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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书》第三部分(六十七~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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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七

广平兄:

伏园今天动身了。我于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邮局里一直躺到今天,将与伏园同船到粤罢。我前几天几乎也要同行,后来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却是为公,我以为中山大学既然需我们商议,应该帮点忙,而且厦大也太过于闭关自守,此后还应与他大学往还。玉堂正病着,医生说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将此意说明,他亦深以为然,约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电报叫他,这时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变化,他不但自己不说去,而且对于我的自去也借口阻挠,说最好是向校长请假。教员请假,向来应归主任管理的,现在这样说,明明是拿难题给我做。我想了一通,就中止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大概因为与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罢,此地实在太斤斤于银钱,“某人多少钱一月”等等的话,谈话中常听见;我们在此,当局者也日日希望我们做许多工作,发表许多成绩,像养牛之每日挤牛奶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几元,大约是大家念念不忘的。我一行,至少需两星期,有许多人一定以为我白白骗去了他们半月薪水,或者玉堂之不愿我旷课,也是此意。我已收了三月的薪水,而上课才一月,自然不应该又请假,但倘计画〔划〕远大,就不必斤斤于此,因为将来可以尽力之日正长。然而他们是眼光不远的,我也不作久远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拟于本年中为他们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给他们到学术讲演会去讲演一次,又将我所辑的《古小说钩沉》献出,则学校可以觉得钱不白化,而我也可以来去自由了。至于研究教授,则自然不再去辞,因为即使辞掉,他们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别的工作,使利息与国文系教授之薪水相当,不会给我便宜的,倒是任它拖着的好。

关于银钱的推测,你也许以为我神经过敏,然而这是的确的。当兼士要走的时候,玉堂托我挽留,不得结果。玉堂便愤愤地对我道:他来了这几天就走,薪水怎么报销。兼士从到至去,那时诚然不满二月,但计画〔划〕规程,立了国学院基础,费力最多,以厦大而论,给他三个月薪水,也不算多。今乃大有索还薪水之意,我听了实在倒抽了一口冷气。现在是说妥当了,兼士算应聘一年,前薪不提,此后是再来一两回;不在此的时候不支薪,他月底要走了。

此地研究系的势力,我看要膨涨〔胀〕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与北大一样。闽南与闽北人之感情如水火,有几个学生很希望我走,但并非对我有恶意,乃是要学校倒楣。

这几天此地正在欢迎两个名人。一个是太虚和尚到南普陀来讲经,于是佛化青年会提议,拟令童子军捧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但此议似未实行,否则和尚化为潘妃,倒也有趣。一个是马寅初博士到厦门来演说,所谓“北大同人”,正在发昏章第十一,排班欢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银行可以发财,然而于“铜子换毛钱,毛钱换大洋”学说,实在没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罢。

(二十日下午)

写了以上的信之后,躺下看书,听得打四点的下课钟了,便到邮政代办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来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斜〕视尚不敢,而况“瞪”乎?至于张先生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我若有公之于众的东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则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所以决计从此不瞪了。

这里近三天凉起来了,可穿夹衫,据说到冬天,比现在冷得不多,但草却已颇有黄了的,马〔蚂〕蚁已用水防止,纱厨〔橱〕太费事了,我用的是一盘贮水,上加一杯,杯上放一箱,内贮食物,马〔蚂〕蚁倒也无法飞渡。至于学生方面,对我还是好的,他们想出一种文艺刊物,我已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来。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拼命,我实在懈得多了,时常闲着玩,不做事。

你不会起草章程,并不足为能力薄弱之证据。草章程是别一种本领,一须多看章程之类,二须有法律趣味,三须能顾到各种事件。我就最厌恶这东西,或者也非你所长罢。然而人又何必定须会做章程呢?即使会做,也不过一个“做章程者”而已。

研究系比狐狸还坏,而国民党则太老实,你看将来实力一大,他们转过来来拉拢,民国便会觉得他们也并不坏。今年科学会在广州开会,即是一证,该会还不是多是灰色的学者么?科学在那〔哪〕里?而广州则欢迎之矣。现在我最恨什么“学者只讲学问,不问派别”这些话,假如研究造炮的学者,将不问是蒋介石,是吴佩孚,都为之造么?国民党有力时,对于异党宽容大量,而他们一有力,则对于民党之压迫陷害,无所不至,但民党复起时,却又忘却了,这时他们自然也将故态隐藏起来。上午和兼士谈天,他也很以为然,希望我以此提醒众人,但我现在没有机会,待与什么言论机关有关系时再说罢。我想伏园未必做政论,是办副刊,孟余们的意思,大约以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

北伐军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确的;浙江确也独立了,上海近旁也许又要小战,建人又要逃难,此人也是命运注定,不大能够安逸的。但走几步便是租界,不成问题。

重九日这里放一天假,我本无功课,毫无好处,登高之事,则厦门似乎不举行。肉松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现在买来吃的,只是点心和香蕉;偶然也买罐头。

明天要寄你一包书,都是另另〔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历来积下,现在一总寄出了。内中的一本《域外小说集》,是北新新近寄来的,夏季你要,我托他们去买,回说北京没有,这回大约是碰见了,所以寄来的罢,但不大干净,也许是久不印,没有新书之故。现在你不教国文了,已没有用,但他们既然寄来,也就一并寄上,自己不要,可以给人的。

我已将《华盖集续编》编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季黻终于找不到事做,真是可怜。我不得已,已托伏园面托孟余)

迅。二十日灯下。

◎ 六十八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十点半,是我自己的时间了。我总觉得好久没有消息似的,总是盼望着,其实查一查,十八才收过信,隔现在不过三天。

舍监十九辞职了,现在由我代她兼任,已经三天了。她是因学生不满意去的,她是高升到国民政府做书记官了,但名目是仍帮学校忙,待聘到人再走,其实是一时找不着住处,晚上回房住,学校事不管。现在我代三天,从前所谓舍务,非直由我理,不过晚上查查自习,现在白天查寝室清洁,晚上七至九时走三角形地点的楼及地下共八室(自修在寝室)走东则西不安于自习,走西而南又不安于自习了,如此一圈圈跑马,自己教课无时候预备,晚至十时余,她们学生熄灯全都睡下,不偷作工了,然后我回房始得少〔稍〕息,以图明之

A为我住之楼,B学生住楼,C楼上下俱学生住,D学生住楼,每走一次,稍耽搁即半小时,走三四次则学生自习之时,即我兜圈子之时。睡后学生得休息而我不得息。现在未找到人,如能找人,至快亦要十一月一号始能来,因现还有十天,不便算薪,即找人亦不易,初师毕业,学生以其资格相等,不配〔佩〕服,专门以上毕业,人又不肯要挂名数十元薪而领不到十余元,又兼舍监为人所不肯做的苦事,所以其势是找不到好人。

这校以旧预算(师范)分配于新预算(中学),如旧用一千,现加至千五,则不敷,更有公债,库券,是以每月所谓至少能得一半(90元)者大约至多不过得一半之一半(45),九月份实得现款三十七元即其例矣。做事本不应过于功利主义,然而实在影响生活,食少事繁,实在难以为继。

至于家庭,四个侄读书费,寡嫂伙食略为帮助,幼妹又催读书了,她住在我的妹妹处,姑媳之间,常因幼妹住而冷言闲语,其势我又不能不顾,而久未通信之兄,忽然从沪来,说是谋事未就,要我给费作盘川找事,此外远亲近戚,破旧不堪的女人,跑到学校,硬要借贷,叫我颜面不堪,苦恼透了,他们以为我发大财,其实我磨命磨到寝食不安,不过月得30余元,他们硬说我二三百元的事,何常〔尝〕相信这底细,至快学校明年底才能将现在以前的教员欠薪发清,则我现在所未领的,明年底才能一些些慢慢派回多少,这样情形,我能维持到阳历一月,还要看我身体能否支持得住。

my dear teacher!人是那么苦,总没有比较的满意,自然我也晓得,乐园是在天国,人是没有满足的,然而我们的境遇,像你到厦,我到粤所历的,都算例外吧!人总是向荆棘丛中寻坦途,然而永没有坦途能存在,因为荆棘的量实在占住路途的空间而永没有隙。

今晚又是星四,先想写信,后想等一两天接来信再写,后受刺激(舍监辞而不走,仍住室中,但人不在,学生电门在她房,我不好去关电门(睡时),叫她的女仆也睡了不理我,我一人跑来跑去,难过极了),所以向你发牢骚,一会要心平气和的,勿念。十九日收到十三寄的《语丝》99期,十九又寄去一信并文稿在内,想已到。

your H.m.十月廿一晚十一时十分

◎ 六十九

my dear teacher:

我昨晚写了一信,也在盼你的信,我感觉着今日多数可以得你的信,早上到办公处,果然见桌上有你信,我欢喜的读,现在是将食晚饭的下午五时余,我饭还未开来,打开你的信,有说的话就写在下面。

厦门广州不过一两天的路,而接信常时与北京寄来担〔耽〕搁相同,真叫人莫名其妙,可恶。

职务实在不堪,我自然在设法,但聘书写一学期,只好勉强做,而且我的训育事最重责为宣传党义,如果无结果而去,出校也叫人看不起,所以得工作,做得不好再说。今日学校请好一个暂代舍监的人(广大毕业,女的),她的使命是为的对党工作,对舍务不大负责,每星期有三四天不住校,约定是短期的,至多一学期,少则一二月,这样我还是忙,不过稍好些较现在。而此帮忙之人,要十月过了,十一月一号才来做事,现在还是我独当其冲,每晚十时多后才得预备功课或做私事。而近来又新添一件工作,就是徐谦提议改良司法,男女平等后,广州的各界妇女联合会推举我校校长为代表说话,并推八个团体为修改法律委员会,我校是一份,我是管公共事业的,所以昨日开会,叫出席,后天星期还开会,大约也是我去,你看,连礼拜天也没得空,但有什么法呢,我是训育主任,也等于叫我变把戏,而且要像孙悟空,摇身一变,化为七十二个,才够应付。

用款自然量入为出,不够也不至于,我没有开口,你不要以对三先生方法对我,因我多些用,表面多阔绰,更使我应付环境困难,你晓得吗?我甚悔不到汕头去,那里离开这些,接近那些,也省好多耳目是非。

伏园遇安来,如要我招呼不妨通知他们一声,但我的时间甚忙,也请先告诉。

这些天没有雨,天气暖,只穿二单衣够了。

中山大学(旧广大)全行停学改办,委员是顾孟余(副委员长),戴季陶(正委员长),徐谦,朱家骅、丁维汾,徐谦可靠,朱大约也不坏,其余是否右,不敢知,所以这回中山大改办是有希望否,现时不敢说,但如果他有聘你的话,我想你不妨试一下,重新制造,未始不佳。我看你在那里实在勉强。

我昨晚写一字也是向你发牢骚,本想不寄,但也是那时的思想历程,我不向你说说岂不可惜,但是你知道我现在有快乐了,今日找到帮我的一人(舍监)虽则十一月一号才来,我盼望那时合起来对于党有贡献,然后把学校学生整顿一下再走,也不枉此次来校一行。现食完饭了,这封信是分二次写的,就要洗身,洗完又要查自习预备教课(明天有两堂),下次再说。

your H.m.十月廿二下午六时

◎ 七十

my dear teacher:

昨廿二晚写寄一信,或者和这信同到或后到未可知。

今早到办事处见你十九寄来的信,你一号的信及《莽原》已随后收到,前信说及了。

朱家骅既电约你来,我甚欢喜,你何妨来呢,不须觅荐引而适有此机会,不是可喜的吗?我以前说广大(中大)情形,现在是从新起来过,自然比较有希望,五委员中,徐谦恐怕将来右倾,就不肯就职,戴季陶表示态度,徐就职了,大约将来中大是好现象。现时教员一概停职从新聘,学生也从新甄别,开学是在下学期,现在是开始筹备,我想如果朱等再约你,则不妨来筹备几天,再回厦教完这半年,待这边开学再来,广州虽云复杂,但思想也较自由,可发展的机会多。现代派此处是禁止的,所以不妨来,不然下半年上那〔哪〕去呢?上海虽则可去,北京也可去,然而你因“难于启口”就不好意思来吗?未免太孩子气了。

厦大成了现代派真可笑,玉堂对之如何呢?

我读了你这封信,我以为最急要的是上面的话了,所以一时想不起还要说什么。哦,顾孟余之流不见得也如前信说右倾,都是传闻,所谓左右,共产人说左派也是右,而右派人说左派人则非右了,非党人说党人则为非右了,总之你打听清楚,可以抽空来参观的,则不妨来,或者你回复朱等年假来帮忙,这样他们给你留机会,你来看过可做则做,否则离开这里好么,我所说我的苦处,是因为我那女师特别情形,别的地方却不如此。

我写这信是从新校办公处跑回旧校寝室写的,现在我急于去办事,别的话也想不起,或者想起一句,就是我每日至迟十一时睡早七时余起,食饭也加多,能食能睡,自然好了。

your H.m.十月廿三

上午九时

我这信也信〔是〕希望你来,故说得天花乱坠,也由你洞鉴可矣。

◎ 七十一

广平兄:

我今天(二十一)上午刚发一信,内中说到厦门佛化青年会欢迎太虚的笑话,不料下午便接到请柬,是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公宴太虚,并请我作陪,自然也还有别的人。我决计不去,而本校的职员硬邀我去,说否则他们以为本校看不起他们。个人的行动,会涉及全校,真是窘极了,我只得去,只穿一件蓝洋布大衫而不戴帽,乃敝〔鄙〕人近日之服饰也。罗庸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入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个哲学教员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真是其愚不可及,此所以只配作陪也欤。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

这样,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听说这是厦门特别习惯,福州即不然。

散后,一个教员和我谈起,知道那些北京同来的小鬼之排斥我,渐渐显著了,因为从他们的口气里,他已经听得出来,而且他们似乎还同他去联络(他也是江苏人,去年到此,我是前年在陕西认识的)。他于是叹息,说:玉堂敌人颇多,对于国学院不敢下手者,只因为兼士和我两人在此;兼士去而我在,尚可支持,倘我亦走,则敌人即无所顾忌,玉堂的国学院就要开始动摇了。玉堂一失败,他们也站不住了。而他们一面排斥我,一面又个个接家眷,准备作长久之计,真是胡涂云云。我看这是确的,这学校,就如一坐〔座〕梁山泊,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但国学院中的排挤现象,反对者还未知道(他们以为小鬼们是兼士和我的小卒,我们是给他们来打地盘的),将来一知道,就要乐不可支。我于这里毫无留恋,吃苦的还是玉堂,玉堂一失势,他们也就完,现在还欣欣然自以为得计,真是愚得可怜。我和玉堂交情,还不到可以向他说明这些事情的程度,即便说了,他是否相信,也难说的。我所以只好一声不响,做我的事,他们想攻倒我,一时也很难,我在这里到年底或明年,看我自己的高兴。至于玉堂,大概是爱莫能助的了。

二十一日灯下

十九的信和文稿,都收到了。文是可以用的,据我看来。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处,这是小姐的老毛病,其病根在于粗心,写完之后,大约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过一两天,改正了寄去罢。

兼士拟于廿七日动身向沪,不赴粤;伏园却已走了,问陈惺农一定可以知道他住在那〔哪〕里。但我以为你殊不必为他出力,他总善于给别人一点长远的小麻烦。我不是雇了一个工人么?他却给这工人的朋友绍介,去包“陈原〔源〕之徒”的饭,我叫他不要多事,也不听。现在是陈源之徒对我骂饭菜坏,工人是因为帮他朋友,我的事不大来做了。我总算出了十二块钱给他们雇了一个厨子的帮工,还要听费〔废〕话。今天听说他们要不包了,真是感激之至。

