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蚂蚁》五一
§十四、刻骨相思谁与诉 连床赖有素心人
前文时再兴正和蛮王孟雄寡妻牛凤珠在竹楼上观看王翼与凤珠所写情书,才知王翼一味自私,虽然娶了小金牛寨蛮人孟龙之女兰花为妻,夫妻之情也颇恩爱,对于凤珠仍是恋恋不舍;又无一定主意,心存妄念,非但不肯把娶妻之事告知凤珠,使其断念,反而写上许多情书,意图求爱;又欺兰花对他信任,不会写信,暗用心机,两头欺骗。凤珠误信王翼对她情深,夫死之后,犯着奇险赶来相会,眼见对方娶妻生子,方始醒悟。自己乃王翼情同骨肉的患难至交,也只知他惟恐凤珠得信伤心,迟疑不决,并没想到这样忘恩负义,屡次通信都是表面背人商量,却在暗中将信换去。因觉自己终身不娶,姬棠只是名色夫妻,万一将来机缘凑巧,凤珠为痴情所感,移爱自己,并还生出妒念,有时信上隐有好些离间之意。照此存心,对于凤珠固是辜恩薄情,便对自己也实大失朋友义气。
看完之后,先颇气愤,后来一想,也就把气平了下去。原来再兴对凤珠虽是一见倾心,梦魂颠倒,只为罗敷有夫,事大艰危,不能以怨报德,误己误人,爱之反以害之;又觉此女钟情王翼,对于自己只是一个同种族的投机朋友,并未有什情爱,片面相思非但无趣,再要引起好友误会,岂不冤枉?男女情爱必须彼此自愿,意志相同,不可丝毫勉强,更不应夺人之爱以为己有。虽是人间绝色,人也聪明智勇,温柔静好,到底平日享受过于豪侈,不免染有习气,就是有情于我,也未必能够和我心志相同,勤苦力作,助我成就事业,完遂平日心愿,何况又是蛮王之妻,许多顾忌。孟雄虽然年老,对于凤珠却是情深爱重,体贴入微,又有救命深恩,以前夫妻也颇和好,何故拆散人的夫妻!蛮人情热,如有变故,必以死力相拼,对方那大势力,自己和王翼固不免于身败名裂,风珠也必受到惨害,于势既所不能,也大问心不过。无奈自从相见以来,此女的万方仪态便横亘胸头,丢她不下;又感激她穷途援手,救命之恩刻骨铭心,无法化解。
夫妻之爱首重专一,自知情痴大甚,再娶别人,定必顾此忆彼,不能忘情。像这样温柔美貌的绝色佳人,休说身居蛮荒流亡难返,便是回转故乡,也决不会再遇得到第二个。我既打算以毕生心力在蛮烟瘴雨之乡开辟出一片桃源乐土,使大众蛮人化去凶野之性,专以耕猎采荒自给,化除种族私见,连生带熟(未开化的蛮人与通晓汉俗语言的各种蛮人)合成一起,将那些专吃蛮人的恶霸好商除去,不再受人压榨欺凌、残杀抢夺,除用山中土产兽皮、药材、金沙之类互相公平交易而外,谁也不许动蛮行凶、隐伏森林密菁之中杀人越货,使汉蛮仇恨越积越深,彼此不利;一面教以语言文字,兴建田园房舍,以备收纳中土穷苦人民,以及受那贪官污吏、恶霸豪绅陷害逃亡的正人义士。似此艰巨事业想要办成,不知要费多少心血人力,不应为一女子沮了志气,这才决计终身不娶。对于凤珠只是暗中痴爱,表面却不令其丝毫露出。万一机缘凑巧,蛮王老死,无论嫁与不嫁,能在自己尽心尽力爱护之中时常相见,于愿已足。
后来小金牛寨避祸,王翼为了凤珠之事背人密商,再兴本心也愿二人将来结为夫妇,但要候到蛮王老死之后,不愿二人为此犯险受害,同遭惨祸。受人之德,谋人之妻,于理也实不合,力劝王翼或去或留,要有决断。寡妇再嫁原合情理,如其情深爱重,心志坚定,便应离开小金牛寨,凭自身之力拼受苦难,谋生自给,一面相机结纳别族蛮人,另觅乐土,开辟土地,时机一至,自然水到渠成。既不计较艰危辛苦,也不再问对方年龄老少,仗着年轻,守她到底,真能有此毅力勇气,自己情愿终身相随,助其成功;否则便应明言相告,使凤珠灰心断念,决不可藕断丝连,因而两误。不料王翼始终委决不下,恨不能一箭双雕才对心思。照着当地蛮俗势所不能,何况一是蛮王之妻,事属万难;一是蛮人之女,情热如火,已成全寨之主,执掌生杀大权。稍一疏忽,大错立成。几次婉言相劝,痛陈利害,王翼非但不听,反以巧言哄骗。
