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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卖时光78天》第九章 回忆里唯一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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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顾昂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拿张纸巾捂着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对面的男子,“你在想我么?”

陈逍的回答很直接,“不知道谁在骂你。”

“讨厌。”顾昂说着,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报纸。陈逍觉得自己简直要鸡皮疙瘩掉一地,他只好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次他已经问过不下十遍的问题,“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顾昂笑笑,“你们一个个跑来望城跟不速之客似的,问我怎么打算?”

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顾昂一向以来的拿手绝活。相识三年,陈逍知道,和他说话是不能兜圈子的。你已经直接得不能再直接了,他都能故意曲解你的意思指鹿为马,你如果和他迂回,他就敢把话题从这个办公室扯到西班牙。

所以陈逍也不和他兜圈子。

“我们为什么会来你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你暗中操作,式微怎么可能有钱在这里开一个小店?她不懂这些,一直都蒙在鼓里。要不是纪与安今天在论坛注册,我还不会知道当初让式微来望城的那个IP地址出自你家。你自己做过的这些事情,你都承认吗?”

闻言顾昂皱了皱眉,一份报纸翻得哗啦啦直响。“那么严肃干什么。”顾昂说,“我平时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上上网,聊聊天,出出主意,拯救一下苍生。我看到一个绝望的小女生无处可去,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罢了。你跑来和我说这些,是想要向我道谢吗?其实你大可以不必这么客气。”

陈逍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不要做伤害式微的事。”

“式微?”顾昂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回想她是哪一位,过了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道,“你的女朋友不在我的管辖范围。”

“纪与安也不在你的管辖范围。”看着顾昂不置可否的样子,陈逍说,“没有你瞎指挥纯添乱,她能过得更好。”

顾昂的反应倒是很淡,“是吗?”

是吗?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听不出什么意味。就好像当初在学生会做事,顾昂把纪与安带到他面前,说“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你多带带她”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嘱托,也仿佛没有什么意味。

可那就是一切事情发生的起点,是他们所有人的情路变得曲折的开端。

也许在所有人眼里,当年他对式微的放弃是一场清清楚楚的情变。对此陈逍并不想要抵赖,他也非常明确地知道,这一切的变故,都和顾昂有关。

陈逍不明白顾昂的用意何在,但他知道,顾昂一直都有暗中插手他们的事,无论是对纪与安还是对式微,他都关注了将近三年。

陈逍盯着顾昂,问出藏在自己心里将近三年的疑问,“顾昂,你敢不敢承认你喜欢纪与安?”

顾昂终于把头从报纸里抬起来。

今天的顾昂带了个金边眼镜,看上去比往日更加人模狗样。可能是和顾昂接触久了,并且一直以来算是损友的关系,当他看到顾昂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果然是禽兽,而当他看到顾昂西装革履一派斯文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人是个斯文败类。

他难得收起了自己平日里那一副笑容。那副笑容任谁看了都知道很假,陈逍觉得还是不笑的好。但他也知道,不笑时候的顾昂,发起狠来会更加可怕。

顾昂打量着陈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三年前这么问我,也许我会考虑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你来问我……陈逍,你比谁都清楚,她在你身边躺了三年。你问我喜不喜欢她?”他顿了顿,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慢慢吐出三个字,“我恶心。”

办公室里有片刻的静默。顾昂的眼睛里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他窝回自己的椅子里,又举起了报纸。整张脸都被挡在了报纸的后面。

陈逍憋了半天,说:“你讲话不那么狠会死啊?”

“你难道不是专程跑来听我说狠话的吗?”顾昂恢复了往常的戏谑,和陈逍说话时头也不抬,“你喜欢可以天天来,我天天说给你听。”

“神经。”陈逍骂了一句,起身告辞。

不是不知道顾昂的脾气和德行,但是听到这样狠的一句话陈逍还是没有预料到。他无法揣测出顾昂掺和这些事情的心情和目的。从效果上看,似乎现在大家都重新找回了自己正确的位置,所有事情都回归了原位。他想也许顾昂在里面起到的是好作用,而非是在耍阴谋诡计。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但他知道,顾昂那一句狠话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可是感情的账他真的算得清楚吗?

