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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新娘床上流满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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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多日都是糟糕的天气,英曼在山里走得晕头转向,迷路了。雨似乎一直从新月下到月圆,但除非你从落下第一滴雨的时候,就想到要记住天数,否则谁又说得准呢?天空一直阴沉沉的,英曼至少有一个星期没看到太阳、月亮和星星。如果说他一直在绕圈子,或者沿着某种更为复杂但同样兜来兜去的路径前进,也不足为奇。也为了走直线,他尽量选择正对着自己的某一点、一棵树或一块岩石,朝着它走。他这样走了很久,直至突然想到,或许自己选择的这些点连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而绕大圈还赶不上绕小圈呢。想到这点,他便抛开顾忌,开始在迷雾中瞎闯,觉得哪边像是西方就朝那里走,尽可能说服自己,只要还在走着,就该满足了。

他把羊婆婆的药一直用完,很快,头上的伤口就抽紧成为小小的伤疤,脖子上的伤口只剩下一道苍白坚硬的印子。疼痛逐渐减轻,直至变成一种遥远的声音,好似河水潺潺,他想这声音自己可以永远听下去。但他的思想并没有同样快地愈合。

食囊里已经没有食物了。他最初想打猎,但高高的枞树林似乎已经被动物们遗弃。此后他又试着抓小龙虾煮来吃,折腾了几个小时,抓到能装满一帽兜的小龙虾,但在吃完以后却发现根本不顶事。他剥下一棵小榆树的树皮放到嘴里嚼,然后又吃了一株红宝石色的牛肝菌的伞盖,有一口煎锅那么大,十五分钟后就又饥肠辘辘。很快,他就只有拔溪边的野水芹吃,渴了便手捧溪水喝上一口。

一天下午,他爬行在生满青苔的溪岸,像头野兽一样吃着水边的草,头发全湿了,嘴里满是呛人的水芹味,心中一片空白。他爬到一个水坑边向下一望,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的倒影,也正向他望来,随着波纹摇动,丑陋而又可怕。他赶紧伸手将倒影搅碎,因为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模样。

上帝啊,如果我可以生出翅膀飞翔该多好,他想,巨大的双翅会带着我冲天而起,离开这里,长长的羽毛迎风呼啸。世界将在下画展开,犹如打开一卷亮丽的图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留在地面。河流和山脉在下方掠过,从容而轻易。我一直向上,向上,直至变成晴空中的一个黑点。我要飞往另外一个地方,住到树枝间和崖石上。偶尔某些来自人类社会的干扰,可能像使者一般企图拉我回去,但每次都不成功。我要飞落到远处某个高高的山脊上,观赏平常每一天的明媚阳光。

他坐起来,听了一会儿溪水冲刷圆石以及雨打落叶发出的声响。一只精湿的乌鸦落在一提栗树枝上,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然后缩起身子,显出一副病态。英曼站起身,按照他命中注定的方式,迈开双足朝前走去,最终走上了一条荒僻的小径。

第二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英曼开始感觉有人跟踪。他旋回身,看见一个生着猪眼、穿着一条褪色的工装裤和一件黑色西服上衣的小个子,正悄悄地紧跟在他身后。英曼几乎可以一伸手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

——该死的,你是谁?英曼问。

那人一溜烟跑进树林,躲到一棵鹅掌楸后面。英曼走过去朝树后一看,空空如也。

英曼继续赶路,隔一会儿就回头看一眼。他有时抽冷子猛然转身,便可看到那个鬼鬼祟祟的跟踪者的身影,在树林中闪缩。他在观察我前进的方向,然后就会去向民兵汇报。英曼想到这里拔出勒马特手枪,在空中挥舞着。

——我会一枪崩了你,英曼朝树林里喊道,你瞧着吧,我决不会犹豫,我要把你的肚子打个大窟窿,狗都能钻过去。

那猪眼男人在树林里躲躲闪闪,不敢靠前,但继续跟住他不放。

最后,英曼拐过路上的一个弯,那人从他前头一块岩石的后面走了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英曼问。

小个子伸出两根手指,在嘴上放了一会儿,英曼认出这是红绳会或者美国英雄社的一个接头手势,他记不清究竟是哪个了。医院的一个义工曾跟他说起过这些同情联邦的组织。它们都跟共济会一样,擅长制造各种暗号。英曼回了一个对应的手势,伸出一根手指在右眼上一比。

小个子露出笑容,说世道艰难啊。英曼知道,这又是一句暗语。正确的回答如下:是的,但我们企盼未来会更好。然后那人会问:为什么?英曼再答:因为我们在寻找解脱自己绞索的办法。

不过,英曼说的却是:到此为止吧,我不是美国英雄社的人,别的组织也不是,我跟任何组织都没关系。

——你是个逃兵?