再兴偏又遇到姬棠这样一个貌美温柔而又一往情深的蛮女,人非太上,不能忘情,长年相处,同居一室,日常看到对方那样深情苦恋,身世又是那么孤苦伶怀,早由同情生出怜爱。任换何人早已摇动,只为再兴心志坚定、言行如一,一经出口,永无更改。虽觉姬棠温柔美慧,对于凤珠仍是念念不忘,始终不肯抛弃成见。初到碧龙洲时,想起凤珠临别时曾有明年来此避暑之言,日常盼望。不料蛮王孟雄被蛮人暗算,重伤残废,凤珠日夜服侍,不能践约。想起孟雄虽老,体质强健,暂时决不致死,这片面相思的意中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见,心便愁闷。平日再兴耕作甚勤,起居游息均有定时。每当耕猎归来,必借倚枕假眠,思念凤珠;几乎成了习惯。
虽只怀念心上人的一颦一笑,并无邪念,日子一久,姬棠见他每日饭后必要闭目静思,面容时喜时愁,有时并还口角微动,仿佛与人说话神气,几经细心观察,终于看破,知为凤珠而发,恐其日久成了心疾,又是伤心,又是愁虑,便乘再兴高兴头上婉言相劝,暗中点醒。最后凄然说道:“兴哥,我虽对你情爱专一,照我当初打算,我已答应在先,做你一世名色夫妻也是心甘愿意,如其背约要娶别人,我虽不会伤你,必与此女同归于尽。今已被你至情感动,知你苦志难移,痴心太甚,我又爱你不过,情愿收回前言,只不弃我如遗,万一将来机缘凑巧,你爱那人能如你意,或明或暗俱都由你,我决不存他念。照你这样朝思暮想,梦魂颠倒,人家连影子都不知道,非但冤枉,人还必要受伤。我为此事痛心愁急已非一日,情愿舍了自己,到时助你成功,只请宽心保重,不要过分相思,便算可怜我这薄命人对你一番痴心了。”
再兴见她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无穷幽怨自然流露,哀艳欲绝;知她情深爱重,情愿对守一世,性命不要都可,决不容再有别恋;为恐自己相思成疾,竟自忍痛牺牲,收回前言,越发感激她的情义,心中老大不忍,忙将姬棠的手握住,温言劝道:“好妹妹,不要伤心,你看错我的人了。我爱那人,你原知道,我也决不瞒你。但我幼遭孤露,受尽艰难辛苦,如今逃亡在此蛮荒异域,虽然归已无家,因是从小在穷困中长大,对于那些贫苦无告的善良人民具有无限同情之念。未遭大难以前,便胸怀大志,明知人穷力弱,又无多少知己同道,仍想城市之中有那些贪官、恶绅欺压,我既无功名,又无财产,决难有所施为。边疆一带深山之中土地甚多,只有恒心毅力,不畏艰苦危险,因己及人,由少而多,照我平日所说,开荒辟土,先联合各族蛮人,教以语言文字、耕织之法,逐渐推广,早晚终能完我心愿。”
“人有一分精神,才有一分事业,除日常练武打熬精力以备应用而外,对于身体也颇爱惜。我虽爱极那人,但与常人专重情欲、只是美色便想占为己有者大不相同。休看我每日相思,几成常例,但我耕作起居、读书练武均有定时,不过每日饭后把昔年初见、日常相对言笑直到别时光景旧梦重温,回忆一遍。此生既无同梦之想,人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借这片刻寻思引为自慰,至多盏茶光景。一到有事之时我便丢开,始终未生一毫别念,决不至于害及心身,更不会妨我事业。至于你我情义只有日益深厚,常觉对你不起,为了自来力主一夫一妻,情爱专一,因觉那人声音笑貌深印心头,决丢不开,我和棠妹只做名色夫妻,不肯化除成见,便由于此。如其照你方才所说,以我智力强毅,早晚终能守到时机,但是这么一来,休说与我平日心志不符,而你对我这样深情热爱,我却别恋他人,休说负心背义对你不起,便对那人也是有违初心,焉有此理!好妹妹只管放心,我对她固然爱到极点,对你情义更深,只恨我生具特性,成见难移,无可奈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