顾昂目送着陈逍的背影一语不发,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含义不明。

他看着陈逍拉开门,然后怔在原地。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快地从门边闪过。陈逍很快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里的质询不言而喻。

顾昂扬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做出一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陈逍摇摇头,追了出去。

顾昂背靠沙发椅座,整个人的表情陷在巨大的阴影里。在阴谋诡计的道路上,他又成功了一次。纪与安会听到他们对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十分钟前,在陈逍闯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纪与安在来的路上。这间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所以他还专门给她留了道门缝。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和陈逍说的每一句话都绝非草率。他很清楚,无论说什么,都是他想传达给纪与安的内容。他有想过,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要不然就这么算了,一切从头来过。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伤人的话,因为他并非不介意。对,这一切都是他为她安排的又怎样?当初是她说的,她喜欢上了陈逍。他不是也成全她了么?成全了她的三年。如今陈逍选择回头,与安也就能回到自己身边。他没有把她拒之门外,是因为他本能地还是想要护她周全。可是他觉得恶心,他愿意继续接管她的生活,但是他不能停止恶心。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所有的回头是岸,所有的破镜重圆,都让他觉得恶心。包括陈逍和徐式微的感情,一样不能被他容忍。

陈逍在马路上追上纪与安的时候,徐迦恰好从旁经过。

远远的,他看到两个身影停下来,男子先是拉住了女子,女子甩开,然后又被拉住。路上的行人不多,因此很容易留意到动态的事物。徐迦先是觉得那个女子有点眼熟,认出是纪与安后,他想自己是否应该和与安打个招呼,又或者先和林思亦求证,与安怎么来望城了?

紧接着,他认出了与安身边的人是陈逍。他看到他们两个人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于是拨出的电话被挂断了。

徐迦并不想见到谁,他只是想出来散散心。

刚才式微的电话,再次拨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从那天送式微回去起,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去找过她了。她的话说得那么明白,她心里的位置留给了一个人,她会回到他身边。他知道她现在已经达成了她的心愿,可他就是无法忘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穿着红裙的式微,弹奏的那首小夜曲。那样的月光,那样的场合,没有比她更适合出现在那晚的记忆里。他记得那天她笑了也哭了,和他打闹过然后靠在他肩膀上睡着。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永远凝结在那一刻。

在感情里,最悲哀的事情不是你喜欢一个人,对方喜欢的人不是你。而是,你明明知道她的心不在你的身上,可是和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还是在强烈地加剧这份情感。他对式微就是这样。不管她如何推拒,她每一次出现,偏偏还让他惊艳。

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望海路。远远的,他看到那家叫作“时光当铺”的小店。

他在路的另一侧,看到玻璃橱窗那一边的女子。头发松松地挽成发髻,她穿着一条蓝色的长裙,抱着腿坐在沙发上。

他用手机登录论坛,看到式微的名字亮在停尸房下。标题名字是“不要说话”。

于是他找了一个树荫坐下,进去陪她一起停尸。

路口那家咖啡馆忽然用很大的音量播放一首歌,单曲循环,似无止境。到第五遍的时候,他看到式微从沙发上起身,趴在玻璃橱窗上,侧着脸往另一边看。脸贴在玻璃上,看起来特别可爱。他忍不住想笑。

那首歌里,每一句歌词都狠狠敲进他心里。最残忍的那句是“我以为你懂得每当我看着你”,或是“灯光再亮也抱住你”,又或是“听到他在告诉你,说他真的喜欢你,我不知该躲哪里”,他无从分辨。

他看到式微又坐回沙发里,变成不知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她的视线似乎是在看橱窗里仅剩的那只小狼和小鹿,呆呆的,有些困倦,有些茫然。她用完全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的姿态打发着时间。