——如果有地方可逃,我倒是愿意当个逃兵。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和你一样,哪方都不靠。我的儿子在夏普斯堡给打死了,从此以后,无论哪一边,我都叫他们见鬼去吧。

——我参加了夏普斯堡的战斗。英曼说。

那人伸出一只手说:波茨。

英曼跟他握手,说了自己的名字。

——夏普斯堡的战斗是怎么一个情况?波茨问。

——都一样,但比一般的规模更大。一开始双方互相炮轰,然后冲锋、射击,葡萄弹和步枪子弹,什么都有。死了很多人。

他们站了片刻,看着附近的树林,然后波茨说道:你看来累得不成人样了。

——没东西吃,我一直拼命赶路,可也走不多快。

——可惜手边什么都没有,不然就可以给你点吃的了。前方三四英里,住着一个好心的姑娘,她会给你东西吃,而且什么都不会问。

雨被寒风吹送,倾斜着落下,冰冷刺骨。英曼把防潮布裹在身上,快步朝前走去。他看起来就像古昔游方的僧侣,一身黑色的僧帽僧袍,躲开污浊的人世,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浪迹天涯。雨水从他的鼻尖滴落,流到胡须上。

不到一小时,他便行至波茨所说的地方。那是路边一栋用方木料建成的孤零零的小房子,位于一个潮湿阴暗的山沟的入口处,只有一间屋。窗户上糊着油纸,一缕棕色的炊烟从一个用泥巴、树枝垒起来的烟囱里冒出,马上就被风吹散了。山坡上有一个猪栏,一只猪在里面走来走去。墙壁与烟囱之间的角落里,摆着几只盒子形的鸡窝。英曼走到栅门外,向里面喊了一声。

雨中开始夹杂着飞洒的冰霰,他两边的面颊挤缩在空荡荡的嘴里,似乎要贴到一起了。栅栏里侧生着一株山胡椒,红色的果子已经挂上了冰锥。英曼等了片刻,然后又喊了一声。一个女人,应该说是个年轻的姑娘,将门略微推开,探出生着棕色头发的脑袋看了一眼,又马上缩了回去。英曼听到上门闩的声音。害怕是正常的。他想。

他又朝门里叫了几声,这回补充说是波茨叫他来的,想在这里吃口饭。门打开了,姑娘迈步来到前廊上。

——你刚才怎么不说?她说道。

她长得挺清秀,身材娇小,皮肤紧绷,一头棕色的头发,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仍穿着棉布印花裙。英曼摘下挂在门柱上的长铁链,走到门廊前,脱下身上的防潮布,抖一抖搭在门廊边上控水;解下食囊和背包,放到上门廊上雨浇不到的地方,然后站在冰雨中等待。

——快上来吧!她说。

——我吃饭会付钱的。英曼说着走上门廊来到那姑娘身前。

——我是很穷,给不了你太多东西吃,只有一块玉米饼和一点豆子,可也没到为此要收钱的地步。

她转身走进屋子,英曼跟在后面。房间里很黑,只靠炉火照亮。从油纸窗透进一点昏黄的阳光,洒落在擦洗过的木地板上。英曼看得出,房间尽管简陋得像个谷仓,却很干净。没什么家具摆设,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碗橱和一张绳床。

除了床上的被子,屋内其他的东西没有一丝装饰的痕迹。墙上没有亲人或耶稣的图像,甚至连从杂图里剪下的插图都没有一张。笤帚上也没扎蝴蝶结。惟有被子做了装饰,拼缝而成的被面上的图案,与任何本地的风格大异其趣,没有七瓣莲、飞鸟、奶油搅拌器的手柄或杨梅叶,而是一些完全虚构的寓言中的动物,或是半想象的黄道十二宫的动物。分红、绿、黄三色,色度较为暗淡,用的可能是从树皮、花瓣或坚果壳中提取的染料。除此之外,木屋中一片棕黄,惟一的例外是一张婴儿的红脸蛋。婴儿紧包在襁褓中,躺在一个用松木棍做成的简陋童床里,树皮都没有剥下。

他环顾着房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肮脏。在这个洁净封闭的空间里,他发觉自己的衣服因连日赶路流汗,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靴子和裤筒上全是泥块,糊在小腿上,每迈一步都留下肮脏的脚印。他想把靴子脱下来,又担心自己的袜子会臭得像块腐肉。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脱过鞋了。木屋很新,仍然散发出新破开的栗木和山胡桃木的淡雅香气。英曼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更加分明,唐突了空气中的芬芳。

那女人把一张椅子搬到火旁,示意英曼坐下。很快,他身上的湿衣服就被烤得冒出淡淡的蒸汽,泥水不停地从裤脚滴落,在木地板上汇成几小汪。他看着自己的脚,注意到炉前有半圈木地板已经被踩踏得颜色发白,有如一条拴住的狗在活动半径内踩出的地面。

装斑豆的壶挂在火边的一根铁棍上,来回摆动,壁炉台上的一只铁烤炉里放着一大块新鲜的玉米饼。那女人递给他一只盘子,盛着一块玉米饼,还有冒尖的一堆斑豆,以及一个剥了皮的洋葱头。接着又把一只装着泉水的木桶放在他脚前,桶里有一把长柄勺。

