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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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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让站在那儿,双目凝视着上方,似乎想从碧云中得到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君侯怎知是豫让?”
  襄子笑道:“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认出了你!”
  “豫让形貌声音俱已非昔,河东的故老都认不出豫让了,君侯何以能一眼认出我呢?”
  襄子想想道:“因为你手中执着剑。”
  这个答案很少有人懂,但是豫让却能充分地明白。
  一个高明的剑手执剑时,本身必然具有一种独特的气势与表徵,虽然不一定能以言语表喻,但是另一个剑手看见了,立刻就能知道是谁。
  正如人们去形容一个熟人,若是光凭言语,除非那人有着特别异常的特徵,否则往往会发现,至少有上百个完全不像的人可以符合叙述。
  但是,若将那人放于百个外形轮廓相似的人中间,却一眼可以找出要找的熟人。
  由此可见,人的外表,并不是识别的重要因素,而剑客与剑客之间,又有着他们独特的特徵,双方只要交一次手,就能牢记不忘,也许在路上对面相逢,他们不会认识,但只要一拔剑,那怕已过了数十年,双方的外形都改变了,他们仍能相互认出来。
  默然片刻后,襄子道:“你这次又失败了。”
  豫让没开口。
  襄子再道:“这次你的剑比上次见面时凝稳多了,尤其是能将杀气完全收敛,一直到快要刺中我时,我都未能察觉,可知你的剑艺进境太多了。”
  豫让想了一下才道:“我的剑是有了些进展,但是并没有君侯所估计的那么高。”
  襄子道:“不然。以前,我以为身与剑合已是天下无敌的境界,可是经过上次一度遭逢之后,我发觉你的剑技比我高上一个境界,所以再度去深造了一段时间,结果到了心与剑合,意与剑合的境界。”
  豫让道:“我可以体会到。刚才君侯所发一剑,在刺中我之后,居然能撤收回去,收发由心,人世间应是无敌了。”
  “但是我不如你,你已经到了剑在物外的境界,把人与剑分开了。”
  豫让笑道:“尘世之人,很难到那个境界的。”
  “哦!为什么呢?”
  豫让想一想道:“因为我们都太重视剑,时刻都要抓在手中,人与剑分不开又怎能剑在物外?”
  “不错,可见你出手之初,无形无踪,我反击你时,锋刃及体,你都能孰若无睹,分明已到了那种境界。”
  豫让道:“没有,我还没有到,这一辈子都无望可及了。因为我放不下剑。”
  襄子道:“那你怎能发剑于无徵?”
  “那是因为我胸中本无杀机。”
  “本无杀机,是说你不想杀死我?”
  “是的,你我既无宿怨,也没有仇恨,更没有利害,没有任何力量促使我非杀不可。”
  襄子道:“是啊!豫让,我实在不明白,你现在刺杀我,实在没有道理,智伯已故,争端已经不存在了,他又没有嗣子,而我与智伯之间,也只是权位之争,别无宿怨,一死百了,你为什么要刺杀我呢?”
  豫让道:“只因为我答应过智伯。”
  “那也是从前的事,此一时,彼一时,智伯泉下若能语,他必然不会再要求你如此做的。”
  “我知道,君侯对河东父老及智伯夫妇已仁至义尽,换了个人,不会有此等胸襟。”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呢?”
  豫让想了一下又重复那句话:“我答应过智伯。”
  同样的答案,意义不一样了。第一次是他解释动机,第二次,却是表示他的决心。
  襄子也明白了,长叹一声道:“豫让,今天若是我走在右边时,必难逃过那一剑。”
  豫让道:“是的。我发现胸中杀机时,出手凌厉,确已能至无坚不摧的境界。”
  襄子脸色凝重地道:“今天我能逃过这一剑却完全是运气。”
  豫让苦笑道:“只有这么说了。”
  “你不会更改你的心意了?”
  “我若活着,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襄子道:“而我不能一直靠运气。”
  豫让点点头道:“是的,世事或有巧合,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同一情形。”
  “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则我只有杀了你。”
  “看来是必须如此。”
  “我尊敬你是个烈士,不让你死在那些侍卫们的剑下。”
  豫让道:“君侯准备要我怎么死?”
  “我要亲自杀死你。”
  “多谢君侯。豫让敬候剑下成全。”
  襄子道:“当然你也可以反击,可以抵抗,可以闪躲逃避,我也要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剑手相搏,应该是公平的,我的人决不会上前帮忙。”
  豫让笑道:“在我说来,倒是一样的。我若刻意求死,谁杀我都行,我若存心拼命一搏,除了君侯那支剑,别人要杀死我还不容易。”
  王琮在旁听了多少有些刺耳,厉声道:“豫让,你虽是闻名天下的剑客,但是我们的人多。”
  豫让道:“王琮,这不是在晋城,你别仗着人多,此地我的人更多。”
  “我知道你在河东传授了不少的弟子。”
  “他们不是我的弟子,只是跟我学过技击之术而已。”
  王琮道:“他们敢上前帮你的忙吗?”
  豫让道:“如果需要,我一声召唤,他们会立刻拔剑相向。”
  “假如他们那么做,结果就很悲惨了。”
  豫让厉声道:“王琮,你别以威胁的口气在此地说话,河东的子弟是不会向威胁低头的。我之所以不要人帮助,并不是怕你们人多势众,而是因为无此必要。”
  王琮还要开口,襄子已经斥止道:“王琮,退下去,不准再开口!”
  王琮似乎不服气。
  襄子道:“你如果真要出头,就单独出去向豫让挑战。”
  王琮道:“君侯!属下的剑技不如豫让,单独挑战,必死无疑,但是属下不必如此的。”
  襄子叹道:“王琮,你倒像是富贵人,根本不该做剑客的,你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王琮道:“卑职虽然学剑,但不是为做一名剑客。卑职家中人口众多,食指浩繁,卑职本就是为了利禄而来从事的,卑职重视生命,也是重视职守,卑职的职分是保护君侯,所以卑职不敢逞强冒险,炫能好斗。”
  他的话说得很老实,襄子倒是无以为斥了,只得向豫让道:“豫让,我心敬你是个剑客,故而以剑客的身份来向你挑战,这对你够优待了吧?”