时间就这么随着太阳洒下的碎光在指缝和树影间溜走。

大约傍晚的时候,他看到陈逍回来了。式微起身和他说些什么,两个人有片刻的打闹,然后他看到他们拥吻在一起。门上的锁孔转动了一下,窗帘被整个拉下。

夏天就要真的过去了。

故事的发生总是和季节有扯不清的关系,像是他们几个人的邂逅和分别都是在繁花似锦的夏天。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开学、放假、毕业,都是在夏天,所以夏天总是比别的季节承载更多的欢聚和离别。

对于徐迦来说也是这样。夏天并没有特别优待他,也没有对他特别不公平。夏天对他来说本不该有特别的意义,只是就连这个原本没有特别意义的夏天,也是真的要过去了。

他一个人扛了一箱啤酒走上露台。啤酒丢在地上,他看看四周,感觉自己很想去弹那架三角钢琴。翻开琴盖,坐下,手放在琴键上,却最终没有让音符落下。《梦中的婚礼》是这样几个琴键,《小夜曲》是这样的弹奏顺序。手指抚过琴键,徐迦只能苦笑自己又多了一种回忆徐式微的方式。

可再多的方式也只是回忆而已。

他离开钢琴,拿出两瓶啤酒,走到露台前边。他手臂撑在露台边缘的白色围栏上,望向望城海的方向。如果楼层高一些,能有更好的视野。而他现在只能依稀看到海的轮廓,像一条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在陈逍来了望城之后,式微就没有再去看过海了。他却坚持着看海的习惯,直到今天。

徐迦一口气喝了半瓶啤酒。啤酒的度数不高,那种略有些苦涩的口感和明显的麦芽味道让他觉得很合时宜。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被调成了静音。他感觉什么东西在闪,拿出来看,屏幕上亮着林思亦的名字。他于是把手机丢在脚边,饮尽手里的这瓶,又去开下一个。

两瓶酒之后,后面的酒好像更容易下肚了。

不像上次式微来的时候月亮很明亮,星星几乎都看不清,今天的望城上空有满天繁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星辰在徐迦眼里连成了模糊的一片,含混不清。

林思亦打了几个电话徐迦都没有接,家里面的门是锁着的,林思亦手里不再有备份钥匙,站在门口无计可施。犹豫了片刻,决定求助于顾昂。顾昂接到电话的反应是“你打错了吧”,不等她多说一句就挂断了。饶是林思亦这么厉害泼辣的性格,也没有勇气给顾昂打第二个电话。

她坐在徐迦家的门口,觉得心里特别害怕也特别委屈。

可她不想哭。

她是来跟徐迦道歉的。她有很多事需要告诉徐迦。也许,他听完之后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也许不会,也许他不想要听她解释,她做过些什么,他都毫不在乎。无论是哪种结果,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她只想坦陈自己做过的一切,释放这些年藏在心里的,挥之不去的魔鬼。她要对徐迦讲清楚的是那些事情,不是感情。

顾昂是十分钟后到的。林思亦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那辆牌号为8888的法拉利确实是顾昂的没错。她赶紧从徐迦门口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顾昂也下了车,对着林思亦勾勾手指,说:“给我停车去。”

林思亦说:“我不会开车。”

顾昂像见鬼一样看着她,表情十分嫌弃,“看车会吗?你站在这儿,看着车,有人敢在它两米之内活动你就立刻报警,然后跟他拼了。”说完他就越过林思亦,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林思亦看他身影消失在门背后,连车钥匙都没拔,就冲到门边轻轻拉住即将关上的门。等里面的脚步声减弱到听不见,她轻轻打开门,也跟了进去。

以顾昂一贯的精明和毒辣,他绝对想不到,此时他的爱车就这么暴露在室外,任谁路过都能开走。

徐迦的三层小楼静得让顾昂皱了皱眉。

顾昂也是一个人过日子。生意场上难免有交际应酬,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但除了宁馨那次,其他时候他都是在外面留宿,从不带人回家过夜。他住着比徐迦还大的房子,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他在家的时候,他从来没让房子这么静过。