——你可以到桌子上吃,也可以在这里,这里暖和些。她说。

英曼把盘子放到大腿上,拿起刀和勺子便吃了起来。他也想表现得斯文一点,但动物性的本能却占了上风,他狼吞虎咽,发出偌大的声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停下来细细咀嚼。他先把洋葱切开,像吃苹果一样吞掉,然后用勺子舀起热斑豆填进嘴里,同时大口地咬着那块油汪汪的玉米饼,其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觉惊心。咬出来的豆浆流下他的胡子,滴落在衬衫肮脏的前襟上。他忙得呼吸不匀,已经有点喘不上气,鼻子里呼哧呼哧作响。

经过一番努力,他放慢咀嚼吞咽的速度,喝了一勺冰冷的泉水。那女人已经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壁炉另一面,坐在那里看着他吃,就像看着一头吃腐肉的公猪。也即是说,又好奇,又有点恶心。

——很抱歉,我已经好多天没吃到真正的食物了,只吃了些野水芹,喝点溪水。英曼说。

——用不着抱歉。她说。语气平缓,英曼听不出是表示原谅抑或责备。

英曼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姑娘,竟孤身一人住在这个阳光甚少光顾的幽暗山谷里。她的生活简单到连纽扣都没有,英曼注意到,她裙子上都是用鸡距藤做的木夹夹住的。

——你多大了?英曼问。

——十八。她说。

——我叫英曼,你呢?

——萨拉。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这儿?

——我男人约翰去打仗,在弗吉尼亚战死,已经有段日子了。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现在就剩我们娘俩了。

英曼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想着那些死在战争中的人,不管是哪一方的,还不如用枪管顶住上颌把自己崩了呢!又有什么分别?

——这里有人帮你的忙吗?他问。

——没有。

——那你怎么生活呢?

——我用犁尽我所能开出一小片玉米地,还有一个菜园,在山坡那边不远的地方。但今年都没收下多少。我有一个磨玉米的平轮水磨,还有几只下蛋的鸡。原来有一头牛,但夏天偷袭的北军翻山过来,把它拉走了,还烧掉了本来就不大的谷仓,抢走了蜂巢,用斧子在门廊上劈死了我们的大青狗来吓唬我。冬天主要就得靠猪栏里的那口猪了。我得尽快把它宰了,可又害怕,我还从来没自己杀过猪呢。

——得有人帮你才行。英曼说。让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杀猪,实在是难以想像。

——需要不等于能得到,短期内都没有指望。我的家人都死了,除了波茨,附近也没有我可以求助的邻居。但一说到干活,波茨是根本指望不上的。一切都得我自己来做。

这样辛劳的生活,短短五年就会让她成为一个老女人。想到这里,英曼真希望自己从没踏进这个门槛,哪怕会倒毙于路旁,也该继续赶路。他难过地看出,这个女人的生活,如果自己走进去,就会从今晚开始,一直辛苦到死,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仅是想上片刻,他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像一堆木头般高悬在上,随时准备滚落下来,将陷阱中的她活活砸死。

外面夜幕已经降临,房间里黑得像一个熊窝,只有炉中投射出一片黄光。姑娘的腿向火炉伸出,她穿着一双男式的灰色厚袜子,褪到脚踝处,裙摆提了起来。火光中,英曼能看见她纤弱的小腿侧面的金色绒毛,紧贴在肌肤上,又细又软,闪闪发亮。长期的饥饿使英曼头脑昏乱,竟然想到要去抚摸她的小腿,就像抚摸一匹受惊的马的脖子,以镇定它的心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身体都透出彻底的绝望。

——我可以帮忙,英曼发现自己在说,现在是有点早,但也勉强可算适合杀猪的天气了。

——我是求之不得。

——你没有求,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不能让你白干。我可以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缝好,看来你也正需要,上衣的那个破洞可以在外面垫一块布缝上。暂时你可以先穿我男人留下的衣服,他差不多和你一样高。

英曼又开始低头吃饭,很快便一扫而光,他用一小块玉米饼把盘子里最后一点汤汁抹净,放进嘴里。萨拉没问他是否还要,就用勺子又给他舀了一大堆豆子,还用叉子给他叉了一块玉米饼。英曼正吃着腿上的第二盘食物,这时孩子哭了起来,她走到房间昏暗的里侧,把裙子在腰间解开,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侧身对着英曼。