季黻的事,除嘱那该死的伏园面达外,昨天又和兼士合写了一封信给孟余他们,可做的事已做,且听下回分解罢。孟余的“后转”,大约颇确而实不然,兼士告诉我,孟余的肺病,近来颇重,人一有这种病,便容易灰心,颓唐,那状态也近于后转;但倘若重起来,则党中损失也不少,我们实在担心,最要的是要休息保养,但大概未必做得到罢。至于我的别处的位置,可从缓议,因为我在此虽无久留之心,但现在也还没有决去之必要,所以倒非常从容。既无“患得患失”的念头,心情也自然安闲,决非欲“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的,切祈明鉴为幸。

理科诸公之攻击国学院,这几天已经开始了,因国学院屋未造,借用生物学院屋,所以他们第一着是讨还房屋。此事和我辈毫不相关,就含笑而旁观之,看一堆泥人儿搬在露天之下,风吹雨打,倒也有趣。此校大概很和南开相像,而有些教授,则惟校长之喜怒是伺,妒别科之出风头,中伤挑眼,无所不至,妾妇之道也。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此胜于彼者,惟不欠薪水而已。然而“校主”一怒,亦立刻可以关门也。

我所住的这么一坐〔座〕大洋楼上,到夜,就只住着三个人,一张颐教授(上半年在北大,似亦民党,人很好),一伏园,一即我。张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伏园又已走,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却可以静坐着默念HM,所以精神上并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近来,于是就比先前沉静了。我自己计算,到此刚五十天,而恰如过了半年。但这不只我,兼士们也这样说,则生活之单调可知。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学校的,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然而虽然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点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们,上面已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送人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好事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浙江独立,是确的了,今天听说陈仪的兵已与卢香亭开仗,那么,陈在徐州也独立了,但究竟确否,却不能知。闽边的消息倒少听见,似乎周荫人是必倒的,而民军已到漳州。

长虹和韦素园又闹起来了,在上海出版的《狂飚》上大骂,又登了一封给我的信,要我说几句话。他们真是吃得闲空,然而我却不愿意陪着玩了,先前也陪得够苦了,所以拟置之不理。(闹的原因是因为《莽原》上不登培良的一篇剧本。)我的生命,实在为少爷们耗去了好几年,现在躲在岛上了,他们还不放。但此地的几个学生,已组织了一种出版物,叫作“波艇”,要我看稿,已经看了一期,自然是幼稚,但为鼓动空气计,所以仍然怂恿他们出版。逃来逃去,还是这样。

此地天气凉起来了,可穿夹衣。明天是星期,夜间大约要看影戏,是林肯一生的故事。大家集资招来的,共六十元,我出了一元,可坐特别座。林肯之类的事,我是不大要看的,但在这里,能有好的影片看么?大家所知道而以为好看的,至多也不过是林肯的一生之类罢了。

这信将于明天寄出,开学以后,邮政代办所也办公半天了。

H.M.十月二十三日灯下

◎ 七十二

my dear teacher:

十九,廿二,及廿三早的快信你都收到了吧?

今早(廿七)到办事处,在我的桌上见有你廿一寄来的信,及十·六寄的一束书,里面有第三、四期的《沉钟》各一,又《荆棘》一册,这些书十月六日寄而隔二十天才到,真也奇怪。

伏园到粤第二天,即廿四星期日,我到陈启修住处访李之良,见长胡子的伏园在坐,我说:我能当翻译,可帮忙,并告他我住的学校。他说改天到校相访,我一方是客气应酬,但我也不敢极力招呼他,听说他已于先一日到了(廿三),则他是廿日动身,廿三就到,而你廿日信则廿七才到,这因为厦门邮局和这里邮局一样不行,一样担〔耽〕搁。至于你十八寄我的信,则确是“与伏园同船到粤”廿三到的。而我即于当日复一快信,是告诉你不妨来助中大一臂,现在我又陆续听说,顾不是变态,还与在京一样。又听说,这回改组,是绝对左倾,右派分子已在那里抱怨了,这回又决意多聘北大教授,关于这一层,我希望你们来,否则这里急不暇择,你们不来,郭沫若做官去了,文科人才是否不得你们就去请高一涵,陈源之流,也未可知,岂非大糟其糕。此间对于研究系实在还不大注意到,而研究系又善于作伪,善于挂体面招牌,他们作事心细,无孔不入,甚至图书馆也攒〔钻〕,而我们则不注意,及事情发生大家骂他一通完事,究竟对于他们没多大影响,即有影响,他们立刻换汤不换药,再挂一个招牌,人家又当他新开张了。这种无耻,也惟有研究系做得到。科学会之在广州,也是利用这一点,现时广州对国家主义(=研究系)由政府下令攻击,并叫党报指摘攻击,似乎留心一点,但政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到〔道〕国家主义的周刊《醒狮》应禁,而不知变相的《醒狮》,随处皆是。

玉堂也可怜,他请了许多人,中用的又想走,他自然急不择言了,而且校长也许有话叫他难堪,就是出气,他也自然向你们发。至于计较金钱,我以为处处都是此情,即如我在这里,月薪数与校长同,如果不特别卖力气,别说校长不愿,即同事也侧目,但实际现时也不过几十元,这是人们不算的,人们只算月薪若干。

你要寄我“一包另另〔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的书,现在收到只上面说的三本,想是另外还有一包,此时未寄到,想不会失,收到下次信中再告你可矣。

昨日(廿六)为援助韩国独立及万县惨案,我校放假一日,到中大开会,在中大操场搭讲台二个,人数十多万,下午三时巡行,回校本想写信,太倦未有实行。

以中大与厦大比较,中大易发展,有希望,因交通便,民气发扬,背后有政府帮助,周围北大毕业人多,势力大,又为各省注意的新校。如下期不在厦大,此处诚意请来,可否一试,但薪未必多于厦大,而生活应酬多且贵,不似厦大的闭关,以旅行的办法设想,一面教人,一面玩,或者可以,且思想上言论界受政府监督完全左倾,共产书与人,在此明目张胆,来此看看也好玩。现时是午饭后一点钟,在寝室写此,急于去办公,下次再详述。

your H.m.十月廿七午一时

◎ 七十三

广平兄:

廿三日得十九日信及文稿后,廿四日即发一信,想已到。廿二日寄来的信,昨天收到了。闽粤间往来的船,当有许多艘,而邮递信件的船,似乎专为一个公司所包办,惟它的船才带信,所以一星期只有两回,上海也如此,我疑心这公司是太古。

我不得许可,不见得用对付三先生之法,请放心。但据我想,自己是恐怕未必开口,真是无法可想。这样食少事繁的生活,怎么持久?但既然决心做一学期,又有人来帮忙,做做也好,不过万不要拚〔拼〕命。人自然要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拚〔拼〕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该适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几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这并非昧了良心,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

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拚〔拼〕命地做,不吃饭,不睡觉,吃了药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一群人将我做广告自利,不必说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他们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他们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才知道牺牲一部分给人,是不够的,总非将你磨消完结,不肯放手。我实在有些愤怒了,我想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他们再争夺什么。

我早已有点想到,亲戚本家,这回要认识你了,不但认识,还要要求帮忙,帮忙之后,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愤,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即使竭力地帮了,也等于不帮。将来如果偶需他们帮助时,便都退开,因为他们没有得过你的帮助,或者还要下石,这是对于先前吝啬的罚。这种情形,我都曾一一尝过了,现在你似乎也正在开始尝着这况味。这很使人苦恼,不平,但尝尝也好,因为更可以知道所谓亲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就更真切了。倘永是在同一境遇,不忽而穷忽而有点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这么多变化。但这状态是永续不得的,经验若干时之后,便须斩钉截铁地将他们撇开,否则,即使将自己全部牺牲了,他们也仍不满足,而且仍不能得救。

以上是午饭前写的,现在是四点钟,已经上了两堂课,今天没有事了。兼士昨天已走,早上来别,乃云玉堂可怜,如果可以敷衍,就维持维持他。至于他自己呢,大概是不再来,至多,不过再来转一转而已。伏园已有信来,云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吃了酒,活该!)现寓长堤广泰来客店,大概我信到时,他也许已走了。浙江独立已失败,前回所闻陈仪反孙的话,可见也是假的。外面报上,说得甚热闹,但我看见浙江本地报,却很吞吐其词,似乎独立之初,本就灰色似的,并不如外间所传的轰轰烈烈。福建事也难明真相,有一种报上说周荫人已为乡团所杀,我想也未必真。

这里可穿夹衣,晚上或者可加棉坎肩,但近几天又无需了,今天下雨,也并不凉。我自从雇了一个工人之后,比较的便当得多。至于工作,其实也并不多,闲工夫尽有,但我总不做什么事,拿本无聊的书,玩玩的时候多,倘连编三四点钟讲义,便觉影响于睡眠,不易睡着,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而且少爷们来催我做文章时,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这似乎是退步,但从别一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刺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不过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全〔痊〕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将受训斥;然而这是因为知道没有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这里颇多小蛇,常见打死着,腮部大抵不膨大,大概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已不到草地上走,连晚上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没有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然而他们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玉堂病已好了。黄坚已往北京去接家眷,他大概决计要(在)这里安身立命。我身体是好的,不吸(烟喝)酒,胃口亦佳,心绪比先前较安帖。迅十月二十八日

◎ 七十四

广平兄:

前日(廿七)得廿二日的来信后,写一回信,今天上午自己拿到邮局去,刚投入邮箱,局员便将二十二日发的快信交给我了。这两封信是同船来的,论理本应该先收到快信,但说起来实在可笑,这里的情形是异乎寻常的。平常信件,一到就放在玻璃箱内,我们倒早看见;至于挂号的呢,却秘而不宣,一个局员躲在房里,一封一封上账,又写通知单,叫人带印章去取。这通知单也并不送来,仍旧供在玻璃箱内,等你自己走过看见。快信也同样办理,所以凡挂号信和“快”信,一定比普通信收到得迟。

我暂不赴粤的情形,记得又在二十一日的信里说过了;现在伏园已有信来,并未有非我即去不可之意,既然开学在明年三月,则年底去也还不迟。我自然也有非即去不可之心,虽然并不全为公事。但事实的牵扯实在也太利害,就是,走开三礼拜后,所任的事搁下太多,倘此后一一补做,则工作太重,倘不补,就有沾〔占〕了便宜的嫌疑。假如长在这里,自然可以慢慢地补做,不成问题,但我又并不作长久之计,而况还有玉堂的苦处呢。

至于我下半年那〔哪〕里去,那是不成问题的。上海,北京,我都不去,倘无别处可去,就仍在这里混半年。现在的去留,专在我自己,外界的鬼祟,一时还攻我不倒。我很想吃杨桃,其所以熬着者,为己,只有一个经济问题,为人,就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刻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人就能为这样的小问题所牵制,实在可叹。

才发信,没有什么事了,再谈罢。

迅十·二九,夜

◎ 七十五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忙一点,没有写信。我廿七收到你十月廿一的信,及十·六日的一束《沉钟》和《荆棘》,廿九又收到廿一寄来的一包书内有《域外小说集》等九本,今日下午(卅)又接到你廿四写来的信。

昨日(廿九)下午快要食晚饭(五时余)的时候,伏园和毛子震(和许先生一同在国务院听和诊脉的那个)来大石街旧校找我,当出见,我忘记了他们是外江佬,一气说了一通广东话,伏园笑向我声明不懂,我才大悟起来。在校内我拿出一碟时鲜木瓜及红瓜子给他们吃,后来约到玉醪春饭店晚餐,看他们总用酱油,大约也嫌菜淡,这恐怕南方是这样口味吧。伏园甚能饮酒,也食,但甚似文绉绉的小姐样,每食放下箸。结账并不贵,大出我意外的,菜单完给他七元甚欢喜了。伏园说,不定今天就回厦,将来也许再来未定。我不便向他多讲话,或多探问,我想给他探听也无谓,索性若无其事者然。

今日(星六、卅)本校学生会召集大会,手续时间都不合,我开始限制并设法引导别的学生起首反抗,自后或引起风潮,好的方面则从此把右派分子打倒,否则我去,去是我早已愿意的。人要做事,先应了可去的心,才有决心与勇气。无论如何,成则学校国家之福,否则我走也没什么,总之有文章做。马又到省立女师害群了,可惜只有一匹在这里,没有助手,哈!哈!这回做事外面也有帮助,他们右派也不弱,也许旗鼓相当,你在城上看戏,待我陆续开出戏目吧。

明天星期,午二时校长请到城外食玩,同去的有各班主任,及三位教,总、训。

你们用的听差甚有良心,听伏园说,如果离开厦门,他也肯随行,他要是好的,何妨带他在身边听候长期使用呢。

少爷们的吵嘴,不理也好,因为顾此失彼,两姑之间难为妇,到底是牵入圈套而不讨好。

外面北伐事,广州也说得甚好,说周荫人已死及北伐,西北军的进行顺利,都是好的,此时大约没有问题。

广州天气日来不凉不热,穿二单衣正好,自我回来至今,校内外不断发生时症,先寒冷交加,后出红点,点退人愈,我大约在京打了两针的好处,总是没有传染此种轻流行症。

你能静坐默念○○吗?他也喜欢默念,时间是睡不着和早上醒来为多,广东听说阴历年放长,阳历短,厦门如何呢?

各式人等,处处都是,就是黄金世界也如此,我们只问世界人的产生上帝为什么不做同一的模,这是一样巧妙的事情,使我们不平凡,下次再谈了。

your H.m.十月卅晚

◎ 七十六

“林”兄:

十月廿七日的信,今天收到了;十九,二十二,二十三的信,也都收到。我于廿四,廿九,卅日均发信,想已到。至于刊物,则查载在日记上的,是廿一,廿四各一回,什么东西,已经忘记,只记得有一回内中有《域外小说集》。至于十·六的刊物,则日记上不载,不知道是否失载,还是其实是廿一所发,而我将月日写错了。只要看你是否收到廿一寄的一包,就知道,倘没有,那是我写错的了;但我仿佛又记得六日的是别一包,似乎并不是包,而是三本书对叠,像普通寄期刊那样的。

伏园已有信来,据说季黻的事很有希望,学校的别的事情却没有提。他大约不久当可回校,我可以知道一点情形,如果中大很想我去,我到后于学校有益,那我便于开学之前到那边去。此处别的都不成问题,只在对不对得住玉堂,但玉堂也太胡涂——不知道还是老实——无药可救。昨天谈天,有几句话很可笑。我之讨厌黄坚,有二事,一,因为他在食饭时给我不舒服;二,因为他令我一个人挂拓本,不许人帮忙。而昨天玉堂给他辨〔辩〕解,却道他“人很爽直”,那么,我本应该吃饭受气,独自陈列,他做的并不错,给我帮忙和对我客气的,倒都是“邪曲”的了。黄坚是玉堂的“襄理”,他的言动,是玉堂应该负责的,而玉堂似乎尚不悟。现黄坚已同兼士赴京,去接家眷去了,已大有永久之计,大约当与国学院同其始终罢。

顾颉刚在此专门荐人,图书馆有一缺,又在计画〔划〕荐人了,是胡适之的书记。但昨听玉堂口气,对于这一层却似乎有些觉悟,恐怕他不能达目的了。至于学校方面,则这几天正在大敷衍马寅初;昨天浙江学生欢迎他,硬要拖我同去照相,我严辞拒绝,他们颇以为怪。呜呼,我非不知银行之可以发财,其如“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明天是校长赐宴,陪客又有我,他们处心积虑,一定要我去和银行家扳谈,苦哉苦哉!但我在知单上只(写)了一个“知”字,不去可知矣。

