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子美食学并不创造美食。但是,应用分子美食学发现的知识,我们可以改进或者创造美食。
中国大概是世界上最讲究吃的地方。两千多年前,在人类的温饱还成问题的时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得到了认同,到今天其影响力甚至更为巨大。这就很容易理解带着浓重西洋风格的“分子美食”在中国受到热捧了。
“分子美食学”这个概念在1988年才被提出来,20年间就已经有许多号称“分子美食”的餐厅在世界各地蓬勃兴起。“分子”“解析”“元素”“机理”这样充满科学味道的词,加上“体验”“创意”“艺术”“风情”“特制”“遐想”等煽情的描述,分子美食毫无疑问地代表了美食中的“高档”和“时尚”。
美国食品技术协会的会刊《食品技术》杂志,也在2008年6月对分子美食学进行了长篇介绍,称它是科学和烹饪艺术的结合。但是,分子美食学的创始人却对这种说法非常不满,并在当年12月份的同一刊物上发表文章指出:这种说法是根本错误的。那么,分子美食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和那些时尚的分子美食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厨房里的传说,雾里看花
不管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烹饪手册里,都有无数“技巧”和“秘诀”。比如:
做梨子酱的时候,加一点柠檬汁,就可以保持白色,而钴锅锡盖子就会让梨子酱变红;
月经中的妇女做蛋黄酱不会成功;
月圆之夜做蛋黄酱也不会成功;
做蛋黄酱的时候需要油和鸡蛋的温度相同;
烤乳猪出炉之后立刻去头,会让猪皮更脆;
烤肉的时候把肉放在火的什么位置烤出来的肉更鲜更嫩;
……
每一本烹饪书里都会有许多这样的秘诀,但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秘诀,也不知道它们是真是假。一个爱好烹饪的牛津大学物理教授尼古拉斯·柯蒂(Nicholas Kurti)曾经说:“我想,当我们可以测量金星大气层温度的时候,却不知道soufflé(一种甜品)里面是怎么回事,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而另一个爱好烹饪的法国人,埃尔维·蒂斯(HervéThis)也对这些烹饪中的诀窍充满了兴趣。他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收集被他称为“厨艺秘诀(culinary precisions)”的这类传说,到目前已经收集了25000多条。而他更感兴趣的,是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这些“秘诀”的真实性以及背后的科学原理。
1988年,柯蒂和蒂斯共同提出了一个新的学科——“molecular and physical gastronomy”,直译成中文就是“分子与物理美食学”。后来蒂斯把它简化成“molecular gastronomy”,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分子美食学”。
分子美食学,创造的不是美食
许多人知道“纳米技术”,是从铺天盖地的“纳米冰箱”“纳米洗衣机”之类广告中来的。而这些广告中的“纳米”,跟真正的纳米技术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生吞活剥了一个科学名词来忽悠百姓而已。而许多人眼中的“分子美食”,也就是“分子美食餐厅”里价格高昂、稀奇古怪的食物。
然而,蒂斯不止一次地强调:分子美食学不是厨艺,也不是艺术,它就是科学,而且只是科学。他甚至认为,厨师可以学习科学知识,可以懂得艺术,但是科学本身是不能和艺术结合起来的。在他看来,艺术创造的是情感,而科学创造的是知识。分子美食学和物理、化学一样是纯粹的科学。它是食品科学的一部分,与食品科学其他领域的不同,在于其他的食品科学主要面向工业生产的食品,而分子美食学的对象则主要是家庭和餐馆的厨房。
比如说,对于前面列出的那些“烹饪秘诀”,分子美食学是使用实验的方法搞清楚它们是真是假,然后找出它们背后的物理、化学以及生物学的机理。固然,搞明白了某种食物中存在的机理,有利于我们改进现有的菜谱以及设计新的食物,但那只是对科学知识的应用,而非科学本身。