英曼想不看,却还是从侧面瞧见了她圆圆的乳房,在朦胧的光线中丰满而洁白。过了一会儿,她把孩子拿开,湿漉漉的乳头上闪烁着一点亮光。

她捧着一摞叠好的衣服回到壁炉旁,衣服上还立着一双干净的皮靴。他把空盘子递给她。

那女人将衣服和靴子放到他的腿上,说:你可以到外面门廊上换衣服,给你这个。她说着递给他一块灰色的肥皂,一块布,还有一个葫芦底做的盆,里面装着清水。

他走入夜色之中。门廊的一头有一块洗衣板,上方挂着一面小圆镜,抛光的金属已经出现锈迹。这是年轻的约翰刮脸的地方。细碎的冰霰仍然敲打着残留在栎树上的叶子,但在山谷开口的方向,朵朵散开的乌云飞掠而过,月亮在它们后面隐约可见。英曼想像那些人在门廊上将狗杀死,让姑娘在一旁看着。他在冰冷的空气中将衣服解开,脱下来的衣服就像新剥的皮一样,又湿又重,软塌塌的。他一眼也没往镜子里看,用肥皂和布头使劲地擦拭身体,然后将剩下的水浇在头上,穿好衣服。死者留下的衣服很合身,因多次水洗变得又薄又柔软。靴子简直就像特为给他度身做的。不过,他总还是觉得像披上了另外一个生命的外壳。重新进入木屋的时候,他的感觉肯定与鬼魂相仿,占据着过去的形体,却依然是个虚幻的空壳。萨拉点燃了一支牛油蜡烛,正在桌上的一个盆里洗盘子。蜡烛附近的空气似乎异常重浊,近旁所有光洁的物体都被染上了一层光晕,而烛光范围外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似乎再也不会重现。姑娘俯身在桌上,英曼觉得,她后背形成的曲线,此后的一生将再无缘目睹。这一幕应该牢记不忘,等到老年,这记忆虽不能带回青春,但至少可给人以安慰。

他坐进炉边的椅子里,很快那姑娘也坐了过来,他们默默地待了一会儿,盯着炉火,她抬起头看着英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异常可爱。

——如果我有一个谷仓你就可以睡哪里,她说,但现在没了。

——我可以睡玉米仓。

她又低头看着火,似乎表示他可以走了。英曼再次来到门廊上,拿起自己的包裹和湿漉漉的毯子,走到房后的玉米仓。云散开得很快,月亮露了出来,近处的景物开始显出比较清晰的轮廓。温度更低了,砭骨透肌。英曼爬进玉米仓,尽力把身体蜷缩在玉米穗当中。山坡上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从高至低,呈现一定的韵律。猪醒了过来,哼了几声,然后又陷入沉寂。

英曼估计这一夜会又冷又硌得疼,但跟躺在野地上比终归要好多了。借着从玉米仓壁板的缝隙中透进的一道道蓝色月光,他从食囊中取出勒马特左轮,检查一遍弹仓里的十发子弹,用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的衬衫下摆擦拭枪身,将击锤半扣。他又拿出刀子,在一只靴子干净的皮底上磨了磨,然后裹好毯子准备睡觉。

但没睡多大一会儿,他便被脚踩落叶的声音惊醒。英曼慢慢把手放到枪上,以免碰到玉米棒子弄出声响。脚步声在距玉米仓十来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请你到里边来吧!萨拉说完便转身走了。

英曼爬出玉米仓,将手枪插进裤腰,仰头看着山沟上方狭窄的天空。猎户星座已经升至中天,似乎正好骑跨在山沟两边的山脊上,看姿态仿佛对于何去何从心中自有主意。他走到木屋前,只见窗纸亮得像盏灯笼一样。姑娘往炉里新添了山胡桃木的板子,火光熊熊,小屋可能从来没这么温暖亮堂过。

她躺在床上,辫子解开,浓密的头发覆在肩头,反射着火光。

英曼走到炉旁,把手枪放到算是炉台的一块木板上。童床已经挪到火旁,孩子面孔朝下睡着,只在被子外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你拿着那把大枪看起来像个逃犯。她说。

——现在我还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答应吗?

——英曼想:他应该答一句“也许”,或“如果我能做到”类的话,应付过去。

但他说出来的却是:我能答应。

——如果我要你到床上来,躺到我身边,但别的什么都不要做,你能答应吗?

英曼看着她,心想:她眼中此时看到的又是什么呢?一个穿着她丈夫衣裳的可怕幽灵?一个让她喜忧参半的鬼魂?英曼的眼睛落到她盖的被子上。被面上面画着粗壮的野兽,大眼睛,小细腿,笨拙却又尊贵,有如作为纹章的异兽。它们似乎是根据对梦中所见怪兽的残缺记忆拼凑起来的,肩部大块的肌肉隆起,足上生满利爪,咆哮着张开巨口,露出长长的獠牙。

——你能吗?她又问。

——能。

——我知道你可以,不然我也不会问。

他走到床前,脱掉靴子,衣服全部穿在身上,仰面躺进被窝。

床垫里装着新鲜的干草,散发出干爽的清香,让人想起秋天。被窝里还有那姑娘自己的气味,像一丛淋湿月桂,花瓣已经全部凋落于地。

两人全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好似中间摆着把已经上膛、一触即发的猎枪。过了一会儿,英曼听到她猛烈地抽泣起来。

——我还是走吧,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好过些。他说。

——别说话。

过了半晌,她止住哭声,坐起来用被角擦擦眼睛,开始谈起她的丈夫。她只让英曼听着,每次他想开口,她便说:别出声。她的故事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但却是她的生活。她说起如何与约翰相遇、相爱。为建这栋木屋,她像个男人一样,与约翰一起干活,伐树,立起削平的木料,用泥弥缝。在这样一个英曼看来很难维生的荒凉所在,他们却设想着美好的未来。她讲到过去四年的艰辛,约翰的死,粮食的不足。惟一的亮点是约翰的一次休假,那真是天堂般快乐的时光,也就是那次,她有了现在睡在火旁的孩子。如果没有她,萨拉说,自己早就撒手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最后说道:外面那口猪长得不错,一直放在树林里吃栗子,赶回来以后,喂了两星期玉米,猪油应该很多,它肥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萨拉说完,伸手去摸英曼脖子上的伤疤,先是用指尖,然后整个手掌都贴上去。片刻后,她把手拿开,转身背对着英曼躺下,很快呼吸就深沉均匀起来。英曼想,仅仅是找个人诉说一下她过的是如何孤单而朝不保夕的生活,便使她从中得到安慰。她的生活就像个装满了悲哀的坛子,全靠一头猪将坛口塞住。