据伏园信说,副刊十二月开手,那么他到厦之后,两三礼拜便又须去了,也很好。

十一月一日午后

但我对于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就是:做〔作〕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时,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看外国,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有的。我自己想,我如写点东西,大概于中国怕不无小好处,不写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一定也可以说出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于目前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不过如应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研究系应该痛击,但我想,我大约只能乱骂一通,因为我太不冷静,他们的东西一看就生气,所以看不完,结果就只好乱打一通了。季黻是很细密的,可惜他文章不辣。办了副刊鼓吹起来,或者会有新手出现。

你的一篇文章,删改了一点寄出去了。建人近来似乎很忙,写给我的信都只草草的一点,我疑心他的朋友又到上海了,所以他至于无心写信。

此地这几天很冷,可穿夹袍,晚上还可以加棉背心。我是好的,胃口照常,但菜还是不能吃,这在这里是无法可想的。讲义已经一共做了五篇,从明天起想做季刊的文章了,我想在离开此地之前,给做一篇季刊的文章,给在学术讲演会讲演一次,其实是没有什么人听的。

迅十一月一日灯下。

◎ 七十七

广平兄:

昨天刚发一信,现在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有一些小闲事,可以随便谈谈。我又在玩,——我这几天不大用功,玩着的时候多——所以就随便写它下来。

今天接到一篇来稿,是上海大学的曹轶欧(女生)寄的,其中讲起我在北京穿着洋布大衫在街上走,看不出是有名的文学家的事。下面注道:“这是我的朋友P京的HM女校生亲口对我说的。”P自然是北京,但那校名却奇怪,我总想不出是那〔哪〕一个学校来,莫非就是女师大,和我们所用的是同一意义么?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一个留学生在东京自称我的代表去见盐谷温氏,向他要他所印的书,自然说是我要的,但书尚未钉成,没有拿去。他怕事情弄穿,事后才写信到我这里来认错。你看他们的行为是多么荒唐,无论什么都要利用,可怕极了。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先前顾颉刚要荐一个人到国学院,(是给胡适抄写的,冒充清华校研究生)但没有成。现在这人终于来了,住在南普陀寺。为什么住到那里去的呢?因为伏园在那寺里的佛学院有几点钟功课(每月五十元),现在请人代着,他们就想挖取这地方。从昨天起,顾颉刚已在大施宣传手段,说伏园假期已满(实则未满)而不来,乃是在那边已经就职,不来的了。今天又另派探子,到我这里来探听伏园消息。我不禁好笑,答得极其神出鬼没,似乎不来,似乎并非不来,而且立刻要来,于是乎终于莫名其妙而去。你看研究系下的小卒就这么阴险,无孔不入,真是可怕可恨。不过我想这实在难对付,譬如要我对付,就必须将别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机,本业抛荒,所做的事就浮浅了。研究系学者之浅薄,就因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十一月三日大风之夜,迅。

十月卅日的信,今天收到了。马又要发脾气,我也无可奈何。事情也只得这样办,索性解决一下,较之天天对付,劳而无功自然好得多。叫我看戏目,我就看戏目;在这里也只能看戏目;不过总希望不要太做得力尽筋疲,一时养不转。

今天有从中大寄给伏园的信到来,那么,他早动身了,但尚未到,也许到汕头,福州游观去了罢。他走后给我两封信,关于我的事,一字不提。今天看见中大的考试委员(?)名单,文科中人多得很,他也在内,郭,郁也在,大约正不必再需别人,我似乎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关于我所用的听差的事,说起来话长了。初来时确是好的,现在也许还不坏。但自从伏园要他的朋友给大家包饭之后,他就忙得很,不大见面。后来他的朋友因为有几个人不大肯付钱(这是据听差说的),一怒而去,几个人就算了,而还有几个人要他续办,此事由伏园开端,我也无法禁止,也无从一一去接洽,劝他们另寻别人。现在这听差是忙,钱不够,我的饭钱和他的工钱都已豫〔预〕支一月以上,又伏园临走宣言:他不在时仍付饭钱。然而是一句话,现在这一笔账也在向我索取。我本来不善于管这些琐事,所以常常弄得头昏眼花。这些代付和豫〔预〕支的款,将来如能取回,则无须说,否则,在十月一月之内,我就是每日早上得一盆脸水,吃两顿饭,共需大洋约五十元。这样贵的听差,那〔哪〕里用得下去呢。解铃还仗系铃人,所以这回伏园回来,我仍要他将事情弄清楚,否则,我大概只能不再雇人了。

明天是季刊交稿的日期,所以昨夜我写信一张后,即动手做文章,别的东西不想动手研究了,便将先前弄过的东西东抄西撮,到半夜,今天一上半天,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从此就豫〔预〕备玩几天;默念着一个某君,尤其是独坐在电灯下,窗外大风呼呼的时候。这里已可穿棉坎肩,似乎比广州冷。我先前同兼士往市上,见他买鱼肝油,便趁热闹也买了一瓶。近来散拿吐瑾吃完了,就试用鱼肝油,这几天胃口仿佛渐渐好起来似的,我想再试几天看,将来或者就吃鱼肝油(麦精的,即“帕勒塔”)也说不定。

迅。十月〔十一月〕四日灯下。

◎ 七十八

my dear teacher:

我前信已经说,我这个学校发生事情了,现在告诉你这几天的好玩工作,现在虽然似乎更多事做,但也不见得一个空间同时不能容二物的,所以我现时之忙,不在彼而在此,可是兴趣多,我的精神快乐起来了。

我们不满意于这校学生,自入校至前几天,个个教职员都提心吊胆来顺从委曲将就她们,而不特不得小姐满意,至我们办事的弄得筋疲力竭,叫苦连天,忽然间一个机会来了!原来阳十月广州学生联合会例须召集各校开全体大会,每校卅人中选举一人出席,我校学生会为右派把持,右派自树的派沈洪慈被逐出境,各校树的派(以手杖——粗的——为武器,以攻打敌党,有似意大利棒喝团)分子次第消灭,惟我校余孽仍存,且把持学生会,在十月廿九(星五)接广州学联会通知派出席代表后,我校学生会主席李秀梅,先不将函公布,暗中策划己派分子若干人为预选人物,布置妥当,然后于(星六)卅日早在黑板布告学生会开全体大会选举代表会,时间是下第二时之十分钟,但不依校规先通知学校,当由我叫学生会代表来质问,始答应将时间改至午饭后,由我探听,始知选举大会为选举出席学生联合会事,而黑板不明写,显见含有作用。我想,这关系于学生界及学校前途甚重,因急向与我们同意见之学生联络,希望其有法对待这次选举黑幕。及星六上午学生会主席名李秀梅的因早上开会被干涉,乃改于午十二时开全体大会,但仍不先得学校允可,并候至十二时半人全到校上课时始摇铃开会,而有些学生则因先生已到教室,照旧上课,有些则在会场旁弹劾这次会议主席舞弊违法。及星期日(卅一)该违法学生大会所选出之代表到学联会出席时,反对之学生则亲携公函向大会否认其代表资格,由青年部判决,认有纠纷不许出席,是日学生会更因有别校同此情形,变成流会,改本星期日(七号)再召集大会,而代表学校之学生廿五人则如何解决?该学生会主席自知罪设法遮掩耳目,更于七号午后代表出席学联会之前二三时召集合法班代表会议,追认该日选出之代表为合法,更开大会讨论,两派引起纠纷,学校强制,而反右派之学生则贴标贴,发传单以宣布李秀梅主席罪状。学校借口(避)免纠纷,禁止两方开会,一面请中央、省、市三青年部长到校演说反动派情形,学校不准学生开会,而学生强要求,答应令其开会,两方有二人布告意见,更由学校布告实情,然后宣告散会,但右派不受约束,仍要继开,并呼校长反gemin,当将说话者记住,后组织特别裁判委员会,议决主席(违)犯校章开除,说校长反gemin的那个,则谓其侮辱师长,亦开除,立即布告。今日(星四,十一月四日)为开除学生之第一日,看来各班照常上课,无举动,更不令开会,但右派暗中活动,请各班人签名。闻明日(星五,五号)或有游行散传单诉冤,或硬拥已开除之主席回校主持开会,但未必更有何种重大行动,因中山大学的反gemin右派分子如树的党沈洪慈等,平日在广州以中大为大本营,操纵各校学生会,现中大改组,中大学生会亦为左派支配,而中央,省市各青年部长(管辖学校)亦多与左派接近,故我校反动派虽设法求助,结果学校或者由右而向左转,姑无论其办法,是否先停办,或另有他法,总之,离开此校,我早亦愿意,现天假机会,能稍尽力于党,使学校改变旧日右倾而左转,则不枉我回母校一次,白捱数月,这是成功的话,若说失败,被学生攻倒,也没有什么,反正我并未打算在这里多担〔耽〕搁。

今日阅报说闽南已被革命军肃清,闽周兵逃回厦门,那么,厦门交通不知有没有变,此信能早日到否?

李遇安日前来一信,说见伏园,知我来粤约时一见。他是老实人,我回信给他,有空到校来了。

广州陆续凉起来,早晚穿夹(衣),中午穿单衣二件可矣。

伏园已回厦否?他既由厦来粤作事,又回去,有什么原故?

这些天我在校加倍用心对待敌人,闲的时候也想起没有来信,今晚一查,则卅才收过你的一信(二十四寄),可见这是我孩子气了。

你也孩气十足,所以我虽然困倦,也欢喜写几句话,但以后或多隔几日写信,必是有趣的向敌人奋斗事忙,稍闲即复,不须挂念,要说的话大约够了,先暂“带住”。

your H.m.十一月四晚十一时半

◎ 七十九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因为学校有事,又引起我的毛病,有事即写不出字来,所以五日接到你廿九、卅日二信,几次想执笔而仍搁下。

上面是昨晚写的,但仍继续不下,今早(星期)再写以下的话。

五号寄一信,不是把我校风潮说及了吗?现时还未止,但也不十分激烈,因树的派(右)自中大停办改组后,大本营已铲除,我校把持学生会的分子,实在命在垂危,无多大力量,不过我觉女子总是比较和黑暗接近,判断力薄弱,所以学校现象,中立一部分,反对一部分,而反动者占势力,中立者为学校所压,不敢动,而心则同情于反动,谓学校开除为太忍,而尤可笑者,她们因学校禁止其一切集会,昨日乃在校之四周标贴开会解决,请求学校收回开革二生,否则(行)第二策(罢课)再否则行第三策(十二个B队署名,即十二响驳壳枪对待也),这是卑劣的威吓,同时校长又接到一封信,是英文的,信中左右画一剑一枪,末问校长喜欢要那〔哪〕一个,这可见右派末日,无处伸〔申〕诉,只得用恐吓以希冀收效,这是广东学潮的一段新颖的事。你想,懦弱胆怯的女学生,学校开除了二人,她们还不敢有罢课驱校长之事,仍安然上课,向校长要求恢复学籍,如果她们有强硬的手段,何必如此?不过自从学潮起后,那些学生(多数)以为我袒护一方,或从中主持,而且我地位是训育,直接禁罚她们,所以众矢之的,她们以前见我十分客气,表示欢笑的,现时或勉强招呼,或强作不见,或怒目而视,总之感情破裂,难以维持,此学潮一日不完,我自然硬干不去,但一完了,我立即走,此时如汕头还请我去,即往汕,否则另觅事做。能够把学校转过来,也不枉我委曲吃苦的回来的收效。如她们闹得太凶,没法处理,则打算照中大办法,重新考试,总之,我们是具十二分坚决心,校长教职员,有力者都是左的,事甚好做。

昨日领到十月份薪,小洋45元另外有库券及公债,但前月库券,日间兑现,可得廿金,共六十余元,省的〔得〕给人,未尝不够用,我相信我很能花钱,但又无时手中不有几文钱,所以太多不好,勉强够就是了,而且前月还剩下十余元。

你以前实在太傻,就不知到〔道〕个人娱乐,一天劳精耗神于为少爷们做当差,现时知到〔道〕觉悟,这是你的好处。

对于亲戚本家,我早已感觉其情,如你所说,所以一提到回粤,我在京即向你说回粤做事不好对付,但我现时不怕他们,我量力而来,硬来我当决然不理,不过有时并不硬,可怜之状,凄惨之情,令人心痛,而我的哥哥的死实在可怜,听说似乎有人固作圈套令他劳死的,见着寡嫂幼侄,心中难过了,所以我有时想不理她们,有时又想努力助她们为哥哥出一口气给仇人看,两种心情冲突,这是叫我难于决断的,在现时内。

战事没有甚新闻,惟昨日报载江西之九江已攻下了。今日为苏俄十月革命纪念日,农工各会社组织纪念会,星二(9日)为广州光复纪念,放假一天,星五(十二)为孙中山生日纪念,此处有大庆祝,届时又有一番忙碌了。

你说:“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也许是进步,但何以上半年还要急进呢,是因为有人和你淘气吗?请你不要以别人为中心,以自己为定夺。

在有刺的铁丝栏跳过,我默然在脑海中浮现那一幅图画,有一个小孩子跳来跳去,即便怕到跌伤,见着的也没有不欢喜其活泼泼地的,如果这也“训斥”,则教育原理根本谬误,儿童天性好动,引入正轨则可,固〔故〕意抑裁则不可,我是办教育的人,主张如此。

打算安身立命的人都来安居起来,何以玉堂不感觉一些,把在北京时的态度变了。

你廿九,卅两信同时到的,又收到十月廿四寄的一束《语丝》,内共有四期。

快信变成慢信,真是无法可想,广东的邮政电报也不好,所以两方担〔耽〕误。

你暂不来粤也好,我并不决欲耸拥〔怂恿〕你来,不过听说厦门情形,我怕你受不住人家气,自己独自闷着,无人在旁慰籍耳。

我身体好,日来每饭三碗,因为害马又害起群来了,心中高兴,不觉多食些。现时背后有国民政府,自己是有权有势,处置一些反动学生,实在易如反掌,猫和耗子玩,终久是吞下去的,你可知其得意了。

外面鼓声冬冬,是苏俄革命纪念日的工会游行吧!下午也许偷空去访人。

要说的都写出来了。

your H.m.

十一月七日早十时半

◎ 八十

广平兄:

昨上午寄出一信,想已到。下午伏园就回来了,关于学校的事,他不说什么,问了的结果,所知道的是(1)学校想我去教书,但并无聘书;(2)季黻的事尚无结果,最后的答复是“总有法子想”;(3)他自己除编副刊外,也是教授,已有聘书;(4)学校又另电请几个人,内有顾颉刚。顾之反对民党,早已显然,而广州则电邀之,对于热心办事如季黻者,说了许多回,则懒懒地不大注意,似乎当局者于看人一端,很不了然,实属无法。所以我的行止,当看以后的情形再定,但总当于阴历年假去走一回,这里阳历只放几天,阴历却有三礼拜。

李遇安前有信来,说访友不遇,要我给他设法介绍,我即给了一封绍介于陈惺农的信,从此无消息。这回伏园说遇诸途,他早在中大做职员了,也并不去见惺农,这些事真不知是怎么的,我如在做梦。他带一封信来,并不提起何以不去见陈,但说我如往广州,创造社的人们很喜欢,似乎又与那社的人在一处,真是莫名其妙。

伏园带了杨桃回来,昨晚吃过了。我以为味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出于各种水果之上。又有“桂花蝉”和“龙虱”,样子实在好看,但没有一个人敢吃;厦门有这两种东西,但不吃。你吃过么?什么味道?