对于前面列出的那几条“秘诀”,分子美食学的研究告诉我们:
去皮的梨中有许多多酚化合物,在空气中多酚氧化酶会把这些多酚化合物氧化成醌类,而醌类会进一步聚合成深色的色素,这也就是去皮的梨等水果颜色变深的原因。而柠檬汁中含有大量的维生素C,会抑制多酚氧化酶的活性,梨也就不会变色了。所以,制作梨子酱的时候加柠檬酸来防止变色是合理的。但是钴的锅锡的盖子导致梨子变色却没有得到证实,那么古人是如何得到这样的“秘诀”的呢?进一步的研究发现,某些种类的梨子在酸性很高的时候会和锡离子发生反应,导致传说中的粉红色。作者推论说,可能是古代人用的镀锡的钴锅不够干净,所以导致梨子变红,而这种似是而非的经验就被记录流传了下来。
蛋黄酱是西方很常见的一种食物,所以做蛋黄酱的说法也就有很多。虽然妇女在月经期间做不成蛋黄酱的说法在我们看来比较荒谬,但它在法国却流传甚广。分子美食学的研究方式是实验,即使是我们看起来很不靠谱的说法也要用实验去验证——实验的结果,这条“秘诀”确实是没有道理的。有趣的是,这条禁忌在法国之外的其他地方也存在。而月圆之夜做不成蛋黄酱的研究更有意思:在一个月圆之夜,研究者第一次做蛋黄酱,确实失败了!不过在紧接着做的下一次中,就成功了。推翻一个“不能”的说法只需要一个反例,所以这一次成功就足以推翻这个说法了。蛋黄酱的制作是要把蛋黄和油进行混合、乳化,要求两种成分温度相同看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实验表明:不管是室温鸡蛋加低温油还是低温鸡蛋加室温油,都不影响成功做出蛋黄酱来。从物理和化学的角度说,蛋黄酱的制作实际上是油被蛋黄中的磷脂等成分乳化的过程,而温度对这个过程的影响几乎没有。
烤乳猪切头对脆皮的影响看起来很有些“神棍”,却被实验证实是真的。对烤乳猪的物理过程进行分析,发现在烤的过程中,猪皮中的水在蒸发,而猪内部的水又会向猪皮转移。因为蒸发的速度超过了内部转移过来的速度,所以猪皮会逐渐变脆。出炉之后,表面的蒸发速度大大降低,而内部的水仍然源源不断地转移过来,所以皮中的水分会增加,从而导致变软。如果出炉之后立刻切掉猪头,内部的水汽就从切口跑掉,从而保持了猪皮的脆。
许多人都喜欢烤肉的美味,又对烤肉产生的致癌物忧心忡忡。分子美食学研究的就是:这些致癌物是什么?烤肉的方式如何影响它的产生?(关于烤肉中致癌物的产生,在本书的《烤肉有多么致癌?》中有详细介绍,这里略去。)
分子厨艺,制造“雷人”的食物
在蒂斯看来,科学创造的是知识,所以分子美食学并不创造美食。但是,应用分子美食学发现的知识,我们可以改进或者创造美食。他认为,烹饪不是科学,而是技能,而烹饪技能的作用就是创造美食。面对铺天盖地的对于“分子美食学”的误用,他后来定义了另一个概念“molecular cooking”,翻译成中文应该叫“分子烹饪”或者“分子厨艺”,就是特指在烹饪中使用新工具、新成分和新方法的趋势。
按照这个定义,社会上所说的“分子美食”,其实是“分子烹饪”的成果。对普通人来说,这种分类和定义方面的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把二者混为一谈也无伤大雅。实际上,这种概念上的混乱也跟蒂斯自己不无关系。在他的博士论文中,他列出了分子美食学的五个目标:(1)收集和研究关于烹饪的传说;(2)建立现存菜谱的机理模型,阐明烹饪过程中的变化;(3)在烹饪中引入新工具、新材料和新方法;(4)应用前三个目标得到的知识开发新菜式;(5)增加人们对科学的兴趣。他把分子美食学定义为纯粹的科学,但是第三和第四个目标只是技术的应用,而第五个则属于教育的范畴。后来,他自己说,很奇怪他的博士答辩委员会——其中包括两位诺贝尔奖得主——竟然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后来他去掉了后面三个目标,只保留了前两条。但是又发现,烹饪的最终目标,毕竟是为了取悦顾客,而“艺术性”和“爱”是实现这一最终目标不可或缺的因素。所以,除了用科学来阐明烹饪中的物理化学变化,还要探索其中“艺术”和“爱”的因素。
这些概念定义方面的事情显然有点让人犯困,不过我们可以不去关心。我们关心的是这些东西对我们有什么意义,而不是它叫做什么名字。
当我们知道了让去皮的梨保持颜色的原因是柠檬汁中的维生素C,那么就用不着用真的柠檬了,拿一片维生素C片溶到水里可能更经济便捷。要做出蘑菇的香味也完全用不着蘑菇而用蘑菇中带来香味的物质,而在玉米羹里加入紫罗兰酮,会不会让喜爱紫罗兰的人发出一声尖叫?
