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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深夜痛哭,想和你聊聊人生》卷三 你是我的一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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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是盛夏,我们的大学四年级终于到了。

开学第一天,我们几个男的就在校门口的大排档喝晕了,就因为在局上,也不记得谁说了一句,“这是我们第一顿散伙饭。”2003年9月1日,我和赵国勇、鲍庆龙、马海波、许宁、魏星吃了我们大学时代的第一顿散伙饭。彼时彼刻,我身高1米82,体重65公斤,非处男,身体健康,皮肤过敏,爱踢球,爱上网,成绩不好,其他还行,刚失恋两个月余,我的前女友叫柯依伊,北京人,是个很好的姑娘。

三年前,我们从北京,从南京,从兰州,从东北,从各个地方汇到这个屁大的校园,开始了一段随波逐流的旅程。相比较三年之前,我们似乎经历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改变;我们成熟了一些,但似乎成熟的只有身体和年纪。也许是因为刚刚送别了和我们最亲近的一拨学长,让我们对即将要度过的一年将会经历什么都了然于心,离情别绪和迷茫惆怅弥漫在大多数人中间,让这个夏季从一开始就有一些伤感。

除了我们的自怨自艾之外,事实上,叫人沮丧的事也是一件接一件。

首先是老二在从北京返回长沙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妹子,湖南师大学中文的,也不知那天老二被哪个话唠鬼附体了,竟然把姑娘聊得愿意跟他到我们学校来。吃完消夜,姑娘也没回去,老二给她在学校旁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过夜,然后,自己也没客气,跟着姑娘也住了进去。夜深人静,俩人假模假式推让了一番,终于在第二天0点之前决定乱搞一气。姑娘讲文明爱卫生,在乱搞之前,非要去卫生间把自己清洗一下。也不知是洗得时间太长,还是老二赶车太累,反正姑娘洗完回来,老二已经鼾声如雷了。第二天老二醒来的时候,姑娘已经回师大去了,再联系时人家已经不愿意再见,老二由此坐实了“湖大最后一个处男”的名号。

再就是我自己,也不知是哪个菩萨眷顾,莫名其妙接到团委通知,让我去竞选社团联的副主席。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好当官,不然也不至于不去混学生会,但一来这个官实在挺大,马上毕业找工作,写在简历上好看,再就是通知我去竞选的老师说了,竞选也就是走个程序,让我去,就是挑中我了。于是,我就去了,还准备了一段声情并茂的演讲。演讲完投票,我得了全票。就在我美滋滋等着宣布当选的时候,负责竞选的主管老师把我喊进办公室谈话,大概意思是说希望我把这个职位让给另外一位同学,因为那位同学已经大四要毕业了,而我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我当时就有点儿听不明白了,“老师,我也大四啊?”那位老师愣了一下,“真的?”“是啊!”“这样啊……那要不然……你还是让给他吧。”最后,我空手而归什么都不是,莫名其妙地去竞选了一次。

再就是许宁,许宁因为准备考研,开学就把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辞了。当然,许宁虽然告老还乡,但对那个岗位还是有感情的,尤其是刚刚退下来的时候,自己的位置还没摆正。新学期开学,几个大二的宣传部干事正在画欢迎新同学的海报,许宁和我路过,就停下来看了看,许宁指着其中的一幅跟我开玩笑,“方鹏,这海报跟你那床单一个图案。”旁边那位学妹一点儿没给这位前副主席留面子,挂着张臭脸走到许宁面前,“你懂不懂什么叫抽象啊?”噎得许宁白眼直翻。

当然,最郁闷的当属魏星,他最近赌运不济,打麻将总是输。

人情绪低落的时候,通常会想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撒个娇、耍个赖,而我们最亲近的就是我们的母校,我们把周遭的各种不忿,都归罪于我们所在的这一亩三分地。那天,我们几个吃完午饭出来,正看见一辆满载着大一新生的校车慢慢悠悠拐进校门,于是便撒开腿跟着校车跑,跑到跟校车一并齐的时候,我们冲着车上的那些半大孩子们喊道:“孩子们,回去吧……”

“快回去吧……”

“别来呀……”

“悲剧啊……”

喊完,我们狂笑着跑开,反正没有跟车的老师,校车司机也笑呵呵地看我们闹,只有车里的大一新生和他们的家长表情惊愕,非常好玩。

2

当然,这个学校并没有那么差,你得辩证着看。

有些差,未必不是好事,你也得辩证着看。

比如,就在这所没那么差的学校里,一位恶心至极的老师,竟然使我和小伊破镜重圆了。

自从分手后,小伊就没搭理过我。开学一个多月,我打她手机她也不接,打宿舍电话也不接,我们这帮人的聚会她也不参加。当时在许宁和刘萌萌分手的时候,柯依伊问过我:“公啊,他俩分手了,刘萌萌就不能继续跟我们一起玩吗?”我当时在玩贪食蛇,想都没想就说:“当然不能啦,多尴尬。”柯依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我还补了一句:“刘萌萌算自觉的啦。”现在想起来,我非常后悔,因为我确信她把我的回答往心里去了。在校园里,我和小伊打过几次照面,她远远看见我就低着头走开。我追上去跟她说话,她根本不接下茬,她堵我就用一句话:“方鹏,你自觉点儿行吗?”

可是国庆前的一天中午,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柯依伊打来的。电话接通,就听见柯依伊在电话那头哭得不成样子,把我紧张坏了,“小伊?小伊你怎么了?”小伊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一直哭,我追问了十多分钟,才搞清楚个大概——原来小伊准备报考本校的研究生,她妈妈托关系送礼,找到了一位据说很靠谱的老师帮忙。小伊开学刚来就拜访了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也答应帮小伊助一把力,还约了小伊今天去他那里,给她划一划重点的复习提纲。小伊上午去了先生的办公室,先生说工作太忙,让小伊中午12点到他家去。小伊压根儿没有多想,准时准点去了,结果进门先生就把窗帘拉上,一把攥住小伊的手,边摸边说一定会尽全力帮她考上本校研究生,因为自己非常喜欢小伊,喜欢得要命……小伊课本都没拿就逃出来了,拿着电话不知道该打给妈妈还是该打给110,最后想来想去,她打给了我。

你们可想而知,我听小伊说完这些,已经快疯了,“小伊,那个老师是谁?教什么的?我不弄死他,我就不姓方!”

“方鹏,算了……”

“算了?不可能!他叫什么?”

“算了……”

“不可能算了,他叫什么?”

我一再问,小伊都不说,后来我都快对小伊发脾气了,她还是不肯说。“方鹏,你能不能来接我?我怕。”

“你在哪儿?”

“我就在南校区广场这边,我站不起来了。”

“你等着,我就到!”

挂了电话,一直在看着我打电话的老二忙问道:“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今儿我就算被开除也得弄死那孙子!”

“好,我跟你去。”

3

我们没有给别人打电话,毕竟“打老师”,你再有道理也很难不被开除。我和老二打了个黑车赶到南校区,在广场边上,找到了哭得一塌糊涂的柯依伊。

“小伊!”

我冲过去抱住她,只感觉小伊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心都拧成了一团,又酸又痛,“小伊,你告诉我那个浑蛋是谁,我废了他!”

“方鹏,别闹了。”

“怎么是我闹呢,那浑蛋我特么要是……”

“方鹏!”

“嗯?”

“求求你,带我回去吧?”柯依伊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想回去。”

4

我把柯依伊接回了学校,因为这学期没租房子,我就在宾馆开了个房间。小伊进门就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抱着我一刻都不放。我虽然还惦记着去收拾那个禽兽老师,但也觉得现在还是应该先把小伊安抚好,于是把她抱到床上躺好,自己也陪在旁边。小伊翻过身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哭着说:“公啊,我离不开你……”我只觉得又愧又恨,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婆,我错了,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你,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

我和柯依伊复合了。

这件事过去一个多礼拜,小伊才差不多真正平复下来。我再问她那个禽兽老师是谁,她说她可以告诉我,但前提是我不可以去找那个老师的麻烦。小伊要我发了个毒誓,如果我去招惹那个老师,她就和我分手,永不复合。我知道,小伊是为了保护我。

我答应了小伊,其实在心里都想好了,等我拿到毕业证学位证,当天夜里我就打上门去,谅他做了亏心事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我有个其他学校的朋友,他说在他们学校,发毕业证的那天,有些平时作威作福的教师都不敢参加毕业典礼,否则跑慢一步,就会挨顿揍。

于是小伊告诉了我那个欺负她的老师是谁,那个人我不认识,但小伊说,这个人在专业上非常厉害,还是某领域泰斗级的人物,连校长都要让他三分。对,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因为他已经快70岁了……一只古来稀的色狼!