尽管非常疲倦,英曼却无法入睡。他躺在萨拉旁边,看着屋顶的亮光随着炉火减弱而逐渐暗淡。很长时间以来,他从未体验过任何女性哪怕仅带着一点点柔情的触摸,以致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不得救赎,遭受惩罚,这是他的命运;他将永远得不到任何柔情,他的生命注定是一个可怕的错误。英曼思绪起伏,心头被悲伤填满,甚至不敢想自己可以把手放在萨拉的腰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相拥到天明。

英曼这一夜睡得很少,还做了许多梦。他梦见被面上的动物,在一个幽暗的森林里追逐自己,无论逃往哪个方向,都没有任何可以避难的地方。他孤单一人,面对那黑暗而可怕、似乎为要置他于死地而联合起来的整个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是阴暗漆黑,除了像月亮一样白的尖牙和利爪。

英曼睁眼醒来,发现萨拉正推着自己的肩膀。起来,赶紧走,她说,语气极为紧迫。

天刚蒙蒙亮,木屋里冷得要命,路上响起微弱的马蹄声,正朝这里赶来。

——快走,萨拉说,不管来的是民兵还是北军,你在这里对我们都没好处。

她跑过去将后门打开。英曼蹬上靴子,抓起壁炉上的手枪,冲了出去。他没命地奔向小溪对面的树林,一头扎了进去。逃到隐蔽处,他又小心地在树林中绕到房子正面,藏在一丛浓密的月桂树下的阴影里,从两根树杈间向外观望,省得把自己的脸暴露在外。地面也已经冻上了冰坨,踩在脚下喀啦作响。

他看见萨拉穿着睡衣,赤脚跑过霜冻的地面奔向猪栏。她把挡门的横木从立柱上取下,尽力想把猪哄出来,但它就是不动。她走进猪栏,两脚踩破薄薄的冰壳,沾满了下面黑色的泥浆和猪屎。经萨拉用脚一踢,那猪站了起来,朝门走去。但它太大太重,肚皮垂得太低,费了好大劲才迈出门去。萨拉把它朝树林方向赶,速度刚刚有点起色,就听下边路上有人喊道:站在别动!

英曼看见三个穿蓝色军装的联邦士兵,从几匹羸弱的马上下来走进前门。其中两人左臂的臂弯上擎着新普林菲尔德步枪,枪口朝下,但他们的手指都插在扳机护弓里。另一人向上举着一支海军左轮,像是要打天上的飞鸟,但他的眼睛却直盯着萨拉。

拿手枪的那人朝萨拉走过去,叫她坐在地上,萨拉照办了,猪也在她旁边趴了下来。两个拿步枪的人走上门廊进入房间,随即响起乒乒乓乓砸烂东西的声音。拿手枪的那人一直站在萨拉旁边,既不看她,也不对她说话。过了半晌,那两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抓着布角把襁褓中的孩子提在手上,就像拎着一个小布口袋。孩子大哭起来,萨拉挺身要赶过去,却被拿手枪的那人推倒在地。

三个士兵在院子里商议了一会儿,在孩子的哭叫和萨拉的乞求声中,英曼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听出他们的口音,又平又快,像铁锤一下下敲击,这声音在英曼心里勾起了强烈的反击欲望。然而,对方的位置在勒马特左轮的可靠射程之外,可即使是在射程内,他也看不出怎样动手,才不会搭上萨拉、孩子和自己的三条性命。

随后,他听到他们跟她要钱,问钱藏在哪儿了。英曼想,钱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萨拉说的只能是实话,他们眼前所见的一点东西,便是她的全部财产。他们问了又问,最后把她带到门廊上,拿手枪的人把双手扭在背后,一个持步枪的人走到马跟前,从鞍囊里取来一根旧牵犁绳一样的破绳子。拿手枪的人用绳子把她绑在一根柱子上,然后用一根手指朝孩子点了点。真中一人打开襁褓,把孩子放在冰冻的地面上。英曼听到拿手枪的人说:咱们有的是时间。萨拉号叫起来。

几个人坐在门廊边上聊天,脚不停地晃悠着。他们卷起纸烟,抽到只剩烟屁股,然后那两个小兵从马背上取下马刀,在院子冰冷的地面上插来插去地忙了一通,希望能找着什么宝贝。孩子不停地哭,萨拉一直在哀求。那个拿手枪的人站了起来,走到萨拉跟前,把抢管在她两腿中间一插,说:你真是连屎都没有,是吧?另两个人走过来,在一旁看着。