要么听歌,要么打游戏,要么翻报纸,要么做运动,要么来回来去地走路。只要他醒着,他就会用各种动静来显示自己的存在。

顾昂决不允许家里有他和没有他是同样的状态。

徐迦家里的死寂让顾昂觉得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头,故意加重脚步,上楼的时候就像跳踢踏舞一样踏踏地响。

林思亦跟着顾昂上了露台。顾昂一推门,浓重的酒气就扑面而来。顾昂骂了一句“我操”,然后捏着鼻子走了上去。林思亦赶忙找个角落躲了起来。

此时的徐迦躺在露台的正中间,四脚朝天。也不知道他是睡熟了还是醉晕了,看起来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顾昂走到他身边,踹了他一脚,果不其然没有收到任何反应。顾昂看着所剩无几的一箱酒,忍不住骂了一句:“神经病啊,没事儿喝什么酒。”然后坐在徐迦身侧,也开了一瓶酒喝。

林思亦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句,这还真是顾昂的风格。

今晚的月亮不好,但是星星不错。顾昂看着满天星辰,不知怎地,思绪就飘了起来。他想起陈逍下午问自己的那一句:“你敢不敢承认你喜欢纪与安。”

很多晚上,除了漫天星辰以外,顾昂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可以陪伴他,他都会想到纪与安。顾昂并不是那种抱有和心爱的人“仰望同一片星空”的幻想的人。他每次看到星空,都会告诉自己,她现在看到的风景和你看到的绝不一样。你看到繁星满天的时候,她也许能看到皎洁的月亮,当你看到月亮的时候,她那边没准乌云密布。

顾昂是一个不肯轻易给予原谅的人,他持有的观点向来偏激而残忍。每次他想到纪与安,他都会提醒自己,她现在躺在别人的身边。这个信息分明是由于他自己的固执,才非要灌输给自己的,可在接受这个信息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困难。难以面对,伤筋动骨般寝食难安。有的时候他会灌自己一瓶红酒,有的时候是半瓶威士忌,他不会去触碰药物,但他需要借助酒精让自己入眠。

他会忘了纪与安吗?不,他永远都不会忘。

他会想起纪与安吗?是,他一直都在想念。

会想起纪与安对他和对纪与安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好事。他每一次想起她,心里都会增添一分的恨,并泛起止不住的恶心。

当然恨这件事本身也在他痛恨的范围之内。他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曾被纪与安的选择刺痛,永远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一点。他唯一接受的剧情,是他成全了纪与安和陈逍的三年。是的,成全。他没有报复陈逍,没有故意让纪与安承他的情,并为此心怀愧疚。他只是毫不介意地信手成全。

在这件事里,他是有能力主导一切的人,而非在感情里被判出局的失败者。他没有理由心怀不满或者怨恨。

他根本就不曾在意这一切。

这是他要所有人看到的剧情,他可以通过伪装自己,很好地骗过所有的人。心里的阴影和伤痕,夜晚的冰冷和孤寂,他也许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排遣出去,可他有的是办法不让别人看见,那就已经足够了。足够他去自欺欺人地编排自己想要的剧本,让一切都变成“看起来”的那样。

喝了一瓶啤酒之后,顾昂把酒瓶子甩到一边。“这么难喝的东西,被造出来是为了报复社会的吗?”顾昂说,看了一下放酒的箱子,在心里记下了那个牌子,已经暗暗决定以后绝不和那个公司的人合作。他又瞥了身边的徐迦一眼。徐迦还是好好地躺在地板上,半点动静没有。

顾昂在饭局里没少见过喝醉的人。大多人喝高了都是酒话连篇,整个人处在极亢奋的状态,什么天马行空的事儿都干。别人也都会跟着一起闹,闹不动了就回去睡觉,睡一会儿就起来吐,吐完了再睡,然后又吐又睡地折腾整晚。

