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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8)》捌 第一章 吞巴蜀,张仪入蜀宫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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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涪鸾、竹叶姑嫂潜伏蜀宫后不到一周,张仪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鸾所料,张仪是来向蜀王摊牌的。秦王是王,已经成为自己属国的蜀王也是王,显然不合秦王之意。话又说回来,自秦人入蜀,通国一直配合,通国的王位,也是张仪奉旨拥立的。今蜀地刚定,这就废人王位,于情于理张仪都不好开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妈妈,尤其是治蜀。张仪决定先造一个势,再“点到即止”,让通国“感悟”,自降身价。

为达到造势效果,张仪几乎没给通国准备时间,只在将到王宫时,使先锋将军都尉墨入宫“禀报”。与此同时,随从都尉墨的数十甲士步伐整齐地踏入王宫大门,将蜀宫正殿里里外外搜索一遍,之后退出殿门,五步一卒,锃亮的枪戟在宽阔的宫院里竖起一条长长的通道,突如其来的肃杀气场吓得宫人腿不敢移,气不敢喘,战战兢兢地挤在旁侧的偏殿里。

自于涪鸾口中得知巴国之事后,通国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边又无高人谋划,正自没有主张,张仪这竟到了,且又闹出这般阵势。情急之下,通国愈发慌乱,发不及梳,饰不及佩,跌跌撞撞地出门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顾及,幸亏胖内宰眼快手疾,将一顶冠饰提在手中,气喘吁吁地追到宫门处,才在秦人的枪戟丛中用指尖为他理顺乱发,佩以冠饰。

主仆二人刚刚理好,远处传来更大的喧嚣。

无须再问,是张仪驾到。

通国匀平气息,挺直身体,在胖内宰的搀扶下迈出宫门,走下台阶,面朝由远而近的张仪车马哈腰长揖。

前有仪仗开道,后有护卫簇拥,张仪夫妇的特制驷马甲车直驱宫门。

相距约三十步远近,张仪喝叫停车,翻身从车上跳下,亲手放置凳子,扶下早换好一身红妆的香女,夫妇二人趋行至通国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张仪并夫人觐见蜀王!”

通国这也缓过神来,急趋近前,扶起张仪道:“相国快快请起!相国大礼,叫通国如何承受得起!”见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国见过相国夫人!”

香女拱手回礼,给出个笑。

“大王,此地风寒,敬请宫中说话。”张仪反宾为主。

“相国先请。”通国闪到一侧,毕恭毕敬地伸手礼让。

张仪呵呵一笑,跨前携住通国之手,与他并肩踏上台阶,步入宫门。香女又对胖内宰笑笑,与他一道跟随于后。都尉墨一脸严肃地手握剑柄,走在最后。

出来时只顾慌张,没顾上害怕,这阵子返回,身边走着笑里藏刀的大秦相国,身后跟着杀人不眨眼的都尉墨,两侧是寒森森的枪刀剑戟,通国不由得额头汗出,腿肚子打战,步伐慢下,几乎是一步一挪。

张仪瞄见,觉得势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将踏上正殿台阶时,顿住步子,松开通国的手,转对都尉墨,语带双关道:“墨将军,蜀王既为我王册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宫就是秦宫,蜀王与我就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这般兴师动众才是。”

“末将得令!”都尉墨应过,朝众甲士挥手,顷刻间,所有秦卒有条不紊地撤到宫门外面。

“呵呵呵,”望着一下子空荡下来的偌大宫院,张仪转对通国笑出几声,拱手道,“出征在外,在下为三军主将,墨将军这也是例行秦人军律,大王莫要在意。”

“通国不敢!”通国亦忙还过一礼,伸手礼让,“相国大人,请!”

二人步入正殿,分宾主坐下。

胖内宰站在通国身后,香女坐在张仪下首。

看到通国脸上仍旧惶恐,张仪指着面前几案,半开玩笑,半缓和气氛:“这几案上空空荡荡,大王总该不会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国嗫嚅道。

事出仓促,加之秦人清场,殿里没留一个宫人。胖内宰欲召人来,又怕不妥,欲亲手斟茶,却连茶水茶具放在何处也不晓得,只得四顾张望。

张仪瞧出他的尴尬,笑笑,朝外努嘴。胖内宰会意,急走出去,正在四顾寻人,廊道里闪出涪鸾和竹叶,一个端着茶具,盘中还放着各色茶点,一个提着炭盆和水壶,显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了。

胖内宰看出端倪,压低声,急切道:“公主,你俩……”环顾四周,见并无秦人,方才缓出一气,将二人扯到背处。

涪鸾腾不开手,弯腰施礼道:“老阿公,听闻有贵宾光临,就让我俩侍奉茶点吧!”