英曼开始在树林中移动位置,要绕到房子侧面,这样等他从屋后转出来,至少能趁他们不注意打死一个。这计划一点都不高明,但他没别的办法,因为双方之间隔着一大片空地。他知道自己和那女人以及孩子很可能都会死掉,但又别无选择。

但没等他移动多远,那几个人就从萨拉身边走开了。英曼停住观望,希望能出现什么有利的局面。拿手枪的人从马的鞍囊里取出一截绳子,走到猪跟前,把绳子拴在猪的脖子上。另两人中的一个解开萨拉手上的绳索,另一人走到孩子旁边,单臂把她举起来,塞给萨拉。他们开始满院子追鸡,最终抓到三只母鸡,用细绳把鸡腿绑住,头朝下挂在马鞍后面。

萨拉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当她看见他们要把猪牵走,便喊道:我就剩那口猪了,把它牵走,还不如在我们娘俩头上一人一枪,现在就把我们的杀了算了,反正都一样。但那几个人骑上马背上路走了,那头猪被牵着,费力地跟在后面小跑。他们转过一个弯,走出视线。

英曼跑到门廊前,抬头看着萨拉说:赶紧把孩子暖一暖,然后点一堆火,越大越好,再煮一大锅水。说完他便沿路跑了下去。

他隐身在树林边缘,悄悄跟在那几个联邦士兵后面,心里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只能等待时机出现。

他们只走了两三英里,便离路拐进了一个小山沟。山沟地势凹凸不平,入口处有一片洼地。他们朝坡上行了一段,将猪拴在一棵小刺槐树上。一条湍急的小溪边有一大块突出的岩石,他们紧靠着岩石生起一堆火。英曼估计他们是想在这里扎营过夜,而且必然要饱餐一顿,哪怕得把那头猪的腿生生割下来。英盖从树林里绕到岩石顶上,藏身在石块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只见他们拧断两只鸡的脖子,拔掉鸡毛,掏出内脏,用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他们背对岩石而坐,等着鸡慢慢烤熟。英曼听到他们谈起家乡。原来那两个下属来自费城,拿手枪的那人则来自纽约。他们说起如何想家,真希望是待在家里。英曼也希望他们留在家中,因为,他对自己正要尽力去做的事,并不是特别热衷。

他在岩石上悄悄地移动,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下到与地面齐平的高度。这时,他发现在岩石的边缘有一个洞口,探头进去一看,才不过十来英尺深。很久以前这里曾来过打浣熊的猎人,因为地上还有一摊陈年的灰烬。在更为久远的年代,还曾住过另外一些人,他们在洞壁上刻下了自己的痕迹,一些古怪的、早已被遗忘的楔形文字。现今没有一个活人能分辨出它们的含义。此外还有一些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动物,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而那些把它们想像出来的头颅,也和老葫芦一样,早成了空壳。

英曼离开洞穴,继续绕着岩石向前移动,最后沿着溪流穿过的峡谷下行,朝那几人的位置靠近。就在他们视线以外的地方,他发现了一棵枝杈很低的铁杉树,他往树上爬了大约十英尺,紧贴黑黝黝的树干站在一根树杈上,像他曾经见过的白天在树上藏身的长耳鸮一样。他模仿野火鸡叫了三声,随后便静静地等待。

他能听到那几人在谈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片刻后,拿手枪的人就举着海军左轮慢悠悠地转了过来,径直走到铁杉树下,英曼只能瞧见他的帽顶。拿手枪的人把左轮夹在胳肢窝里,摘下帽子,用手挠了挠头发。他的头顶已经秃了,露出纸牌筹码那么大的一块白色头皮,英曼的枪就瞄向那里。

他说了声:嗨!

拿手枪的人一抬头,英曼扣动扳机,没有打中那块头皮,子弹从肩腾靠近脖子的地方射入,从腹部炸出来,跟着喷出一大团东西,如同剧烈的呕吐一般。那人的腿骨似乎突然间融化了,他倒在地上,想朝前爬,但手却什么都抓不住。他翻过身,想看看是什么猛兽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当他们四目相对时,英曼伸出两根手指一碰帽檐,跟他打了个招呼。那人随即便死去了,脸上一副困惑的表情。

——打中了吗?另两人中的一个从下边喊道。

之后的一切就简单了。英曼从树上下来,沿着来路快速绕回到岩石上,从它的另一侧下来,这一次是逆着溪水的流向,摸到篝火附近。他躲在一丛杜鹃后面等待着。

火边的两人一遍遍地唤着,英曼发现原来自己打死的那人名叫伊本。最终他们不再呼喊,拿起斯普林菲尔德步枪,朝上游找去。英曼借着树木掩护,紧跟在后。他们发现了伊本那已经不算完整的尸体,然后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商量该怎么办。从声音中明显可以听出,他们真正的愿望是把眼前的一切抛在脑后,赶回家乡。但正如英曼所料,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向上游搜索,以为凶手必然朝那个方向逃跑了。