徐迦喝了将近一箱啤酒,此时却躺得格外安稳。

顾昂觉得他不是在装那就是天赋异禀。很多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在这一刻,也就有了借口。

“说起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顾昂打开了话匣子,“以前还会一起打球,这几年都不打了,连见面都少。你应该是在怪我,自从经历了那个女生的跳楼事件后你就不怎么理我了,对我的态度转变简直不能再明显一点。你大概认为我残酷、冷血、不近人情,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死了,我毫无一点同情之心。

“我确实那么想的,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感到后悔,或者说抱歉。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觉得她和她的家人可怜,别人应该对他们迁就忍让。可我觉得有一件事你要明白,人应该自己珍惜自己可珍惜的人或事,指望别人替你去珍惜,毫无意义可言。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猜你早就知道了。那个姑娘那天上天台是去等你的,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约定。那天我和纪与安在天台上聊天,她突然来了,赶都赶不走,趴在栏杆上看看手机,看看下边。她的状态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我对警察说我认为她脑子有点问题,我是真的这么想。后来,你从楼下经过,她看到了你,二话不说就翻过栏杆跳了下去。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离开现场吗?倒不是我觉得这件事情解释不清,或者会给自己惹一身麻烦,才让你避嫌。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个行为是她自己选择的,只有她自己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没有必要跑来一大堆人归咎自己或者伸张正义。

“我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谁,这就够了。无论她跳楼是不是为你,这事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在那天失去了一个可能是很喜欢你的人,我也失去了一个可以去喜欢的人。对我们来说,那天都是最差的一天。那都是三年前的事,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你现在觉得无法忘却的事,再过三年,就算还是忘不掉,你的想法和心态也都会发生改变。到时候,你会发现你根本无法再爱上她。你知道你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可是她呢?都做了些什么?你甚至都不敢想象……”

顾昂的话好像说完了,又好像没有说完。他没有再看徐迦,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四处逡巡。

露台上的三角钢琴是当年他暗中授意学校卖给徐迦的。徐迦这些年在想什么,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敢说自己没有插手徐迦的事吗?他确实插手了。式微来望城是他的暗中操作。当年他安排这件事的时候刘铭是知道的,却选择不说。现在陈逍通过蛛丝马迹也知道了,他是聪明人,知道之后就会有所防备。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想要做的,也就只到这一步罢了。剩下的事情,他管不过来也不想管。

以后徐迦发现这件事,只会加深对他的不满和反感,不会有丝毫感激。他完全明白,换他,他也是同样的心态。只是,他做这些也并非全是为了徐迦。徐式微在望城,也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想插手点什么,总归是更方便的。

徐迦认为这是对人的一种不尊重,但他偏偏喜欢这么做。这点他们永远也不会达成共识。好在,他现在玩够了,也就打算收手了。

夜风吹在身上有了更深一层凉意的时候,顾昂拿了一罐啤酒准备走人。徐迦只穿了一件单的衬衫,没有外套,宿醉加上在露台吹了一晚上风,饶是现在还年轻,第二天也少不了伤风感冒头疼脑热。顾昂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也没打算帮他一下。伤过病过,方知冷暖和分寸。顾昂的经验之谈,唯有徐迦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成为他的经验。

和来时一样,顾昂噼里啪啦地走了。

林思亦提前躲到楼下沙发的阴影里,一直听到门外风驰电掣的引擎声,才真正安下心来。

林思亦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对她来说,酒驾的顾昂在路上祸祸几个无辜百姓或者拦路的警察,总比他看到爱车被随意抛弃在门口,回来杀她个回马枪要好得多。

林思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露台。她跑得有点急,以至于推门的时候动静也有些大。徐迦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林思亦再想蹑手蹑脚地进去已经不可能了。徐迦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林思亦,表情平静得仿佛早就知道是她。

林思亦也就放松下来了。她走到徐迦身边,踢走了几个啤酒瓶子,挨着他坐下,说:“你都听见了?”