“公主呀,”胖内宰泪水流出,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啊,这这这……你俩快快躲起,老奴另请人去。”

“阿公啊,”涪鸾声音柔软,二目放电,“那些宫人没有几个见过世面,全让秦人吓破胆了,哪能侍奉得起贵宾呢?再说,我和阿嫂本是茶人,这又熟悉宫廷礼仪,我们堂堂大蜀,总不能因为一杯茶水而让贵宾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内宰的目光落在涪鸾腰间。

“阿公,”涪鸾忖出他已看破,泪水流出,扑通跪下,“涪鸾……代父王、阿哥,还有数不尽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内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老泪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们即使杀掉张相国,也是……”重重摇头。

“阿公,我们不想杀他!”竹叶急切说道。

“哦?”胖内宰惊愕了,盯住二人,目光质询,“你们既然不想杀他,这又做什么呢?”

涪鸾的语气颇为自信:“拿住那个不守信用的畜生,换回父王、阿哥和被他关押的巴子!”

胖内宰陷入长思,良久,拭干泪水,扭过肥胖的躯体,头前走去。涪鸾亦忙擦过泪水,与竹叶换个眼神,紧随于后。

二女紧跟胖内宰款款步入,在旁侧一个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见礼毕,分头忙活起来。

见是涪鸾二人,通国吓坏了,脸色发白,转对胖内宰语不成声:“你……怎么是她俩?快让她们出去!”

“大王,”胖内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释,“方才清殿,宫女全跑散了,只有她俩在,老奴就……”

正在准备茶具的涪鸾迅即做出委屈状,泪水夺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张仪不知端底,笑着打诨,“蜀地出美人,二位宫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别不是舍不得吧?”

“通国不敢!”见不好再说什么,通国只得哑起声音,转对涪鸾,“莫再哭了,快为贵宾上茶!”略略一顿,话里有话,“二位千万小心,烫伤贵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只管沏来!”张仪来了兴致,挽起袖子,故意摆出准备挨烫的架势。

涪鸾止啼,冲他嫣然一笑,见竹叶已把壶水烧开,朗声道:“阿姐,起茶!”

姑嫂二人缓缓站起,一边沏茶,一边环绕几案,咿嘻唱对,足蹈手舞,俯仰拾趋,洗冲沏煮,将杯盏炉壶等一应茶器拨弄得叮当作响,将个寻常的沏茶过程生生变作一曲茶艺表演,曼妙成趣。涪鸾、竹叶原本就是巴地的标致美人,这又操练数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说是张仪、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国,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几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时,茶水已过两冲,最上口的第三冲沏毕斟好。在一如既往的优美舞蹈唱对中,涪鸾、竹叶各捧一盏玉杯,分别奉送于张仪、香女案前,在案上摆好,绽出一个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张仪显然被这场别致的异域风情震撼了,两手摸向茶盏,两眼依旧盯在二女身上。

眼见张仪端起茶盏,下意识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声:“慢!”

香女的声音急促有力,如同断喝。

二女显然被这声断喝吓一大跳,相视一眼,顿住手脚。

张仪打个惊怔,放下茶盏,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盏,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过茶盏,略略一嗅,看向胖内宰:“请饮此茶!”

胖内宰略作迟疑,淡淡一笑,伸手接过,眼睛眨也不眨,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涪鸾朝竹叶使个眼色。竹叶长袖舞动,身体翻转,大喝一声:“着!”一枚暗器破空飞出,直取香女。

与此同时,涪鸾跃过几案,直扑张仪。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已有防备的香女看得真切,闪身躲过暗器,借力纵身,顺手拔出西施剑,凌空劈向竹叶。竹叶万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挡去,齐腕断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复一剑刺中左胸,立时毙命。

待香女腾出手来去救张仪,却是迟了,尚未反应过来的张仪早被涪鸾从身后扯牢长发,将头后扳,一把利刃紧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顿步,二目逼视涪鸾。

“放下剑吧,刀上带毒,沾血必死!”涪鸾的语气平静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气,细看那刀,有顷,扔下西施剑,站于原地。

张仪的脖颈被涪鸾牢牢扼住,莫说是说话,即使出气也是艰难,只得仰脖坐地,任由摆布。

涪鸾瞄了一眼,见竹叶横尸,老宫宰中迷药歪向通国,通国则完全被吓呆了,身体发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凭胖内宰的沉重躯体压在他的腿脚上,只有香女杏眼圆睁,眨也不眨地紧盯自己,周身处在战斗状态。

“退后一步!”涪鸾语气严厉,几乎是命令。

香女一动不动。脚下是西施剑,再退她就手无寸铁了。

“我数三了,”涪鸾加大扼脖力度,开始数数,“一,二……”

张仪透不出气,憋得脸脖子通红。

在涪鸾就要数到三时,香女退后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后是大殿的门槛。

涪鸾松开张仪脖颈,刃尖不离其脖。

张仪接连深吸几口气,努力沉定下来,轻声说道:“敢问侠女,在下可以说话否?”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涪鸾冷冷应道。

“还想再说一句。”

“说吧!”