以上是午前写的,写到那地方,须往外面的小饭店去吃饭。因为我的听差不包饭了,说是本校的厨房要打他(这是他的话,确否殊不可知),我们这里虽吃一点饭也就如此麻烦。在店里遇见容肇祖(东莞人,本校讲师)和他的满口广东话的太太。对于桂花蝉之类,他们俩的主张就不同,容说好吃的,他的太太说不好吃的。

六日灯下

从昨天起,吃饭又发生问题了,须上小馆子或买面包来,这种问题都得自己时时操心,所以也不大静得下。我本可以于年底将此地决然舍去,但所迟疑的怕广州比这里还烦劳,认识我的少爷们也多,不几天就忙得如在北京一样。

中大的薪水比厦大少,这我倒并不在意。所虑的是功课多,听说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时,而作文章一定也万不能免,即如伏园所办的副刊,我一定也就是被用的器具之一,倘再加别的事情,我就又须吃药做文章了。前回因莽原社来信说无人投稿,我写信叫停刊,现在回信说不停,因为投稿又有了好几篇。我为了别人,牺牲已〈不〉可谓不少,现在从许多事情观察起来,只觉得他们对于我凡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将来可以攻击时便自然竭力攻击,因此我于进退去就,颇有戒心,这或者也是颓唐之一端,但我觉得也是环境造成的。

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野心,也想到广州后,对于研究系加以打击,至多无非我不能到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同创造社连络,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做一点文章,也不在意。但不知怎的,看见伏园回来吞吞吐吐之后,就很心灰意懒了。但这也不过是这一两天如此,究竟如何,还当看后来的情形。

今天大风,为一点吃饭的小事情而奔忙;又是礼拜,陪了半天客,无聊得头昏眼花了,所以心绪不大好,发了一通牢骚。望勿以为虑,静一静又会好的。

迅。十一月七日灯下

明天想寄给你一包书,没有什么好的,自己如不要,可以分给别人。

昨天信上发了一通牢骚后,又给《语丝》做了一点《厦门通信》,牢骚已经发完,舒服得多了。今天已经说好一个厨子包饭,每月十元,饭菜还可以吃,大概又可以敷衍半月一月罢。

昨夜玉堂来打听广东情形,我们因劝其将此处放弃,明春同赴广州,他想了一会说,我来时提出的条件,学校一一允许,怎能忽而不干呢?他大约决不离开这里的了,所以我看他对于国学院现状,似乎颇满足,既无决然舍去之心,亦无彻底改造之意,不过小小补苴,混下去而已。他之不能活动,而必须在此,似与太太很有关系,太太之父在鼓浪屿,其兄在此为校医,玉堂之来,闻系彼力荐,今玉堂之二兄一弟,亦俱在校,大有生根之概,自然不能动弹了。

浙江独立早已灰色,夏超确已死了,是为自己的兵所杀的,浙江的警备队,全不中用。今天看报,知九江已克,周凤岐(浙兵师长)降,也已见于路透电,定是确的,则孙传芳仍当声势日蹙耳,我想浙江或当还有点变化。

H.M.

十一月八日午后

◎ 八十一

广平兄:

昨天上午寄出一包书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来信。我想如果再等信来而后写,恐怕要隔许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写几句,明天付邮,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罢。

校事也只能这么办。但不知近来如何?但如忙则无须详叙,因为我对于此事并不怎样放在心里,因为这一回的战斗,情形已和对杨荫榆不同也。

伏园已到厦,大约十二月中再去。遇安只托他带给我函函〔含含〕胡胡〔糊糊〕的一封信,但我已研究出,他前信说无人认识是假的。《语丝》第百一期上徐祖正做的《送南行的爱而君》的L就是他,给他好几封信,绍介给熟人(=创造社中人),所以他和创造社人在一处了,突然遇见伏园,乃是意外之事,因此对我便只好吞吞吐吐。“老实”与否,可研究之。我又已探明他现在的地位,是中大委员会的速记员,和委员们很接近的,并闻,以备参考。

忽而写信来骂,忽而自行取消的黎锦明也和他在一处,我这几天忽而对于到广州教书的事,很有些踌躇了,觉得情形将和在北京时相同,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去,实在有些焦躁。我其实还敢于站在前线上,但发见称为“同道”的暗中将我作傀儡或背后枪击我,却比被敌人所伤更其悲哀。长虹和素园的闹架还没有完,长虹迁怒于《未名丛刊》,连厨川白村的书也忽然不过是“灰色的勇气”了。听说小峰也并不能将约定的钱照数给家里,但家用却并没有不足。我的生命,被他们乘机另〔零〕碎取去的,我觉得已经很不少,此后颇想不蹈这覆辙了。

突又发起牢骚来,这回的牢骚似乎日子发得长一点,已经有两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复了,不要紧的。

这里还是照先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只听说漳州是民军就要入城了。克复九江,则甚〔其〕事当甚确。昨天又听到一消息,说陈仪入浙后,也独立了,这使我很高兴,但今天无续得之消息,必须再过几天,才能知道真假。

中国学生学什么意大利,以趋奉北政府,还说什么“树的党”,可笑可恨。别的人就不能用更粗的棍子对打么?伏园回来说广州学生情形,似乎和北京的大差其远,这很出我意外。

迅十一月九日灯下

◎ 八十二

my dear teacher:

你十一月二日的信,十日到,五日的信,十一到,你寄是前后隔四天,而我收隔天,这也许是广东方面原故,因为广东过于援助各种工人,所以每逢一有小事如纪念日等,工人即停工巡行,报纸一星期能有六天看算是幸运的,其他更可知了。

你信到我总于回信时提及,便是收到了,所寄刊物,十月廿一寄来书(有域外小说)九本,前已去信列出收单。十一月五日又收《语丝》(97,98,100,94)四期,封面纸因不留作信封,已毁去,不知是否廿四寄,以时间计算,想无差误。十月六日则确寄来《沉钟》第三四期及《荆棘》共三本一束,于廿七到,亦去信说及。记日记如此粗心,混为一谈,应打手心,姑念远隔,暂且记账。

我觉得玉堂总是小孩子,黄也年轻,自然有许多地方看不出其不对,因为自己年龄差不多,你斟酌处理,旁人没有不放心的了。

伏园于前月底动身回厦,现当到步了,中大彻底淘汰树的派,现考试完,不久揭晓其办学真正态度了。总之,十之九是左倾。

你能玩也好,希望多玩些,但是,不因为讨厌的人或事太多令你无心工作吗?

曹某的文稿,说是□□女校生,是否知有人用此名而故意影射,使你触目!我疑心是少爷们,较知底细的少爷们,冒充上海大学曹某而作。

留学生在东京也冒称代表,这似乎应由你向盐氏声明,以免后来流弊。

研系技〔伎〕俩,不必谈罢,徒费我们心思,横竖他们是一堆没出色〔息〕。

马发脾气,现在又胜利了,顺水推舟,毫不费力就成功,好似“一怒而安天下”,功真不少,而实则机会使然,自然而然,又有各方扶助,我不过主使发动耳。自开除李蒋二学生后,反动学生,前数日出尽方法,先是强自抑制,受学校压迫不开会,后强行开会向政府请愿,但政府已完全接受我们学校处理,认为至当;自中央至省、市三青年部长(专管学界)至省教育厅所组织之学潮委员会,亦认决依学校办法,以后如有反动,亦由校依校章办理,现时该反动学生,计不得逞,则每夜半在校四周偷贴辱骂学校,或恐吓校长之标贴,又嗾使被革二生家长函,人到校质辩,这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以前怕她们请愿不遂会罢课,但看此情形,不成问题了,现将反动与革命的两方印刷寄一份,即知大概。但此事发生后,校中主持之人,除我向有五六位先生,专暗中指挥革命学生,天天晚上开会训练她们,白天又上课,有必要又出席学校会议,裁判学生,所以在反动分子,十分忌恨,感情也破裂了,这些先生,多是教课甚佳,可为思想导师,行动的教授,但平时无论如何受信仰,此时都受攻击了,好似你在女师大国文系受陈衡粹辈对待一样,这情形在改革时自然不理她们,但在办学上,失了感情、信仰,则上课也无味了,而且学校经费,也实在叫人难以支持,所以昨日(十日)有两位很出力的先生,提出辞职,一个要去俄国,一个要去黄埔作教官,不能留,当即集几个人秘密会议,主张由校长辞职,我们数人也去,另换我们一派的,如此换汤不换药,既可减学生目标,也可谋学校发展,而且现在之校长也甚软弱,此回事是受多人包围而做的,又校长在校任事数年,旧人不便全去,也非根本改革之法,所以我们去较不去佳,此计画〔划〕早则日间实现,迟则维持至十一月末,或至本学期末,而我本身,就现时情形看,有人介绍我到汕头做市妇女部长,但尚未一定,但以去汕成分为多,能否实现,或在广州可另觅事较汕佳,自然暂不离粤,候年假可玩一通,否则在汕也相隔不远,亦佳。你以为何如?

今晚为预备庆祝孙中山诞日提灯大会,我晚饭后即约表妹到大的马路一座妇女俱乐部的三楼上,候至七时略过,即有提灯会人来,每队人中,有人人执灯的,有隔数人执灯的,灯以纸作,头队为长方形,有各种装饰,色彩,大小不同,中燃烛,另外有鱼灯,各种水果灯,各种形状大小不同之灯,而以札〔扎〕出党旗之星形为多,有舞狮子的,我们的楼在财政厅前,鼓狮的人直入厅内,甚为热闹,直至快到九时才走完,中间有军乐队,有口号,有唱革命歌,有声有色,较日间懒洋洋执住一支小旗成队走的好多了,一个人死(后),值得如此纪念,真是看见时心中不觉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明日为正诞日,学校放假一天,在校中早九时聚集,十时行纪念会,十一时出发巡行,我还是要陪学生去,好在我在北京巡行惯,而且我也好动的,自己去没味,带住学生又可看热闹,又可出风头,你羡慕否?

广州天气甚佳,现时不过穿二单衣,秋高气爽,正是宜人,畏寒的穿夹衣早晚足够了。我虽然忙,但也有机会做锁〔琐〕事,日前织成一件毛绒衣,我自己用的,现在织开一件毛绒小半臂,是藏青色,但较漂亮的,因不易买到平时要的一式一样,以己之心度人,我看这颜色不坏,做好时打算寄去,现已做成大半了,不见得心细,手工佳,但也是一点意思,可以在稍暖时单穿它,或在绒衣上加穿亦可,取其不似棉的厚笨而适体耳。

傻子独立电灯下默着干吗?该打,不好好读书,做事!

your H.m.十一月十一晚十一时……

附:

驳斥所谓省立女师学生会援助被革同学李秀梅蒋仲篪宣言

本月六日有所谓“省立女师学生会”发出宣言替本校出席各校代表大会的非法代表,和因犯校规被革除的同学李秀梅蒋仲篪两人辩护。查该宣言不过由与李秀梅一鼻孔出气的少数反动分子所召集的特项委员会假借学生会名义发出,同人等早已声明在先,在纠纷未解决以前所有集会皆属违法,同人等绝对否认,是则该宣言实不能代表本校学生会全体之公意,本无一驳之价值。不过该宣言,捏造事实,颠倒是非,欲以前时瞒蔽同学之伎俩施之于社会人士故不能不逐一驳斥如下。

(一)三十一日出席各校代表大会之本校代表,自经当场由同人等代表否认之后,本校代表的资格即提交三青年部审查,事实具〔俱〕在,见于报章,岂容塞赖,谓当日之非法代表为正式,为绝无问题。且特别裁判委员会判决时,市青年部长省青年部长列席参加裁判,一致主张表决认本校出席各校代表大会之代表的产生为非法,则该代表之无效,更无狡辩之余地了。

(二)该宣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为绝无法律之根据,竟欲根本否认特别裁判委员会之议决案。不知训育主任有维持学生秩序调解学生纠纷之权责,条文见于学生须知内第三章第五节训育主任权责一项,当日同学既有纠纷,训育主任便召集教职员开训育会议,由训育会议产生特别裁判委员会。该特别裁判委员会本附于训育处,并不须经过校务会议,有行政组织系统表可查,发出该宣言之人,并非自外生成,并非盲目连“学生须知”也不曾读过,何得强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为绝无法律根据。而且特别裁判委员(会)未组织之前,在十一月一日早纪念周时曾由学校将特别裁判委员会办法当众宣布,征求同学意思,那时同学只有同声大呼信任,并无否认之言,特别裁判委员会之为合法,才是真“绝无问题”呢。

(三)该宣言又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之断案为错误,更属淆乱黑白,狂言无耻。(甲)十月三十日李秀梅召集之会,学校只许其在十二时召集,而李秀梅所出布告虽定十二时开会,而实际上摇铃召集则在十二时半上课时间,故有数班同学因上课而不赴会。李秀梅竟昂然不顾不待学校许可就在这上课时间开会。则该会之为违反教育行政委员会休课条例,至为明显。(乙)学校只允其在十二时休息时间开会,绝未曾允许其在十二时半上课时间开会。故该会不能为事前得学校允许。(丙)李秀梅当日通知各班同学开会时只声明为选举代表而召集并不声明选举何种代表又未经过级代表会议,与学生三十人以上人数之签名,而遽召集临时大会,又延至上课时间而后开,其为不合手续,有意包办,自不待言。(丁)当日小学出席所谓全体临时大会之学生不过二人,并无代表小学学生的资格,两人本人和小学学生会已声明不承认,有小学学生会之布告可查垄断之罪,证据确凿。(戊)该会召集之为违背学生会章程李秀梅和该宣言都已自己承认,但以为经过级代表会议追认,便为合法。不知该会之召集,既已违反校规,有学校之布告为证,垄断小学选举权,又有小学学生会的布告为证,罪状重重,岂经过抗议后之级代表会追认所能洗脱,何况级代表会又向为李秀梅所操纵蒙蔽呢。

据上所说,特别裁判委员会宣判本校出席各校代表大会之代表的产生为非法,因开除李秀梅皆根据事实,佐证具〔俱〕备,该宣言虽欲狡展,也只越暴露其捏造事实,欺骗同学的惯技罢!