  他为了要在河东百姓面前表现他的仁慈慷慨与英雄气概,所以才提出了这个条件。他知道这是最容易取得好感的,因为河东民风尚武骠悍,最重英雄。
  这果然为他赢来了很多的尊敬。
  豫让一言不发,微微将剑抬起,作了个备战的姿势。虽是随随便便的一站,却已有万夫莫敌之威。
  襄子十分高兴,一个剑道的高手最怕的是寂寞,能有一个技艺相当的对手来一战,这是最够刺激的事。
  襄子抛去了剑鞘,把身上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开了,然后才道:“我自从学剑以来,始终没有真正地测试过自己的能力,今天该是个机会了。”
  这是一个剑手共同的愿望,他们一直希望知道自己的技艺到了什么程度,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总有一较高低的冲动。赵襄子以诸侯之尊,单身与一个平民决斗,也是基于这种冲动。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对峙着绕了两圈,那是为了观察,看看对方是否在哪一处有空隙。
  双方了解到对手的造诣已是无瑕可蹈,无懈可击,他们就不再浪费精神等待了,他们知道要击败对方,只有自己制造机会了,因此,他们又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招式。
  双剑以极快的速度一擦而过,没有交触,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已能充分地化解自己的攻招,不必徒劳无功了。
  两个人不断地移动着,交错进行着换招。
  但是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的兵刃也没有接触过。每个人都是招式用足后,发出的招式很稳,立刻就收剑撤招。两人都是同时发招的,但是一剑出手,发现对方都已能测知招式,加以防备了。
  上乘的剑手,斗的是技,不以力胜,五十招后,双方的态度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恭敬。
  因为,他们都为对方的剑艺吸引住了。而四周围观的人都比他们还紧张,这是一场罕见的高手对剑,每个人都知道好,但是说不出好在那里。
  又是五十招过去,双方都有点疲倦,也见了汗,但决斗仍是没有结果,这两人的剑技路子完全不同,但他们的造诣极深,殊途同归,所以很难分胜负了。
  忽而,豫让大喝一声,奋力横出一剑,贴住了襄子的长剑,把他震退了几步,然后身形上跃,剑光直扫而下,这与他先前跃过马匹突击的招式完全一样。
  襄子却不像豫让那样狼狈了,他长剑在手,已经有了准备,只手握住剑柄,斜指向天,准备接下他这天惊地撼的一击。
  他知道这是豫让全力的一击,躲、避、退,都不能脱出剑气的范围,只有拼命一博了。
  但是豫让却没有直落下来,在空中,他的身形巧妙的一翻,居然转了一个方向,落向一边去,跟着剑光翻舞,耀眼生辉,那是剑气发挥到极致的缘故。
  襄子不知道豫让在玩什么把戏,他已经把全力倾注剑上,等待豫让一拼的,豫让变了方向,但是他凝聚的剑势却到了非发不可的程度,再也无法控制了。
  固然,他可以使剑招立发,不过那太危险了,劲力用尽,新力未生,是防备最弱之际,也就是所说的空门。
  豫让在空中转换方向,大概就是诱发他劲力空发而乘其虚,这份心思实在巧妙。
  但襄子不是轻易上当的人,他的劲力虽然控制不了,但绝不会空发,他双腿一点,身随剑势,攻向了豫让的背后。招式并不巧妙,巧妙的也是心思,攻敌之必救,这样一来,豫让有再好的精招也必须停止下来,解救背后的危机了。这是襄子临时的变招,也亏得他多年的造诣,才能在匆促间争回先手。
  剑尖直刺向前,豫让像是完全没有发觉,一任对方的剑刺过来。
  襄子莫名其所以,因为豫让的长剑举起下落又不似毫无知觉,只是豫让剑落前方,襄子却在他的背后,这个人究竟在搞什么玩意儿呢?
  剑尖刺进豫让的背后,又从前胸穿出,豫让以乎毫无感觉,仿佛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襄子骇然地拔出了剑,而豫让也转过了身子,他胸前被剑刺穿的地方开始大量的冒血,豫让的身子也发出了轻微的颤抖,证明他受伤很重。
  可是,他刚才明明已经取得了先手,襄子只是无可奈何下力求扳平而已,那一剑轻易可以招架住的。
  豫让不招架,听任剑刃刺中。
  他是不知道吗?不可能。以豫让的造诣,剑气到他身前半丈处,必有知觉,来得及回身格开的。难道是豫让存心求死,故让襄子刺上一剑吗?那也不可能,因为预识到现在仍是全身杀气,而且一个剑手在决斗时,绝不会束手待毙的。
  那豫让到底是为了什么?
  襄子终于找到了答案了。在豫让的脚下横着一件割碎的锦袍,那是襄子的。本是穿在他的身上,为了要斗剑,他脱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此刻已豫让斩成了几片。
  襄子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是在斩我的袍子?”
  豫让没有回答。
  襄子道:“这件袍子虽然与我的衣同为黄色,但是我当着你的面脱下来放在地上的,难道你看花了眼,错当是我了?”
  黄乃帝王之色,本来只有天子才能衣黄,但由于君权日衰,诸侯们也越礼穿着了。
  不过在广场上的人中,也只有襄子一个人御黄袍,一时不察倒也可能的。
  豫让淡淡地道:“我若是连衣服与人都无法辨明,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了。”
  这也是。他是剑客,也是游侠,终日在搏斗中,敏锐的观察,正确的判断,都是必备的条件。
  如若豫让会犯这个错误,错把一件衣服当成人,他决不会享誉至今,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客了。
  剑客是不能犯错的,一点小小的错误判断,往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襄子想想道:“那么你是有心去斩我的衣袍的?”
  “是的,碎袍代首,以酬故主。”
  “什么?你把衣袍当作是我?”
  “在此地只有君侯一人衣黄,那件黄袍也是君侯身上脱下来的,我想多少也可以向故主作个交代了。”
  襄子怔了半天才道:“我就在你对面,你杀了我岂不是更好?”
  豫让苦笑道:“我杀不了君侯。”
  襄子道:“那倒不尽然,我们的剑艺相当,但是我发觉你的剑式比我凶猛,那是你博击的经验比我多,再继续下去,落败的必然是我。”
  豫让又摇头道:“今天不可能,我的耐战力不够。”
  “那怎么会呢?你一直都在湖海中磨练,我却日居深宫,为政事而忙碌,你的耐战力,绝对优于我。”
  “我说的是今天,我从昨夜起运气缩骨,蜷在桥洞中,那是很耗力的,且我又先受了伤,流了不少的血,体力大受影响。”
  襄子想了一下道:“不过我也相当的累,你看我出的汗不比你少,再拖下去,我可能比你先倒下来。”
  豫让道:“我自己知道,平常,我可以力战千招而不见汗,今天才战了百招,就已经汗流浃背,因此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那你可以等以后再来找我决战。你不必躲着行刺,可以公然地来找我。”
  豫让苦笑道:“你会再接受我的挑战吗?”