“在下仍旧活着,说明侠女并不想取在下性命。侠女既不谋命,却又这般扼住在下脖子,岂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条腰带,带扣就在背后,侠女何不解开将在下反绑起来呢?”

涪鸾略略一怔,觉得张仪讲得是,遂出手解开他的腰带。张仪主动将手伸到背后,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牢牢扎缚。

“大王,夫人,”见她扎缚牢固,张仪方对通国、香女道,“冤有头,债有主,侠女既然是冲在下来的,就与你二人无碍,出去吧。”

通国这也缓过神了,忙将宫宰移开,连试几次,方站起来,难受得龇牙咧嘴,看样子,他的腿脚让胖内宰的庞大躯体压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鸾几乎是命令。

听到这声“阿哥”,通国脸色瞬间白了,却又不敢不听吩咐,只得复坐下来。

香女又退一步,左脚跟顶在门槛上。

涪鸾看出她是想借力于门槛,以便跃身,冷冷一笑:“张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吗?”

香女看向张仪。

听到涪鸾叫通国的那声阿哥,张仪已是恍然有悟了,闭目有顷,对香女道:“夫人,听侠女的,出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香女退出门槛,但并没有走开,只在槛外牢牢站定,两眼眯缝,始终不离涪鸾。

涪鸾瞄她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线外,不再多究,走前几步,弯身捡起香女宝剑,拭下剑锋,脱口赞道:“好剑哪!”

“侠女好眼力也,”张仪顺口夸她,“这是西施剑,本为吴王夫差赠与美后西施,后为越王无疆所得,转赐在下夫人了!”

涪鸾也不搭话,拿剑走到竹叶身边,缓缓跪下,将她仍在大睁的眼皮轻轻合上,喃声道:“阿嫂,你一生嗜武,死于此剑之下,亦是值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涪鸾把西施剑摆放在竹叶怀里,缓缓站起,复回张仪身边,静静问道。

“为这位阿嫂而叹!”

“我的阿嫂无须你叹!”涪鸾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在下张仪,敢问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敌,巴王嫡女涪鸾!”涪鸾转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敌?”张仪故作惊愕,不解地扭头看她,“在下愚钝,敢问公主仇从何来?”

“仇从何来,你自己清楚!”涪鸾声音阴冷了,几乎是一字一顿。

张仪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状:“在下愚痴,还请公主详释!”

涪鸾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张仪:“死到临头,还想抵赖!”

“好吧,”张仪闭上眼睛,“在下不抵赖,在下只想求问公主,能否让在下死个明白?”

“我这问你,我的父王在哪儿?我的几位阿哥又在哪儿?”

张仪方才已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什么,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许多,不无夸张地“咦”出一声,道:“这些日来,他们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骗人!”涪鸾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颈。

“唉,”张仪长叹一声,“公主呀,你让在下怎么解释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在下与巴王及诸巴子在江州相聚,之后就去阆中,前几日又与在下一路赶奔蜀地!”

这是一个全新的信息,涪鸾眼睛大睁,愣怔有顷,显然不信,将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紧一紧,低声喝道:“我不信!他们让你下了迷药,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里呢!”

“他们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亲见?”

“这……”涪鸾语塞。

“唉,”张仪又是一声长叹,“公主呀,难道你一定要相信谣传、屈死我张仪吗?你的父王这辰光就在蜀地,难道公主……”顿住话头,夸张地摇头。

“你……”涪鸾大睁两眼,“此话当真?”

“在下身为大秦相国,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蒙骗你个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几日与在下同车赴蜀,欲与蜀王商议巴、蜀边界划分,昨晚在下还与你的父王喝酒谈天来着。”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凑巧,今晨我俩就要登车入宫时,忽闻一桩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过他,只好让国尉司马错陪他去了。”

“是何奇事?”

“说是附近人家养头母豚,前日产下一怪,长鼻子,小眼睛,五条腿尽皆胳膊粗细,仅只两日,块头竟比母豚还大,有人说是大象呢!”

涪鸾眼珠子连转几下:“有此奇事,你为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儿全不信!母豚生象,这不是瞎扯吗?再说,象也只有四条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条腿的象?蜀人擅长瞎编,在下上过几次当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鸾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几下:“梓犨阿哥呢?”