分子美食学告诉我们冰激凌的产生是冰激凌原料在低温下搅拌,产生大量气泡的结果。而在其中加入液氮,也可以产生同样的效果。所以,用液氮来做冰激凌,或者速冻其他食物原料,也是“分子美食餐厅”里常规的操作。它的魅力,其实主要在于出其不意。
再比如蛋黄酱,传统的配方是蛋黄、油、醋、盐等。在分子美食学里,它就是一种乳液,只是含油量很高而含水量很低,从而不是液体而是半固体。从物理角度来说,就是把油分散在水中成为细小的油滴。蛋黄的作用只是乳化,只要有油和高效的乳化剂,就可以做出“蛋黄酱”来。比如蛋白也是很好的乳化剂,在打蛋白的过程中慢慢加入油,也可以得到“没有蛋黄的蛋黄酱”。另一个版本是——把明胶溶解在热水中,高速搅拌并加入油,最后得到的就是“无蛋蛋黄酱”。这里的明胶既起到乳化剂的作用,也能产生胶状结构把油滴“网”住。如果所用的水是其他东西的溶液或者汤,比如鸡汤或者香草精,那么顾客看到的是“蛋黄酱”,吃到嘴里却是“鸡味”或者“香草味”。对于习惯了蛋黄味的人来说,是不是足够“雷人”了?
甚至,如果连油的味道也不喜欢,还可以用融化的巧克力代替油——松软的质感,巧克力的香浓,你会叫它什么?而这,就是分子厨艺里的“蛋黄酱”。
你也可以DIY
在分子美食学里,任何美食都是固体、液体和气体按照特定方式存在的组合。而烹饪过程就是把原料从一种形式的组合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组合。作为科学的分子美食学,需要科学实验设备,需要物理、化学、生物等学科的知识背景。但是,作为技能的分子厨艺,只是应用分子美食学家们得到的知识,制造出新的菜式来。你可以使用一些新的工具、新的原料,可以创造新的做法。总之,只要你爱好,只要你了解了烹饪背后的知识,你就可以DIY出“分子美食”来。
比如煮鸡蛋,只要把鸡蛋放在水里加热就行了。鸡蛋白凝固了,也就“熟”了。那么“熟”的意义是什么呢?从蛋白质化学的角度看,鸡蛋蛋白质主要是一些球状的蛋白分子,疏水的部分被包在里面,而亲水的部分在外面。疏水的部分不喜欢与水接触,如果被强行打开,不同分子的疏水部分就会互相连接,最后形成一片固体。在蛋白质分子中,还有一些二硫键——就是有一些硫原子,当一个硫原子碰到另一个硫原子,就可能互相连接以来,形成“两个硫原子”的连接。当不同蛋白质分子上的硫原子互相连接,也就会把不同的蛋白质分子连起来。分子美食学的研究发现,鸡蛋白凝固过程中,最主要的作用是二硫键的形成。如果蛋白的凝固是蛋“熟”的原因,那么任何导致蛋白凝固的方式就都可以让它“变熟”。比如,某些无机盐的加入也可以让蛋白凝固,而这就是皮蛋的产生机理。此外,酒精、酸也都可以实现:如果把鸡蛋在醋里泡上一个月,它也就变得跟“煮熟”了一样;而在蛋白中加入酒精,它也立刻就“熟”了。
西式甜点中,有大量的“whipped cream”——有人把它叫做“打发奶油”,有人叫它“泡沫奶油”,还有人叫它“生奶油”。它实际上是这么一种东西:脂肪被牛奶蛋白包裹着形成乳液,这种乳液在打发的过程中会引入大量的空气形成泡沫。其中牛奶蛋白质是乳化剂,而打发的过程就是起泡的过程。所以,只要有油,有乳化剂,能够打发,就能够做出“打发奶油”来。
按照这样的原理,蒂斯曾经设计了两种“分子美食”的“打发奶油”:
一种是纯巧克力的“打发奶油”。巧克力中的可可脂相当于奶油中的脂肪,卵磷脂相当于乳化剂。把适当的巧克力融化与水混合——蒂斯的配方是225克巧克力和200毫升水——当然不同的巧克力可能会略有不同,像打奶油一样打发,最后得到的东西就跟“分子美食餐厅”里的一样:“泡沫奶油”的口感,巧克力的味道。
而另一种被称为“法拉第龙虾”。它是把龙虾皮放在油里加热从而得到龙虾味的油,打碎龙虾肉得到肉末,再把龙虾皮加上其他调料用水煮得到龙虾汤;然后用明胶做乳化剂,把龙虾末和龙虾油分散到龙虾汤中,得到龙虾乳液;再打发龙虾乳液让它产生泡沫;最后等到明胶成为胶状,就得到了这道经典的“分子美食”。看起来是打发奶油,口感上也是打发奶油,但是味道上却是龙虾。实际上,按照同样的道理,还可以做其他不同味道的菜式来。
现在的“分子厨艺”,基本上是西式菜肴。而中餐中也有着浩如烟海的菜谱和“秘诀”,如果我们用同样的科学方式去研究它们,是不是也可以做出“分子中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