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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第六章 城堡坍塌的废墟上,阴霾开始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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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得挑,也没有资格任性,因为我的城堡坍塌了,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陌桑最后还是拿到了安都全年的广告合约,她以为是我在其中起了作用,于是给我发了一个大红包。我谢绝了,我对陌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以后和骆轶航有关的工作、骆轶航可能会出现的场合我都要回避。

陌桑说:“不是我说你,你这种要求很不专业,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骆轶航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职场、商场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永远的利益。骆轶航手上握着的权力和资源还挺有用的,和他打好关系不会错,何况以他的能耐,安都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不会是他的终点。”

我侧着头抚摸耳垂上的珍珠耳钉,笑着说:“陌桑我明白,可是,我不稀罕。”

如果我是陌桑的下属,我想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不过我来这儿实习原本就是玩票性质,时间一到我就会离开GT。而我和她除了是上司和下属,更是姐姐与妹妹,所以她叹了口气,随我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其间我回学校参加了论文答辩、毕业典礼,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吃了一顿又一顿的散伙饭,唱了一首又一首的离别歌曲,我们在微笑和眼泪中拥抱再见。

顾祈要去洛杉矶继续学业,我多年的好哥们儿,曾经一个电话就能见到面的朋友,即将和我相隔一整个太平洋,我心里有不舍,但同时也欢喜,因为这意味着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放下岳潇潇了。

顾祈说:“昭昭,也许你会觉得我真是无药可救,就算到现在我也还是喜欢潇潇的。她会变成今天这样,也不全是她的错……不过我终究是累了。”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拍拍顾祈的肩膀说:“你真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小伙子。”

顾祈看着我笑了一下,眼底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灿灿考上了南城大学的研究生,终于学了她喜欢的心理学,她说要认真研究怎样鉴定好男人,回头再好好儿教教我。

她那么纯洁而善良,还没看过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我的故事。所以我谢谢她,祝她幸福。

最让我惊讶的是陆鹭洋,他竟然要去GT工作,而职位就是“市场总监助理”。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巧合,可是当它们发生在我的身上时,我还是觉得很神奇。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你不知道吗?陆鹭洋的爸爸就是GT的老总。”

我愣了半天,终于把嘴巴合上,收起我的痴呆儿童造型。

那天我们还玩了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游戏选择大冒险,结果受到的惩罚是和我的“男朋友”陆鹭洋当众热吻。陆鹭洋捂住脸孔摆出脸红的表情,娇羞地说:“好讨厌哦,好下流哦,人家不要哦。”

众人受不了地狂吐不止,好说歹说,最后惩罚项目换成我们到大厅门口假装偶遇,然后我对陆鹭洋说:“今天怎么有空来玩啊,你老婆不在家吗?”陆鹭洋答:“是啊,母老虎回娘家了。今晚你陪我玩玩啊,去我家呗,还能省下开房钱。”然后我高高兴兴地答应,挽着陆鹭洋的手亲亲热热地离开。

这段“奸夫淫妇偶遇”戏码的关键是,我和陆鹭洋必须从头到尾用超大的分贝“聊天”。

我和他被逼得当众发浪,被路人们或鄙视或艳羡时,躲在一旁的那群始作俑者笑得前仰后合。陆鹭洋最后还自己给自己加戏,我去挽他手的时候,他突然捏了捏我的脸颊,揽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顾昭昭,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就喜欢你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真诚,所以我迟疑地抬头去看他,他脸上坏坏的笑容让我安了心。

“当然会啦亲爱的,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了呢。”我大方地回答他。

最后的狂欢夜,除了陆鹭洋,夏樱柠也来了,令人欣喜的是,她的男朋友骆轶航没来。那天晚上夏樱柠很少说话,只唱了一首王菲的《将爱》,从头到尾几乎都坐在角落里抽烟。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不过她抽烟的样子还蛮好看的,和文艺电影里寂寞风情的女主角一样有范儿。