“原说要来的,临走时让你父王留在阆中,说是让他准备移都江州呢。”

“既是此说,你立马请出我父王!不见父王,我不会信你!”

“夫人,”张仪吩咐仍在门外的香女,“这辰光巴王想必看过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请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只说蜀王有请!”

香女应一声,正要走开,张仪又道:“关上殿门,免得有人打扰!还有,传令墨将军,在巴王驾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宫门一步,违令者斩!”

香女听出话音,大大咧咧地跨进殿门,将两扇门拉上,虚虚掩起,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听到嘚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张仪长舒一气,看向涪鸾:“在下实不明白,公主何以认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这么讲的!”涪鸾应道,语气远没有前些时肯定,“他们还说,你们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杀了!”

“这这这……”张仪苦笑一声,看向通国,“这些谣传大王信不?在下是应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这般翻山越岭替人解围,做的全是赔本买卖,秦王起初是死活不肯哪。后见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于心不忍,这才说服我王,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解难,不想却又……”

“阿妹,”通国亦觉对不住人了,转向涪鸾,“想是谣传了,就阿哥所知,相国不是那样的人。”

涪鸾低下头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赏口清水不?”张仪咂吧几下嘴唇,显然是真渴了。

涪鸾将壶里的水倒出一盏,递他口边。

“不会有毒吧?”张仪盯住涪鸾,故作狐疑道。

涪鸾白他一眼,喝一口,复递给他。

张仪似是再无顾忌了,咕嘟几声一气喝下,开始大谈与通国、梓犨二人如何在咸阳相识,如何建下兄弟般情谊,尤其是梓犨,为人如何爽直,如何讲义气,二人如何饮酒,酒后如何耍疯,如何谈天说地,彼此无疑,等等。涪鸾听得感动,渐渐觉得是自己误信误解了。

“公主,”张仪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鸾,“听人说,公主与大王早年结有婚约,可有此事?”

听到婚约二字,涪鸾面色羞红,勾下头去。

张仪转向通国:“大王,有这事没?”

“嗯嗯,”通国嗡出两声,声音很小,几乎是嘟囔,“那时我俩还小哩。”

“呵呵呵呵,”张仪迭声笑道,“在我们中原,这叫娃娃亲,所有姻亲中,娃娃亲最是难得,你俩这桩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这样如何,待巴王赶到,由在下出面张罗,为你俩做个见证,让这桩好事情有个圆满!”

见张仪大谈亲事,涪鸾羞涩难当,心中一直吊着的那根警弦怦然裂断。

“公主,再请一杯水喝!”张仪再次恳请。

涪鸾对他笑了笑,将刀放在几案上,为张仪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为通国斟满一杯,推他面前。

“公主,在下这腿脚坐得麻了,能否站起来走动走动?”张仪伸下腿,做出苦涩状。

涪鸾点头。

张仪吃力地站起,伸展几下腿脚,一边走动,一边说话,活动几圈后回到案边,冷不丁发力,一脚扫飞毒刀,向后猛撞涪鸾,显然肯定门外有人,口中朗声叫出:“夫人速来!”

张仪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涪鸾猝不及防,被张仪撞个结实,跌出两步开外。

几乎是在同时,不知何时已经踅回并悄悄守在门外的香女“嗵”地撞开殿门,飞身闪入,一个箭步蹿到竹叶身边,伸手捡起西施剑。

正殿两侧各竖两根合抱粗细的殿柱。因是毒刀,张仪在踢刀时看准刀柄,横脚扫出,毒刀侧飞,柄重刃轻,柄头先行,撞击在左侧靠里的粗大楠木柱上,“当”的一声拐个方向,转头直飞向两丈开外的涪鸾,刚巧扎在涪鸾腿肚上。刀刃熨过剧毒,见血必死,但涪鸾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顾,猛力拔出毒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大叫一声:“奸贼看刀!”“嗖”地掷向张仪。

张仪撞飞涪鸾后,因惯性仰面摔倒,加之两手被她反绑,且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毒刀直飞过来,无力也不及躲闪。

眼见情势危急,香女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顺手掷出西施剑。那剑刚好在张仪胸前撞到利刃。两刃撞击,毒刀受力,打个弯,拐向右侧庭柱,“哐啷”掉地,西施剑尖则不偏不倚地插进庭柱,悠悠闪动。

一击未中,涪鸾顺手拔下头上金簪,“噫唷”一声发出怪叫,腾身飞起,凌空扑向张仪。

香女已先一步扑到张仪身上,一边护住张仪,一边伸手从柱上拔出西施剑,不及翻身,将剑反手望空击出。

一切来得太快,涪鸾既无时间躲闪,也根本无意躲闪,径迎剑尖扑下。

西施剑贯胸而过,涪鸾的金簪也同时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领秦兵冲入,将扑压在香女身上的涪鸾翻到地上,拉开香女,解开张仪。

看着方才还在鲜活舞动的优美躯体于瞬间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热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尽,张仪凄然闭目,长叹一声:“好一个烈女子也!”