英曼悄悄地跟着他们,往山坡上走去。他们一直在溪边间距很近的大树之间穿行,担心偏离溪水会迷失方向。他们是城市青年,对森林心存戒惧,想到自以为即将展开的杀人行动,脸上一副凝重的神情。这里,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片无路的荒野,然而在英曼看来,他们却有如行进在通衢大道上一般。他们装模作样地寻找凶手留下的踪迹,但除非是泥浆里的大脚印那么明显的痕迹,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英曼靠得越来越近,开枪时,他简直可以一伸手摸到他们的衣领。第一个人被打在椎骨与后脑相接的地方,子弹从前面穿出,掀掉了他大半个额头。不用说,他马上应声瘫倒。另一人半转过身,英曼一枪打在他的腋窝附近。让英曼沮丧的是,这一次没能一击毙命,那人跪倒在地,手里仍抓着步枪。

——如果你们待在家里,就不会有这些事了!英曼说。那人想把长枪掉过来对准英曼,但英曼已经扣动扳机,打在他胸口上,距离如此之近,枪火把他的衣襟都烧着了。

两个费城青年送命的地方距洞穴不远,英曼把尸体拖进洞里,安置他们坐靠在洞壁上,然后又取来斯普林菲尔德步枪,支在他们身边。他沿着溪水向下,走到铁杉树旁,发现仅存的那只母鸡已经挣脱束缚,跑了出来。它的头插进纽约佬伊本肚子上的窟窿里,正在啄食被炸开的花花绿绿的内脏。

英曼从伊本的口袋里翻出烟叶和烟纸,蹲在地上给自己卷了支烟,然后一边吸着,一边看母鸡在伊本身上忙活。他把抽剩的烟头在鞋跟上捻熄,想起了一首弥撒曲。尽管这支歌通常是用对位复调编排的,他还是哼了一小段,心里琢磨着歌词:

再也没有对坟墓的恐惧

我的死就是我的重生

灵魂在晶莹的河边欢笑

我的见就是我的重生

哈里路亚,我将重生

英曼决定这样看待眼前的事情:跟弗雷德里克斯堡凹路下方的战场,或者那个炸出的大坑底部的尸山相比,此时此景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他在那两个地方杀死的人中,可能不知有多少从各个方面都比这个伊本强上百倍。尽管如此,英曼想:今天发生的故事,他可能还是永远不会向人提起。

他站起身,抓住鸡腿,把它从纽约佬的身上拉开,走到溪边,将鸡浸在溪水中冲洗,直到它的毛再次变白。他用联邦士兵的一截线绳捆住鸡脚,把它扔到地上。鸡转动着脑袋,它的黑眼睛以一种在英曼看来似乎是新的兴趣和热情,打量着这个世界。

英曼抓着纽约佬的脚把他拖进洞里,与他的伙伴们放在一起。洞穴里的空间太小,他们几乎坐成了一圈,姿态像是几个人喝醉了酒,准备玩一把牌。他们脸上的神情则充满了惊恐和困惑,似乎落到他们头上的死亡形同一种忧伤,是灵魂的沉降。英曼从洞口处的灰烬里捡起一根木炭,把萨拉被面上那些曾在昨夜的梦中追逐自己的动物画在洞壁上。它们的外形让英曼想到,人的身体在一切锋利、坚硬的物体面前是多么脆弱。这些动物与切诺基人或随便什么其他人在英曼之前画在洞壁上的那些图案倒是非常相配。

英曼返回山沟入口的空地,检查那几匹马,发现它们身上都烙着军马的火印,这使他大为丧气。他将马背上的东西解下来,然后分三趟全部拖到洞里,放到它们的主人身边。只留下一个食囊装那两只烤熟的鸡。他牵马走到离洞口很远的山坡上,在每匹马头部打了一枪。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如果不这么做,它们身上的标志肯定会给萨拉和他自己带来危险。回到岩石下,他把活鸡也装进食囊,与那两只烤鸡放到一块儿,背在肩膀上,然后把猪从树上解开,牵着它走出山沟。

当他回到木屋时,萨拉已经在院子里烧起一大堆火,上面架着一口黑色的大铁锅,一股股蒸汽冲进冰冷的空中。她已经把英曼的衣服洗了,摊在灌木上晾着。英曼抬头看着天,发现还是上午,尽管他感觉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们不等到午饭时间,便将那两只鸡吃了,然后开始干活。两个小时不到,猪已经杀好,拿开水烫过,刮净了毛,用一只铁钩穿过后腿的筋腱,挂在一个大树枝上。各种内脏和下水都装进盆里,冒着热气。萨拉在猪油桶旁边忙活着,她拿起一片网捕油,像条蕾丝围巾一样举在面前,透过它瞧了一眼,然后揉成一团就扔进桶里熬油。英曼用一把斧头,将猪肉沿脊骨两侧割开,直至两扇猪肉扑通落在地上,然后又沿关节切成若干块。

他们一直干到接近天黑,将猪油全部熬好,小肠洗净,边边角角的肉都磨碎做成香肠,猪腿和肋条肉用盐腌起来,又把猪头的血控净,准备做腌猪头肉。

他们洗干净手,走进屋里。萨拉开始张罗晚饭,英曼先吃了点她打算掺到玉米饼里的猪油渣。她炖了一锅猪肝、猪肺,因为它们存不住,里面加了很多洋葱和辣椒调味。他们吃到半截停下来歇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吃。