  “会的,我一定会的,豫让你知道我绝对会接受的。今天这一战,是我平生最吃力的一次,但也是我最高兴的一次。因此,我决不会拒绝你再次来挑战。”
  “我相信,君侯是一位剑士,会有这份器度,但君侯身边的人呢?他们不会让我来的。”
  襄子道:“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任何人都不准伤害你,只要你是来找我比剑,绝没有人拦阻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公开地来,预先订好日期,我也能作个准备。”
  “不必想到以后了,今天我就过不了。”
  “今天你虽然受了伤,但并不重,胸前一剑对穿,我出手时很有分寸,并没有伤及心肝,不会送命的。”
  豫让怔住了道:“听君侯的意思,似乎仍然不想杀死我,准备放我一次活命?”
  赵襄子笑道:“是的。孤王有此信心,你终有一天会为我所用,成为我的座上客!”
  豫让斩金截铁地道:“君侯,豫让告诉过你,现在不妨再重复一次,这绝无可能!”
  襄子惆怅地道:“为什么?还是那个理由?”
  “是的。豫让仅得一命,已经许给智伯了,再无余力可报君侯,只能心感君侯的感情。”
  襄子道:“你两次谋刺我未果,等于是你已经死了两次了,也可以说是加倍地报答过智伯了,现在你的这条命是我的,为我效力是应该的!豫让,你说对吗?”
  豫让不说话。
  襄子又道:“当着河东的父老,你不妨问问他们,看谁能够责怨你。”
  豫让却飞快地道:“不必问人家,豫让的所作所为,只是为尽自己的心,不是做给人看的,因此我的一切也不必求诸他人的谅解。”
  “那更妙,豫让,你是个讲理的人,总不能否认你已经欠我两次命了?”
  豫让摇头道:“不!只有一次,就是在晋城的那一次,而且我所欠的,也只是君侯不杀之情,可不是命,豫让只有一条命,已经交给智伯了。”
  “那条命早已不存在了。”
  “君侯!豫让的看法却不是这样的,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没死就是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是豫让,凡是豫让该做的事,仍然要做下去。”
  襄子正要开口驳斥他的话,豫让又开口道:“一个剑士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他对剑道尊严的遵守。剑士把心交给一个人时,就是一个永恒的许诺,一息尚存,永世勿谖。假如我苟延残喘再事君侯,就失去—个剑士的资格。君侯会要这样一个人?”
  赵襄子毫不考虑地道:“要!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我认为你仍然是一个伟大的剑土。”
  豫让叹了口气,“很抱歉,君侯,豫让却不会改变自己去做那样的人。”
  “豫让。大丈夫当恩怨分明,我两次不杀你,这份情又将如何报答呢?”
  豫让想了一下才道:“欠债也有先后轻重,在我酬报完智伯之后,若有余力,也定然有以还君侯。”
  襄子也想了一下道:“你报答智伯的唯一方法就是刺杀我了?”
  “是的,这是智伯活着对我所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也许,他如活着,会改变这个要求,但是他没有机会再作改变,我也只好贯彻始终了。”
  “如果你杀了我,又如何能报答我呢?”
  豫让笑道:“那时我若有命在,君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我必为完成,但我只是一名剑客,那些事也只限于剑客能做的范围之内。”
  襄子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觉,长叹了一声道:“豫让,你一直在激使着我此刻杀了你。”
  “豫让并无此意,只是告诉君侯,我的决心而已。”
  襄子举起了剑。他对说服豫让投降已经放弃,他知道这个汉子是永远无法为己所用了。
  豫让也执剑而立,作决斗的姿势,可是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杀机,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襄子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豫让此刻只是在求死,自己攻击过去,他不会认真反击的,最多只是敷衍,然后死在自己的剑下。
  一个剑手是不该死于床榻,最理想的归宿,就是手中执剑,死于决斗之中,敌手的剑下。
  豫让正在追求他的归宿,这一刹那间,襄子真有着成全他的愿望,可是走到豫让面前时,襄子又放下了剑。
  他无法对豫让出剑,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剑士,一个剑士不会杀死一个毫无斗志的对手。
  因此,他沉思片刻,收剑回身道:“豫让,此时此刻不宜决斗,你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什么事情?”
  “把智伯的头骨归葬。你最够资格做这件事。老实说,我今天之所以把智伯的头骨归还,主要还是为了你。”
  豫让道:“谢谢君侯!”
  襄子把自己的长剑交给了捧着内贮智伯骨头盒子的那名内侍,把那口金盒接了过来,交给豫让道:“我本想亲手把它放到智伯的墓穴中去的,但我想智伯一定更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
  豫让接了过来,再度称谢道:“归还智伯骸骨,是我的妻子文姜的嘱咐,也是她自许要完成的责任,请君侯允准把这份工作让给她来做。”
  襄子忙道:“当然可以,尊夫人在哪里?”
  “在对岸伫候。”
  “请过来,请过来,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巾帼女杰。”
  文姜一身缟素,从桥上施施然地过来了。虽是脂粉不施,但是天生那股动人情致,依然使人为之目眩。
  不过,她眩目之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那种睥睨当世,目空一切的神态与气概。
  她虽然曾是范邑城主的夫人,但此刻只是一个平民的妻子,她身着布衣,却具有王侯般高贵的气质。桥上站立执戈守卫的军士,文姜经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期然地肃立致礼。
  连襄子也亲至桥头,拱手相迎。
  文姜倒是很知礼数,连忙裣衽屈膝致礼道:“民妇文姜参见君侯!”
  “不敢当,不敢当,敝人见礼。”
  文姜一笑道:“君侯,这不敢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文姜一个布衣民女,当不起的。”
  襄子诚恳地道:“夫人谦虚了,三晋之地,谁人不知夫人的才名,又有谁敢把夫人当作一个民女看待,谁见了你,不是尊称一声夫人了。”
  文姜笑笑道:“那只是河东父老们过份的抬爱,实际上,贱妾的确是一名布衣妇人而已!”
  赵襄子笑道:“敝人相信夫人不会在乎这些庸俗富贵的,正如尊夫一样,我用尽了方法,在人间富贵上,我已开出了最高的条件,仍然未能使他改变心意。”
  文姜道:“拙夫只是一名剑客而已,但君侯击剑之技并不逊于拙夫,君侯并不需要他这个人。”
  “我不是为他剑术而用他,我是尊敬他忠义无双,仰慕他的义烈,夫人能为我劝劝他吗?”
  文姜轻叹道:“君侯!拙夫如果能接受你的条件,他就不值得你如此器重了!”