大四这一年,我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盘算着怎么收拾那个浑蛋。我真是宁可他只有三四十岁,正是当打之年。这70岁的年纪,说没就没了,别说打了,就算指着鼻子骂两句,万一丫心脏病发死了,也是件麻烦事。想来想去,就没有万全之计。后来真是老天有眼,2004年春天,老先生嫖娼被抓了,据说还是校长去派出所领的人。这件事过后,老爷子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毕业我也没见过他。不过据说没过一年丫又复出了,还是一样的职务,不知道还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5

柯依伊同学在正式和我复合之前,还是和我掰扯了一下历史遗留问题。

首先,我大概交代了一下我和吴姗姗的前世今生,虽然小心翼翼,但送娟姐那晚我和吴姗姗接吻的事毕竟翻不过去,还是囫囵说了。交代完,柯依伊气得抹起了眼泪。我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就在边上站着。

“方鹏,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真的喝多了,而且也不是我主动啊!”

“她主动你就亲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

“还恨不相逢未娶时,没我就是她,对不?”

“不是,我这不是在拒绝她吗,当然挑句好听的了。”

“你倒挺在意她的感受,那我呢?”

“……”

“方鹏,我跟你说,你如果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如果你看我烦了,或者看着别的女孩子更好,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不会拦着你,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不够好,或者是我们俩的缘分已经尽了,我不会强留一个不爱我的人。但是你不要脚踏两只船,哪怕是逢场作戏也不行,这让我觉得脏。方鹏,张倩他们都劝我,说你既然没做过什么,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我们毕竟在一起两年了,能不分还是别分。但是,我就不要。我知道,也许将来我不会这么犟,可能等我们结婚生了孩子以后,我甚至可能可以容忍你出轨,但是我今年只有22岁!我就只想要一份简单的、干净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爱情!方鹏,我这次原谅你,并不是我真的原谅你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样子,因为我的心已经被你伤到了。我还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我离不开你,你懂吗?我爱你,但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方鹏,如果开学这段时间,我看到你和吴姗姗有哪怕站在一起过,我都不可能再接受你,我宁可一个人天天躲在被子里哭,想你、恨你、梦见你,我也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我会躲着你,即使遇见你,我也不会看你,对你笑,跟你说话。即使你是我心里的一道疤,我也只会做你的一滴汗,没了温度,我只会冰冷地从你身上滑落,你感觉得到也好,感觉不到也好,我都会从你的世界彻底消失,你懂吗?”

6

我和小伊好不容易又在龙王港附近租到了一个单间,小别胜新婚,我俩那段时间过得跟蜜月似的,大四课本来就不多,没课的时候,我俩就腻在一块儿,说情话,写情书,其他时间,小伊除了准备研究生考试,还顺带着进修了厨艺,并逐渐有了两个拿手菜,一个是煮大虾,一个是煮丸子。我们经常让老二他们每人交20块钱,买一堆大虾和丸子,小伊负责把它们煮熟,然后我把它们端到出租屋的天台上,大家啃虾吃丸子喝啤酒说笑话。那时候我们都特别爱说笑话,说什么大伙儿都能笑得前仰后合的。我现在经常能回忆起当时阳光灿烂的画面,但是我们说过的笑话,现在竟然一个都记不得了。

7

大四过了没两个月,我接到了柳哥的电话,问我要不要来电视台实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柳哥跟我说,节目组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他极力推荐,说我德艺双馨、色技双绝、写得一手好小品、给个麦克风还能唱两句,是个不可多得的电视人才。后来干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是当时台里要扩版,原有节目组都在超负荷工作,于是纷纷去高校找一批大学生进来,能培养就培养培养,培养不了,干干杂活打打下手总可以,反正不要钱。

但当时我的脑子可没这么清醒,做电视虽然不是做电影,好歹也接近我最初的梦想,何况当时湖南卫视已经有几个颇有影响力的节目,“电视台实习编导”的名头在一个大学生的眼里,远比“中科院院士”要牛得多。我只觉得满腔干劲儿,一个金融专业的学生心中萌生了远大的电视理想。在我第一次走进湖南广电中心大门的时候,脑海里回荡着《问天再借五百年》的旋律,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全中国最牛的电视导演!”

我被柳哥领进了节目组办公室,基本上,看上去,和我们辅导员的办公室也没太大的差别,只不过稍微杂乱一些,墙边拐角堆着花花绿绿的泡沫板和残破道具,最东边是一排铁皮文件柜,柜子顶上有一些奖杯,都落着灰,显然屋里的人也不太在意这些。柳哥把我领到制片人王萍姐跟前,“王萍姐,这是南湖大学的方鹏。”

“哦,见过,一直帮我们组织观众的嘛。”王萍姐很和气地说,“你学什么的?”

“我学金融。”虽然我不太喜欢自己的专业,但说起它的时候,还是很自豪的。

“学金融,专业很好啊,为什么想做电视呢?”

“我喜欢这行。”我很认真地把我怎么想考北电,又怎么被我爸黑掉的故事给王萍姐讲述了一遍,“我在学校也一直做话剧团,我写过很多原创小品,我还是音乐协会的,我还写过歌,我还泡BBS,我在寒潮论坛连载小说,点击量已经好几千了。”

“嗯,不错,小才子嘛。”

“Wherewhere。”

“嗯?”

“哪里哪里。”我在当年,给点儿阳光就嘚瑟。

8

王萍姐把我分给了一个叫徐柯的编导。徐柯,上海籍,来长沙多年,说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和长沙话,两种方言说快了我都听不太懂,我给这个节目组织观众的时候经常看他打电话,没一次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所以在所有编导里,他是给我距离感最大的一位。但有一点我知道,他是一位非常牛的编导,有能力,有想法,做过许多很有影响力的大节目,领导把我分给他,是我的福气。

但对徐柯来说,分给他一个毫无经验的实习生,和福气完全不沾边。徐柯有些洁癖,办公桌向来是自己收拾干净,不像别的编导,可以打发实习生去倒倒垃圾、擦擦桌子。徐柯抓耳挠腮半天,终于琢磨出一个给我打发时间的活儿——看观众来信。2003年说来也不算太早,电脑和网络已经比较普及了,但那时候中国的电视观众有很多还是很愿意给电视台栏目组写信的。徐柯给了我一个纸箱子,里面满满当当有好几百封观众来信,这只是半个月的量而已。

观众来信基本没人看,一方面是因为节目组人手不够,另一方面,是这些信绝大多数都没有看的价值。我在看了1000多封观众来信之后,把这些信基本分为三类:

第一类反映社会问题的,谁贪污了,谁腐败了,把这种检举信寄给娱乐节目栏目组,要么是病急乱投医,要么是压根儿没搞清楚状况。这种信,你看个开头就可以直接扔掉,反正没人会管。

第二类是对节目组表达喜爱,或者憎恶的。这种信,看个开头也可以扔掉,因为无论是喜爱或者憎恶,不是“脑残粉”,就是“脑残黑”,从不会提任何实质性的意见。

第三类信,是要转交给徐柯并且在节目组传阅的,这一类信叫作“奇葩”。100封里能出个一两封,属于百里挑一的奇趣文章。比如曾经有位湘西的大叔,写了满满20页的情书给我们的女主持,在信里,他亲切地称那位女主持为“二姨太”,而我台另一位女星,则是他的“正房”。这位湘西大伯用神一般的想象力,描述了这两房老婆之间争风吃醋的细节,并且向“二姨太”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虽然把正房的名分给了别人,但最爱的却仍然是她,希望我们的女主持把心放宽一些,以大局为重……这封信在节目组被争相传阅,那20张劣质信纸都快被揉烂了。

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从一堆信件之中翻出一些可笑的玩意儿,供办公室里的老人儿们乐呵乐呵。这工作毫无意义,但我当时却并不以为然,甚至颇为骄傲,那是一种身份和智力上的优越感,以及因这份职业带来的虚荣感觉。我为了这件一文不值的事情,每天早早起床,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大学城赶到广电中心,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头椅子上一坐就是八小时。每天回到出租屋,我都是风尘仆仆、身心疲惫,小伊会很贴心地帮我捏捏肩膀,然后听我说今天读到的极品观众来信。我觉得我们就像社会上的小夫妻一样,朝九晚五,过着日子。

9

说说小伊怀孕的事吧。

那是在秋老虎快要过去,天已经差不多凉了的时候。一天晚上,我正独自一个人在“学友”网吧上网,玩着一个叫泡泡堂的无聊游戏,操纵着叫“喜丢丢”的蘑菇小人满世界乱窜。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柯依伊同学带着哭腔的撒娇声:“公啊……我……我有了……”

当时,我正叼着烟卷玩得开心呢,一局没结束,我的心思还不太在电话上,“有什么了?”

“有了……就是有了啊……公啊……”

“怎么了?”

“我怀孕了……”

“啊?”我一张嘴,嘴里叼的半根烟掉在腿上,我赶紧掸掉烟灰,放下鼠标捧着电话,“什么?”

“公啊,我怀孕了……”

“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我挂掉电话,强行退出游戏,埋单出门,喜滋滋地往回赶,心头浮现出三个大字——“喜!当!爹!”