不论是四五年前白衣飘飘的清纯校花,还是四五年后披散着长鬈发,烟视媚行、风情万种的女人,夏樱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不过我想即使美成这样,她还是嫉妒我的吧,因为她不是第一个走进骆轶航心里瞧一瞧的女生。

哪怕到了今天,无论我在骆轶航心中的形象如何低贱,他心里始终都有一个位置是给我的,是无法拔除的。有时候恨是一种爱的变形,现在有多恨,就意味着曾经有多爱,我和骆轶航所共有的时光是夏樱柠不管多努力都无法抹去和替代的。

可是如果可以交换命运,我宁愿自己是夏樱柠,因为我只是骆轶航的历史,她才是他的将来。

我胡思乱想着这些破事,心里一会儿觉得挺高兴的,一会儿又觉得很难过,跟精神分裂似的,一点也没发现夏樱柠换了个位置坐到了我的身边。

“顾昭昭,你终于又出现了。”

这话说得,好像我阴魂不散似的。

“呵呵,缘分啊。”我干笑。

“高中毕业后我每一天都害怕你会再出现,会回头找骆轶航,可是那天我看到你,我突然就坦然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夏樱柠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是平静之下总让我觉得诡异。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心里不太痛快,所以想找个人说说话。”夏樱柠突然凑近我,她的脸离我的脸很近,我一抬眼只看到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很是吓人。她盯着我说,“无论谁爱你,无论多少人宠你,顾昭昭,你都别得意,因为你守不住那些东西。有些人命里带煞,注定孤独,你就是这种人你知道吗?”

“你诅咒我?”

“呵呵,顾昭昭,这是事实。”

我起先还带着点嬉皮笑脸的神情,渐渐就笑不动了,我死死地瞪着夏樱柠,原本随意放在沙发上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的皮肉里,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讨厌夏樱柠,她恶毒得可怕。而最令我绝望的是,其实我也是那么想的。

我不相信自己会幸福,不相信自己能带给别人幸福,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离我爱的人们远一点。

朋友或者敌人,都好过和我做爱人。

陆鹭洋提前一个月进公司熟悉工作内容和人事关系,所以我准备提前离开GT。

他无辜地说:“我可不是来赶你走的。”

我故意“哼”了一声,很酷地说:“我也不是你赶得走的!”我们望着对方,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对了,我走之后你就是陌桑的助理了,你跟着她好好儿干吧。不过你别看陌桑看起来很强的样子,其实她挺不容易……你帮我多照看她一点吧。”

陆鹭洋撇撇嘴说:“你真看得起我,又不是我想照看她她就愿意让我照看的。”

我想了想,也是,因为年少时受尽冷眼与充满优越感的怜悯,陌桑最讨厌的便是被人同情、被人轻视。

陆川亦对我在GT三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盛情邀请我留下来帮陌桑,他甚至表示如果我愿意在GT做下去,薪酬和职位都可以慢慢谈。他的挽留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但我还是真诚地婉拒了他的建议。

陆川亦有些惊讶我的选择,毕竟以GT在业内的声望和薪酬待遇,无数人挤破了头都进不来。

“你有更好的选择?”他问。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于是坦然以告:“算不上什么更好的选择,只是之前就决定去天齐地产。”天齐地产就是陈家天齐集团旗下的支柱产业,陈梓郁是天齐地产的总经理。

“陈梓郁娶你还真是娶对人了。”陆川亦眯着眼睛笑得很温和。

我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突然又想起他和陌桑的关系,于是半路刹住了车。

陆川亦像是看透我的心思,说:“不是陌桑告诉我的。你大约不记得我,其实在你来GT之前,我们就有过一面之缘,在某次宴会上,陈梓郁挽着你出现,一对璧人很是惹眼。”

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陆川亦看到我的时候我是和陈梓郁在一起,可以想象我当时肯定穿得非常高贵美丽,言行举止也必定端庄优雅,简单来说就是装。而在GT的三个月里,我完全就是做自己,虽然在穿着上努力向外企广告人靠拢,但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充满个人风格,我很怕他觉得我是来玩无间道搞潜伏的。