  襄子怔了一怔才道:“是的!夫人说得不错。唉!国士无双,豫让若能易志,就不是豫让了。”
  他颓然地回身,在前面走着。王琮立刻带了两名侍卫过来,贴在他的背后。襄子回头道:“你们下去,这会儿不需要你们。”
  王琮道:“君侯,那豫让的剑尚在手中。”
  “我知道。他是一名剑士,剑是他的生命,必须时时在手。剑士之剑,虽死不离。”
  王琮急了道:“君侯的剑却不在身边了。”
  “我不是剑土,没有带剑的必要。”
  “可是豫让是刺客,曾经两次谋刺君侯。”
  “我知道,他没有放弃他的企图,还会再行刺的。”
  “君侯以背相向,不是太危险了?”
  “原来你们担心的是这个,豫让两次行刺,你们也没有挡住他,他既要动手,你们挡在中间又有什么用?”
  王琮惭愧地道:“卑职等剑技虽逊,却有为君侯效死之心,拼却此命,也可以挡他一下。”
  襄子微微一笑道:“可是你们若想谋刺我,岂不更方便了,本来我只是背对一支剑,现在要背对三支剑了。”
  王琮大急道:“君侯!卑职等一直对你忠心耿耿,怎会萌此大逆不道之心?
  襄子道:“我知道你们不会,但我知道豫让更不会在我的背后下手。他如若能做出这种事,就不会拒绝我的邀请了。他如存心想暗算我,就会假意地答应我,在我的身边,他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下手机会。”
  王琮还要开口,襄子道:“下去吧,我说过了,这里用不到你们。”
  襄子平时对下属们发号施令,都是重复再次为止,因此王琮等人不敢再说,应声退了下去。
  襄子继续向前走着,他的神态十分庄严,但不是戒备,因为他已行近墓穴,他是为死者的敬意而端肃。
  豫让若是在此刻下手,的确是个大好的机会,每个人都为襄子捏了把汗。
  尤其是河东的父老们,内心更是充满了矛盾,他们尊敬豫让,视之若神明。
  对豫让为报故主而一再行刺,他们是十分尊敬的。但此刻,他们怕豫让会动手。那倒不是他们已将忠心易到襄子身上,虽然他们已消除了对襄子的仇恨,但他们心目中依然是拥护智伯的。只是,他们也为襄子的豪情所折,希望能看见豫让成功,但不是此时,不是此地。
  豫让是他们的神,神不会做卑鄙的事。豫让也没有使大家失望。
  襄子一直来到墓前,赞礼生一一唱礼、上香、献牢、斟酒,行礼完毕。豫让的剑一直抱在手中,剑尖垂地,却没有一点行动。
  大家都吁了一口气,既觉得安慰,也有点惆怅。
  轮到豫让夫妇与河东的父老致祭了。襄子谦逊地退在一边观礼。
  文姜打开了金盒,捧出了智伯的头骨,上面用黏土以及油漆所塑的脸貌仍长栩栩如生,而且因为在金盒中放了很久,水气蕴积,竟凝在眼珠上,仿佛是两滴眼泪。
  这两滴水珠带给豫让的震动,是无以比拟的,他忍不住捧起了头骨,跪在墓前,痛呼一声:“伯公……”
  这一声有如野狼中箭的哀嗥,悲凄中带着激忿,绝望中带着无可奈何。
  顿时,引起了一片哭声,河东的父老子弟们也忍不住他们心中的悲哀。
  只有文姜十分冷静地接过了豫让手中的头骨,拭去了眼上的水珠,平静地道:“伯公,你的百姓并没有背弃你,豫让与我也没有负你的托付,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你们夫妇也可以安息了。”
  把头骨放进了墓穴,吩咐道:“封墓。”
  沉重的石棺盖封上了,一锹锹的土堆上,把智伯夫妇永远与尘世隔绝了。
  文姜这才朝饮声暗泣的豫让道:“夫君,把眼泪擦干,抬起头来,男儿有泪不轻洒,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豫让震了一震,抬头擦干了眼泪道:“是的,娘子。”
  文姜点了一下头道:“这才像个样子,现在我们来说两句体己话。”
  大家都怔住了,此时此地,众目睽暌,她居然要跟豫让说体己话,豫让也为之愕然。
  文姜又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些的,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时间了。”
  豫让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的!我知道,文姜,我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能说一句话:我这一生中,最得意之事,就是娶到一个美丽的妻子。”
  文姜也笑道:“我也一样,我嫁了一个很值得骄傲的丈夫。”
  “不!文姜,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也没有什么可使你骄傲的。浪迹终生,一事无成,甚至于最后也没有完成伯公之所托。”
  文姜道:“别这么说,你已尽了力,我们受伯公知遇虽隆,但是我们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为报,在这世界上,我们对得起每一个人了。本来我还有一点遗憾,没有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对你家的祖先……”
  “那倒没什么,我在未娶你之前,已经选择了剑客这一行业,剑客本来就不应有后的,因为剑客结仇怨太多,留给后人的只有仇恨与不幸,倒不如无后的好。”
  “那是你的想法,身为人妇,我却不能忽视了我的责任,幸好我为你找了个小桃,她有了身孕,而且我已经着人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
  豫让拱了拱手:“谢谢你,文姜,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多亏你记得。”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放在今天大举上,不会留心这些事的,所以我替你安排了。”
  “文姜,自从我们结婚以后,一切都是你安排得十分周全,我没有再为自己操过半点心,因此,我要再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夫君。你使我这一生十分丰富,多姿多采,若不是你,我还伴着范中行那个伧夫,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文姜,你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一定不会庸碌一生的,若不是我,你也会另创一番局面,现在的一切并不怎样,我只感到十分惭愧。”
  “夫君,自家夫妻,你还客气些什么?我已十分满意了。夫君,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个无敌英雄,因此我很自私,我要离开你了。”
  豫让道:“好的,你多保重。”
  文姜嫣然一笑道:“夫君,若还有下辈子,我仍愿意嫁给你,你是个好丈夫!”
  豫让笑了一笑道:“我希望下一辈子我能变得好一点,使我能配得上你,这一生,我总觉得你太委屈。”
  文姜笑了一笑,然后她美丽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豫让站在对面,看看她倒下去,也没有伸手去扶。
  当他们夫妇在娓娓相谈的时候,四周寂然无声,虽然他们所说的都是一些儿女之私。但听在别人耳中,竟然是无比的庄严,谁都不敢出一口气,唯恐打扰了他们。
  直等文姜倒地时,大家才震动了。襄子上前一步,本想去扶她的,但又自觉不妥,忙对身旁的侍女道:“快把预夫人扶起来,看看她怎么了?”
  豫让淡淡地道:“没有怎么,她只是去了。”
  “什么,她去了?这怎么可能呢?不久之前,她还好好的在说话,怎么一下子就去得这么快?”
  “她服下了剧毒。”
  “什么时候服的?”