搁在现在,但凡是个心智正常的大学生,估计都不能怀着喜悦的心情去迎接自己女友意外怀孕。可我告诉你,当时我脑子没有进水,干燥得很,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意外怀孕意味着什么。

让我从头说起……对于我们这些20世纪80年代初出生的人来说,男女之间圈圈叉叉那些事,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教过我们。在我们心智初开的时候,我们问我们的父母“我是从哪儿来的”,回答多半都是“捡来的”,这个回答和父母们的文化层次没有任何关系,比如我二叔是一位曾经的文化青年,写过三四十万字的小说,所以他在回答我堂弟方小可这个提问的时候,描述得非常详尽,把他是在哪座桥的哪个桥墩子下面捡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虚构了一个穿粗布老棉袄拾荒大嫂的角色,说她可能才是方小可的亲生母亲。结果方小可对自己的来历确信无疑,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自己溜出学校离家出走,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们一家人找了一夜,才在路边把我那已经饥寒交迫的弟弟给捡了回来。为这件事,我那慈祥的二婶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抽了二叔一个大嘴巴。

父母不教,老师也不教。在我们身体差不多长熟的年纪,教育部觉得应该让我们适当地了解一些关于生儿育女的问题了,于是安排了一章相关课程,放进了《生物》课本里。在我的概念里,生物课是教我们解剖青蛙、解剖河蚌、解剖小蛇、解剖兔子的课,为什么要在这门课上让我们了解自己的下半身?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对这章课程怀着无比的期待,从学期初开始眼巴巴地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那天,老师把我们按性别一分为二,女生全部被领到另外一个教室,然后,教室里只剩下三十几个无比失望的男生,面对着一张硕大的阴茎睾丸解剖图大眼瞪小眼。那节课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学到,因为老师只教男生了解男生、只教女生了解女生,我用得着老师告诉我,男生两腿间的那一条不叫“鸡鸡”,而叫“阴茎”吗?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以至于我在大学第一次看毛片的时候,我竟然都没看懂!我的生物老师,您不觉得您对我的教育有问题吗?

我的所有性经历都是靠“动物本能”加“AV观摩”自学成才的,我相信和我有相同教育背景的人并不在少数,不然苍井空凭什么在中国能有百万粉丝?但是苍老师纵有百样好,毕竟还是有个缺点,她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如何避孕。我一直觉得,如果有天我发财了,一定要投资拍部《苍井空老师教避孕》,这绝对是件无量的功德。因为在当时,我们对于避孕这件事的认识比原始人高明不到哪儿去,基本都是口耳相传的一些类似老中医的方法,比如嘿咻完了撒尿洗澡打肥皂,再比如嘿咻完了蹲15分钟,当然,更多不爱戴避孕套的人都选择体外或者安全期避孕。我以现在30岁的高龄,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各位读者,这两项都是不靠谱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彩票刮多了,想不中奖都不行。

说到避孕套,我特别想说两句,现在街头巷口甚至大学校园里都有自动售套机。不知道你们有几个人买过,反正我和老二打赌输了,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去自动售套机投硬币买过一只避孕套。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售套机竟然还分档次,有三块钱一只、两块钱一只和一块钱一只的区别。我当时反正是打赌输了,并不是要给自己用,就买了个最便宜的。结果鬼使神差,当天晚上家里的套套正好用完,我就把那只避孕套翻了出来。猜猜怎么着?且不说它厚得都赶上包课本的塑料封皮了,就说它的长度,连我的大拇指都包不住!这叫避孕套?丫还不如保鲜膜呢!

学校门口药店卖的避孕套品牌叫“大官人”,这个牌子虽然看上去不是给正经人用的,但的确物美价廉,适合学生。杰士邦、杜蕾斯虽然质量更好,还有不同的颜色口味,但价格实在太贵,即使家庭装,也要好几块钱一只,我之前说过,我们在学校外的快餐店,三块钱吃饱,四块钱吃好,五块钱就算改善伙食了。考虑一下大学生的财力和体力就会知道,如果用那些名牌避孕套,许多人很快就会吃不起饭的。饱暖才能思淫欲,因为某些生理需要,影响自己的温饱问题,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我和小伊其实一直都有做安保措施,只是作为一只感性双鱼男,时不时会有突如其来的浪漫冲动,丢了辎重,徒手上阵。遇到这种情况,小伊会说这样不好,但是也就是说说而已,海绵体充血的男生都像疯狗一样,扑出去谁还介意自己没戴嚼子啊。

10

接下来的那一夜,也许可以作为那个年代意外怀孕的情侣们的荒诞标本。

我拧开锁进门,小伊脸上挂着泪,但表情说不出是哭还是笑,一见到我,就扑过来钻进我的怀里,拿出“两道杠”的验孕试纸给我看,“公啊,怎么办啊?”

我把小伊紧紧地抱在怀里,笑着说:“哎呀,你说我竟然要当爸爸了,是吧,柯妈妈?”

“哼呀,讨厌!……还不是时候啦。”

“那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吧。”

“嗯。”

虽然我们都没有说出口,但“去医院”对于我和柯依伊来说,是默认为“堕胎”的意思。我和她显然都没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意思,一点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意外怀孕”对于我们,可以缩写成“意外”,而不是“怀孕”,我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也做了许多离经背道的事情,但是我们都没想过会在大四的时候就有个孩子。所以当这个“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们下意识就做好了决定,要把这个孩子打掉……当然,我们心里并不觉得那是个孩子,那只是我们需要纠正的一个错误,一个需要制止的可能会影响我俩未来的坏事。

晚上,我们早早就爬上床,小伊靠着床头坐着,我伸手把盖在她肚子上的毛巾被挪开,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脑袋侧着贴在她的肚皮上,认认真真地听里面的动静。

“有动静吗?”

“有。”

“什么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婆,你饿了吧?”

“讨厌!”小伊拍着我的脑袋,“公啊,以后可不许不戴套套了。”

“知道了,等咱们结婚了再不戴!”

“嗯!”小伊无比幸福地微笑着,很快就睡着了,我就这么枕着小伊的肚子,也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嘴里有血,原来昨天做梦的时候,有颗后槽牙裂开了,掉了一块下来。

这一幕如今想来,无比恐怖。我和小伊已经决定要打掉这个孩子,而在去医院的前一夜,我们竟然像一对甜蜜的期待着宝宝的夫妻一样,努力感受着这个小生命。

11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伊都换了身干净衣服,打扮了一下才出门。我们先在“为君”快餐一人吃了碗牛肉粉,然后手拉着手,打了辆车,开开心心地去武警医院做检查。之所以带小伊去武警医院,和信不过校医院的医术真没什么关系,我们对意外怀孕全部的顾忌,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必须绝对保密!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抽血化验。化验的结果证明小伊买的试纸不是伪劣产品,她真的怀上了。拿到确定的结果,我们就兵分两路,小伊被一位穿粉色制服的护士领着,进了妇产科的门诊室。我反正也进不去,走到门口,给家里打电话要钱。我现在虽然在电视台实习,但那是没有劳务费的,我以前组织观众剩的一些积蓄,以及我和小伊拿到的生活费多半都用来付这个学期的房租了,我俩身上的所有钱加在一起还不到500块。小伊的手术费,只能指望远在淮安的我爸我妈了。虽说我爸妈已经把柯依伊认作了儿媳妇,可毕竟是“未婚先孕”,又是在大学期间,他们能不能接受,我心里也没底。但事已至此,就算挨骂也得伸手。我战战兢兢拨通了家里电话。倒霉催的,接电话的竟然是我爸,要是我妈我还能撒个娇,而我爸完全不吃这套,能不能过关只能听天由命了,“喂,爸爸,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事?”

“柯依伊……生病了。”

我真是个人才,把“意外怀孕”说得这么委婉,难能可贵的是,我爸竟然听懂了,而且听上去,他并没有什么怒气,态度还很温和,“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现在正在医院呢,准备……做手术。”

“需要钱是吧?”

“嗯……”

“我让你妈今天下午打2000块钱去,你照顾好小伊!”

“好,谢谢爸爸!”挂了电话,我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是我生平对我爸爸最大的一次挑衅,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愉快,让我实在无法理解。

回到候诊区,没多久,小伊从门诊室出来了,我赶紧迎了上去,“怎么样?”

小伊咬着嘴唇,面色很难看,“公啊,我怎么觉得好害怕……”

“怕什么?你怎么了?”我把手搭在小伊的背上,弯下腰看她的脸,“怎么突然害怕了?”

小伊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盯着我,“公啊,刚才医生说了好多做手术的危险,我好害怕啊!公啊,你说我会不会死掉啊?”

“瞎说!呸呸呸!”我把小伊紧紧抱住,“别胡思乱想,做这个手术的人多着呢,都活得好好的。医生就是先吓唬你,把自己撇干净……”

我话没说完,小伊突然失控地痛哭起来,“公啊,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啊……”

12

手术的时间定在三天后的下午,我琢磨着,这事必须得跟老二说一下。一方面,我很担心手术那天,我一个人会忙不过来,另一方面,我在潜意识里,还是有炫耀的欲望。哥们儿你看,方鹏我已经是爸爸辈的人了。

我在寝室跟老二说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骂了声:“你也太不小心了吧,人家以后还要嫁人呢!”

“你什么意思啊?”我没想到老二会说这么一句,“她是我老婆,现在是,以后也是!我们都见过父母了!”

“好好好,祝你们白头偕老,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这个礼拜五下午做手术,你过来帮忙!”