“你不用紧张,这没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顾昭昭,而不是陈梓郁的太太顾昭昭。我只是想以后我们应该还有机会见面,我怕你会尴尬。”陆川亦说。

“谢谢陆总。”他说的那句“在我眼里你就是顾昭昭,而不是陈梓郁的太太顾昭昭”,不管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但我听了真的非常感动。

陈梓郁给我安排的工作算是个肥差,后勤部负责采购的小主管,虽然看着不起眼,也不参与公司的决策和管理,但工作轻松,回扣丰厚。据说我的上任凭着后勤采购的小小职权住上了大房子,开上了小宝马,所以后勤部里无论是老资格的大妈,还是只比我早进公司几年的新员工,都对这个职位虎视眈眈,我的出现扼杀了他们的希望,我被人冷落无视也就情有可原了。

公司里除了几个高管,很少有人知道我和陈梓郁的关系,这大概能算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除了在陈老爷子面前和在一些必要的大场合上秀恩爱之外,在其他任何时候,我们都恨不得当对方是空气。我想陈梓郁迟早会和我解除婚姻关系,一切都会回到原地,那么就让这场假婚姻带给我的影响降到最低吧。

没人答理的日子看起来有点可怜,但其实我乐得清闲,每天上班花一个小时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剩下的时间就是看网页、逛淘宝、和陌桑在MSN上聊几句。不过也许就是因为我的这份坦然和淡定,再加上我拿的回扣大多分了出去,后勤部人人有份,比前任主管大方很多,所以不出两个月,他们对我筑起的堡垒自动瓦解。

带头搞“孤立运动”的张姐甚至主动对我套近乎,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热情地把红烧肉往我碗里夹:“小顾啊,你和我女儿一般大,看到你我就想起她,不过她可没你这么有出息,不爱读书,我只能省吃俭用送她出去镀镀金……小顾啊,你今年刚毕业吧,有男朋友了吗?”

我正在喝汤,一听这话差点被呛到:“没……没呢。”我心虚地回答。

“哟,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没男朋友?眼光太高了吧?不是张姐观念老,我跟你说,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一过二十五啊,就立刻贬值……你啊趁年轻,赶紧找一个家世背景好的……这件事包在你张姐身上,我手上的青年才俊多得很,你喜欢什么样的和张姐说……”

我一开始还默默扒饭,可是她说得唾沫横飞,我一抬眼就能看到从气窗斜斜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着她的唾沫星子,实在很倒人胃口。

灿灿昨天还在电话中向我抱怨她妈妈已经开始给她安排相亲了,因为害怕她研究生毕业了还没恋爱,成了老姑娘。我想如果我的妈妈还在,她会不会也像张姐或者灿灿的妈妈那样,开始唠叨我的人生大事?

“饭菜不合胃口吗?”一把清朗悦耳的男声打断了张姐喋喋不休的话语,也打断了我心里突然涌上来的酸楚。

我抬起头,对上陈梓郁平静无澜的眼眸,我很少这么近距离地细看他,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好看得像是精心计算过比例和形状的。

骆轶航也好看,但他的好看是草原上通透的蓝天,是夜晚广袤的星空,是春天的暴雨、夏天的台风。而陈梓郁是精致的、贵气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是飘逸洁白的流云,是皎洁轻盈的月光,是高原上最纯净的湖水。

张姐好像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在桌子底下紧紧捏了我一把,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我叹了口气,刚想否认,陈梓郁先我一步伸手直接牵了我起来。

“不合胃口就别吃了,陪我出去吃吧。”说罢他旁若无人地拽着我,目不斜视地穿过一排排的人群,我甚至还听到新来的前台小姐芳心暗碎的声音。

我奇怪陈梓郁突如其来的高调,坐在副驾驶座上斜眼看他,他还是那副贵公子的模样,姿态潇洒地转着方向盘倒车,然后踩油门开出公司的地下车库。

我扭开收音机,音乐台正在播林忆莲的特辑。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车厢里有了音乐,气氛就没那么尴尬和凝重了,我语气尽量放轻松,说:“这样好像不好吧……”

“哪里不好?”