饭后萨拉说:我相信如果你刮了胡子可能会好看些。

——如果你有剃刀我可以试试。英曼说。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把剃刀和一条宽大的用油处理过的皮带,拿过来放到英曼腿上。

——这也是约翰的。她说。

她从水桶里舀出足够刮脸的水,装进一只黑盆里放到火上加热,等到开始冒热气,再将水倒入一个葫芦瓢中,然后点燃一根插在铁烛架上的蜡烛,英曼把所有的东西端出门外,摆到门廊一头的搓衣板上。

英曼把剃刀在皮带上磨了磨,然后用水将胡须打湿。他举起剃刀,注意到的约翰衬衫的袖口上有一点棕色的血迹。不是人血就是猪血。他看着金属镜子,将剃刀凑在面颊上,开始在闪动的烛光中刮脸。

他从战争第二年就留起了胡子,隔了那么久的时间,现在就要重睹自己的面孔,他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他一直在脸上刮着,刀钝了就在皮带上磨一磨。当年不再刮胡子的原因之一是,他不愿意看自己太久,此外,过去两年中保存刀片和烧水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留胡子,似乎就使注定会做不到的事少了一件。

过了半天,他终于将脸刮净。镜子已经生锈,表面有许多棕色的斑点。他看着自己苍白的面孔,镜子上的锈迹仿佛是他脸上的一个个小伤疤。镜中人眯起眼睛看着他,目光略有闪烁,让他觉得非常陌生。五官抽紧,眼窝和面颊下陷,不仅仅是由于缺乏食物造成的饥饿。

英曼想,正从镜子里向外看的这人,与她年轻的丈夫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一张凶手的面孔,占据了那年轻的约翰曾经向外凝视的地方。如果你坐在冬日的炉火旁,抬头看见黑暗的窗外正有一张这样的面孔向你望来,你会有什么反应?他心里想:那不知会导致怎样的慌张和惊厥!

值得称许的是,英曼尽力说服自己,这并非真的是自己的面庞,而且,以后也许会有所改观。

他走进屋子,萨拉对他笑着说:现在你看起来有点人样了。

他们在壁炉旁坐下,看着炉膛中的火焰。萨拉把孩子抱在怀里摇着,小孩咳得很凶,英曼估计他很难活过这个冬天。孩子不睡觉,在萨拉的怀里烦躁地扭动着,所以萨拉就给她唱了一支歌。

她似乎有些羞怯,既是对于自己的声音,也因歌声中传达出了自己的生活。她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歌声要经过艰苦的努力才挤得出来。憋在她肺里的空气急于寻找出路,却发现她牙关紧闭,无奈只好绕道,通过失细的鼻音宣泄自己。在孤独中倾听,只能更添悲哀。

歌声刺破了夜幕,它的旋律诉说着绝望、憎恨和潜藏的惊慌。英曼觉得,她如此艰难地歌唱,是自己见过的最英勇的行为,就像目睹一场代价惨重、最终胜负难分的鏖战。她的声音属于已经活了两个世纪的女人,苍老、疲惫到极点,而她还是这样年轻的一个孩子。如果她是一个早年曾歌喉婉转的老妇人,别人可能会说,她真会遮掩自己已经褪色的声带,知道怎么样取得最佳的效果;会说从中可以学到如何面对生活中的不足和损害,如何接受它们,合理地利用它们。但萨拉不是一个老妇人。那歌声听起来诡异,让人不安。你可能会认为,孩子听到妈妈唱这样的歌,肯定会难过得大哭起来,但恰恰相反,他偎在萨拉的怀里睡着了,像听着摇篮曲一样。

但它的歌词,却与催人入梦的摇篮曲没有任何关系。它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是一首吟唱谋杀的歌谣,名字叫《美丽的玛格丽特和温柔的威廉》。这是一首老歌,但英曼却从未听过。它唱道:

我梦见我的卧室挤满了红猪,

我梦见我的新娘床在上流满了鲜血。

这一首既终,她转而唱起《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一开始只是轻声哼着,用脚打着拍子。等到她终于放声唱了出来,那声音根本不像是歌唱,而是悲痛的呼喊,宣告着灵魂的苦难,是一声孤寂的尖叫,一种彻底的孤独,像鼻子上被猛击一拳之后的疼痛般纯粹。她唱完后,是一段长长的沉寂,只有一只猫头鹰,在黑暗的树林中发出几声鸣叫。对于这样有死亡与孤独的沉重主题,浸染着鬼魂世界气息的歌曲,倒不啻是个合适的尾声。

萨拉所奉献的歌谣,照说不会带给人任何安慰,对孩子是如此,对于英曼就更不用说。这份沉重的礼物,本身就充满凄切哀愁,怎么可能减轻他人的悲伤?但事实并非如此。尽管那一夜他们很少说话,两人却并肩坐在火前,感受着生存的疲倦、满足、放松、快乐。后来,他们再次一同上床入睡。

第二天早上出发前,英曼吃的早餐是猪脑,煮至半熟,然后与一个鸡蛋放到一起煎炒。下蛋的鸡,昨天曾啄食那个来自纽约的士兵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