“其他人呢?”

“还是少一些人知道吧,就你和我。”

“你开什么玩笑?你老婆打胎,就我俩去干吗?真要有点儿什么事,不得有个女的在才方便啊!”

“女的……喊谁呢?我担心她们说出去。”

“也是……”老二琢磨半天,“要不把张倩喊着吧,她和柯依伊关系那么好,又是一个班的,以后体育课请假什么的,少不了要她帮忙!”

“好!还是二爷想得周到。”我丢给老二一根烟,“哎,你真是处男吗,这么有经验?”

“滚!”老二站起身来,“你以前有同学打过胎吗?”

“没有啊……”

“我有!”老二把那支烟点着,深吸了一口,“差点儿死那儿!”

13

我并没有太理解老二说的话,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堕胎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有妇科医院打无痛人流的广告说堕胎“就像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我每次看到都想砸电视,直到现在事隔多年,对这种广告的愤怒丝毫未减。那次意外怀孕,我几乎害死了柯依伊。

“柯依伊!柯依伊的家属呢!”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有个护士推着担架床出来,大声嚷嚷,随即,刚才等在门外的另外一张躺着堕胎女人的担架床被推了进去。

“这儿!”我连忙赶过去,只见柯依伊还昏迷着,头发蓬乱地盖在脸上,裤子被褪到膝盖以下,被子并没有完全盖住她,从侧面能看得到她的臀部和腿,就这么暴露在手术室门口男男女女那么多人面前。我的眼里只有小伊苍白的脸色,也管不了和护士纠结这些,连忙接过担架车,把被子扯好盖住小伊全身。“别堵在门口,到病房去!”护士不耐烦地说,“家属赶紧喊她的名字,半个小时以内把她喊醒,不然就有危险了。”

“不然就有危险了……”我只觉得脑子嗡一声炸开了,有危险?什么危险?怎么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瞪着护士愣在那里,老二狠狠拍了我一把,“赶紧的,去病房!”我才缓过神来,和老二一起把担架床推到了术后观察病房,路上,张倩把小伊的被子掖得紧紧的,生怕她再走光。

观察病房很大,里面早就有好几个已经堕完胎的女人和她们的家属待在那里,没遮没掩,彼此都能看见。每推进来一个新人,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会盯着看,但没有任何人说话,表情冷漠复杂。我把小伊从担架床上抱起来,放在病床上,回身只看见担架床的床单上是一大片鲜血,非常大的一片,刺眼得很。我只感觉自己心上被狠狠扎了一刀,又痛又怕。我凑近小伊的脸,她还是深度昏迷,甚至翻出了一些眼白。我把她面前的头发都捋到旁边,深深地吻了她的额头,“老婆……小伊……小伊……”

小伊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又轻又浅。巡查的护士走过来看了看,“出来多久了?”

“十多分钟了。”

“没反应?”

“嗯!”

“你这么喊不行,你要喊她的名字,再喊不醒就拍她的脸!”

14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我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连续呼喊过一个人的名字,喊了20分钟。

我喊的每一声都注视着你,而你的眼睛死死闭着,毫无反应,好像对我无比厌恶,理都不想理。

15

这一切,小伊自己都不知道。

我没对她说,老二更不会,张倩和她虽然住在同一个寝室,但她俩也从不聊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一种默契,就是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小伊的身体都很不好,尤其是她不得不去参加体育课,以及期末体育考试。我想尽办法给小伊补身体,比如隔三岔五就会买一只乌鸡,丢在电饭锅里,再放上枣子桂圆什么的,一炖就是一下午,等给小伊喝的时候,只有浓稠无比的鸡汤,几乎就见不到肉了。小伊很喜欢喝这样的鸡汤,因为她觉得这是我为她发明的。在手术之后的一两个月里,她对我依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只觉得我体贴温柔,又有责任心。而我做这一切的目的,除了对小伊的感情之外,更多的是在弥补我的愧疚。我开始时不时做噩梦,想一些有的没的问题。比如,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和小伊最后没有走到一起会怎么样?

小伊可没时间想这些,她一边休养身体,一边准备研究生考试。这个学期,我们就这么各怀心事地过去了。

16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根本就不能叫一个“学期”。

学校几乎没有安排什么课,即使有课,也几乎没有什么人去上,实习的实习,找工作的找工作。因为实在是没钱了,我和小伊这个学期没有租房子,都各自住回了寝室,就像一个轮回一样,我在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又回到了大一第一个学期的状态。只不过,我对大学的生活再没有一丁点儿期待,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宿舍区,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叼着烟卷对着外面发呆,看那些大一大二大三的学生们,看他们背着书包,看他们牵着小手,看他们推推搡搡拥挤着,看他们嬉笑,看他们打闹,看他们买水果、租书、打开水、排队洗澡,看他们在四年分之一的某个日子里激情燃烧,而我仿佛就是个局外人,把自己完全抽离出来,和他们格格不入,独自消磨着人生最后半年随意逛荡的岁月。

我每个礼拜去三天电视台,其实从上个学期末开始,我已经不用再去看什么读者来信了,每天徐柯会安排我写一些主持人口播词,写完了交给他看,不外乎是一些流行歌曲的背景介绍,只要耍耍贫嘴,其实并不难写。徐柯对我的稿子很满意,通常简单改改就可以录了,于是他开始给我分配更多更重要的稿子去写,也渐渐开始教我一些做编导应该会的技术知识,用他的话说,“方鹏已经可以当编导用了”。这句话带来的转变就是,王萍姐也越来越留意我,在我独立完成了一场歌友会台本的初稿之后,她甚至跟我谈到了毕业后工作的事情。

“方鹏,你毕业以后,愿不愿意留在台里工作?”

这件事在外行人看来毫无可能,毕竟电视编导还是份相当体面的工作,何况是在风头正劲的湖南台。一个外专业的学生,只是在节目组实习了半年,怎么可能说留就留下了。可其实在芒果台迅速扩张的那几年里,这并不算新鲜事。本来做综艺节目门槛就低,只要脑子活络,中专生未必比研究生做得差,甚至经常是好出几十倍。何况,电视台的聘用机制分许多档次,最好的是有编制,差一点儿是没有编制但是和总台签合同的,叫台聘,再差一点儿是和频道签合同的,叫频道聘,再次一点儿是和节目组签合同的,叫组聘,最次的是临时工,压根儿没合同。一个档次一重天,收入待遇差别大了去了。

可当时我对这些内情毫不了解,在我的意识里,这就是湖南台要我了。那……好啊!

小伊对我答应了留在长沙工作,喜忧参半。

忧的是,小伊并不准备在长沙工作,她还是想回北京,或者,她也想过跟我到南京去,但这个想法只是她自己想想而已,并没有跟她妈妈沟通过。“公啊,如果我妈不答应我去南京怎么办?”小伊不止一次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我就跟你去北京呗!”我总是这么回答她。其实,这个想法也只是我自己想想而已,我并没有跟我的父母沟通过。

喜的是,虽然研究生笔试的成绩还没下来,但是小伊感觉自己考得不错,在本校继续读研的可能性八九不离十,而现在我也算是已经找到一份在长沙的工作,至少在可以预见的两年内,我们俩的生活状态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尚且迷茫,哪能想得到未来?而小伊虽然比我考虑得多些,但两个人的蓝图,一个人想也是白想,于是也只能跟我这么闭着眼睛过下去。于是在大四下学期,我和柯依伊保持着我们一如既往的距离和节奏,不需要像别人一样忙着去实习、忙着找工作、忙着说分手。对了,鲍哥和徐徐就正在忙着分手,鲍哥余情未了,徐徐纠结得失,俩人拖拖拉拉分得很不愉快。其实他俩对这个结果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俩人摊牌得太早,在这个小小的校区里经常遇到,徐徐三天两头给鲍哥发条短信,说些“假如怎样怎样我们会不会怎样怎样”的话,把鲍哥的心给虐得经常大半夜两三点挂着眼泪喊我们出去喝酒。

老二最近的烦恼是他的工作,老二的父亲还是有些能量的,不仅给他找好了工作,而且一找就是两个,一个是去工商局,一个是去电力公司,总之没有一个专业对口,但都好得冒泡、富得流油,让老二很是纠结。而许宁,人聪明,成绩好,但家世一般,不足以给他安排一份能让他心满意足的工作,于是做了几十份简历,整天西装笔挺地去参加各种宣讲会、招聘会,开学到现在,我就没怎么见过他。

和许宁一样家世普通的还有小马,但他还算顺利地进入了一家银行招聘的复试。说起复试的内容真的是太扯了,银行的HR在我们后街的“豪都”美食城摆了两桌酒席,然后放了一圈小酒杯,进入复试的学生无论男女一人一只。HR亲自把所有酒杯斟满白酒,“大家都随意,能喝就喝,不能喝别逞强,来,大家干杯。”HR一饮而尽,小马和其他十几个学生都端起酒杯,或快或慢地把杯中的白酒喝掉了。喝完,那位HR又亲自把所有酒杯满上,“能喝就喝,不能喝千万别勉强……”就这样,一轮又一轮,中途陆陆续续有人放下杯子不再喝了,直到二十几轮后,还剩下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生。小马虽然是我们学院足球队的队长和主力后卫,但体力狂未必都能喝,小马喝啤酒也就是一瓶倒的量,白酒更是沾都不沾,可那天他硬挺着喝了五轮,回来连吐带拉,病了一个多礼拜。虽然那家银行的HR自始至终没说过“能喝就录取”的话,但最后的结果,小马还是落选了,这酒喝得相当冤枉。……对了,说到小马,就不能不提一下韩鹏,就是那位和我一个班的篮球体育生。他应聘的也是一家银行,银行的老总见到这位将近两米的大个子,就问了一句话:“你是打篮球的?”韩鹏回答说是,而且打过CUBA。于是那家老总连韩鹏的简历都没看,当时就拍板要签下他。最爱学习的体育生韩鹏,终究还是因为他会打篮球,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听说了这件事,病床上的金融学院足球队队长小马长叹一声,又喊出了他最常喊的那句话:“中国足球,没!戏!啦!”