经过涪鸾姑嫂这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张仪也就无须“点到”了。面对铮铮闪亮的秦卒枪戟,通国既无法辩解,也无可辩解,只有“扑通”跪地,磕头请罪。所幸饮下迷药的胖内宰适时醒转,见主子陷于危地,心一横,将这一切悉数揽下。张仪念其忠义,令秦卒递给他一条长缟,待他了断,就与涪鸾、竹叶一道厚葬了。

至于通国,张仪指给他两条前路,一条是随巴王一道,北上赴秦,当面接受秦王册封,另一条是暂且留蜀,由张仪代奏。通国不敢多话,表示臣服于秦,并称自己腿脚不便,愿以秦国属侯名分恳请相国代奏。

张仪允准,当下草拟奏本,奏请秦王将巴、蜀之地划为四十一县,择地势险要处筑垒成塞,派锐卒驻守;在江州立城,设巴郡,奏请都尉墨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东拒楚人;将苴地更名葭萌县,隶属汉中郡,奏请魏章为汉中郡郡守;降蜀王通国为蜀侯,奏请张若为相。另奏秦法暂不行于巴蜀,鼓励无地秦民举家入蜀,守蜀军卒推行耕战制,可就地结亲,娶巴女、蜀女为妻室。

秦王一一准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张仪奉诏回朝,留司马错及三万军兵驻守葭萌,自带阶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余巴蜀权贵踏上北归之路。

巴王从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鸾之死,又想到以此锁链之身前往秦地,莫说是前路莫测,纵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愿面对的,遂在夜间趁人不备,以藤条自缢于他亲自参与开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与同缚一索的四个异母巴子纵身跃下绝崖,由巴人先祖廪君一手开创的巴国王室就此绝灭。

张仪凯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设坛犒赏三军,封张仪为於城君,赐民千户。

六国伐秦,庞涓以十足胜算却吃败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肃扩充三军。为此,庞涓做下三件大事:

其一,增扩虎贲三师。如果说武卒是吴起首创,虎贲则是庞涓一手打制,并在函谷战中展现出非凡战力。函谷战后不久,庞涓举国征召特异能人和超强力士,张榜向列国悬赏招募,在两年不到时间,将三千虎贲扩至一万,设左中右三师,亲任主将,将中师,使青牛将左师,龙虎将右师。龙虎也即先将军龙贾之孙,此时已长大成人,勇冠三军,在庞涓的训导下成长为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了。

其二,整编武卒三军。除虎贲三师外,庞涓又竭尽国力,从各城邑兵员及苍头中挑选三万健士锐卒,组成中坚武卒,分左中右三军,自任主将,将中军。三师与三军将领虽所将人数差异颇大,但军阶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调动。这四万锐卒清一色为职业军士,隶属于魏王,由庞涓统辖,一年四季别无他事,全天候训练搏击和阵列。且不说一万虎贲,单是三万武卒,也是了得,皆为一等一的健士,个个可负重百斤,驱百里而战。

其三,改造三军装备。无论是虎贲还是武卒,皆铁制甲胄,装备在各方面参照吴起定下的规制。四万锐卒另配战车两千乘,其中三师、三军各一千乘。

至于将士待遇,更是没个说的,军卒皆按食量足额供应,战马除草料外,另补粟米。凡在册武卒,全家免赋役五年,战时,伤残者赐田五十亩,免十年赋役,殉国者赐田一百亩,免二十年赋役。立军功者,另按军功赏赐。大魏武卒待遇于一夜间提高,女子争嫁,男儿以加入武卒为自豪,孩童纷纷舞枪弄棒,尚武之风流行于魏地。

与此同时,庞涓频繁地把魏王请入军营,让他阅兵,观摩军威,喜得惠王笑逐颜开,对庞涓所奏,尽皆准允。

然而,这对君臣几乎是在穷兵黩武了,函谷战后远未恢复元气的魏国财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上奏告急。魏王头大,召庞涓谋议。

庞涓邀他再至军帐,掀开大沙盘,指点魏国周边一些小黄旗道:“父王请看,凡是小黄旗,皆是列国粮仓,凡是小绿旗,皆是列国草场。这些是卫国的,这些是宋国的,这些是齐国的,这些是楚国的,这些是韩国的,这些是秦国的,”特别指向邯郸,“还有这里,一连三个黄旗,全是赵国的!父王喜欢何方旗子,儿臣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面孔僵住。

“父王,”庞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苍头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筹策;得技巧者,可悦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后宫;”拳头紧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当可拥有这一切啊!”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良久,拳头亦捏起来:“贤婿所言甚是!”看向列国小旗,“以贤婿之见,何旗可拔?”