(四)十一月三日之会,乃由校长召集,俾两方面学生在三青年部长前报告,以为裁判之根据,该会既非学生召集,只有报告之任务,报告完毕,校长自有权宣布散会。宣布散会之后,有一部分同学竟不服校长制止,不听市青年部长陈其瑗先生之劝告,硬要继续开会。更有蒋仲篪起立举臂高呼道:“青年部长,你是革命的人准我们开会(其实陈部长何尝准他们继续开会),校长却制止我们,校长是反gemin!”这种辱骂,有耳共闻,嚣张之状,有目共睹,他所捧的陈部长便是第一个见证。这样明显的事实,该宣言也矢口不承认,尚说什么委婉进言。这篇宣言,真是白昼发梦,自露马脚。

(五)查十〈一〉月三十日李秀梅非法召集大会之后,同人等已认为非法曾当面向李秀梅质问,李秀梅初则强谓主席有权召集大会。后经驳难乃哑口无言,是则该会召集之违法,当由主席李秀梅个人负责,因该会违法而发生之纠纷,亦应由李秀梅个人负责。学校因此而施以开除的惩戒,并非过当,安能委罪于众人。

(六)最后同人等尤有不能已于言者:自前一学期广州学生发生纠纷以来,广州学联会,为树的派学生所把持。因此假借学联会而做的反gemin的行动,层出不穷,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便是公然援助被中央党部下警告处分的树的派领袖沈鸿〔洪〕慈,和援助捣乱一中的树的派学生。女师为省立学校,在党的指导之下,本应绝对服从党的意旨,而不容有丝毫反gemin的行动,不料自李秀梅少数分子主持学生会以来,操纵会务,瞒蔽同学,勾结学联会之树的派,事事服从学联会树的派的指挥,使党指挥下的女师学生竟与反动的树的派一气,与党相反。同人等痛心已久。这次学联会改选,李秀梅更欲以非法的选举,选出代表以延长广州树的派学生的生命。以太过倒行逆施之故,而激动同人等公愤,党青年部和学校的制裁,以致计不得逞乃犹肆其簧惑,四出煽动,以为同学和社会人士皆尽愚聋,可以蒙骗。不知这回对于李秀梅等的惩戒,省青年部长,市青年部长既已表一致之主张,而中央青年部则交全权于市青年部长办理。是则这回种种处分直是党的意思,而学校不过一执行者,我们不是吴佩孚、孙传芳,陈炯明的走狗,为什么要起来反对?同人等谓李秀梅少数分子和树的派勾结,并非诬捏。举一个最显明的证据可以知道。学校布告开除李秀梅等不过三日即有树的派把持之学联会代表两人到学校来替李秀梅辩护,其与广州学联会之援助树的派领袖沈鸿〔洪〕慈,如出一辙。又六日朝早学校附近,贴有标语,恐吓学校,这种行动,完全是树的派的行动。虽欲百辩,亦不能自解。

同人等对于李秀梅个人和发宣言的个人并无恶意,不过以违法的举动,应该纠正,树的派的反动势力,应该排除,党的意旨应该服从,谬误诬捏的宣言,应该严词批驳,故郑重宣言如右。

革命的同学们呵!革命的各界民众呵!我们在党的革命的政府之下,我们应该服从党的指挥,认清楚谁是革命和反gemin。扫除反gemin者,以使广州的学生纠纷,继女师之后而俱澈〔彻〕底解决,则女师幸甚,广州学生幸甚,国民党幸甚。

省立女师学生冼悟昙

沈学修

章菊芳

郭淑贞等百余人启

省立女师学生会为选派代表出席“各校代表大会”及学校无理开除李秀梅斥退蒋仲篪事宣言

本来,在这个北伐时期,后方群众不幸发生纠纷的时候,我们还要极力使之消除;本无纠纷的时候,我们怎可挑之拨之,使生纠纷。

这次广州学联会召集各校代表大会,吾女师同学即照章召集大会,正式选出出席代表。代表大会开会时,虽有三四同学到会场无理反对,然经市青年部长陈其瑗在场解释,以三数人不能反对大会所产生之代表,以女师代表是正式,绝无问题,学联会处理得当;本来已是绝无问题了,亦就是绝无纠纷发生之可能了。

然而,绝无问题,绝无纠纷之事,学校方面,偏要使之成为问题,发生纠纷,小题大做,节外生枝,组织什么“特别裁判委员会”,解决此次之所谓纠纷。其组织之动机,我们固不得而知,其裁判之结果,就使我们不得已于言了。

十月卅日,会员全体大会所产生之正式代表,广州学联会所承认之正式代表,市青年部长所视为绝无问题之正式代表,已在这个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裁判之下,宣告无效了,宣告非正式了!

最革命,最努力,最为同学谋利益,最有学问,最守校规之同学李秀梅蒋仲篪,亦已在这个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裁判之下,宣告开除,宣告斥退了!

该所谓“特别裁判委员会”之产生,既绝无法律之根据,即所提之理由,都不成其为理由。(一)十月三十日开会时间为正午十二点,正当休课之时,布告具〔俱〕在,断不能认为十二时半始开会也。后以讨论事项尚未完,而上课时间已迫,众同学以此会为迫切而重要,皆自愿告假,请继续开会,经主席李秀梅通知学校,且事前既得学校许可,何得谓为违背教育行政委员会休课条例?(二)未开会之前,明明已得学校许可,事实俱在焉能抹煞谓为未得允许?(三)召集手续,明明经布告通知,各同学皆能到会,亦经呈法定人数,何得硬谓以有为无?(四)小学选举权,更不成问题,该日经正式通知小学参加开会,亦经得小学派有全权代表出席。何得谓为垄断小学选举?学生会章程固有召集大会必经级代表大会之规定,然当廿九日午始接到广州学联会之函促于三十一日选派代表主席,是时时间已迫,乃由同学请求直接开大会,事后又得级代表会议之追认,何得谓当违背学生会章程?这样看来,该委员(会)所提理由,都是勉强的,不能成立的。那么他们的断案自然错误了!十月卅日之大会,自然合法而无疑义了!

上述五点,既已解决,便不能加李秀梅以“违法召集开会,违犯校规,酿成纠纷,损坏学校名誉”的罪名了,李秀梅便无被开除学籍之理了!

至于蒋仲篪因当十一月三日教务主任既许学生会召集大会于前,校长又复制止于后,经群众环请,始终不准,蒋君乃委婉进言说:“学生集会,本有自由,今校长多方阻挠,未免太过压迫呵!”这种事实,人人共知。今学校乃诬以“高呼校长反gemin”之事实,加以“侮辱师长”之罪名,而把他斥退。这实在是未免太压迫呵!

总之,无论如何,李秀梅此次之措施一切,完全秉承全体同学之公意;蒋仲篪之仗义执言,亦是代表同学说话,一切问题,应由本会受全体同学负责,断不能由李蒋二君负责。所以,即使大会之召集,果如该委员会之所谓不合,即使蒋君之发言,果如该委员(会)所说之谬妄,亦只有处分吾全体同学,而不能开除及斥退二君。况其开除及斥退,绝未经过校务会议议决,其不合手续肆行压迫,更可知了。

今学校竟不顾一切,既否认绝无问题之正式代表,又无理开除及斥退李蒋二君。那末,“挑拨纠纷,压迫学生”,学校当局,责无旁贷。所谓“坚决态度”,所谓“彻底办法”,所谓“断然处置”,原来如此;怎教我们同学不失望呢?

该所谓“裁判委员会”还议决一条更有意义的议案。就是“在纠纷未解决以前,为仲裁时间,学生一切开会应暂行制止,以免发生误会,阻碍仲裁,如有违犯,由主席负责。此案由本会请学校当局执行”。这条议案表面看来,似乎是有意免除纠纷,其实是他们的高压手段,否则,同学就不能任其为所欲为了!

同学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由这个青天白日旗帜下之女师风潮之感触,我们对于北方军阀学阀之压迫学生之行为,就不能不与以充分之原宥了!

本会为代表女师同学利益,尤其为代表革命同学利益之机关,对于此等不平之事,不能缄默无言,坐视不救。愿率全体同学,为公理后盾,为压迫同学声援,而与恶劣之势力、环境相周旋。幸社会人士,加以公正之批评,与以相当之援助,本会幸甚,被压迫同学幸甚。

◎ 八十三

my dear teacher:

我刚闲一点,想回谢的弟弟的信,忽然心血来潮,还是想写给你,我就从写了给谢弟的信几句中“带住”,而开始换一张纸给你写。

我今日(十三)甚安闲,昨日下午为孙中山诞日游行,不是已有信告诉你了么,下午三时多就回校。有小小倦,也还可以坐着无事,织毛绒背心,今日学校因昨游行之故,再放(假)一天休息,早间无事,坐在寝室继续做手织,十一时出街理发,买一双布鞋,订一双皮鞋。到家里看一回,而今天叫我欢喜的,就是我订了一个好玩的图章,要铺子雕“鲁迅”二字篆字,阴文,这图章玻璃质起金星闪闪有光,说是下星期二做起(价钱并不贵,别心里先骂),打算和做好的毛绒小半臂一齐寄去,这小半臂今天也做起了,今日成功了两件快意事,但依害马皮〔脾〕气,恨不得立刻寄到,然而图章下星二未必做成,此处邮局也太不发达,分局不寄包裹,总局甚远,在沙基左近,要当场验过才封口,我打算下星四或星五自己寄去,算起来你要十二月初一前后能收到也算快的了。我原也晓得等见面时呈上,但这样我更奈〔耐〕不住了。

学校暂时没动作,关于风潮的事,昨晚见一亲戚,他是知得反动派一面的,听说她们不甘心开除人,还要闹,闹到校长身败名裂云。此话校长也知,她打算看她们怎样闹也不怕,但反动派也知必败,不过后面有人指使,不甘罢手,现时一如北方军阀,以共产二字诬校长、教职员,因广州一般人也不欢迎共产,奇怪!

yourH.m.十一月十三晚八时半

现时是十三晚十时,写完前一张给你的信,再续写寄北京后孙公园谢弟的,又写封给吕云章,她在京住不惯,总想来粤入学术院,我听说学术院是右派人把持,写信告她不要来,不知她意思如何。

写完吕谢信,想睡了,但学生寝室未息〔熄〕灯,要十时半过后才息〔熄〕,现还差半小时,怕我睡了,老妈又不理,宿舍灯点至天明则挨骂,所以不敢早睡,真受罪!

不睡,坐着干不下事,独自对着电灯,窗外虽然不是起风,也有一番滋味,想起在北京之夜,取起相片看,总不如见实体,打算把所有收到字看一通,忽然想起几句话。

我初回来时,总是以手探鼻孔取污物,因北京每天能取好些次,在广州我也照样取,没有,于是乎常常把鼻孔拘〔抠〕破,新痕与旧痕相继,现时乖了,不干这样傻事,习惯板〔扳〕回来了,这是经验先生教我的。

又我初回来时,广州虽然食物佳,但每顿饭菜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口,随随便便食两碗,不多不少,近来却是胃口开,总食完就想添饭,每食总在三碗,想因学校有风潮罢!

好了,暂不写了,我要看信也,坐着桌下蚊子咬得很,两腿似梅花点了,讨厌之极。

天气还是暖,只穿二单衣足够。

明天是星期,姓陈的亲戚约我下午到一个学校处选举我们番禺县人办的番禺中学董事,大约明天没什么闲空的了。

your H.m.

十一月十三夜十时十分

◎ 八十四

my dear teacher:

今天(十四,星期)我早起在寝室看书,十时余早餐,十一时出门,是日天下雨,天气立刻凉起来,我改穿夹衣,但本地老幼的人们则早穿棉衣了。我出门到一个番禺县立师范学校内赴会。今日的会,乃因我们县立中学为劣绅土豪包办,经呈控于省教育厅,列举向来办学的人积弊,蒙厅批由县知事召集学界有资望人士于今日午一时开会讨论办法,呈控之文,我也列名,所以今日也出席,这是我第一次以乡人资格在本县县长前出席的。控那原办学人的是我们一班青年的捣乱分子,而被控的是原在该校把持的土豪劣绅包办的教职员。及县长到来开会了,那被控的人见他们十余个人太少数,而会场则共为二百八十余人,虽然其中被控人的走狗还有二三十,但也属少数,他们看势头不对,立刻捣乱会场,宣布散会,但我们人不去,结果只走了一小部分人。县长见他们去了,怕事,要改日开会,经多人力争,卒认今日之会合法,并议决以后这县中学废校长改委员制,委员任期三年,得连任,又选出筹备选举委员九人,又议决登报声明今日经过,并指斥今日会场把持县中学的旧教职员捣乱中途退席,希图使今日大会流会等节,俱获胜利而归。此一举打倒土豪劣绅包办县立中学教育,真快煞人也。害马回粤,没有多大力量,而时会所趋,总不使害马失意。如果害马能努力为人,别说在广州,就是在中国,害马愿为一个实行的先锋,而你是害马的指导者。今晚(十四)校长因有一位姓刘的教员替学校风潮很出力,明早搭船往俄去,在践〔饯〕别他,有几个人陪,我也在。人们酒醉之后,现十一时了,下次再谈。

your H.m.

十一月十四晚十一时

◎ 八十五

广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后,次日即得七日来信,略略一懒,便迟到今天才写回信了。

对于侄子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觉得太过,做起事来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尔,譬如挤在戏台面前,想不看而退出,是不甚容易的。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所以不能“以自己为定夺”的事,往往有之。

我先前为北京的少爷们当差,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一些人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每月要做些文章。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还是帮的意思。不过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知道现已不能再利用,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已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了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盖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消〔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专想利用我,我是知道的,但不料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拟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伎〕俩发挥到如何。现在看来,山西人究竟是山西人,还是吸血的。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简略地告知几句便好。我已收到中大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那计画〔划〕是将以教授治校,所以认为非研究系的,不至于开倒车的,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如何,一时也还不易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然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听说政府将移武昌,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当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又有种感触,觉得现在的社会,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是这么忙,来客不绝,但倘一失脚,这些人便是投井下石的,反面〔而〕不识还是好人;为我悲哀的大约只有两个,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所以我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1)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2)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3)再做一点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倘同人排斥我了,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三〔二〕条我已实行过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托庇于资本家,须熬;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量,给我一条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气稍凉。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灯下。

◎ 八十六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十五日下午四点多,我四点就回到寝室,因为今日竟日下雨,比较平时冷多,前一二日穿二单衣,现在则穿一毛绒衣,一夹衣,一夹裤,气温大约是摄氏十五度,而广州建筑,四周通风,办公的地方,向北而且半截门甚冷,所以我早些回到寝室,见你十一月八日寄来的一信,及书一包(内报纸二份,《社会问题》《杂纂四种》《民间趣事》《毛线袜》,《回家》《沉钟》6《莽原》二十,《北新》九,十,《儿童的智慧》,《语丝》一○一,一○二),这些印刷品,虽然不及你的多多,叫我去买,我一定舍不得许多钱,然而,你寄给我的,我欢欢喜喜收下,借给人看则可以,“分给人”!他(她)们可配?别妄想!

说到借给人看,这个学校有一班师范四年乙班学生,甚勤学,且此次革新分子,她们有班会,她们国文先生介绍她看书,列出书名而没法一时买到的,我当借了廿多本给她们看,她们的国文先生名褟参化,是旧广大毕业,昔日做了一篇文给《妇志》,说他择婚的条件有六十多条,一提起来,没人不说他精密的,他见我借给学生书,也问我有什么新书,我当将《驼螺》,《华盖》,《炭画》等借他看,他似乎甚佩服二周的。

今早见《民国日报》,及《国民新闻》,都说你答应来中大当文科教授,我见报且信且疑,先将报闻抄下,正待函询,顷见来信所云,似乎未知此事,该校如聘你为教授,而伏老也是一样,你似乎不大上算。

我见伏老的情形,已有信布告了,他在我请他食饭(十月廿九)完了约晚八时,他去找朱家骅,说是托他替许先生留意,似乎他并非不出力,学校请你而没有聘书,不知是否聘书候人到面发,因我这学校,不是我回到才给的吗?至于顾辈反对民党,此处学校大约以为北大是革命的学校,北大的教职员总比别人好,他们反党,但此处因无罪大恶极,认为学者之流,其实广东也兼收并蓄,即如现时国民党中有共,左,右三者,共与左合,不难打倒右,但有些人不愿共与左对抗,愿留一部分右,以资调和缓冲云,我不以此说为然,但我有何能力?