  “她吩咐为伯公封墓的时候,我看见她含下了一颗药丸,那必然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鹤顶红。”
  襄子大为震惊地道:“你看见她服毒也不阻止她?”
  “鹤顶红入口穿肠,我发现时她已放进了口中,阻止已来不及了。她已存了必死之心,阻止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没用?只要你立刻发觉,我自有灵药,能使她把毒药吐出来,凝住毒性,保住性命的。公侯之家,为了防备别人下毒,身边随时都带有解毒灵药。”
  望着即将咽气,已失知觉的文姜,豫让的嘴角竟然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君侯,还是救不活她的。在没有吞服那些毒药之前,她已经死了。”
  襄子不禁一怔,惑然地问道:“豫让,这是怎么说?”
  “这就是说她的心早已死了。”
  “为什么呢?我实在不了解你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求死呢?你们都还年轻,还有着很长的岁月。”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乐趣,没有了活下去的目的,活得像行尸走肉,还有什么意义呢?”
  “世上有很多人,活得都不快乐,生活比你们困苦十倍,他们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但他们活得很有劲,拼了老命,努力地活下去。”
  豫让抬起了头,骄傲地道:“是的,大多数的人都是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我们夫妇却不是那样的人。”
  襄子终于懂了,这夫妇俩不是平凡的人,他们有着超人的思想,也有超人的行径。
  叹了口气,襄子感慨地道:“成为一个超越平常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有些人死得很早,却是真正的活过,有些人很老还没有死,却也不能说是活着。”
  襄子默然片刻后,才对文姜拱拱手,表示了他的敬意,也表示哀悼之意,然后又向前走着。
  他不再说什么,而且也没有话说了,在豫让夫妇面前,他忽然发自己很渺小,王侯之尊,人间富贵,在这儿变得很庸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他才走出几步,豫让忽然又拔出了剑,使得每个人很紧张,以为豫让又将出手了。
  王琮等侍卫们立刻又围了上去,但是襄子十分的从容,连头都没回,斥责道:“退下,没有规矩,预夫人的遗体在此,你们怎可无礼!”
  王琮道:“君侯,豫让的剑已出鞘。”
  “又如何?难道他会在我的背后下手吗?”
  “这……看他的情形似乎有这个意思。”
  “胡说!他要是这样的人,寡人早已死了。豫让若是会在背后行刺、世上也不会有豫让了。”
  这话很玄,很少有人听得懂。
  但豫让是完全明白的,豫让要是一名卑劣的刺客,早就在第一次刺杀成功了,不可能拖到今天。
  不过豫让若是行止卑劣,襄子也不会容忍他活着一再冒犯了。
  只有两个互相尊敬的敌人,才能互相容忍。
  襄子在这些地方所表现的气魄以及对豫让的信任,的确是令人心折的。
  豫让的眼眶润湿了,文姜在他的眼前服药自尽,目睹着爱妻死去,他还能笑出来,此刻他却有着想流泪的冲动,但是那眼泪却没有流下。
  他忍住了,而且他已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高声叫道:“君侯,豫让要出手了!”
  豫让讶然地止步道:“你又要杀我了!”
  “是的,我说过,这是我此生唯一能做的事,一息尚存,我都会不停地去尝试。”
  襄子道:“今天你已试过一次了!”
  “除非我倒下或是君候倒下,这件事都不会终止。”
  “这个我知道,我也答应过你了,你随时都可以公开地找我挑战、决斗,我绝不拒绝,但不是在今天。”
  “既然随时都可以,为何今天不行呢?”
  “因为我希望能在公平的情况下一较剑技的高低,今天的情况对你太不利了,你已累了好几天,体力不足,刚才又受了伤,流过不少的血,而且夫人适又去世,甫遭丧痛,一切都大受影响……”
  豫让道:“君侯!我是以刺客身份来行刺,不是以剑客的身份来挑战,今天是最后一个机会,过了今日,我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必须在今天来做。”
  襄子道:“我答应过,你随时都可以来的,为什么你不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来一战呢?”
  豫让道:“君侯,我说过了,我是刺客,不是剑客。”
  “改天不行吗?今天你的条件太不利了。”
  豫让不再多作解释,只是道:“君侯,我过来了。”
  他提着剑,一步步的走近去,他的全身又充满了那股杀气,因为他这一次是公开叫阵而后才行动的,丝毫不掩饰他的杀机,因此,他慢慢走近时,那股敏锐的杀气居然能泛溢在四周,刺激得人很不舒服,
  王琮等人本已退了下去,见状忙又上来,执剑拦住喝道:“豫让,你太不知进退了,君侯宽厚,一而再地饶你不死,你竟缠上了,三次饶命的恩德,你都不知感激,这还配称为一个剑客吗?”
  豫让静地道:“刚才预某已然说过,我是刺客,不是剑客。预某若是自认为剑客,此刻纵不拔剑自刎,也断然不至于立刻又向君侯拔剑,但刺客无此拘束。”
  王琮喝道:“不管你是什么,今天都该死了。你一再冒犯君侯,视我等如无物,实在太欺侮人,你以为我们无可奈何你了是不是?”
  赵襄子看看豫让满脸的杀机,不禁有点愕然,他不知道豫让何以会突然变得如此狰狞的。
  看看卧地的文姜,他忽地明白了。
  豫让的杀机是因为文姜之死而激起的。
  她早巳看出豫让虽以刺杀襄子为此生唯一未竟之举,但是却提不起杀机,所以剑势不够凌厉。
  否则在先前桥头,豫让不必腾越马身发剑了,像第一次在晋城的宫中,豫让一剑破壁而入,将兴儿横摔,剑势何等凌厉!刚才,他如果仍然有此威势,则一剑洞穿马腹,仍然能将襄子砍杀斩首的。
  因为他的杀机不浓,才会贻误先机,功败垂成,自己反而受了伤,也使襄子低估了他的剑术。
  现在,可能是因为文姜之死,使得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激怒之情,因而也助长了他的剑底之威。
  这股威势在他尚未出手之际,已经予人一种胁迫之感。
  因此,豫让尚未靠近,襄子却已连退了几步,急声呼道:“剑来!剑来!”
  他的剑已交给从人,而且就在他的旁边,伸手可及,他一招呼,侍人立即半跪双手献剑,他手握剑柄,呛然一声,长剑出鞘。王琮等人见他已执剑在手,知道他的脾气,不待吩咐便退至一旁。
  可是襄子此时不知怎的,忽有一种恐惧之感,下意识地又退了两步,大声道:“豫让,你若是以剑士的身份向我挑战,我自然接受,而且待你以剑士之礼,若你自居为行刺的刺客,我也要把你当刺客了。”
  豫让沉声道:“君侯,豫让早已失去剑士的资格了。”
  襄子竟然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连忙道:“王琮,这是你们的责任了!”