“旁人会乱猜我们的关系。”

“有什么好猜的,陈太太这个答案多无聊啊。”

我顿了一顿,奇怪地看向陈梓郁:“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陈梓郁突然踩了个急刹车,我身子前倾差点撞到挡风玻璃,幸好他拉了我一把,可这样,我就半倾半倒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陈梓郁一反常态没有推开我,反而捏着我的下巴看着我说:“我改变主意了……你只要一天还是陈太太,你就一天只能属于我,我没太多时间顾着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更多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让他们替我看着。”

“这不合适吧……”我承认我慌了,“我们明明就是假……”

“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的呢?有时候真真假假太难分清了……反正你也没喜欢的人,不如我们真的试试吧?”

我很想笑,可是笑容僵在嘴角,怎么都扬不起自然的弧度:“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也这么问。”陈梓郁的手指细细描绘我的眉眼,他的指尖微凉而柔软,语气亲昵暧昧,“可是昭昭,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真他妈见鬼了!我瞪了陈梓郁六秒钟,发现他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反而神情越来越认真,我知道事情真的大条了:“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其实挺有缘分的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算不得多漂亮,反而有点狼狈。那一年我遇见过很多人,很多人我都忘记了,可是却把你牢牢记住了,所以两年前再看到你时,我一眼就认出你……这段时间你和我配合默契,表现堪称完美,我觉得我们还挺般配的。”

能和陈梓郁“般配”应该是我的荣耀吧?可是我却不觉得开心:“那不是爱。”我推开陈梓郁,无意识地望着前方说,“你不爱我,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怎么能真的结婚呢?”

陈梓郁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还笑出了泪花。他说:“顾昭昭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爱?你还相信爱情吗?有句话说得好,爱情就像尼斯湖的水怪,很多人在谈论,却没人真真切切地见过。”

我看着陈梓郁,等他笑完,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爱情,信奉真爱,我没有爱情,但不代表别人没有,就算我这辈子都得不到真爱,我依然相信它是存在的。”

我曾经遇到过一份纯洁真挚的爱情,那个少年曾给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宠爱,只是在无常的人事波折中,我将它遗失在我最美好的十七岁里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相信比较幸福,不至于太过绝望。”

陈梓郁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突然又发动车子,窗外的景物像回忆的画面般迅速向后掠去。

“你有时候天真得……很可爱。”陈梓郁说这话时没有看我,只是紧握我的手走进那家名为“芝兰私房菜”的餐厅。

什么叫冤家路窄?我和骆轶航在“芝兰私房菜”的包间走廊里擦肩而过时,我算是真明白了。最不想遇到的人,往往是最容易狭路相逢的。

幸好骆轶航看到我时正送贵客出门,他只微微抬了下眼皮子,并没答理我。也对,像我这种小人物不值得占用他的注意力,浪费他的口舌。我松了口气,刚低头闪身经过骆轶航的身旁时,却听到陈梓郁的声音:“昭昭,我在这儿。”

我扭过头,看到他站在“月明澜生”的包厢门口看着我说:“这里走廊多,我就知道你又转迷糊了。”

真是丢脸啊……我狼狈地再次经过骆轶航的身旁,走向“月明澜生”,走向陈梓郁。在快步掠过骆轶航身旁时,我分明听到一声不屑的冷笑。

那声音像一只冰凉的手,轻易就扼住了我的灵魂。

记忆中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顾不得漂亮,穿了厚厚的毛线裤和羽绒服,每天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球一样去学校。骆轶航还笑我把自己穿成了一颗肉丸子:“昭昭你不会是真的胖了吧?再这么发展下去,以后我们结婚了,我怎么抱得动你啊?”