17

因为必须要有实习鉴定,我又回了趟淮安,正好我定了在湖南台工作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是要跟家里通告一下的。我选了一个方处长看上去心情不错的黄道吉日,正式向家里摊牌:“我要在湖南台工作,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我提出了三个理由:1.我真心喜欢做电视;2.湖南台有发展前途,做电视收入高;3.柯依伊也在长沙读研。

我爸只说了三个字:1.没;2.可;3.能。

我爸的拒绝接受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内,我已经想好了至少五种反抗的方法,从摆事实讲道理,到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准备好了。我最满意的反抗方式是“生米煮成熟饭”,反正身份证和三方协议书都在我自己手里。于是接下来,我先是和我爸小吵了一架,然后摔门走开,上了个通宵网,我妈把我手机打爆了我都没接。我主要是想传达一个信息,孩子大了,有些决定应该让孩子自己做了。

但是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爸才是真正的“不走寻常路”,他在说完“没可能”的第二天,就来了招“釜底抽薪”。方处长通过114查到了我们节目组的办公室电话,一个电话吆过去,直接就要和制片人通电话。倒霉催的,那天接电话的正好就是王萍姐本人,我爸义正词严地对王萍姐说:“我是方鹏的父亲,我告诉你,我们的家庭是不可能让方鹏去你们电视台工作的。”为了确保这番话的效力,我爸还狠狠地把王萍姐骂了一顿,说她骗我,要毁了我的前途。

苍天啊!我爸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国家干部啊!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我还在网吧,接到了徐柯从长沙打来的电话,转述了我爸给王萍姐打电话的事情,并且告知我节目组的态度——尊重家长的意见,我们不要你了。四年前的噩梦再次重现了,我爸再次碾碎了我的梦想,切断了我自己想走的路,我以为这四年我长大了、独立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我依然还是五指山下的孙猴子。

我疯了一样冲回家,对着我爸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把家里的电话机砸得粉碎。我爸就像看把戏一样看着我,在我哭得不能说话的时候,他冷冷地对我说:“你说你能做电视,你凭什么?你以为你凭着在学校社团里那点儿小打小闹就能做电视了?你到现在脑子还不清醒,你觉得你在舞台上风光那就是能力啊,那是别人不稀得玩!你们搞的什么小品这个那个,那都是不务正业,搞来搞去,只有你们这个小圈子的人认可你,等你毕业以后屁都不是。你是学金融的,你拿着金融的文凭去电视台,你靠什么混?你到最后连职称都评不了,你以为你真能耐呢!”

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20岁以后,我就没有这么哭过,只感觉自己满脸都是泪,从眼眶一直流到脖子上。我妈拿了块湿毛巾给我擦了擦脸,“方鹏,你爸这么做是不太妥当,但是他说得也有道理,你得听。你以为工作的事情只有你急吗?你爸早就在做准备了,你以为他给你报金融系是乱报的?他有个同学在省里做金融这块,现在是挺大的领导,人家都给你关照好了,等你一毕业,就安排你去××银行……”我妈说的那个银行,是一家政策性银行,学金融的人都挤破头想要进去,只要进得去,哪怕刚入职的新人,年薪都有十几万。

我认命了,和别人比,我认的是一条好命。

18

我给小伊打电话,说我爸已经给我安排好工作的事情。电话那头,小伊听上去情绪低落,“公啊,那我怎么办?”

“你?那你毕业以后也来南京工作吧,如果那个人那么牛,应该能把咱俩弄到一个单位。”

“那我不是要离开北京了?”

“就算我在长沙,你不也是要离开北京吗?”

“那如果我妈不答应我去南京怎么办呢?”

“……”原来我已经不能随便再说那句“我就跟你去北京”了。

于是我说的是,“那再说吧……”

我说过,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把无可回避的事情丢给顺其自然。

19

我再返校的时候,警方悬赏锤杀了四个同学的大学生马加爵的金额,已经提高到了20万元。炎子因为长得像马加爵,竟然被路人举报了,这是2004年发生在我们身边最大的笑话。之前不说还不觉得,有了这一出之后,我越看炎子越像马加爵,搞得我都想打电话举报了。炎子对此愤恨不已,说什么马加爵是广西人,而自己明明就是福建人,怎么可能长得像。而且福建人最抱团,绝无可能对身边人下手。

但是王涛就没那么好运,他出去实习一直到4月都没有回来,后来得到消息,说是被同乡师兄骗到传销集团去了。

王涛就是我们的前任班长,来自河南农村,本本分分的老实孩子。年初时,他应聘郴州的一所中学被聘上了,但是要求在毕业时必须毕业证、学位证、四级证一样不少。王涛样样好,就是英语差,他就像五行缺26个字母一样,怎么学都考不过四级。越考不过越抵触,越抵触就越考不过,到了大四下学期,我都拿到证了,他还没有。因为只剩下6月最后一次机会,而且很可能还是过不去,王涛已经绝望了。就在2月初,他一位老乡兼师兄来找他,说是推荐他去某饮料企业深圳分公司做销售经理,只要本科毕业就行,不要求四级证、学位证,说是只要勤奋肯干,一年赚个二三十万是没问题的。王涛算是捡到了救命稻草,没过一个礼拜就跟着师兄南下了。这一去,直到我们都毕业散去了,他还没能回来。8月底,我们班体委彭闯接到了王涛的电话,说是找了机会逃出来了,求他帮忙逃命。我们班在深圳的同学赶紧报警的报警、买票的买票,把鞋都没穿的王涛从深圳弄回了长沙。

回来以后,涛哥身无分文,他的老父亲因为之前给王涛汇过几万块,这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天大的数目了,发现儿子是在搞传销,钱已经打了水漂之后,坚决和王涛断绝了父子关系,一分钱都不汇给他。班上的同学从天南地北捐了几千块钱,帮涛哥在长沙租了间房子,继续复习英语,因为在毕业后一年之内,如果他考过了四级,还可以拿到学位证。我去长沙出差的时候见过王涛一面,精神萎靡,目光呆滞,在他杂乱的小出租屋里,床上桌上全是已经翻得又脏又旧的英语复习资料。

“英语不过四级不发学位证”这个制度,每每想起,我都有破口大骂的冲动。

20

魏星更扯,别人都在忙工作、忙考试、忙论文的时候,丫竟然要结婚了。

魏星的老爸为了给魏星找工作,过年的时候,请自己混金融圈的一位老友全家吃饭,结果两家人一见面,魏星直接愣那儿了。感情这位金融界大腕的千金是自己初中时代的初恋女友,课桌底下偷偷拉小手、放学路上找个旮旯亲嘴嘴的那种。我坚定地认为在感情的世界里,“小别胜新婚”是万有引力一样的绝对真理,俩人目光刚接触上,四周顿时电闪雷鸣、花香四溢,千百只小鹿在魏星的心头奔腾而过。

当晚魏星就有点儿嘚瑟,话多得全桌人都看出他不正常。初恋同学很吃魏星这套,一杯酒没喝但是从头至尾满脸通红。干柴烈火,郎情妾意,赶上两位父亲是多年至交,一顿饭吃完,不仅把魏星的工作搞定了,还把两个小的凑到了一起。3月,魏星的爷爷突然得了急病,家里人为了冲喜,也是怕老爷子见不到孙子结婚,魏爸爸去女方家商量,希望尽快把俩孩子的婚事给办了。于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花……不对,是最具浪子气质的男子魏星同学,真的就要结婚了。

婚礼定在5月2号,地点定在兰州。魏星一本正经地把喜帖送到我们手上的时候,我们都疯了。“你丫真结啊!”老二还是觉得魏星在玩他,“你俩认识吗就结婚?”

“不是跟你说了吗,初恋女友!”

“初恋也得有十年没见了,”许宁问道,“你俩有感情吗?”

“怎么能没有呢,不仅有,而且越来越有,最近我俩天天打电话。”

“你俩当年为什么分手的?”