“就是这儿!”庞涓的手指缓缓向赵都邯郸。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睛,再度看向这些小旗,良久,重重摇头。

“父王勿忧,”庞涓一怔,指沙盘,压低声音,“这两年来,儿臣已使人密探赵国,邯郸一地,山川地势、要塞兵营,尽在儿臣心中,此战可保完胜!”

“唉,贤婿呀,”惠王轻叹一声,“不是胜与不胜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赵!”

“为什么呢?”庞涓急了,恨道,“赵首倡纵亲,但当纵亲伐秦时,赵却密结秦人,独害我师,如此反复无义之邦,天当诛之,地当灭之!”

“寡人仔细想过了,”惠王给出解释,“伐国当有正义。赵虽失义,但罪不至于当伐。六国伐秦,赵人毕竟出兵了,且三晋之兵尽在函谷前线,缩首不前的是齐、楚、燕三军。赵军撤退,是奉爱卿所命,至于赵人未受阻击,赵仓未遭损毁,或是秦人离间之计……”

“父王,这是赵人强辩之辞!”

“不要再提了!”惠王摆手止住他,“强辩也好,真实也罢,我们并无实证。无实证而伐,是谓唐突。纵亲伐秦虽未成功,但盟约未除,纵亲未散,寡人若伐约国,更是失义!”

“这……”见惠王这般说话,庞涓不好再辩,迟疑有顷,道,“父王欲伐何处?”

“就伐此处!”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画,先祖浴血打下,却于一夜之间在寡人手里丢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长叹一声,“不瞒贤婿,前番六国伐秦,为父只有一念,收复河西,不想却又……”顿住话头。

近两年来,庞涓的心思只在邯郸,显然未能转过弯来。

“爱卿啊,”惠王抬头看向庞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于人世矣。荣华富贵,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贪恋了。此生再无他愿,只存河西一憾。纵亲国不可指望,为父只系一念于贤婿,若是贤婿真的能为寡人收复河西,寡人……死当瞑目矣!”

“父……王……”庞涓仍旧一脸茫然。

“唉,”惠王轻叹一声,“爱卿若无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开战了。”

“父王,”庞涓自知曲直,晓得再无选择,拳头渐渐捏起,脸色也恢复刚毅,“儿臣明白,这就筹备伐秦,夺回河西!”

香女的肩胛被涪鸾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无毒,且又刚好扎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时,没过半月外伤就好了。

问题是内伤。由于金簪尖伤及骨头,军旅之中又受湿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气稍一变化,肩胛就会又酸又痛,有时痛得钻心。

香女为张仪连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张仪又疼又爱。香女疼痛时,张仪恨不得将疼痛移到自己身上。为纪念发生在蜀宫里的惊心动魄场面,张仪特意把涪鸾浸过毒药的刀具摆在书案旁边,每每无聊时节,就让兵士寻些老鼠、山蛇等小动物玩毒刀游戏,亲眼看着它们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内因中剧毒而抽搐至死,而后闭目联想此刀距离自己胸脯仅只咫尺之遥,若不是香女飞剑击飞,他张仪就……

每当游戏玩至此处,张仪就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对香女之爱就会更深一层,师姐玉蝉儿在他的心海里渐渐没有一丝空间了。至于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张仪更是随身携带,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来瞄上几眼。

对这一切,香女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然而,这点儿甜在回到咸阳后迅速发酵,变成苦涩。

到家后第三日,也是凑巧,香女想起小顺儿的两个孩子来,就到偏院寻他们玩耍,不料人没走到,远远听到院里传来打骂声和哭泣声,显然是孩子们正在挨罚。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脚步,不由分说就冲进院门。

果然,两个孩子当院趴在条案上,小顺儿手拿一根荆条,正在抽打。荆条上缠着软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旧很疼,大的咬牙忍着,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亲小翠儿站在一侧,没有为他们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声,快步跑到跟前,见两个小屁股上布满红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顺儿下手很重。

小顺儿两口子显然未曾料到香女会来,一下子惊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咋回事哩?”香女把孩子们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顺儿,“哪能这样子打孩子哩?哪能不知个轻重哩?”

“主……主母……”小顺儿舌头打结了。

“娃子们,”香女见他说不出来,一手扶起一个,“你们这就说说,阿大凭什么打你们?要是打得不对,大娘这替你们出气!”

