截的西裤一长一短,走近才看清楚,右裤管平淡,左裤管高亢地挽到了膝盖。再一听熟人介绍,此君姓郑,心理学博士,我立刻在椅子上挺直腰板。
我那熟人本来就“神”。长年吃素,瘦得皮包骨。笃信各种心灵术,喝口茶都要念叨无数遍“谢谢,谢谢,你真好”,不是对旁人说,是对杯中的水。据她讲,只要你对水诚心赞美和感谢,水分子就会发生结构变化,施行自我纯化功能。“再脏的水也会变干净”,她曾悄悄地对我说,生怕手中的那杯水听见了伤心。现在,她领这么一个人到我跟前,我当然得挺直腰板。
坐下来,挪位、搀茶、递烟,好不容易捱过15秒的冷场,还是熟人先发话:“昨天我做了一个梦……”
像是被摁中了某个按钮,众人注意力立刻集中——都是一帮神鬼莫辨的人,就好这一口。
“梦见我小时候,跟一个白胡子老头练武。”众人轻笑,她那模样,还练武?
熟人很陶醉的样子:“先是脚绑沙袋,练轻功。一跳就是八尺,摘到好吃的桃子。后来练一种好看的掌法,好看得没法形容。”众人又笑,少年梅超风吧?
熟人继续陶醉:“好甜的桃子。”
气氛轻松下来,忽然有人冒了一句:“你一定是独生女。”大家一看,是刚来的郑博士。
熟人笑着说:“家里三姊妹呢。刚才你没听见,我姐打来的电话?”
“那你父母一定是长期分居。”
“没有啊,双职工。我妈那时候三班倒,老爸倒两班。”
“嗯,我说准了。三班和两班,不容易碰面。相当于分居。”
旁边的朋友忍不住问:“博士究竟想说什么?”
博士很严肃地用左手抚摸着右膝盖:“分析她的梦就知道,她的童年,嗯……根据格式塔理论,若干单一的刺激一定与神经网络的交互作用成正比……整体决定部分的性质……”
我那朋友是个执着的人,他继续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熟人赶紧圆场,笑着说:“郑博士对梦的分析很有水平。他是SC大学张大师的弟子,咨询费每小时200元呢。我正在他的指导下对人生进行一番检讨梳理。”很日式的腔调。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
那位执着的朋友还想发问,我抢先了一步:“博士知道1949年诺贝尔医学奖的得主是谁吗?”
博士很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没关系。那你知道沃尔特·弗里曼吗?就是开着一辆改装大巴环游美国,用冰刀给人做大脑额叶切除手术的那个美国医生。”
“不清楚。”博士的方形身躯在竹椅上轻微的扭动。
“那肯定你也不晓得他一辈子做了3000多例这种手术吧,比一般的白内障手术还轻松。”
博士没有说话。
“沃尔姆塞尔也许博士知道,他是精神分析专家。他给一个病人做了1100次精神分析,时间长达11年之久,结果非常成功,那个病人终于从桥上跳下去自杀了。”
博士站起来,向我们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还有工作要做,先走了。”
他一离开,熟人就怪罪我:“你对博士说这些干嘛?”
我说:“没什么,只是提醒他把裤子穿周正而已。”熟人不解,也转身离去。
一下子清静,反而觉得无聊。我解嘲地问还在座的朋友们还记得张枣吗,那个喜欢写梦的诗人。他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宫殿春夜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
——《楚王梦雨》
朋友们哂笑道,谁陪你抒情啊?回家做梦去吧。
我也大笑说,散啦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