你来粤一定较厦忙,我也料到,今日阅报,我空想了一天,而辛苦一定也较厦为甚,薪金教授大约不过二三百小洋,有否公债,库券如我则不敢知,大约也不能免。就此来看,也许来粤似我之食少事繁。厦门牛鬼蛇神,何能久处,自以迁地为良,而来粤也有困难,奈何?至于食物,广州总是都市,厦大是孤村生活,自然不同,但能否可口,也不敢知。

至于我,这学校日来似没什么事,学生既因风潮引起一部反感,而我还须向讨厌的人上课见面,自然以早日离去为宜,但现在正当多事之秋,学校经费困难,同事共患难,半途辞去为势不可,现在另有一法,暂救目前,即有人主张校长辞去,另觅人署理,然后由新人从新做过,将学校积欠另有负责者,此后即易办事,此法有人叫我继任。我无论如何坚决不干,现拟另找人,找到则须维持几天,但我自己则决计至多至阳一月一学期满即不就,你如定在广州,我也愿在广州觅事,如在厦,我则愿到汕,最好你有定规,我也着手进行。

提起遇安,当我见伏园时,听他说遇安(似乎是伏园荐)在中大当职员,另外将来助伏园办报,后来我接自东山龟冈四马路十二号李遇安来信云“昨见伏园兄,才知道你也到了广州,不想我们又能在这里会面真是愉快极了(以前我何尝和他会过面,这‘又’字大约同处一地之意吧)如果你有工夫请通知一个时间与地点,我们谈谈,不过对不起,我还要说一声,时间除了星期最好是能在晚六时以后,因为晚六时之前,简直没有工夫。遇安谨上,十一月一日”。我当回一信把我的办公时间和在旧校公务说说,并告他几时可来,但也许有事则外出,回信至今未见人来也就罢了。

杨桃种类甚多,最好是花地产,表面愈污渍而个小且涨者佳,如此则香滑可口,伏老带去未必佳的,现时已没有此果了。“桂花蝉”顾名思义,想是味含桂花,或在桂花(开)时有未详,“龙虱”是活的时,在水上游,外甲壳,内软翅,似金龟虫,也略能飞。食此二物,先去内外翅,再轻轻抽去头,则肠脏随头出,再去足,讲究的食其软处,弃其硬壳,或连壳嚼而吐滓,不吐而食硬,是粗人不识食。此物有异味,能食者说佳,否则不敢食,如蚕虫是也。我是食的,而且喜欢食,别有风味,却不能言传,买这东西,以西关(西城)某处为佳,不会买则干燥无味,要不干不湿,咸淡适宜为佳。

做先生而每日打算食饭,实太讨厌,即此一层,厦大也难为继,至在广东,讨厌的是请食饭,你来我往,每一食四五十元,或十余元,实不经济,你性是拒绝这事的,或者能避免。

少爷们听你说停办《莽原》,回信就有稿了,这真奇怪,他们几个人实太有点包办,又不甘放弃,利用人家资本,发表自己著作,一方又排斥别人,自然招怨且迁怒于你,你算傻子了。

我以为研究系不必你打击,因为它闹大了,国民党有权有势,较你一支笔容易铲除它。它如不死不活,少作些怪,则也无须理它。我们有我们工作,何必同乳算〔臭〕小子算帐〔账〕。

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你说的我相信是实情,这样,还不至引起“虑”的程度。

你的性情特别,所以和平常人不同,平常人处厦大,心满意足了,自然不是你那样坐立不安,即如玉堂,食的问题,他是本地人惯了,而且家人在这里,有人打理,又不感觉生活无聊。而且你看不惯的人,他看见不以为奇,这样,凡你所难堪的逆境,在他都顺心顺意,反过来你叫他来粤,至少食一方面,他又不惯了,而且在功利主义上说,厦大实在也较中大必佳,则玉堂弃家来此,一如在京之支持不住,即我为玉堂计,自然也不来了。

北伐是胜利的,孙传芳也无能为(力),进一步是北伐军和奉军决雌雄了。这是中国的一个大大的机会,看能否从多年老病中回转过来,打奉天如果胜利,进一步自然是向帝国主义者进攻,退一步则党内组织看能否压得住反动派,就广东看,民气甚盛,每一次大游行,农工商学各界,而工会最人多,在路上拥拥挤挤,高兴万陪〔倍〕,每有游行时中间快慢不一,至有一段空开时,大家则鼓噪前进,风涌澎湃,即发白者也老人成孩子一样竞走,这是兴起来的现象,揭竿呼哨之状可掬,有似法国革命时情形,不似北京之游行死洋洋或在会场两派相打之事,此处则没有,在广州就是这些地方好看煞人,政府处各色人等也俱有,不会当面相打,想淘汰则暗中设法,或交一机关裁判,这是因为这里有这样裁判地方也。

以上写完约在晚八时余,又看了些《社会问题》,这书有几句甚佳,但有时冗赘些,在我看来,其余钦文的书,封面美观,另一种派头,但在书之上一横条图案画,似乎又成派了,将来也许效法的人多起来。

校长的意思,似乎做完这个月就去了。她去我们也自然起变化,将来究(竟)如何,随后再布告罢。

现时是快十一时,甚困倦,想睡了。

your H.m.十一月十五晚十一时

十一月十五广州《民国日报》

中大聘鲁迅担任教授

(中央社)著名文学家鲁迅,即周树人,久为国内青年所倾倒,现在厦门大学担任教席。中山大学委员会特电促其来粤担任该校文科教授,闻鲁氏已应允就聘,不日来粤云。

◎ 八十七

my dear teacher:

今日(十六)午饭后回到办公处,看见桌上有你十日寄来的一信,我捧着信,一面欢喜,一面似乎感觉着有什么事体似的,打开书一看,才知如此这般。

校事似乎没有什么了,然而潜伏着是有问题的,在被革除的反动派,心中不服,日前恐吓无效,现时极力酝酿罢课,今日要求开全体大会,我以校长不在校没法批准来推辞她们,但一旦大会开会,压制起来,群众盲从,恐怕就又闹起来了。至于教职员方面,因薪少辞去的现时有五六人,再过不几天恐怕更多,那时虽欲维持,但中途如何能得许多教员?自然也等于瓦解。在解决经费一层,在北伐期中,谈何容易,进退维谷,则后来校长只有决意俟本月卅(日)即提出辞呈而飘然引去,那时我亦无须再留,也便可走,my dear teacher,你愿否我到厦一次,我们师生又见见再说,依你这七,八,九几天的心情,似乎有一个深了解你的来填一填你的空虚,——否——或者说,另以一杯水,换去一杯酒才能振作起你来,但是,还请你决定一下通知我。

日昨见《民国日报》副刊有黎锦明一篇小说,似乎名字是《蜉蝣》,我看见名字就不看内容了,实也无暇之故。当时心想,黎居然钻到这点地方投稿,真奇怪。但也未料到他也来粤。现在看你的信,才晓得如此这般,则伏园对我说,遇安将来帮他办副刊的话,大约现时先替他冲锋了。

看了百一期的《送南行的爱而君》,情话缠绵,是作者的热情呢,还是远行的人善于道情呢。我想,有人喜欢说“你的○○”对这个人,转过来又向别人说“你的○○”对那个人,这个属性随时间而转移,其变化可想。你的弊病,就是对一些人太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一些人则期望太殷,于是不惜赴汤蹈火,一旦人家不以此种为殊遇而淡膜〔漠〕处之,或以待寻常人者对你,则你感觉天鹅绒了。这原因,是由于你感觉太锐敏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痛绝的和期望太殷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吗,而你把十字街头的牛鬼蛇神硬搬到“象牙之塔”“艺术之宫”,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家取材失策,如果明了凡有小说材料,都是空中楼阁,自然心平气和了。害马从来皮〔脾〕气也有点这样傻气,在天津时,一个小学的同学来到,见常君同我不错,于是痛责我一通,我以为是惭愧对不起人,跑去服毒,都是一类傻事。后来有人劝我不要太“认真”,我想一想,的确是太认真的过处。现在那人死了,这句话我总时时记起,所以我到悬崖勒“马”的时候,就常因记起这一句。

你就因为长虹辈的批评而气短吗?别人的批评你就不顾,而只任一面之辞而信托吗?我好久有一套话,要和你见面商量,我觉得要走的路还在开垦,成绩不一定恶,人又何必因了一点小障碍而不走路呢?即如我,回粤以来,信内不是总向你诉苦吗?然而我回来两足月,造了两件(参与而已)快意事,从这方面看,可以说回来无效果吗?我自然知道去汕头薪水劳苦都比这里好,但我到此校两月就把反动生开除两个,给她们反gemin的学生一个打击,在我未来以前呢?她们猖獗到目无师长,口口声声打倒校长,实行反gemin而没奈何。又说到县立学校的事,那天县知事要因反动派而停止开会了,我起来力争,继续开会,后来大家要将捣乱的登报写出名字来声罪致讨,有些胆怯的,就不敢附议,力争取消,我又起来坚持,卒之如愿,结果这会完满成功。这两件事,我觉得抵得过我回来在学校捱的苦处,想到你,在厦更比我苦,然而你的受学生欢迎,也超出我万万倍之上,将来你即去而之他,而学生受过你的洗礼,不敢说一生,就是有一时期,如遇安之在京,你不也可以似在京时之好感相待吗?至于异日,唉!那你还是照我上面所说罢,不要认真,而且,你敢说天下间就没有一个人矢忠尽诚对你吗?有一个人,你就可以自慰了,你也可以由一个人而推及二三以至无穷了,那你何必天鹅绒呢,如果,连一个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许是真的吗?总之,现在还有一个人是在劝你,就请你容纳这点意思,你要做的事,不必有金钱才达目的的,措置得法,一边做事一边还可以设法筹款的。

小峰没有给足钱,我看他目标似乎转了,他不免渔利性质,迎合社会心理,所以许钦文的出版物,大有取而代之的样子,一连就是几本,小峰找到新主了罢?其实他的作品,在现社会,或者永远的社会自然难免“子贡贤于仲尼”之说,这有何妨呢,尔为尔,我为我,文艺不止一方的。

想不起写什么了。记得七日我又寄了信去,如果回信,就迟三四天可到,那时再一起复吧,除了七日,十二,十五,十六也寄了信去,想都先到。

你在没有接到我离我此校(讯)时,不妨仍寄信到这里,如我离开,自然托人代收转交的。

你有闷气不妨向我发,但愿莫别〔憋〕闷在心里。

your H.m.十一月十六晚十时半。

◎ 八十八

迅师:

兹寄上图章一个夹在绒背心内,但外面则写围巾一条,你打开时小心些,图章落地易碎的,今早我又寄去一信,计起来近日去的信很详细了,现时刚食完早饭,就要上堂,下次再谈吧!

蛇足的写这封信,是等你见信好向邮局索包裹,这包长可七寸,阔五寸,高四寸左右。

H.m.

十一月十七

◎ 八十九

广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发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见头绪,很好,总算结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却叫我很难下批评。你脾气喜欢动动,又初出来办事,向各处看看,办几年事,历练历练,本来也很好的,但于自己,却恐怕没有好处,结果变成政客之流。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上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即如此灰色。折衷起来,是为社会上做点事而于自己也无害,但我自己就不能实行,这四五年来,毁损身心不少。我不知道你自己是要在政界呢还是学界。伏园下月中旬当到粤,我想如中大女生指导员之类有无缺额,或者(由我)也可以托他问一问,他一定肯出力的。季黻的事,我也要托他办。

曹某大约不是少爷们冒充的,因为回信的住址是女生宿舍。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为于他本身是无关的,我的意思是“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但于别人有益。即如这里,竟没有这样有生气的盛会,只有和尚自做水陆道场,男男女女上庙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气尽。默坐电灯下,还要算我的生趣,何得“打”之,莫非并“默念”也不准吗?近来只做了几篇付印的书的序跋,虽多牢骚,却有不少真话。还想做一篇记事,将五年来少爷们利用我,给我吃苦的事,讲一个大略,不过究竟做否,现在还未决定。至于其〔真〕正的用功,却难,这里无须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国学院也无非装面子,不要实际。对于指导教员的成绩,常要查问,上星期我气起来,对校长说,我的成绩是辑古小说十本,早已成功,只须整理,学校如如此急急,便可付印,我一面整理就是。于是他们便没有后文了。他们只是空急,并不准备付印。

我先前虽已决定不在此校,但时期是本学期末抑明年夏天,却没有定。现在是至迟至本学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叹的事。下午有恳亲会,我向来不赴这宗会的,而玉堂的哥哥硬拉我去。(玉堂有二兄一弟在校内。这是第二个哥哥,教授兼学生指导员,每开会,他必有极讨人厌的演说。)我不得已,去了。不料会中他又演说,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拼命做事。而校长之如此体贴我们,真如父母一样……。我真就要跳起来,但立刻想到他是玉堂的哥哥,我一翻脸,玉堂必大为敌人所笑,我真是“哑子吃苦瓜”,说不出的苦,火焰烧得我满脸发热。照这里的人看起来,出来反抗的该是我了,但我竟不动,而别一个教员起来驳斥他,闹得不欢而散。

还有希奇的事情。教员里面,竟有对于驳斥他的教员,不以为然的。莫非真以儿子自居,我真莫名其妙。至于玉堂的哥哥,今天开学生周会,他又在演说了,依然如故。他还教“西汉哲学”哩,冤哉西汉哲学,苦哉玉堂。

昨天的教职员恳亲会,是第三次,我却初次到,见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定要走了,但为玉堂面子计,决不以这一事作口实,且须于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何处,一时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总要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啖饭处,厦门也决不居住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我还要忠告玉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到武昌或广州做事。但看来大大半是无效的,他近来看事情似乎颇胡涂,又牵连的人物太多,非大失败,大概是决不走的。我的计画〔划〕,也不过聊尽同事一场的交情而已。结果一定是他怪我舍他而去,使他为难。

迅。十八,夜。

◎ 九十

广平兄:

十九日寄出一信;今天收到十五,六,七日来信了,一同来的。看来广州有事做,所以你这么忙,这里是死气沉沉,也不能改革,学生也太沉静,数年前闹过一次,激烈的都走出,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学了。我决计至迟于本学期末(阳底〔历〕正月底)离开这里,到中山大学去。

中大的薪水是二百八十元,可以不搭库券。据朱骝仙对伏园说,另觅兼差,照我现在的收入数也可以想法的,但我却并不计较这一层,实收百余元,大概也已够用,只要不在不死不活的空气里就够了。我想我还不至于完在这样的空气里,到中大后大概也不难择一不很繁杂吃力,而较有益于学校或社会的事。至于厦大,其实是不必请我的,因为我虽颓唐,而他们还比我颓唐得多。

玉堂今天辞职了,因为减缩豫〔预〕算的事。但只辞国学院秘书,未辞文科主任。我已乘间令伏园(转)达我的意见,劝他不必烂在这里,他无回话。我还要亲自对他说一回。但我有〔看〕他的辞职是不会准的,不过有此一事,则我有辞可借,比较容易脱身。

从昨天起,我的心又平静了。一是因为决定赴粤,二是因为决定对长虹们给一打击。你的话并不错的;但我之所以愤慨,却并非因为他们以平常待我,而在他日日吮血,一觉到我不肯给他们吮了,便想一棒打杀,还将肉作罐头卖以获利。这回长虹笑我对章士钊的失败道“于是遂戴其纸糊的‘思想界的权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状态矣”。但他八月间在《新女性》登广告,却云“与思想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自己加我“假冠”,又因别人所加之“假冠”而骂我,真是不像人样。我之所以苦恼,是因我平生言动,即使青年来杀我,我总不愿意还手,而况是常常见面的人。因为太可恶,昨天竟决定了,虽是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于是作一启事,将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对于别人用我名字的事,则加笑骂等情状,揭露出来,比他的长文要刻毒些。且毫不客气,刀锋正对着他们的所谓“狂飙社”,即送登《语丝》,《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种刊物。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所以心里也舒服了。

其实我大约也终于不见得因为小障碍而不走路,不过因为神经不好,所以容易说愤话。小障碍能绊倒我,我不至于要离开厦门了。但我也极愿意知道还在开垦的路,可惜现在不能知道,非不愿,势不可也。本校附近是不能暂时停留的,市上,则离校有五六里,客栈坏极,有一窗门之屋,便称洋房,中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别的什么也没有,倘有人访我,不但安身,连讲话的便利也没有。好在我还不至于怎样天鹅绒,所以无须有“劳民伤财”之举,学期结末〔束〕也快到了。况且我的心也并不“空虚”,有充实我的心者在。

你说我受学生的欢迎,足以自慰吗?我对于他们不大敢有希望,我觉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但我做事是还要做的,希望是在未见面的人们,或者如你所说:“不要认真”。所以我的态度其实毫不倒退,一面发牢骚,一面编好《华盖续编》,做完《旧事重提》,编好《争自由的波浪》(董秋芳译小说),《卷葹》,都寄出去了。至于有一个人,我自然足以自慰的,且因此增加我许多勇气,但我有时总还虑他为我而牺牲。并且也不能“推及一二以至无穷”,有这样多的么?我倒不要这样多,有一个就好了。

说起《卷葹》,又想到一件事了。这是淦女士做的,共四篇,皆在《创造》上发表过。这回送来印入《乌合丛书》,是因为创造社印成丛书,自行发卖,所以这边也出版,借我来抵制他们的,凡未在那边发表过者,一篇也不在内。我明知这也是被人利用,但给她编定了。你看,这种皮〔脾〕气,怎么好呢?