“阿大他……”大孩子刚刚说出两个字,听到小顺儿重重咳嗽,赶忙憋住。

香女白小顺儿一眼,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牵往院外。

“主母,你……”小顺儿急了,追在后面,“你不能带他们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头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烂你的屁股!”

小顺儿只好住步。

香女乐悠悠地牵着两个孩子走到百步开外,在一个阴凉处站下,见老大仍不吱声,改问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来,告诉大娘,为个啥哩?”

“大娘,”小姑娘迟疑一下,小声道,“是我俩错了,我俩不该把阿大对娘讲的话讲给外人听!”

“是啥要紧话,能让你阿大生恁大的气?”

“是阿大昨晚讲给娘的,说到公主什么的,还说主公这场喜事儿满城都在议论,万一让府中人晓得了,怎么办呢?我没睡着,听得半白不白,早晨讲给阿哥,阿哥也不晓得,就向人打问,结果传到阿大耳朵里,逮住我俩一顿暴打。”

“公主?主公的喜事儿?”香女心里打个惊战,自语一句,凝眉有顷,变出个笑道,“乖囡囡,慢慢说,什么公主?什么喜事儿?”

“不晓得呀,他们讲得很轻,断断续续,我没听明白,这才问阿哥哩。”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扬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头说,“就这么点儿事情,看把你俩打的!这带妹妹玩去,大娘这就寻你阿大,为你俩讨个公道去!”

不及她说完,老大就带妹妹溜了。

香女回到院里,小顺儿两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说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儿了?”香女看向小顺儿,开门见山。

小顺儿晓得瞒不过了,一五一十地将张仪与紫云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这场亲事是老太后亲点,大王允准,咸阳城里王亲贵胄无不知晓,对咱张府无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来,既没有提及此事,也没有具体交代。因为涉及主人私事,看样子主母也不晓得,我就不好乱讲,昨晚与小翠儿商议何时禀告主母为妥,结果竟让孩子听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晓得了……”

小顺儿尚未讲完,香女已是娇喘吁吁,一个字未出就扭头回走,沉重的脚步就如醉酒一般。见香女这般反应,小顺儿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紧侍奉,自己匆匆出门,禀报张仪。

是日傍黑,张仪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寝房,见香女已在木榻里侧躺下,头朝墙,一条被子叠成长条,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张仪将汤碗放在案上,挪开被子,侧伏在她身边,轻抚她受伤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晓得了,是小顺儿讲给我听的。”

香女没有动,手抚在脸上,在抹泪水。

“夫人,”张仪继续抚摸她,呵呵乐道,“你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好,为夫这就讲给你实情!”

张仪将征蜀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公子华如何邀他喝酒,紫云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状态下邀紫云公主跳舞,公子华如何开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见他等,凡是与王宫和紫云有关的事情,由头至尾讲述一遍,并无一丝遗漏。

听他讲得这般细微,语气这般诚恳,香女晓得不是乱编,坐起来,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讲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凭啥守在公子华府上?公子华凭啥让她斟酒?她又凭啥在夫君醉酒后陪侍身边?”

“这这这……”张仪有点急了,眼珠子连转几下,拍脑门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惯了,在宫中没人能够约束她,她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她爱做啥就做啥。再说,她与公子华是堂兄妹,打小一块儿长大,二人本就没大没小,亲密无间,公主到他府上是极随便的事。至于她易装斟酒,完全出于恶作剧,如果是真的,公子华就不会与我开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摇头,“运筹帷幄在行,对付女人就差强人意了。我这告诉你,风在动,树能静得了吗?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这种小伎俩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当年谋他时上演的那一场场好戏,张仪笑起来,“夫人哪,此番也许你真就看走眼了呢。”压低声音,“不瞒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将军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恍过神来,“他不是战死在河西了吗?”

“哪里呢,”张仪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边,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们身边?”香女吃一大怔,一脸犹疑,“我咋没听到这个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将军!听魏将军说,这名字还是陈轸那厮帮他改的。”

香女长吸一口气,又将这气缓缓吁出,身子一软,依靠在张仪胸上。

张仪怀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阵脚步声急,小顺子在门外小声禀道:“宫中来人,说是召请主公这就觐见!”