“去死!”我追着骆轶航又羞又怒地暴打。唯恐天下不乱的张凯歌在一旁起哄,叶琳姗羡慕地说:“唉,谁赐我一个英俊聪明的美少年啊?!”

我们正闹成一团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看到我就急切地说:“顾昭昭你快收拾收拾东西,你家里人打电话来说你爸爸受伤了,要你快点去医院。”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班主任说的话,反应过来之后,我顾不得整理东西,直奔医院。

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急诊室门口,我看到蓝天小学的赵老师、王老师、张老师等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挂了彩,和以前斯文整齐的模样判若两人。

“爸爸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那帮狗娘养的浑蛋……开发商说已经取得学校那块地的开发使用权,可是除了之前的一纸通知,根本没有人来找我们谈过。顾校长的意思是,他们出钱给蓝天小学盖新的校舍,以校舍换校舍,一天谈不拢,我们就一天不搬。”额头满是血渍的赵老师说。

“可是今天,一大群人开着推土机,背着榔头、铁锹冲进学校强制拆迁,我们和他们理论,他们就使用暴力……顾校长伤得最重,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王老师大学毕业没多久,说到后来又哭了起来。

我们在急诊室门口如坐针毡地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爸爸脱离危险的好消息。我看到病床上的爸爸时,刚才的焦急全部化成了眼泪。

我的爸爸,像树一样风雨不倒的爸爸,蓝天小学最没威严的校长,此刻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肩上缠着绷带,手背上插着输液吊针。他脸色苍白,嘴角却始终紧紧地抿着,好像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

在爸爸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原本任性刁蛮的性子收敛不少,连和骆轶航他们插科打诨都没了兴趣。

我只和骆轶航说我爸爸发生意外住院了,其他没有详说,因为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只是多一个人和我忧虑而已。我知道他关心我、心疼我、爱我,这就是他最大的支持和安慰了。

爸爸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蓝天小学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作了一堆废墟,我瞒着爸爸,藏起了报纸,告诉他老师们还在和有关部门抗争,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可是纸始终包不住火,爸爸还是知道了真相,他还未痊愈就从病床上挣扎起来,说要去讨个公道,我劝不住他,但无论他做什么我都要陪着他,不论是去抗议还是静坐。

我只有一个爸爸,唯一的爸爸,我害怕他在我浑然不知的时候出事,如果我陪着他,至少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在他旁边,他倒下去了我能带他回家,我更希望他能因为心疼我而放弃所谓的讨要一个公道。

爸爸倔犟又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可我却知道一切没有那么容易。随着这些年的发展,蓝天小学周围的楼宇迅速崛起,商铺林立,那里的房价一涨再涨,修建于上个世纪末的破旧校舍所占的土地,按现在的市价折算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经过合理开发和商业运作,价值更是惊人。

蓝天小学不是公立小学,在多年前由好心人发起修建,至今已有十几年的历史。我爸爸是它的第二任校长,可是至今,它的建校批文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从法律程序上来看,我们也并不是全占理。

小时候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长大后我才明白,对与错、是与非、情理与法律,在很多时候都并非黑白分明、清清楚楚。

爸爸坚持不懈地上访、申诉,甚至寻找媒体的帮助,可结果都让人失望。

学校开学后,爸爸坚决不许我继续陪着他,他说:“昭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没有别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儿学习,长大了能有出息,就算没有办法帮助更多人,但至少能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在自己权利受损时能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流着泪答应他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给他脸上增光。

所有人都发现了我的改变,张凯歌问我是不是中邪了;叶琳姗说我是为了以后能和骆轶航双宿双飞而发愤图强;以前嫌弃我话多又过于活泼的班主任,也开始对我眉开眼笑了。只有骆轶航常常担忧地看着我说:“昭昭,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和我说,我和你永远是在一边的。”