“我俩?高中没在一个学校就分了。”魏星撇撇嘴,“她成绩比我好。”

“哎,说真的,你觉得自己适合结婚吗?”我觉得我的意思表达得挺委婉的。

“早晚不得结婚吗,我觉得我俩门当户对挺合适的。”

“靠!”鲍哥骂道,“你丫玩够了吗?”

“怎么说呢……”魏星挠了挠头,突然大声骂道,“我家里把特么酒席都定好了,你们跟我说这个,我特么要是不结了都是你们干的!”

我们所有人连忙惶恐地起身安抚他,话说,他真要是不结婚了,这责任我们还真担不起。

21

我们把参加魏星的婚礼当作我们的毕业旅行。因为没有钱,我们一行七人(我、柯依伊、老二、鲍哥、许宁、小马和张倩)都是坐火车去的兰州,而且是魏星承诺绝对不收我们份子钱,我们才放心买的卧铺票。从长沙到兰州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也不知为什么,这次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吵得我一直睡不着,咣当咣当咣当……夜里,我翻身下床,走到车厢的过道里,发现老二也没睡,正坐在车窗边向外看。

“没睡?”我走到他对面坐下。

“嗯。”

“你也睡不着?”

“嗯。”

“我也是……去抽根烟吧。”

“嗯。”

在车厢的拐弯,我和老二每人叼着根白沙烟靠着车门站着,抽完了一根,老二问我:“还抽吗?”“抽。”于是我们又接着抽。

“你能想象魏星都结婚了吗?”老二说。

“以前不能,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

“不结婚还能怎样呢?”

“唉……大家都一样。”老二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回家找一份好工作,买一套好房子,娶一个好老婆,生一个好孩子,安身立命了。”

“也可能先生一个好孩子,再娶一个好老婆。”我笑得呛了口烟,咳嗽起来。

“管他呢,这些细节问题已经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了。总而言之丫要被钉在生活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老二仰着头,望着车厢顶上昏黄的车灯,“我也一样,你也一样,哎,你和柯依伊会结婚吗?”

“我们?会吧?”

“那就是不会。”

“为什么?”

“直觉。”

“说点儿别的吧……”我挺抵触这个问题的,“你最后定哪儿?工商还是电力?”

“电力,赚钱不少,而且不用考试。”老二又摸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不好意思啊,你不是建议我去工商的嘛。”

“没事,我就是感觉管人的部门更牛一些。无所谓,你去哪儿我都替你高兴。”

“别介。”老二伸出右手摇了摇食指,“替我高兴实在不是件好事,你本来不高兴,还要辛苦地替我高兴;我本来该高兴的,却被你替了。”

“傻X。”我又笑了,把老二的烟盒拿了过来,也抽上自己的第三根烟。

“哎,你的理想是什么?”

“靠,都要毕业快工作了,你问我这个。”

“是做电视吗?”

“谁知道呢,有区别吗?”

“也是……那现在的理想呢?和柯依伊结婚还是甩掉人家?”

“滚蛋。”

22

到达那个西北城市的时候,我斗地主斗得直犯恶心,满脑袋贴的都是纸条,实在贴不下,还让小伊分担了好多。

魏星来火车站接我们,西装领带,正经得跟个傻X似的。丫开着他爸单位的商务车,挤挤正好塞满我们七个人。“今儿下午没事,我带你们吃吃兰州小吃,晚上开会,明儿结婚。”

“开会?”

“魏星同志婚礼筹备会。”

我还以为魏星说着玩呢,结果不仅这个会是认真的,而且真的有一个“魏星胡晓敏婚礼筹备委员会”,委员会主席是魏星的大伯,委员会委员分别有魏星的爸爸、妈妈、伯伯们、叔叔们以及魏星老爸的一干得力下属。筹备会的地点设在魏星老爸家的客厅,我们一推门,就看到二十几号人,一水的中老年男子,要么穿西装要么穿衬衫,我们几个穿着休闲装进来的学生,在人堆里显得特别突兀。房间里烟雾缭绕,气氛紧张,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筹备婚礼,反倒很像电视里抗洪抢险指挥部。魏星的大伯起身迎接我们,“你们就是魏星的大学同学吧?欢迎欢迎。”话说得很客气,但脸上毫无笑容,我竟有点儿忐忑起来,再看小伊也是表情迷茫,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

“女同学就不用参加了,你们先上楼休息,几个男生是伴郎对吧?你们留一下。”魏星的爸爸走过来,也是布置工作的口吻。

“哦,好的。”许宁回身看看我,“要不小伊,你和张倩上楼去吧,我们待会儿就来。”

小伊看看我,我点点头,两个女生跟几位长辈们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我知道小伊肯定特别想参加这个筹备会,因为她从到兰州就特别兴奋,还发挥她文艺骨干的想象力,给魏星设计了好几个婚礼上特别浪漫的桥段,什么用遥控飞机送戒指啦,什么让六个芭蕾舞女演员把新娘子迎出来啦……把魏星给乐得咯咯的。下午在兰山喝三炮台的时候,柯依伊拍着魏星的肩膀说:“你早就该让我给你策划,就冲咱们是结拜兄妹,我肯定给你设计得特别唯美、特别浪漫……”

魏星说:“算了,还是留给你和方鹏用吧。”

柯依伊看了看我,“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才不费脑子想呢,都交给方鹏搞。”

“那方鹏要是搞不好呢?”

“那就不嫁呗。”

“太!好!啦!”我举起茶杯笑着喊道,被柯依伊砸了一脸的葵花子。

其实魏星婚礼的流程已经都定下来了,婚庆公司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这最后一场筹备会,其实就是一场动员大会。魏星的大伯严肃地对所有人说,每个岗位都要责任到人,所有事情都要妥当圆满,要尽到礼数,要办得风光。

我们五个男生只能有四个人做伴郎,小马主动退出,因为听说在兰州做伴郎必须得喝大酒。四个伴郎明天接亲要拿四色礼,接到新娘子把四色礼丢下,拿回女方家还回的礼物,但是更重要的是帮助新郎冲破新娘家设的三道门,有困难伴郎先上,尽量别让新郎为难,还要把红包省着用。一位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哥对我们说:“咱们西北抢新娘比较狠,把门卸掉的都有过。”大伙儿哈哈大笑,只有我当真往心里去了,这造成第二天我巨大的困扰,不过那是后话了。

23

第二天正日子,我们凌晨5点就洗漱完毕,到魏星家集合了。我穿着准备去新单位报到用的G2000西服,照照镜子真是意气风发。小伊说,这是她第一次看我穿正装,真好看,特别像个成功人士。而她自己穿了一身小礼服,有一点儿露背,这让我多少有点儿不开心,但是我也没钱在兰州给她重新买一件,只能算了。到了魏星家,只见满眼都是人,我们连门都进不去。魏星自己也有点儿心烦气躁的,不知为什么事跟他妈妈顶撞了几句,气鼓鼓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我们都双手抱拳向他道贺:“新婚快乐,恭喜恭喜哈!”魏星白眼一翻,“恭喜毛,吃早饭去!”

快走到拉面馆的时候,魏星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毕竟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哎,我带你们去的那家拉面馆特别好吃!我跟你说,吃拉面最厉害的就是肉蛋双飞,汤鲜码正,好吃到爆!”我们几个都是吃货,听魏星这么一说,都已经馋得往肚子里咽口水了。“对了,尤其是你们四个伴郎,必须肉蛋双飞,”魏星说,“肉蛋双飞它荤啊,我们兰州规矩,接到新娘子,娘家舅舅要敬伴郎喝酒,你们赶紧打点儿底,不然没到婚宴你们就挂了。”

“靠,不是吧?大早上就喝?”我有点儿抓狂。

“可不,”魏星说,“我真没开玩笑,你们多吃点儿。”

我只觉得今天是凶多吉少,不过为了兄弟,只能豁出去了,正好走到拉面馆,我冲着拉面师傅喊道:“老板,来八份肉蛋双飞!”话说完,整个拉面馆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魏星捂着脸走到我旁边,低声说:“方鹏,肉蛋双飞是我自己起的名字,跟老板你得说……加份肉加个蛋。”

我扭头看见老二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死在拉面馆的心都有。

24

看出来了吧,我这个人都23岁了,还那么耿直。不过,更耿直的事情还在后面。到了新娘子家门口,要过三道门了,领头的大伯手一挥,“伴郎,上!”我们几个毫无迎亲经验的毛头小子嗷地就扑了上去,魏星兴奋得两眼放光,一边咣咣咣砸门,一边喊着:“亲爱的,让我进去吧!亲爱的……”

屋里的人当然没那么轻易放过他,“给红包!”“有!有!有!”魏星从兜里拿出三四十个小红包一股脑儿从门底下塞进去了,其实也没多少钱,因为魏星的四个口袋里放着四种面额的红包,右下边的口袋里的小红包里面只塞了两块钱。今天早上,魏家人为了怕魏星弄错,只要见到他就问“两块的”,魏星就摸右下兜;“十块的”,魏星就摸左下兜。“一百的”,魏星就摸左上兜;“两百的”,魏星就摸右上兜。见一次问一次,连我都背下来了。

红包塞进去了,里面的人显然很不满意,“太小啦!要红色的!”