  退下去的王琮又率了两名侍卫迎上来,拦住豫让,豫让大喝一声:“走开!逆我者亡!”
  声若霹雳,威势无匹,王琮等三名剑手竟为他这—喝丧魄,剑器都握不紧了,铿锵声中,三枝长剑被他击得脱手飞出,人也震得向后跌开了去。
  豫让凛若天神,仗剑而前,王琮等人就在他的脚下,若要杀死他们,只有举手之劳,但豫让似乎没有看见他们,注意力全放在襄子身上。
  又有两名侍卫挺身相阻,他们仍然被豫让一剑格得人仰器飞,那一枝剑在豫让手中,竟像是一股狂飚,飞沙走石,当者披靡。
  襄子不住地后退,豫让不住地逼进,那些侍卫们也不住地分批插进来拦截,有时是两个人,有时是三个人,但他们都没有能挡住预出手一剑之威。
  追随襄子前来的侍卫剑客将近二十名左右,这些人也都是襄子的剑道高手,可是他们二三联手,都只能在豫让剑下作一招之敌。
  一击之下,莫不剑折人颓,这种威势不但使剑客们丧胆,也使襄子失色。过去与豫让对手,他都占了上风,使他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以为已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了,可是今天看到豫让大发神威,他才知道自己跟豫让有一大截的差距,而且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差距。
  因为豫让此刻所表现的不仅是技,还包括了天赋的神勇以及运剑的熟练,每一次有人相阻时,他推出一剑,直逼中宫,使对手必须横剑自救,即使豫让的剑势并没有对准人,对手饱受威胁之余,不自而然地横剑自保,而剑器相触之际,豫让的剑也一定敲在对方剑上最弱之处。
  剑握在手,劲力从手掌传到剑上,使器与人结为一体,是以两者之间,必须有一个相连的关节,那也是劲力最弱之处,高明的剑手,已经将这一个关连的部位,缩减到几乎没有,因此才能达到身与剑合的境界。
  若能再进一步,达到意与剑合,心到剑至,那就是全无间隙了,但是这种境界很高,极少有人能达到。
  襄子自己估量一下,约莫已到第二层身与剑合的境界,他看豫让可能跟他差不多。
  可是今天他才了解到,豫让的剑技实在比自己高明得多,而以往几次交手,自己只是幸运而已。
  第一次在宫中是倒霉的兴儿首触其锋,而自己是趁他杀气已泄,杀机未聚的当儿出手,才侥幸制止了豫让。至于不久之前,豫让藏身桥下,突起发难,一来是马匹阻路,挡住了豫让的威势,最重要的则是豫让心中全无杀机,使他提不起劲来攻击。
  现在,襄子才知道一个人在拼死时的勇气有多可怕,更知道一个高明的江湖剑客的剑法,也不是他这种出身于贵族宫廷之中的剑法所能比拟的。
  豫让此刻所表现的,完全是一种完美的杀人的技巧,他的出手十分美妙,看来惊险万分。
  他从不保护自己,他的招式中完全是攻击性的,而且他的动作百分之九十是属于被动。
  攻击应该是掌握百分之百的主动才对,豫让的剑招既是以攻击为主,何以又大部份为被动呢?
  这话听来很矛盾,只有目击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玄奇之处。豫让的出手之所以看来被动,是由于他很少先去攻击人,都是由对方发出了攻势后,他再施以反击。这是非防御性的反击,因为他的反击太快,对方根本无法撤回剑招自保。大家只有硬干了。
  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两败俱伤,与敌偕亡的打法,但实际却又不然,到了最后关头,豫让的剑招比对方快上一刹那,伤了对方而使得对方的杀手自动地化解了。
  襄子的侍卫们一个个地拥上来,又一个个地倒下去,或退下去,而豫让自己却屹立而无损。
  那些对手们的技艺虽有高低,但是在豫让面前没有什么两样,每个人都是一经接触就负伤败退了。
  豫让采用的是最经济、省力有效的战法,没有虚耗他的体力,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对方。
  二十几名侍卫已先后败退或倒下,只剩王琮及一名剑士,作第四度的冲刺。
  他们跟豫让是第四度交接,以前三次,第一次豫让震脱他们手中的长剑,他们拾起了兵刃再来,在豫让手中二度交接时,受了点轻伤,第三度时受伤较重,不足以致命,所以他们鼓足勇气,又作第四度的冲刺。
  其实他们心中明白,这一次也纯属多余,他们的技艺与豫让相去太远,上去也是必败无疑,只是职责所在,不能不如此。
  虽然他们受伤不重,但是受伤的部位全是致命的要害,他们之所以不死,完全是豫让剑下留情所致。
  豫让若是存心要他们死,他们早就身首异处了。
  豫让不仅是对他们两个人如此,对别人也是一样,地上躺了一大堆人,没有一个死亡。
  那些人都是因为受伤而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都不会马上死,若是经过适当的调理,还都可以活命。
  当然,那些人可以勉强起来再作一战的,但是没有一个人起得来了。
  他们也和王琮差不多,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受伤倒地了,他们自然也明白豫让剑下留情,面对着这样一个对手,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再爬起来,只是多受一次更重的伤而已,打是绝对打不过的,又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再说,他们毕竟也是薄有名气的武师,羞恶之心,比一般人强烈,豫让等于已经三番两次饶恕他们的性命,说什么也不好意思上去拼命了。
  何况,他们只是受了襄子的重金相聘去护卫,对豫让本人并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舍命相拼。
  豫让长剑一翻,又巧妙地击在王琮与一名侍卫的脸颊上,把两人都打得飞跌出去,由于用的是剑身,每人脸颊上都添了一条两指多宽的血痕,而打击的力量使他们震昏过去,所以没有再爬起来。
  他们合刺出的剑势却因为身形方向的改变而告无功,本来他们是刺向豫让两边的胸膛,此刻却从他的两臂外缘擦过去,只不过割破了一点衣服。
  差不多全是如此,豫让只以一点无关紧要的轻伤或是些微之差避过了对方的险着,再给予对方一些较重的伤害,这绝不是侥幸,而是一种极其准确的判断。
  王琮他们受的伤也不重,不是幸运,像刚才那一剑,豫让若是以剑刃削过,每个人的脑袋都要飞掉一半,绝无活命的可能。
  那名侍卫是真的被震昏,但王琮在倒地时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他不想再爬起来,装着昏了过去。
  豫让把最后两名卫士击倒后,不看他们—眼,执剑向襄子走去。
  襄子微呈怯意,又退了几步。他身边还有—些执戈的兵土们要上前来围杀豫让,在这同时,王飞虎手下那些河东的勇士们也向前逼近,毫无疑问,他们是来帮助豫让的。
  “住手!都退下去!”