秦王晚上召请,且派来的是宫中当值内宰,必是遇到紧要事了。张仪动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别过香女,急驶入宫。

张仪赶到王宫,时辰已交人定。

宫中灯火通明,从表情上看,宫人们都很紧张。张仪不晓得发生何事,见内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问,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宫。因是黑夜,又因后宫禁地,张仪本就不晓得南北,连拐几个弯后,彻底转向了。

又走一时,二人在一处殿门外停下。灯火更多,往来的人也多起来,宫人们跪拜一地,表情虔诚,无一人出声,显然是在向天祈祷。张仪就灯光看向殿前匾额,模糊辨出“沐慈宫”三字,不由得打个惊怔。

沐慈宫不是别处,正是孝公生母、当今秦王嫡亲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来过一次。

观这情势,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张仪顿觉一股寒气袭向顶门。显然,如果是老太后发生不测,作为外臣受邀,张仪入宫只有一个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内宰进去,旋即又匆匆出来,导引张仪入内。

殿中院里,黑压压地跪满各宫嫔妃、公子、王孙,不下数百人,不用多想,凡是与秦室血亲有关的后辈、女眷全到场了。

张仪趋入寝宫,见老太后榻前齐刷刷地跪满男女,打头的是秦王,秦王左侧是母后,也即孝公媳妇,右侧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华等跪在第三排,紫云与公子华之间留一空位,内宰引张仪趋至此处,张仪别无选择,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弥留,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一个花白头发的御医跪在榻前,一手搭脉,一手撮动银针。

银针扎在人中穴上。张仪虽然不通医理,对人中穴却是晓得的,只在任、督二脉不通时才用,堪称救命穴位,不到危急关头是不用的。

御医拔下银针,揉捏穴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来。

御医长吁一口气,又揉搓几下,朝秦王小声奏道:“启禀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请告退。”

秦王摆下手,御医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轻声道:“祖后,驷儿请您安了!”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目光搜索。

秦王松开手,朝后看去。

张仪心里又是一紧,正自紧张,臂肘被人顶一下。不用看,是公子华。

张仪闷在那儿。

秦王看过来,声音低沉:“张爱卿,祖太后召请!”

张仪再无退路,嗓眼里咕噜一声:“臣谢恩!”跪前几步,在榻前叩拜于地,声音依旧咕噜,“臣张仪叩见祖太后,恭请祖太后万安!”

老太后没有应他,口中又道:“紫……紫……”

听到召唤,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几步,一头扑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声:“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请您万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双老手伸过来,一边说,一边摸索。

紫云明白,将手放在她手里。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

张仪傻了。

“张爱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张仪依旧呆呆地愣在那儿。

“张……张……”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张仪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俩……”老太后用尽最后力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将张仪、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长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声。

“祖后——”秦王扑上来,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扑跪于地,埋头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华等,然后是满殿堂、满院子及满后宫的各色人等,各发悲音。

所有人都在恸哭,只有张仪傻在那儿,如同呆子一般。

张仪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张仪依旧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为老太后仙逝,早已轰动全城,香女晓得张仪是治丧去了。国有大丧,张仪身为相国,责无旁贷,这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香女心头莫名生起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到第三日头上,渐渐变成恐惧了。

将这恐惧坐实的是樗里疾。

将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门外面的台阶上守望,一辆辎车停下,一身孝服的樗里疾跳下,见到香女,拱手见礼。

香女回过礼,引他入客堂坐下,亲手泡茶。

“嫂夫人,”樗里疾没有端茶,直将两眼盯住她,“你在门外,可为守望相国大人?”

“正要问大人呢,”香女勉强笑道,“我家张仪几时回来?”

“一时三刻回不来了。”樗里疾回个笑,表情略略尴尬,“不瞒嫂夫人,在下此来,是给嫂夫人带个话。”

“什么话?”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了。

樗里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君王。”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樗里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君王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君王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樗里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樗里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樗里疾每说出一字都是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樗里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樗里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樗里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樗里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的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君王,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君王,君王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总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日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樗里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听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樗里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搁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君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语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樗里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樗里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樗里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君王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君王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君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君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与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樗里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樗里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阵风拂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樗里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小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妆,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樗里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樗里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樗里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道:“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君上旨意。”樗里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御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樗里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樗里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道,“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樗里爱卿,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守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哽咽着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个只言片字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文钱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踏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赶忙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守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守使人四处查访,自与小顺儿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守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用过的一些物什尽装上车,自当御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仙道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有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双双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樗里大人,请樗里大人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祖太后年逾八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操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急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囤扎,其中三分之二囤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樗里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樗里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樗里疾见礼,秦惠王已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樗里疾点个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樗里疾,苦笑一声:“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樗里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樗里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道,“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公子,”樗里疾扭过头,冲他揶揄道,“在下敲声破锣,相国并不是魏将军哪!”

“那……你说咋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樗里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劝慰道,“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张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大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心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公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做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着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公,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公,让相公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樗里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樗里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樗里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道,“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君上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樗里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竟然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传秦王口谕,”樗里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万世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大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是以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樗里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呵呵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樗里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樗里大人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樗里大人说的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欲驰骋天下,就须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已看得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父、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父、荆叔他们纷纷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知足了。先生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点头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一头栽到地上。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的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道,“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