我过了明天礼拜,便要静下来,编编讲义,大约至汉末止,作一结束。余闲便玩玩。待明年换了空气,再好好做事。今天来客太多,无工夫可写信,写了这两张,已经夜十二点半了,心也不静。

和这信同时,我还想寄一束杂志,计《新女性》十一月号,《北新》十·二,《语丝》一百三四。又九、七、八两本,(原信如此)则因为上回所寄是切边的,所以补寄毛边者两本,但你大概是不管这些的,不过我的皮〔脾〕气如此,所以仍寄。

迅。十一月廿日。

◎ 九十一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星期日(廿一)的下午二时,我是从家里回到学校,我这两天是在等信,至迟明天或者能达希望,我这信是打算写好等明天收到信再寄。

至十一月十六止连收你发牢骚的信,但十六以后至今(廿一)未见有信来,是没有牢骚呢?还是忍着不发!

我十七寄你信及图章背心,此时或者将到了。但这天我校又发生事情,就是学校自暑假后扩充,是教厅答应挽留校长以后的办法,但及今将四月仍未实行,日前各教员辞职他去的有六,七,八人,每人几时或十几时功课,算起来真未少数,自然辞职还有别种原因,当以此为最要,如此校长屡次向教厅申诉而未批允,即难继续维持,更兼反动学生,因开除二人后,总百端设法罢课等事,与其由她们罢,何如由我们自己停,于是校长打消候至本月卅再去之议,而即于十七早决然离校,交下信一封,叫教务,总务,训育三人代拆代行,一面呈文向教厅辞职,这事迫得我们三人没有办法,如何负责呢?学校正在多事之秋,于是三人面向教厅辞责〔职〕,教厅答应探访校长并加经费,到十九日教厅来公函,说慰留校长,经费由省政务会议通过交财厅照新预算支给,但财厅是宋子文管,他向不重视教育,而且现时又不在粤,则所谓答应,不过口惠而已,即便领到新预算之款,而八,九,十,十一月还是以旧款支新算,亏空甚多,八月以前,则还欠十一个月,绝未有办法,则以后新预算仍须弥补以前欠薪,每月仍为不敷,仍非改革之法。校长认为不满意仍未回校,而交付之三人,则我们实在无从负责,无款则总务无从支付,教务无法聘人,无课上,学生多生事端,而训育亦难维持秩序,所以昨日(20)由我们三人又去函教厅把学校现状申述一气,并请其速觅校长或在校长未来以前,觅人暂代,俾免担负重责,但教厅一种官场状态,未必一两日间有办法也。

现时我最感无味的,就是校长未去,还可向校长辞职,此时校长去了,无处可辞,而学校此时又不能立刻摆脱舍而之他,坐看学生状况实在无味也。

你是否答应来中大,报章所述确否?好多人劝我离开女师,也在广州做事,不要远去,如广州有较好的事,自然也可留住,顾孟余,徐谦虽是中大委员,听说他们荐的人都不用,戴是蒋的拜把弟兄,蒋是淅〔浙〕人,故淅〔浙〕人多见用,朱为淅(浙)人,故朱甚有权云。

昨接遇安信,说未有功夫来,问我旧校门牌,街名,俟后再来,我知他敷衍,打算不理他。此信原件缺信尾。

◎ 九十二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廿二(星一)晚十时,我刚从外面会议完回来,我自前星三校长辞职,学校发生变动,至今未上课,总不是在校内开会,即是到外面去,所以也甚有趣,只是努力工作,但没有在北京时的气愤,因背后的政府是助我们的,也没有北京那么紧张,因为事情还不至那时的状况。

今日(廿二)早十时到教厅,欲见厅长说明学校情状,不遇,下午一时到教育行政委员会,亦不遇,说下午四时在厅相见,届时往,见了,商量结果是,学校经费,对欠薪一层,教厅答应在星四(廿五)提出省务会议解决,校长仍挽留,在校长未回前,则由三部负责维持,明日(廿三)当有公文到,如此我们又须维持至阳十二月初,看发款时财厅是否照案办理,或维持至本星四,看省务会议能否通过欠薪案,再算,这是学校表面的事。

至于学生,学生会为反动派把持,开除了革新分子四人会籍,又将会员四十余人停职一年,现时反对学生会的,——即革命的——组织一革新学生会同盟会,但该旧学生会则否认其成立,两方各行其事是云。

侄们帮助,你是赞成,我也愿意,但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其实我绝没有希望其将来如何之心,一则太小,稍大的如妹子,也是阿斗,不中抬举的,我一人有多大力气,现时不过姑且做做(而)已。

少爷们不少吸血的,所以我在北京时,常常为此着急,进言,你非不晓得;可是总愿意,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故终于吃亏是明知故犯,现在不愿再犯,也省些烦恼。

你到广州认为不合的几点,依我意(一)你担任文科教授,非政治科,能究〔够〕把学生活泼而新其头脑,即是成功。治校一层,恐不必十分着重。(二)政府迁移,尚未实现,“外江佬”入籍,当然不成问题。(三)那一个人,未必要去广州,如果有熟人在那里,那人在广是甚易设法,因现时还未定行止,大有商妥后行之情况,而且那个人的知交,也是广州多,则以留粤成分为易。

你信末有三条路,叫我给“一条光”,我自己还是瞎马乱碰,何从有光,而且我又未脱开环境,做局外旁观,我还是世人,难免于顾虑自己,难于措辞,但也没法了,到这时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你疏远的人,发一套批评,我将要说:“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你的遗产,听说有志气的人是不要遗产的,所以粤谚有云——好子不受爷田地——而你这分〔份〕遗产在法(宗法)又有监视你必要之势,而你自身是反对遗产制的,不过觉得这份遗产如果抛弃了,就没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遗产,然而一旦赤化起来,农奴觉悟了,要争回自己的权利,但遗产也没法抛弃,所以吃苦,更有一层,你将遗产抛弃了,也须设法妥善安置,而失产后另谋生活,也须苦苦做工,又怕这项生活遭人排击〔挤〕,所以更无办法,而在我想——或者我是和你极生疏的——你第一法就是现在厦大已经觉行不通了,‘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这苦苦句,即预防遭人排击〔挤〕,第二法,是在北京以前做的傻事,现在当然不题〔提〕,第三法,就是将来可否行的疑问,‘为生存起见,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这层你也知到〔道〕危险,于生活无把握。总之,第二是不问生活,专意戕害自身,不必说了,第一三俱想生活,但一是先谋后享,第三是一面谋,一面享,第一知其苦,第三知其险,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的权力,我们没有必受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权力,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因了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我们打破两面委曲忍苦的态度,如果对于那一个人的生活能维持,对于自己的生活比较站得稳不受别人借口攻击,对于另一方,新的局面,两方都不因此牵及生活,累及永久立足点,则等于面面都不因此难题而失了生活,对于遗产抛弃,在旧人或批评不对,但在新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任何无理批评,即批评也比较易立足,则生活不受困,人人可出来谋生,不须‘将来什么都不做’,简直可以现时大家做,大家享受,省得先积钱,后苦苦过活,且无把握,但这样对遗产自不免抛荒,而事实上,遗产有相当待遇即无问题,因一点遗产而牵动到管理人行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这是就正当解决讲,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

至于做新的生活的那一个人,照新的办法行了,在党一方不生问题——即不受党责——在生活一方即能继续,不必因此‘将来什么都不做’,而且那么办立时什么都可以做,不必候至民国十七年。但这办法对于家庭——母亲——将有什么影响?应不应该硬做或有什么更妙方法做去,这都待斟酌。”

总之,一切云云,俱是经济所迫,不惜曲为经济而设法,其实就真的人生,又何必多些枝节,这真叫人慨叹的。还有,上面所说,也是为预防攻击而先找地步解说,如果不因攻击防〔妨〕及生活,即可不顾一切,没有问题了。

我的话是那么直率,说了有什么煽动的嫌疑?因你向我问,只好照此说去,还愿你从长讨论才好。(前信说,有些话要面商的,即如上云云,因其时感应到似乎有此一番话待你问答。)

your H.m.十一月廿二晚十一时半。

◎ 九十三

广平兄:

二十一日寄一信,想已到。十七日所发之又一简信,二十二日收到了;包裹尚未来,大约包裹及书籍之类,照例比普通信件迟,我想明天大概要到,或者还有信,我等着。我还想从上海买一合〔盒〕较好的印色来,印在我到厦后所得的书上。

近日因为校长要减少国学院豫〔预〕算,玉堂颇愤慨,要辞主任,我因进言,劝其离开此地,他极以为然。我亦觉此是脱身之机会。今天和校长开谈话会,乃提出强硬之抗议,且露辞职之意,不料校长竟取消前议了,别人自然大满足,玉堂亦软化,反一转而留我,谓至少维持一年,因为教员中涂〔途〕难请云云。又我将赴中大消息,此地报上亦揭载,大约是从广州报上来的,学生因亦有劝我教满他们一年者。这样看来,年底要脱身恐怕麻烦得很,我的豫〔预〕计,因此似乎也无从说起了。

我自然要从速走开此地,但结果如何,殊难预料。我想这大半年中,HM不如不以我之方针为方针,而到于自己相宜的地方去,否则也许做了很牵〔迁〕就,非意所愿的事务,而结果还是不能常见。我的心绪往往起落如波涛,这几天却很平静。我想了半天,得不到结论,但以为,这一学期居然巳经去了五分之三,年底已不远,可以到广州看一回,此时即使仍不能脱离厦大,再熬五个月,似乎也还做得到,此后玉堂便不能以聘书为口实,可以自由了。自然,以后如何,我自然也茫无把握。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泉州已得,浙陈仪又独立,商震反戈攻张家口,国民一军将至潼关,此地报纸大概是民党色采〔彩〕,消息或倾于宣传,但我想,至少泉州攻下总是确的。本校学生民党不过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开会,我觉他们都不经训练,不深沉,甚至于连暗暗取得学生会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开一回会,徒令当局者注意,那夜反民党的职员却在门外窃听。

二十五日之夜,大风时。

写了一张之(刚写了这五个字,就来了一个学生,一直坐到十二点)后,另写了一张应酬信,还不想睡,再写一点罢。伏园下月准走,十二月十五左右,一定可到广州了。他是大学教授兼编辑,位置很高,但大家正要用他,也无怪其然。季黻的事,则至今尚无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发一信,又托伏园面说,又写一信,都无回音,其实季黻的办事能力,比我高得多多。

我想HM正要为社会做事,为了我的牢骚而不安,实在不好,想到这里,忽然静下来了,没有什么牢骚。其实我在这里的不方便,仔细想起来,大半在于言语不通,例如前天厨房又不包饭了,我竟无法查问是厨房自己不愿包,还是听差和他冲突,叫我不要他办了。不包则不包亦可。乃同伏园去到一个福州馆,要他包饭,而馆中只有面,问以饭,曰无有,废然而返。今天我托一个福州学生去打听,才知道无饭者,乃适值那时无饭,并非永远无饭也。为之大笑。大约明天起,当在该福州馆包饭了。

仍是二十五日之夜,十二点半。

此刻是上午十一时,到邮务代办处去看了一回,没有信;而我这信要寄出了,因为明天大约有从厦赴粤之船,倘不寄,便须待下星期三这一只了。但我疑心此信一寄,明天便要收到来信,那时再写罢。

记得约十天以前,见报载新宁轮由沪赴粤,在汕头被盗劫,纵火。不知道我的信可有被烧在内。我的信是十日之后,有十六,十九,二十一等三封。

此外没有什么事了,下回再谈罢。

迅。

十一月二十六日。

午后一时经过邮局门口,见有别人的东莞来信,而我无有,那么,今天是没有信的了,就将此发出。

◎ 九十四

my dear teacher:

廿五午收十九来信,到晚间又收廿一的来信,此外十六午又收到你十一月十日来信,我已有回信去了。廿二午又收到十一月十六来的,也已回复内容,但未声明收到的日期。

你十九的信,说及我脾气,且问我要在政界还是学界,说也惭愧,我的材料你知道的,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没有深的成就和心得,天分又底〔低〕,不能自力研究如周氏三杰。所以讲到做事,总觉力不充,学不足,教人即所谓学界了,学的是文科,而书籍,研究,一向未有深潜下功夫,教起人来连字也不认识,而我胆子又细,不大充足研究的功课不敢教人,现时教三民主义,实难之又难,免〔勉〕强而费力,若转行教国文,则也不见容易,选材、搜典,改文……也是不胜其难。至于管理,职员,则终日困身而不能有休息活动,这是学界的叫我彷徨的。至于政界,党,五光十色,以我直率之傻气,当然不适环境。所以我竟日想离开此校,而至今还未有去处,固然由于此时不便离开此校,而亦未有相当机会,但事到其间,必可有法,因有许多人代我设法,你不必挂心,至“中大女生指导”的事,不知有否机会,指导等于舍监,也是拘束不自由,又该校此次复试,所收学生,似闻仍是两派都有,将来或仍有事情,是我当这事困难的一因,因现时人已公认我们女师一部分表同情于革新的教职员为共产人(也和北方军阀一样见解,好笑),又我在中大服务,如发生问题,恐怕连累你,则还是我不在你的学校似好些,这又是一原因,但如果你以为无妨,则不妨向伏园说,我是没有不同意的。

我校校长仍未回,经费除省政府通过新预算案后,我们又要求搭发欠薪,每一月现,一月欠,至少以发清职教员薪水为止,此案昨廿五(星四)省政治会议亦通过,但不知新旧经费能否于阳十二月初发十一月经费时,财厅依新案办理,如不依,则我们届时当有最后办法,如依,则筹备校长回校,又重新整顿过,现时反动学生乘机欢送校长,又举出好招牌,请宋庆龄为校长,预料宋必不肯,则有第二等人物推出,她们计策如此,届时如校长回,她们必拒绝或有事发生,则我们当乘机彻底整顿一下,总之现时期限,先看十二月初财厅如何发款而定校长行止,及以后办法,现在则由三主任暂维目前状态。所以我说十一月我离校或又须延期了。

我们的脾气是不惯在金钱下呼吸,所以那里不能久居了。人总得要钱,但以钱来叫精神吃苦,总不上算,而且一想到为什么要钱,难道非先有钱不可?则令人一觉这一着于一方实太苦了。苦的,何苦来?反叛呀!另外寻改善的方法,虽则难,慢慢做去。

你廿一的信,说收到我十五,六,七三信了,但十七我午后又寄一信,同时寄一包裹,——是绒背心,和图章——信里说明寄的物件,并叫你小心打开,勿打破图章,但图章并不是贵品,不过甚新颖耳,打破也意中,勿介介。此物现必收到了吧!便通知我一声。

玉堂也有辞职意,料想将来你去后,玉堂不易立足也去了时,那一班人,真是好玩,看他生根生在那〔哪〕里?