  这是豫让叫出来的。
  河东的勇士们闻声止步,但赵国的兵士们却只顿了一顿,他们不是豫让的下属。为了保护他们的君侯,自然不会听豫让的了。
  豫让朝襄子执剑为礼道:“君侯!不要让他们上来送死,君侯也明白,他们挡不住我的。”
  襄子的确明白,这些军士们是无法与一名剑客相抗,尤其豫让是公认为天下第一的剑士。
  当然,罄自己所有的千名健卒,前仆后继,一波波地拥上来,还是可以阻止豫让的,但到那时,河东的勇士们也不会坐视,一定会拥上来,他们虽不到千人,却是经过豫让精心教导的,个个能以一当十,自己这千名健卒将片甲无回,自己恐怕仍将为豫让所杀,而后,晋城无主,赵国必将落入韩魏等强邻之手。
  襄子挺了挺胸,勇敢地站了出来道:“你们都退下。”
  一国之君,毕竟有他的威严,他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违背,那些兵士们退了下去。
  襄子又看看满地横七竖八倒卧的士卒,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豫让,好剑法,这些人虽然不如你,但也都是一时之选,我想他们联手起来,应该可以挡住你的,却想不到这么快就把他们都击倒了。”
  豫让道:“侥幸而已,我抱必死之心,敢于送险一拼而已,若非时机异于寻常,我也不敢如此冒险,要对付他们就没有如此轻松了。”
  “不然,我看胜得很轻松,每次都快一步。”
  豫让笑道:“但是这种战斗却不足为法,每一次我都在行险,若有一分的差错,我就要倒下去了,而且不会像他们如此简单,我若倒下,就起不来了。”
  襄子道:“我看得出,你对他们剑下留情,他们没这么客气,都想要你的命。”
  “所以我说不足为法,若非不得已,我决不会采用这种战法,那实在太冒险了,若有一次失算,我就要伏尸当场了。”
  “你为什么要行险呢?”
  “因为我知道君侯是一位极高明的对手,而我的目标又是放在君侯身上,必须保留大部份的体力来与君侯一搏,不能损耗在他们身上,因此只好以最快的方法解决他们。”
  “只是这个原因?”
  “是的!只是这个原因。”
  “假如只是这个原因,就太没道理了,如果一有失手,岂不是跟我交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的。但我必须如此。因为我唯有采取这个方法,才能以相当的精力与君侯一搏。如果我以力战的方法把他们慢慢地击退,现在早已精疲力竭,连君侯一剑都接不住,更别说刺君侯了。”
  “现在你认为有足够的把握杀死我了?”
  “我没这么想,刺杀君侯是我答应智伯的,我当尽我之力去做,成败可以不计,重要的是,我是否尽心。我有十分之力,只用了九分,是我的不忠,但我若有十分的把握,也尽了十分的力量,却因为其他的原故失败了,我毫不惭愧。”
  襄子摇摇头叹道:“我实在不明白你。”
  豫让道:“我并不要别人明白,只要墓中的智伯明白我的心意就够了。”
  襄子想想又道:“豫让,你既是为了要省力速战,才采取以险取胜的方法,又何必要手下留情,饶恕他们的性命呢?他们都是第二次或第三次被你击倒,你若是在第一次就杀了他们,岂不省事得多了么?”
  豫让笑了。道:“任何人都会以为我是剑下留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故意示惠,是不得不耳。我若是想杀死他们,自己也早已身死多时了。”
  “你不是剑下留情?”
  “绝对不是。我所以不杀他们,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我取的都是要害,落剑极轻,一沾即收,若再慢一瞬,我自己就无法逃过他们的杀手了。”
  襄子是个嗜剑若命的人,听豫让说出的这番道理又是前所未闻,不禁兴趣大增,竟忘记两人立将进行生死的搏战,抱剑问道:“豫让,你能说详细一点吗?”
  豫让微微点点头道:“他们攻出的都是杀手,几乎也是极难化解的险招,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挡得住。若是一对一,我自然可以从容应付,不必逞险。但是我要面对二十几个人,而且都是此中好手,若是一一应付,我最多只能胜过三五人,即将筋疲力尽了。时机迫促,不容我久战,唯有用险一途,因此我的招式都是在对方将招式用足,无法改换的时机才发出,而且要在他最弱的空门中递进去,才能有效而不致徒耗体力。”
  襄子点头道:“好心思,好方法,若是早点出手,对方知道了危险而撤回兵器自救,就会拉长战斗时间了,只是,—定能找到对方的弱点吗?”
  “这……很难说,要以客人的修为而定。那些空隙有时只是眨眼间显现,能否在这刹那间发招,在于各人的修为,所以这并不是对方的缺点,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攻击这些空门的。”
  “是的,我懂了,剑术到了某一个境界,已经不受剑招的限制了,任何一种剑法在他眼中都是破绽百出,信手一挥,都能克敌致胜了。”
  “是的,君侯对剑道浸淫日深,故有此种体会。”
  赵襄子摇摇头沮丧地道:“我还没有这种体会。我的剑技还停留在思索精招的程度,比你信手挥出均为妙着,浑朴自然,还要差上一截。”
  豫让道:“君侯能说出浑朴自然这句话,离此境已经不远了,所谓返朴归真,就是这个意思。”
  赵襄子想后摇头道:“很难,我也许永远都到不了这个境界,除非我放下本身的事务,四处流浪,找那些成名的剑客们,一一去拜访比斗。”
  剑技之精在于勤,那只要苦练不懈即可,而剑技之成在于广,那必须与各种名家高手接触,在体验中累积而来。这种交手决斗,自然要付出极大代价,必须每次都获胜,一次失败,经则残肢伤体,重则丧生,所以一个剑客的成长,不仅过程十分艰苦,而且充满了血腥。
  像豫让此刻所说的体会,不知是多少血肉艰险之所累积,别人未到此一境界,根本说不出来,到了此一境界,也不肯轻易告诉人,因为这是剑技的一种突破。
  但豫让却侃侃而谈,毫无保留,使得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如痴如迷,连那些在豫让剑下受伤的人都是一样。他们以自己的体受,来了解豫让的理论,感受特别深刻,这在他们以后的剑技上,有很大的助益。
  赵襄子出神地道:“先生不愧为剑中之神,短短数语,道尽剑技中的妙机,襄子受益良多。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有。我说的这个方法,虽能制敌于机先,但也是置本身于悬崖之边。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勒缰止步的时机。”
  “这时机将如何取决?”