“红包都是红色的!”鲍哥接茬儿喊道,“你让新郎进去,钞票大大地有!”

“对!门缝太小了,大红包进不去!先放我进来!”你说魏星这脑子怎么长的,真机灵。只不过里面的人完全不吃这套,“没事,你一张一张塞!”

没办法,魏星塞进去一个一百块的红包。大伯在旁边想拦没拦住,摇了摇头,“你给得太快了,这后面就难办了。”果不其然,只听门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还要,一人一个!拿到就开门!”

“操!”老二骂了一声。我赶紧扯了他一把,“哎,别骂脏话啊!”老二连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哈,说顺嘴了。”

“怎么办?”我们都看着魏星,这小子想都没想,“怎么办?砸吧!”

“砸!”我们一股脑儿拥到新娘子家的防盗门前,抡起拳头使劲儿砸门,相信我,那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留,一下是一下,砸得门头上的墙皮都松了,扑啦啦往下掉白灰,估计暴力拆迁也就这架势了。为了让场面不显得太暴力,魏星一边砸还一边甜言蜜语:“亲爱的,我爱你啊,亲爱的,开开门吧……”就这么砸了五分多钟,里面人也不给个反应,也不说开门也不说不开,我这耿直的性子又犯了,就想起昨晚谁说过“接新娘子把门拆了的都有”,脑子一热,退后两步,冲上来就对着防盗门踹了一脚,刚踹完就被魏星的大伯一把拉开,“别踹,怎么砸都没事,别踹!”

我这时候脑子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儿,心里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老二在我旁边啧啧叹道:“你还劝我别说脏话,你自己倒是上脚踹啊!……”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屋里有老人家说话:“别拦了,时间差不多了。”接着就听见有开锁的动静,接着门开了一道缝,我们一拥而入,把大舅子夹在门后面,差点儿给压死过去。魏星又是递烟又是道歉,我环视了一下,只觉得女方的家人脸色都挺不好看的,丈母娘当着所有人的面,挂着臭脸拿着扫帚簸箕,去扫被我们撞落的墙灰,只见屋里防盗门的顶上整个墙皮都已经掉了下来,都可以看见水泥了。

后两道门,女方就象征性地拦了拦,放魏星进去了。当然,娘家人虽然把新郎放进去了,但让魏星又唱歌又下跪,还写保证书,保证“工资全交,家务全做,每晚交公粮”,狠狠整治了一番。小伊一直跟在后面看,一会儿笑得拍巴掌,一会儿哭得抽鼻子,感动得不行不行的。我和老二从魏星跪在新娘子面前开始,就从里屋出来了,人实在太多,挤得透不过气来。可是出来以后发现,在客厅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几个舅舅看我们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狠。

“我靠,魏星是不是说还得和舅舅喝酒啊?”老二悄悄问我。

“我靠,好像是哎。”

“我!靠!”

新郎领着新娘去给岳父岳母磕头的时候,舅舅们直接拎着酒瓶子就过来了,“伴郎呢?哪四个是伴郎啊?”我们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要说还是许宁冷静,首先代表我们认了个错,“刚才撞门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都是外地人,不懂规矩。”“没事的,来来来,喝酒。”说话的应该是新娘的大舅,“好酒啊,存了好几年的五粮液。”

兰州人民真是生猛,按他们的规矩,喝酒的两个人,得各自一手端一个斟满白酒的小酒杯,一起碰一下,然后把两杯酒都倒进嘴里咽下去,这叫喝一个。我们每个伴郎得和每个舅舅喝两个,也就是四杯,新娘子一共有四个亲舅舅,这外婆不仅能生而且会生,全是儿子。我们四个伴郎才吃过早饭,每个人就得喝16杯白酒,而且我非常怀疑娘家舅舅在我们粗暴砸门之后,把和我们喝酒用的酒杯换成了最大号的,不然两小杯酒怎么可能灌满整个嘴巴?……好在我们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来之前不仅吃了肉蛋双飞,还喝了牛奶,嚼了海王金樽。喝了两个舅舅,我只觉得风萧萧兮易水寒,怒由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今儿哥们儿就是魏星的脸面,喝酒咋啦,不就是搞来搞去嘛,牛X你弄死我啊!当然,这些话没说出口,不过再和另外两个舅舅喝酒的时候,我们就没那么低三下四又是哈腰又是道歉了,直接碰杯,咣咣把酒倒进嘴里吞掉,酒杯底朝天一举,“我先干了,舅舅您慢点儿!”

25

接到新娘子,回男方家又绕了一圈,终于去酒店办正事了。

在婚礼现场,我们几个忙前忙后瞎掺和。其实魏家根本没给我们安排活儿,我们就仗着自己在学校搞晚会的经验,一会儿去给酒店挑刺,一会儿去给婚庆公司提意见,搞得人家见着我们都烦。当然,我们也不是没事找事,比方说在酒席开始前,婚庆公司放的音乐竟然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我和许宁冲到调音台那儿指着放音乐的人鼻子就骂,“你特么放什么呢?《梁祝》!你看过《梁祝》吗?人家结婚有特么放《梁祝》的吗?”婚庆公司那个哥们儿连连道歉,立即换了首《好日子》。

吉时已到,全场暗下。“魏星先生胡晓敏小姐新婚庆典仪式正式开始,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二位新人闪亮……登场!”

《婚礼进行曲》响起,追光灯照着餐厅入口的铜门缓缓打开,新娘子挽着魏星站到了一片星光之中,礼花陆续炸开,闪闪的金粉和彩条布满了整个红毯上空,魏星抿着嘴,左手握着新娘的手,右手轻轻挥动向所有人致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人走在红毯上,激动地站起身来拼命尖叫使劲鼓掌。魏星伸手指向我们这桌,这才是我们最熟悉的朋友之间的坏笑。我注视着他和新娘子一直走到舞台上才坐下来,再一看身边的柯依伊已经和张倩手拉着手哭成了泪人,我连忙安抚:“别哭啦,大喜的日子,应该笑啊。”

“小伊,”鲍哥也凑了过来,“你不会对魏星有意思吧?”

“去!”小伊破涕为笑,“我就是好感动啊!”

“靠!老二你干什么啊!”我们顺着小马的声音看去,只见老二正拿餐巾纸抹眼泪呢。

“老二,你不是真的吧?”

“没事,我就是替他……高兴……”话没说完,他眼泪又下来了。

“看见没?”我说,“真正对魏星有意思的是老二!”

26

那天我们伴郎团没陪魏星敬完所有宾客,才十桌不到,我们就全翻了,吐了不知道多少次。原本下午的安排是去泡温泉,结果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上8点多了。我就睡在自己房间的双人床上,小伊不在,我们四个伴郎睡在一起,老二和鲍哥手拉着手并排睡,我垫着老二的肚子睡在垂直的方向,许宁趴在鲍哥的腿上,也枕着老二。我一动弹,老二也醒了,他一动,又碰醒了许宁和鲍哥。

“几点了?”许宁揉揉眼睛,“我靠,真晕……”

“不知道。”我说,“咱们喝了多少?”

“不知道,反正这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多白的。”老二说。

“他们人呢?”我问。

“不知道。”鲍哥起来把房间里的矿泉水翻出几瓶丢给我们,“方鹏,你记得你下午干吗了吗?”

“差不多记得吧,没失忆。”

“你记得你说你不要和柯依伊结婚吗?”

“啊?不会吧?那我要跟谁结婚?”

“你说咱都别结婚,谁结婚谁傻X。”鲍哥一口喝了大半瓶矿泉水,“你说咱们租一套大房子,弄口大锅,一起过日子。”

“嗯……”我想了想,“好像是说过。”

“你这点儿出息,租一套大房子,”老二压根儿没起来,只是翻了个身,“租?你特么就不能买一套大房子?”

“柯依伊生气了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许宁也躺了下来,“醉话不能当真嘛,还好你说的是我们,不是吴姗姗什么的。”

“扯淡。”

“哎,真晕,再睡会儿吧。”

“嗯,再睡会儿吧。”

我们又按照刚才的姿势睡了下去,“哎,方鹏,你别枕我肚子!”

27

回到学校没多久,柯依伊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而我家人也打电话给我,说我的那份传说中的好工作吹掉了。因为那个许诺帮我安排工作的领导出了点儿事,自身尚且难保,哪儿还顾得上我呢。当时已经接近6月,身边绝大多数同学都签了单位,我在这个时候突然要去找工作,心里不急是不可能的,何况“方鹏即将捧到金饭碗”的事早在同学之间传遍了,许多专业成绩比我好八百倍、却连个商业银行柜员都做不了的同学对我又羡慕又恨。现在一夜之间,我从有着众人羡慕的好工作、喝酒唱歌等毕业的“官二代”,变得前途未卜去向不明了,让多少人看了笑话不说,我自己的心理落差也调整不过来。

小伊也替我着急,“公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工作啊!”

“去哪儿找呢?”