徐迦不置可否。

林思亦又问:“你真的讨厌顾昂吗?”

徐迦没有说话。

“上次的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跟你生气了。”

徐迦终于又转过头来看她。林思亦这才意识到自己和他坐得太近了,两人对视的时候不过相距两拳的距离。这是林思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在一个非常安静的状态下注视徐迦。她心思非常快地转了一下,在心里告诉自己,林思亦你要争气,不就是比眼力吗?你都盯了他这么多年了,千万不要败给他。

徐迦眼看着林思亦的眼神从慌张到镇定,到现在仿佛在和什么较劲一般,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你看我干什么?”

“不是你先看我的吗?”林思亦反问。

“我是想看看你脑子是不是又进水了。”徐迦转过头去,“上次的事该生气的是我吧。”

林思亦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沮丧。说出来的话也有些酸溜溜的。“你就是向着徐式微呗。”

徐迦愈发不懂这个逻辑。“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么?”他问,“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和式微锁在这儿。好玩吗?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达到了啊。”林思亦说,迎着徐迦质问的目光,她反而坦然起来,“证明徐式微不喜欢你,证明你就只是单相思,证明你无论为她做多少事,有多少机会和她一起制造回忆,她都不会选择你。”林思亦的话音甚至有些带笑,“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可悲?我都已经帮你证明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愿意醒过来。”

徐迦看着林思亦。

自己从小学就认识她,每一次升学他们两个都还是同一所学校。这么多年,徐迦没有刻意把林思亦当朋友,但说起来,她也算是和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人。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小女生说话是这么恶毒。

“你神经病啊。”徐迦最终只能用这句话盖棺定论。

林思亦听到这句话就像一只猫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徐迦一看她那架势就知道她要和自己吵架。她原本就伶牙俐齿,此时说话更像是连珠炮一样,并且还提高了声调,“对啊,我是神经病,我就是神经病才会觉得你的事情都和我有关!我要不是脑子进水神经有病,我怎么会明明不高兴你对徐式微一往情深,我还要想方设法把你们拉近一点?你不是说你喜欢徐式微吗?那你会不知道她喜欢的人不是你而是陈逍?她等陈逍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心转意,回来求她,你怎么就不能好好祝福他们破镜重圆天长地久,非要自己进去掺和一脚,让你喜欢的人左右为难?你说你喜欢她,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她好吗?是,我是脑子进水,我有神经病,可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都为了你好。可你呢?你扪心自问,你和徐式微不能在一起,真的是因为我‘自作主张’惹她生气了吗?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有自信,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全世界最伟大,不容别人拒绝?你真的这么觉得吗?你为徐式微所做的一切有比我为你所付出的还伟大吗?”

徐迦无言以对,看着林思亦有几分忧愁和无奈的表情。

虽然是骂他的话,虽然说话刻薄又恶毒,好几句话刺痛他的神经,让他不愿予以回应。但此时他的无言以对,是因为林思亦话里毫不掩饰地传递出她喜欢他这样一个信息。

徐迦不是一个粗心的人,他的确没有考虑过林思亦和他之间会有超乎友情之外的情愫。所以,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解决哪个问题。是先跟她吵完这一架,还是先跟她说一句抱歉?