在心理学上,群众中之人物,往往有相距仅数载,而逐渐转移者,如拿破仑一世,始誉之为仁人,贵为皇帝,而不忘贫贱之交,古有道之士也。阅三十年,毁之为zhuanzhi魔王;求满其权利〔力〕功名之大欲之故,不惜窃国家之主权,毁灭他人之自由,驱三百万人之生命以殉之,无人道之尤也。至今则又异其说,夫以一人之身,上下数十年间,而功罪是非,已经数变,拿翁如是,我们更是当然,因现时人尤非史论家之比,乃不过如你所说“吸血”不遂,愤而致辞,是以在京时,你的傻气助人金,助人出书,助人读,我们也曾经微致其辞,不过不好太于谏止。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的父亲一生都是这样傻,到死不能善其身丧葬,不能遗多少助于子女,这都是社会吸血的现象,但是,也有膜〔漠〕不相识,暂致其虔爱,侠义相助的,所以我在外面读书也能到毕业,所以天壤间也须有傻子,交互傻,社会才立得住,这是说一种的。至于长虹的行径,实在太过了,你是怎样待他的,尽在人眼中。小愤而且非直接是你和他发生,而如此无理对待,这真可说奇妙不可测的世态人心,你泄愤好了,不要介意,世界不少这类人物。

现时快到学期末——实则还有两个月——你好好排遣,年假再玩,我则待学校稍结束即离开另觅事,决意仍在广州。现时我的生趣,只在睡前醒后的一点闲功夫。此外忙不暇及了。

你想寄的一束杂志还未到,我想快要到的,我打算稍候再寄这信,或者再能收你一封信,一束书才复,因计时是应有来的。

你在未离开那里时,千万不要自己因学校或少爷们事愤激,自然也难禁愤激,但请你“默念”好了,渐渐即不生气。

我写以上的信是在廿七(星六)下午五时,现时觉得要说的都说了,如果再有话,继续再写出来吧!

your H.m.十一月廿七

我等不及来信先寄此信了,因为怕你候信心急。

伏园寄我一本他的游记集,我先想付〔附〕在你信内谢他,后想不大好,现在是另外寄一纸给他。

◎ 九十五

广平兄:

二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当已到。次日即得二十三日来信,包裹的通知书,也一并送到了,即刻向邮政代办处取得收据,星期六下午已来不及,星期日不办事,下星期一(廿九日)可以取来,这里的邮政,就是如此费事。星期六这一天(廿七),我同玉堂往集美学校演说,以小汽船来往,还耗去了一整天;夜间会客,又耗去许多工夫,客去正想写信,间壁的礼堂走了电,校役吵嚷,校警吹哨,闹得石破天惊,究竟还是物理学教员有本领,进去关住了总电门,才得无事,只烧焦了几块木头。我虽住在并排的楼上,但因为墙是石造的,知道不会延烧,所以并不搬动,也没有损失,不过因为电灯俱熄,洋烛的光摇摇而昏暗,于是也不能写信了。

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历来并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豫〔预〕计是生活不久的。后来豫〔预〕计并不确中,仍须生活下去,于是遂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后来思想改变了,而仍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但这些瞻前顾后,其实也是很可笑的,这样下去,更将不能动弹。第三法最为直截了当,其次如在北京所说则较为安全,但非经面谈,一时也决不下。总之我以前的办法,已是不妥,在厦大就行不通,所以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此地,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那一个人也在同地,至少也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有益于人的工作。

昨天我向玉堂提出以本学期为止,即须他去的正式要求,并劝他同走。对于我走这一层,略有商量的话,终于他无话可说了,所以前信所说恐怕难于脱身云云,已经不成问题,届时他只能听我自便。他自己呢,大约未必走,他很佩服陈友仁,自云极愿意在他旁边学学。但我看他仍然于厦门颇留恋,再碰几个钉子,则来年夏天可以离开。

此地无甚可为,近来组织了一种期刊,而作者不过寥寥数人,或则受创造社影响,过于颓唐(比我颓唐得多),或则太大言无实;又在日报上添了一种文艺周刊,恐怕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大学生都很沉静,本地人文章,则“之乎者也”居多,他们一面请马寅初写字,一面请我做〔作〕序,真是殊属胡涂。有几个因为我和兼士在此而来的,我们一走,大约也要转学到中大去。

离开此地之后,我必须改变我的农奴生活;为社会方面,则我想除教书外,或者仍然继续作文艺运动,或更好的工作,待面谈后再定。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一看就知道。自己也知道这是须改变的,我现在已决计离开,好在已只有五十天,为学生编编文学史讲义,作一结束(大约讲至汉末止),时光也容易度过的了,明年从新来过罢。

遇安既知通信的地方,何以又须详询住址,举动颇为离奇,或者是在研究HM是否真在羊城,亦未可知。因他们一群中流言甚多,或者会有HM在厦门之说也。

校长给三主任的信,我在报上早见过了,现未知如何?能别有较好之地,自以离开为宜,但不知可有这样相宜的处所?

迅十一月廿八日十二时。

◎ 九十六

my dear teacher:

自从廿五晚接你十九、廿一的信,知到〔道〕我寄的十五,六,七的信都到了,但我十七早寄一信,午寄包裹时又寄一信,你来信未提及,我想寄物是迟一些的,预料廿六七……当可得你信,但至今日(卅)仍未有来,你前信说同时寄一包《新女性》、《语丝》的刊物,此刻也未到,我十分怀疑。我现时在预备明天教材,但我没有专心看书,我总想着这两天报载漳州攻下,泉州、永春也为北伐党军(所)得,以前是知到〔道〕厦门大学危险,在战事范围中,但不知真相如何?加以近几天没来信,是否连船也不能来往?!

看广大聘教授条例,(不知中大是否如此)教授初聘必为一年,以后第二次继聘为四年,或无期,教至六年,即可停职一年,照支原薪。教授不能兼职,但经校务(?)会议通过则可变通,教授每周钟点至少八时,至多十余到廿时左右。教授又须指导学生作业云。

现时广州省行政独立,中央政府(即国民政府)从十二月五号起移至武汉,中央多灰色人,离开广东,则广东或易办事。

我校现时校长还未回,专看十二月初发经费时是照新预算抑旧预算,照新预算而不搭发一月积欠(省政府已通过)则要求仍未全满足,如果即行回校(校长)恐爽约时不好对付。然发新预算而校长仍不回则又难维持,是以还须斟酌办理。至我自己私意则在校长回后,或决不回无办法时,均可引退,惟青黄之间则必不去,预料将来如新预算到,则每人月薪可得七八成,如再搭发积欠则旧教员可再多,否则长此搭积欠之款由新教员薪水扣,总之照新预算计,每月可得百二三十元,照劳力与报酬,自然也不算少,就广州,另外觅相等事,自然也不易,如果辞去的话。但不辞去呢,(一)学生已破面,冷面相面,训育是以德感,以情维系的,如此何能继续下去,而且(二)我赞成凡与风潮有关的人离校,而换与我们同意见者,则(转)移学生目标,于学校有利,以去职为是,然就现时观察,我向学校有力的人表示辞意,但都不答应我,似乎是要我维持下去,你看这当如何处断呢?

汕头我未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日来中央政府移至武昌,我的心又飞去好几次,但一“默念”,总是决定不去,无论如何,我想抵抗物质压迫,试试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

your H.m.十一月卅晚八时三刻

◎ 九十七

my dear teacher:

十二月一晚收到你廿六寄的信,而以前说寄的《新女性》等至今未来,你十六,十九,廿一等信俱先后到,亦复了,并不因新宁轮而生阻碍。

今日(二日)到陈启修处,见他整理行装,打算到武汉去(五日前后动身),听他说孙伏园也电约其到湖北云,则伏园十二月十五前后到广州之说,不知有无变动?

学校今日到财政厅领到支票,款目仍旧,不但不搭一月欠,且新预算也不题〔提〕,公债库券仍有,不过三十个月期满的公债以前发二成的,现时发一成,但仍未解决(一成公债各机关一样),校长打算往香港去,政府如此作弄人,我们三主任定明日向全校教职员布告经过,并以后不能负维持校长职务之责,看教职员能否枵腹从公,抑全体辞职,我们为难的是政府发新预算而不搭欠,则左右做人难,现时全不发,可以借口引去了,但事情绝不如此简单,或仍不死不活拖下去,且看如何再说。学生两方仍争持不下,这乎似朽索御六马,懔乎其危了。

你因为怕有“不安”而“静下来”,这叫我从何说起?“为社会做事”么?社会有什么事好做,前次说的番禺中学,起首是以有组织之党与非党人结合打倒土豪劣绅之旧校长,那次开会后,他们不甘退让,又自知不敌,于是卖给又一派人,现时是有两派人和我们对敌,而我们这一批有非党的人,禁不起敌人污蔑图利之语,有放手不问之态,现时是改选董事又延期,而我学校事又如此,所谓“社会事业”者,不过说破不值一文钱,你愿我终生被播弄于其中而不自拔?而且你还想因此仍忍受旧地方的困苦无生趣之境地以玉成我做“社会事业”吗?我着实为难,如果我说不肯做“社会事业”下去,或者会影响到别人行动,我说还是做下去,也不见得有好处,横竖都是为难,我自己没有“方针”,“相宜的地方”是找不好,或者有,但现时又不能实现。

至于说“这一学期居然已经去了五分之三”,在现时,自然如此说,但可也回想到五分之三的日子,是很崎岖的走来,为旅行的一新(被禁止)吗?五分之三已如此非人生活,再勉强下去,能保没有发生别的意外吗?单独为“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是应当的吗?我心甚乱,措辞多不达意,又恐所说又令你生新的奇异感想,不写几个字,又怕在等看信,我觉得书信的传递实在讨厌,费时而不能达意于万一。

广大自然也不是理想的比较可栖身的地方,所以说到你要仍在厦大,我也难以多说。

但我仍觉文字不能代表思潮,究竟行止如何,在如果问到我的话,我想还是见面畅谈较得详尽。

your H.m.十二月二日

◎ 九十八

广平兄:

上月二十九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廿七日发来的信,今天已到。同时伏园也接陈醒〔惺〕农信,知道政府将移武昌,他和孟余都将出发,报也移去,改名《中央日报》。叫伏园直接往那边去,因为十二月下旬须出版,所以伏园大概不再往广州。广州情状,恐怕比较地要不及先前热闹了。

至于我呢,仍然决计于本学期末离开这里而往广州中大,教半年书看看再说。一则换换空气,二则看看风景,三则……。要活动,明年夏天又可以活动的,倘住得便,多教几时也可以。不过“指导员”一节,无人先为设法了。

你既然不宜于“五光十色”之事,教几点钟书如何呢?要豫〔预〕备足,则钟点可以少一些。办事与教书,在目下都是淘气之事,但我们舍此亦无事可为。我觉得教书与办别事实在不能并行,即使没有风潮,也往往顾此失彼。你不知此后可别有教书之处(国文之类),有则可以教几点钟,不必多,每日匀出三四点钟来看书,也算豫〔预〕备,也算自己玩玩,就好了;暂时也算是一种职业。你大约世故没有我深之故,似乎思想比我明晰些,也较有决断,研究一种东西,不会困难的,不过那粗心要纠正。还有一种吃亏之处是不能看别国书,我想较为便利是来学日本文,从明年起我想勒令学习,反抗就打手心。

至于中央政府迁移而我到广州,于我倒并没有什么。我并非追踪政府,却是别有追踪。中央政府一移,许多人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闲暇些,不至于又大欠文章债,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到中大去的。

包裹已经取来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印章很好,没有打破,我想这大概就是称为“金星石”的,并不是玻璃。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买印泥,因为盒内的一点油太多,印在书上是不合式〔适〕的。

计算起来,我在此至多也只有两个月了,其间编编讲义,烧烧开水,也容易混过去。何况还有默念,但这默念之度常有加增的倾向,不知其故何也,似乎终于也还是那一个人胜利了。厨子的菜又不能吃,现在是单买饭,伏园自己做一点汤,且吃罐头。伏园十五左右当去,我是什么菜都不会做的,那时只好仍包菜,但好在其时离放学已只四十多天了。

阅报,知女师大失火,焚烧不多,原因是学生自己做菜,烧坏了两个人:杨立侃,廖敏。姓名很生,大约是新生,你知道吗?她们后来都死了。

以上是午后四点钟写的,因琐事放下,后来是吃饭,陪客,现已是夜九点钟了。在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不妨,受气却难耐。大约中国在最近几十年内,怕未必能够做若干事,即得若干相当的报酬,干干净净。(写到这里,又放下了,因为有人来,我这里是毫无躲避处,有人进来就进来,你看如此住处,岂能用功。)往往须费额外的力,受无谓的气,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后只要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幸福了。

我现在对于做文章的青年,实在有些失望,我想有希望的青年似乎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笔墨的,却还未看见一个真有几分为社会的,他们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而他们却以为他们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觉得他们无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们之所以“小”的地方。

上午寄出一束刊物,是《语丝》《北新》各两本,《莽原》一本。《语丝》上有我的一篇文章,不是我前信所说发牢骚的那一篇;那一篇还未登出,大概当在一○八期。

迅十二月二日之夜半。

◎ 九十九

广平兄:

今天刚发一信,也许这信要一同寄到罢。你或者初看以为又有什么要事了,其实并不,不过是闲谈。前回的信,我半夜放在邮筒中;这里邮筒有两个,一在所内,五点后就进不去了,夜间便只能投入所外的一个。而近日邮政代办所里的伙计是新换的,满脸呆气,我觉得他连所外的一个邮筒也未必记得开,我的信不知送往总局否,所以再写几句,俟明天上午投到所内的一个邮筒里去。

我昨夜的信里是说:伏园也醒〔惺〕农信,说国民政府要搬了,叫他直接上武昌去,所以他不再往广州。至于我,则无论如何,仍于学期末离开厦门而往中大,因为我倒并不一定要跟随政府,熟人如伏园辈不在一处,或者反而可以清闲些。但你如离开师范,不知在原地可有做事之处,我想还不如教一点国文,钟点以少为妙,可以多豫〔预〕备。大略不过如此。

政府一搬,广东的“外江佬”要减少了,广东被“外江佬”刮了许多未〔天〕,此后也许要向“遗佬”报仇,连累我未曾搜刮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马保镖,所以不妨胆大。《幻洲》上有一篇东西,很称赞广东人,所以我愿意去看看,至少也住到夏季。大约说话是一点不懂,和在此相同,但总不至于连买饭的处所也没有。我还想吃一回蛇,尝一点龙虱。

到我这里来空谈的人太多,即此一端也就不宜久居于此。我到中大后,拟静一静,暂时少与别人往来,或用点功,或玩玩。我现在身体是好的,能吃能睡,但今天我发见我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吸烟太多了之故,近来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我从此要减少。我回忆在北京因节制吸烟之故而令一个人碰钉子的事,心里很难受,觉得脾气实在坏得可以。但不知怎的,我于这一点不知何以自制力竟这么薄弱,总是戒不掉。但愿明年有人管束,得渐渐矫正,并且也甘心被管.不至于再闹脾气的了。

我明年的事,自然是教一点书;但我觉得教书和创作,是不能并立的,郭沫若郁达夫之不大有文章发表,其故盖亦由于此。所以我此后的路还当选择,研究而教书呢,还是仍作游民而创作?倘须兼顾,即两皆没有好成绩。或者研究一两年,将文学史编好,此后教书无须豫〔预〕备,则有余暇,再从事于创作之类也可以。但这也并非紧要问题.不过随便说说。

《阿Q正传》的英译本已经出版了,译得似乎并不坏,但也有一点小错处,你要否?如要,当寄上,因为商务馆有送给我的。

写到这里还不到五点钟,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就此封入信封,赶今天寄出罢。

迅十二月三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