“去哪儿找?去街上找啊!”我当时的状态真没法好好说话,见谁冲谁,对柯依伊也不例外。

“公啊,你别急啊,我是问你,你准备在长沙找还是去南京找,或者去北京找找看啊。”

我知道小伊在暗示什么,可当时我心里这个烦啊,脸都被砸地上了,哪儿还有工夫想去北京发展、和她长相厮守的问题,随便应付了一下,根本没走心。

5月中下旬,长沙已经很热了。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埋头做简历,和别的屌丝一样,努力美化自己,讨好那些可能做我老板的人。我的简历除了成绩单那一页以外都很漂亮,毕竟我大学四年参加过太多社会活动,有证书、有奖状、有照片,可是成绩单那一页,除了“汽车驾驶”这门选修课是85分,其他几乎没有超过70分的,就这还有不少是重修得来的。简历做了一天一夜,早晨准备送去打印之前,我终于崩溃了,因为无论我怎么看都没办法从这份简历里,看到哪家银行有招聘我的可能。我忽然觉得我爸说得对,我在社团、在学院、在晚会、在活动里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我大学时光里自以为是的消遣罢了,那些风光、那些荣耀、那些欢呼、那些爱慕,在毕业之后一文不值。我们用那些青春和文艺制成了麻醉品,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我们用大把的光阴去换取短暂的快乐。当然,这些快乐是真实的,也是难得的,我们无比享受,直到扼腕叹息。对,同样的100万,有人买房安身立命,有人就换一夜春宵,没有值不值,没有对不对,选择就是取舍,好处不能兼得,只是春梦醒来的时候,总还是想骂个娘的。

我在寝室里把电脑键盘砸了个粉碎,对了,我自己没有电脑,我用的是老二的电脑,砸的也是老二的键盘。砸完之后,我用鼠标把简历文档考进软盘里出门打印,顺便又买了个新的键盘赔给老二。老二收下键盘什么都没说,请我去“欣欣”肠子火锅店吃了顿火锅,还叫上了鲍哥。鲍哥也还没有搞定工作,他父母都在辽宁农村,在找工作这件事上帮不了鲍哥一丁点儿忙。我们仨喝了两打啤酒,最后决定,我和鲍哥先一起回一趟淮安,然后一起在南京找找工作。

简历我复印了40份,估计是够这一趟用的了。走之前,小伊帮我收拾箱子,千叮咛万嘱咐,说面试要注意什么什么。我觉得特别不自在,“小伊,你说你也没参加过面试,你教我这些有用吗?”

“我参加过研究生面试啊!”

“研究生面试和找工作能一样吗?”

“我就是提醒你啊,你随便听听呗,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我一句话没出口,自己觉得不合适,又咽下去了。我要你提醒我什么啊,我罩得住自己,我不需要你费心。你要帮什么忙?你只要好好地当我女朋友行吗,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你能陪着我就足够了,不要想着帮我解决问题,别让我感觉你比我强,这样我会受不了的。

28

南京,洪武路,金融街。

我和鲍哥穿着西装、扎着领带、皮鞋锃亮,沿着这条繁华的马路挨家投简历,所有银行和保险公司一家都没放过。在绝大多数银行,我们连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都进不去,也不知什么级别的职员把我们的简历一收,往边上一放就打发我们走了,运气好时能见到HR,可他们虽然能客客气气跟我们聊两句,但都直接拒绝了我们,说招聘已经结束,连简历都不收。我俩其实心里都清楚,这么投简历和刮彩票也没什么区别,但当时就铆着一股劲儿,非在这里找个下家不可。上午,我们还算意气风发,到了中午,就都累得跟死狗一样了。过了2点,天上开始飘雨星,金融街才走了一半,后来的整个下午,我们就像在演出一场悲怆的真人秀,伞也不打,浑身湿漉漉地走进一栋又一栋写字楼,然后灰头土脸地出来。

走完金融街,我和鲍哥都已经精疲力竭,在路口的肯德基,我买了个全家桶,俩人闷头就吃,一句话没说。吃完桶里的,鲍哥终于说话了:“饱没?”我说:“没饱。”然后他又买了两个汉堡,我们一人一个沉默地吃完。那天晚上,我俩一共就说了这四个字。

我心里暗自庆幸,这一趟我的目的主要是陪鲍哥,以我爸妈的职位,我即使不能留在南京,至少也可以在老家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感觉就像做了个噩梦,醒来发现,原来一切只是梦而已。但鲍哥不一样,他还在噩梦里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在陪鲍哥的这几天,我不知道我爸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因为之前帮我搞定了那份工作,别的关系他也没多走动,临时抱佛脚,基本就是到处碰壁的节奏,等我再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爸头发都白了许多,他看着我,表情尴尬,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对我说:“省电视台在招人,你去面试看看吧。”

结果,我的工作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去了电视台,不过只是个连公积金都没有的租赁人员。

29

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枫杨树的清香已经无法掩盖栀子花的味道,我们知道,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许宁签了深圳银联,张倩签了贵州的一家商业银行。魏星回兰州,老二回北京,都是家里找的好工作。鲍哥定在浙江的一家保险公司,从最基层的组训做起。小马要去广州的一家证券公司,在快毕业前半个月,齐娜来找小马,我们都以为俩人是为了告别,因为毕业的时候说了再见,这辈子就可以再也不用见了。俩人站在男生宿舍门口说话,我们几个就在121一边打麻将一边等着,十多分钟后,小马回来了。

“哟,连吻别都没有啊?我们白看了那么久。”魏星就喜欢挤对小马。

“齐娜要把小乖还给我。”

“谁?”

“小乖,就我送它那条狗。”

“凭什么呀?”

“她要去北京发展,说北京管得严,不可能带小乖去。”

“我靠,丫去北京啊?”老二骂道,“她不知道你不留在长沙啊,你特么也不好带狗啊!”

“你答应了?”魏星接着问。

“我先带回娄底吧,让我爸妈养。”

“你特么怎么这么贱啊!冯波呢?让冯波带回四川去啊!”

“算了。”

“凭什么呀?”

“毕竟是我送给她的,我也想要回来。”

“你……”魏星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把手里的麻将往地上一砸,冲到阳台上,对着宿舍区大门的方向扯着嗓子喊道,“齐娜……你个贱人……”

“你特么有病啊!”小马冲上去,对着魏星的后背就是一拳,两个人扭打起来,我们拉了半天才把他们掰扯开,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抱头痛哭。

我也不知道那个夏天,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是惜别,还是哀伤,或者绝望。

30

但这段时间,我从来没见柯依伊哭过。她只是默默地陪着我,陪我写毕业晚会的剧本、陪我排练、陪我演出、陪我参加各种散伙饭、陪我去见不同的想再见一面的人,甚至我去向陈陈告别的时候,她也陪在我旁边,只是在我和陈陈合影的时候,她躲在一边,并没有帮我们拍照。我每次问小伊,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想见的人,我也陪你去。小伊都会摇摇头说:“没有,我还要在这里待两年呢。”

只有在我即将离开长沙的前一天,小伊对我说:“公啊,你能不能陪我去堕落街转转。”堕落街是师大到湖大之间的一条步行街,这里有无数家小商铺和小吃店,这里几乎是柯依伊最喜欢的地方,我不陪她的时候,她就拉着张倩来玩。那天我们去的时候,堕落街还是一如往常的熙攘,我和小伊从师大那个口进去,一路小伊也不买吃的,也不逛商铺,就拉着我挑着大头贴店进,那天我们在不同的大头贴店拍了十多张大头贴,一直拍到我的表情都麻木,累了,烦了,不想再拍了。她就自己一个人拍,拍笑,拍哭,拍亲亲,拍打人……然后,我们在一家麦当劳里,把二三百张剪开的小不干胶照片贴在一个随时可以揭下来的本子上。她一边贴一边说:“公啊,其实你回南京也好,你就可以给我写情书啦,你还没有给我写过情书呢。你要是写得好,我就在信封上贴一张笑脸,要是我不满意,就贴一张哭脸。要是哭脸比笑脸多,我就不嫁给你了。”

这一段,我现在还能很清楚地记得,就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但在毕业后的当时,我却几乎忘了。我并没有给小伊写过几封情书,而她也没给我回过哭脸的大头贴。在决定不再爱我之后,她也就没再给我寄过信了。

31

我是第一个离开学校的,因为电视台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大型活动要启动,急需人手,希望我尽快报到。所以我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接到电话后的第四天,我就走了。

走的前一夜,我喝了一个通宵,也唱了一个通宵。那一年也不知搞什么工程,湘江截流,整个湘江大桥下面一滴水都没有,凌晨6点的时候,我和小伊手拉着手,还有老二,还有许宁,还有鲍哥,还有魏星,还有小马,还有王佳,还有张倩,我们拉着手,唱着歌,自东向西,在湘江的江底走过。江底并不平坦,我们走得磕磕绊绊,没有电筒,只能靠着湘江一桥遥远的路灯分辨方向。走到中间的时候,我抬头去看大桥,虽是凌晨的光景,但桥上却还有不少车,从河东开向河西,又从河西开往河东。四年前,是南湖大学的校车拉着我们,从湘江大桥驶过,开往我们度过四年最美好的青春的那片校园,而如今,我们要告别它的时候,它就在我们的头顶上,依然车来车往,我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切刚刚开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