沉默中林思亦也反应过来徐迦眼神里变幻不定的内容是什么,但她却比徐迦自在得多。她很喜欢徐迦,觉得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她曾经很想在他心里眼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成为他所珍惜的高看一眼的女生。可那都是曾经了。她很清楚自己在这个过程中都做了些什么,对的,错的,自以为聪明,但实际上傻透了的。那些事情她做得太多,多到此时她想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做过的那些蠢事,首先想到的词竟然是“罄竹难书”。

她已经很清楚自己在徐迦心里的形象无可挽回,所以她反而释然了。

“我没有你伟大。”过了很久,徐迦才这么说。这句话里有着明确的妥协的成分,林思亦不傻,她完全听得出来。所以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只愣了一下,就踹了徐迦一脚,和顾昂那一脚差不多的力度,她说:“你才伟大,你全家伟大。”说完之后才想起徐迦的全家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林思亦忽然就有些崩溃地哭了出来。

徐迦看着她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是刚失恋的人,刚听到顾昂亲口说出那个跳楼的女生那天是去找他的,他的发小刚才说了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只是为了提醒他,他的感情既无望又狭隘,她甚至还不小心提醒到他,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坏的消息太多,以至于他都无法对此作出该有的悲伤,或愤怒或害怕的反应,消化这些信息本身就占据了他大多数的注意力。

林思亦哭了一会儿,跟他说:“你知道吗?在感情里伟大的人往往是不幸福的。”

徐迦问:“你这些心灵鸡汤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你家女神写在论坛里的。”林思亦说,“最早有停尸房的时候,她总在里边一个加密的帖子里写东西。密码是陈逍名字和生日的组合,我试了一个礼拜最后进去了。她每天都在里面写点什么,写得最多的是三年前的夏天,她挨着写了七十八天的流水账,细致到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动作。第七十九天的时候她就从学校走了。走之前她说,在感情里伟大的人往往是不幸福的,她选择做个小人,结果遭了报应。”

徐迦多少能猜出一些,式微所说的“做个小人”,是指她介入宁馨和陈逍中间这件事。

林思亦继续说:“后来她到了这里,那个帖子先是被她锁起来,过了几天就删除了。最开始,停尸房并不叫停尸房。那个时候论坛最活跃的只有四个管理员,他们管这个论坛叫‘礼物’。后来就变成只有你家女神一个人会登录,另外三个ID应该是被她删除了,变成查无此人。她经常在聊天室里自己絮絮叨叨说些话,有路人进去她就不再说话了,别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会回应。慢慢大家就把这里叫作停尸房,学她一样,人在,却从不说话。”

“再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所谓的‘收购回忆,贩卖时光’,用她在论坛里说过的话,就是想要用新的生活和故事抹杀对过去发生的一切往事的记忆和怀念。她以为关注别人的生活就会忘却自己的人生。但显然她失败了。越是想要极力抹杀的事情,越是抹杀不掉。越是想要抛弃的回忆,越是像潮涨潮落一般不受控制地汹涌起来。”林思亦瞪了徐迦一眼,“你别见鬼一样看着我,这么文绉绉的话当然不是我的原创,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把当时她写过的那些话说给你听。”

徐迦摇摇头,“你继续。”

“直到认识徐式微,我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在心里存住那么多的话。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她心里特别纠结,同时也特别讨厌自己那么纠结,所以她不会告诉你她其实是在纠结。那些纠结的东西都被她放在论坛里,然后像那些帖子,那些ID,那七十八天她最喜欢却回不去的日子一样,被她抹着眼泪删掉。”

“话说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她在停尸房里碎碎念的话吗?”林思亦问。

“好奇。”徐迦承认,对着林思亦的目光。

林思亦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徐迦也不催促,看起来似乎是在等,又好像有点漫不经心。林思亦反而没了卖关子的兴致,索性和盘托出,“我花了点时间破译管理员账号的密码。”她没有具体说是多久,实际上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那是个不短的日子,也许超过了一百天。她就那么每天试一点,每天试一点,终于有一天她登录上admin那个账号,可以隐身偷窥她在自己的聊天室里所说的所有话。

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忍不住好奇。并且她也不怕告诉徐迦或者徐式微知道。比起“偷窥可耻”这句谴责,她更愿意用“功夫不负有心人”来褒奖自己这一次历久弥坚的“伟大壮举”。