我沉默地拥抱住骆轶航,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用力闻他身上的气味。我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轶航我没事,这段时间我家里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想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爸爸的上访有好的结果当然是好,若没有结果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那么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忍一忍,熬过去了,一切的噩运都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所遇的种种不过是一个开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第一朵乌云。

那年春天的尾巴拖得特别长,窗前的白玉兰在树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最后都化作树下春泥更护花。春天的黄昏有一种绿树青草的香气,我背着书包,像往常那样在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爸爸爱吃的草鱼和空心菜,准备回家做饭等爸爸回家。

邻居家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微弱的光线照亮楼道,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气。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钥匙打开门。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寂静,我没有开灯便跑过去接电话,膝盖撞在茶几的锐角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你好。”

电话是二伯打来的,他说:“昭昭你快来医院吧,你爸可能不行了。”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突然断了电,漆黑一片,耳边是曾经辉煌壮丽的城堡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们说是意外,节哀顺变。

我穿着白色的麻衣跪在灵堂前,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火盆,机械地往里面添纸钱。很多人来过,后来又走了,门口的花圈排了长长的队,都是爸爸生前的朋友、同事和他曾教过的学生送的。黑白照片上的爸爸笑得很开心,那么和蔼可亲,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火化那天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把爸爸的遗体推进火炉里,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冲过去想要把他拉回来,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而我的人生里一直都只有一个爸爸,可是我从不觉得遗憾,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给了我双份甚至更多的爱。可是现在连他也不要我了,连他都离我而去了,独留我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美好与糟糕并存的世界。

过完头七,叔叔舅舅留了些钱给我后,又回各自的城市继续生活,和我一起在安城的亲戚只有二伯,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监护人。

二伯让我搬去和他们一家同住,我拒绝了,我想住在爸爸妈妈留给我的房子里,不愿意打扰任何人。二伯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终于说出实情:“昭昭,你家的房子……我卖了,你二伯母说就拿这钱作为你的教育基金,以后上大学用……”

我漠然地望着他,像是不认识爸爸生前最敬重的二哥、我的亲二伯:“什么时候的事?不需要经过我确认就能把房子卖了吗?”

“你之前心情不好,我就没和你说这些事。卖房子的事是你二伯母在张罗着……我不是拿过一份授权协议让你签嘛,你大概不记得了。”他说得很心虚。

我垂着头,遥远的记忆深处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我还没从噩耗中清醒过来,只是行尸走肉一具。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早……”这么早就盘算起我仅有的东西,在我爸爸尸骨未寒的时候。

我没多说什么,乖顺地搬进了二伯家的储藏室——那是他们为我准备的新房间。

高三的分分秒秒都珍贵如金,可是我却没有时间可以专注地学习,我住进二伯家后,所有的家务都变成了我的分内事。堂弟不爱学习,常常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二伯母喜欢招呼朋友来家里打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整晚。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一样想要在学业上得到肯定,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学业是我唯一的希望和骄傲。可是我的小聪明好像在爸爸去世的那天也一起死去了,我花了比以前更多的精力,却止不住逐渐下滑的成绩。

而高考,迫在眉睫。

骆轶航很担心我的状况,可是现在的我无法面对他,我不想我的不开心让他也不开心,我更怕我的衰运会传给骆轶航,害他和我一起走霉运。

骆轶航说:“昭昭,我们现在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你不应该把我划在你的世界之外,让我分担一些你的痛苦好吗?”

我跟他说“好”,可是所有的一切照旧,连脸上的冷漠都照旧。其实我不是对他冷漠,我是忘记了那些古灵精怪的表情,忘记怎么做回那个刁钻、任性、活泼、可爱的顾昭昭了。

每天放学铃一响,我就有一种厌恶得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冲动,我不想回二伯家,那儿不是我的家,那里没有我的爸爸和我温暖的床。可是我不回那里还能去哪儿呢?

我没得挑,也没有资格任性,因为我的城堡坍塌了,我已经不是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