徐迦对此的评价是:“你牛。”以林思亦对徐迦的了解,她觉得这句话至少不是讽刺。

这两个字也足以让林思亦更加安心。

她本以为徐迦会有更激烈的反应,指责她偷窥别人的隐私,干扰徐式微的生活,插手他的感情……原本这些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从没见过徐迦暴跳如雷的样子,一旦扯上徐式微的事,徐迦的反应就不在她的预料范围之内了。

而此时,对于她所坦承的种种事情,徐迦的反应都是淡淡的。好像只是听了一个普通的故事,由于已经发生了,无从去追究,所以他很容易就选择了释怀。

这让她更有胆量说出另外一个故事。

一个让她背负了很重的压力,隐瞒了那么多年的故事。因为那件事,她让自己的心里住进一个魔鬼。

三年来,那个魔鬼都没能消失。它不停地成长,成长,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快要把她吞噬。

她知道,那个黑洞的尽头,是那个他们都不想要回去的血色的盛夏。

“所以……”林思亦暗暗深吸了口气,说,“如果你听到了顾昂说的话,你知道为什么有人在天台等你你却不知道吗?”

她看到徐迦闻言明显怔了一下,然后皱着眉抬头看她。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收回说出口的话。她就要释放出这些年心里最大的秘密,比喜欢徐迦还要重要还要让人绝望的事。

“在你和顾昂打球的时候,我帮你拿手机,每次都试着输入两次锁屏密码。7979——对应数字键的字母,是‘式微式微’的意思吗?”林思亦觉得很好笑,一切都巧得好像命中注定,“我破解密码的那天,那个女生正好发来短信约你在天台见面,我看你没有留意到我,就偷偷把信息给删了。后来她跳楼死了,结案结得不明不白。其实错的不是你也不是顾昂,而是我。”

林思亦看着徐迦,徐迦也看着她。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淡定,看起来云淡风轻。她的判断似乎是对的。她破解过徐式微的密码,也破解过徐迦的密码。既然徐迦能忍受她对徐式微做的这些事,就一定能忍受她对自己做的。如果说她对此有任何的不确定,那是因为,她破解徐迦手机号这件事直接牵扯了一条人命。

在这件事发生后,徐迦有三年没有怎么理过顾昂。原因林思亦没有去问,她想,也就是因为那是一条人命。

徐迦站起身来。林思亦感觉自己的心里是有泪在淌的。因为徐迦起身,那些本来没有资格被她流出来的眼泪似乎摇晃了一下,就要从眼角溢出来。她看到徐迦站在她面前,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动作的含义,就被一双手臂拉进了怀抱。

在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有些凉的晚风里,那个怀抱仿佛是她全部能量的来源。

“别傻了。”徐迦轻轻拍着林思亦的肩膀,女生已经再一次泪水决堤,“即便你不删那条信息我也不会去的。那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徐迦的声音特别平静,没有任何的激动,听不出任何的违心的痕迹。林思亦点着头,眼泪鼻涕蹭了徐迦一身。就算是为了哄她而这么说,林思亦也愿意相信。徐迦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的圣旨。他的话在她心里有着绝对不可撼动的分量,足以赶走她心里所有的犹疑和慌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会是。

林思亦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幸福。卸下所有的负担和心防,在徐迦面前,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藏起罪证可能随时会被抓现行的罪人。

她感受到那个怀抱的温暖坚实。虽然只是借来的片刻温柔,可她别无所求。那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也是林思亦可以求来的最稳定最长久的关系。徐迦永远都能借给她一个肩膀,一个怀抱。她只是不能要求更多,她如今已清楚地知道。

那其实也就够了。林思亦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更明白自己能得到的极限是什么。那样就够了。她重新做回他的发小,他的知己,他如影随形的小尾巴。那是他专门留给她的一席之地,别人抢不走。而他心里的那个位置,在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之后,她终于可以死心,承认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得到。

她聪明到终于想明白这一切,坦承了所有的事,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可是她并不知道,她告诉徐迦的一切,都不过是徐迦早就知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