  “这必须由自己的经验与判断来决定。发招太早,则攻敌无功,发招太迟了,则无以自保,仅能达到与敌偕亡的目的。最佳的时机是在把握那一刹那,创敌而全身而退。因为我是后发而先至,先手一直在我手中,主动之势也掌握在我,但进退之机,则操之于势。”
  高手对决,所争的也是那一刹那的先机,道理很简单,但运用极难,襄子是立刻就懂了,点点头道:“换言之,先生每次都予敌轻创,都是时机所限,只能达到那个程度,稍迟一步,对本身就有危险了。”
  “对我是如此,那是由于我对时机把握还不准确,或是发剑的速度不够快。照理,最好是一招克敌,我出手慢了一点,才仅能成轻伤口,若我的剑再深进一点,虽然能致对方于死地,但剑刃将为对方血肉所吸凝,或身形为对方迟凝。那些吸引也许很小,阻碍的时间也短得不易觉察,但往往却是生死一隙,像我身上受的这些轻伤,便是火候控制不足之故。”
  襄子又沉了片刻才道:“多谢先生赐教,我大致是明白了。但是,先生,你把这些告诉了我,对你可是不利,尤其是你要刺杀我,势必增加更多的困难。”
  豫让的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笑意,道:“君侯,我刺你的原因不为私仇,我既不以仇人视君侯,就不必保留什么了,这是我练剑多年的一点心得,我也希望能留在这世上,使我这一生有点价值。”
  “先生好豁达的心胸。”襄子的语气十分恭敬,从他向豫让求教问剑之后,他已改口称先生而执弟子之礼。
  豫让茫然轻叹:“知己、爱侣已一一先我而去,回首前尘,一无所成,也一无所有,我又何必吝于一点点的心得呢?”
  这是一种哲人的感慨,也是豫让心中的感受,别人既无法体会,也无从了解,但襄子从豫让的眼中,看到了他的茫然,他的无奈以及他的思索。
  豫让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一死本非必然,而豫让也做得很勉强,先前那股凛然的杀气,此刻已然无存,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虚。
  襄子本来是怀着很大的恐惧的。
  他知道豫让刺杀自己的决心尚未中止,必须再一次实行,虽然,他不想跟豫让纠缠下去,但并不畏惧。
  他对自己的剑技十分自信,豫让只是他一个心折的对手,他相信自己仍能应付。
  他答应前来致祭,亲自送返智伯的骨头,一则是为安抚河东的人心,再则也是讨好豫让,取悦豫让,赢得豫让的感激,最后能为自己所用。
  若得豫让来归,利益太大了。
  他在战阵上所向无敌。
  他所教的士卒能以一当十。
  他能使天下的人才来归。
  来到河东,襄子预期会见到豫让的,心中早有了准备,所以豫让由桥下出来,他并不奇怪,而且暗自心喜。
  那时他信心十足。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豫让,而且又做了一连串大力慷慨的行动。
  他想豫让迟早会受感动的,而他的存在,并不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那知祭祀过后,文姜服药,使得豫让突然地振作了起来,也发挥了他精湛无匹的剑技,使襄子明白自己与豫让的技艺,仍然差了一大截。
  幸好,豫让是个光明磊落的丈夫,恩怨分明的侠义豪杰。他若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刺客,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时襄子才有了恐惧,才不敢应战,而叫王琮他们去对付了。
  襄子可以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豫让的心许,但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王琮等人在豫让剑下纷纷披靡,不但没挡住豫让,甚至于连损耗他体力目的也没有达到,豫让解决他们太轻松了。
  襄子却知道躲不过了,这是在河东,自己并没有占人数上的优势,只有拼力一战了。
  但襄子意外地发现,豫让的杀气与斗志又已消沉下去,而且比以前更颓丧了。
  刚从豫让处学来的一番剑术心得,襄子跃跃欲试,很想把那些理论求证一番。
  用从豫让那儿学来的剑技去对付豫让,而且两人又是在作生死之决斗,这不是跟自己生命过不去吗?
  任何人都难免会这样想,唯独襄子不然,他知道只有从豫让那儿,才可以得到最确切的指点。
  豫让不是一个卑鄙的人,既然说出了他的心得,就不会吝于指点,万一自己有错误的地方,他会指出改进的。
  豫让也是一个不忘恩的人,自己又一次宽恕了他的性命,他一定会设法报答的,因此,自己在交手时有疏失,豫让不会用这个机会来杀死自己。
  这是对人性了解的打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但襄子却敢赌。事实上也不容他推拒,因为豫让毫无改变心意的意思,执剑站在对面。
  “预先生,我们必须一战吗?”襄子心中已经失去了比斗的兴趣,那是豫让的颓废引起的,一个没有斗志的对手,也是最乏味的对手。襄子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杀死对方,却无法从交手中得到什么了,而他不想杀死豫让。
  豫让的回答是空洞的,但十分坚定:“是的,君侯。豫让斗胆冒犯请求一死,而且此战豫让志在刺杀君侯,故而也请君侯别再犹豫。我剑招一发,即将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襄子沉着地道:“预先生,我知道你要杀我之心是不会改变了,但是我想提一个请求。”
  豫让倒是很客气:“君侯言重了,请君侯谕示。”
  襄子道:“将这一战延后一两日,使我能将身后之事略作安排,庶几能以平和之心情,与先生作生死之一搏。”
  这是个很合情合理的要求,赵襄子乃一国之君,他身后之事千头万绪,若不预作安排,势必要呈乱状。
  襄子的年岁尚壮,正是奋发有为之际,所以未立遗嘱,他要求能把一些身后事预作安排,这也是很合理的。
  可是他最后的话中,是要求得—个公平的机会以求—搏而已,这使得豫让犹豫了。
  他不想答应,但也不知如何拒绝,因为他忽然了解,襄子之所以要求延后一战,仅是为了豫让自己。
  他从昨夜开始就蜷缩在桥洞中,几乎一夜未能休息,体力必然大受折扣。他的妻子在不久前饮鸩自杀,尸体还在一边,这时侯他的心情的确紊乱,这些都是影响斗志的。襄子要给他一个从容准备休息的机会。
  襄子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逃避的,而且我也不走,我就住在我部属所驻的军营中,两天之后的凌晨日出之际,我在这儿等你,就是我一个人,不带任何的同伴,能信得过我吗?”
  豫让没有回答,他的思绪极乱,依然不知要如何才能回答。
  襄子道:“你如不信,我请河东的父老为我担保。”
  这是更大胆的一个请求了。
  河东的父老都是他的仇家,而襄子居然要请仇家来替他作保证。不是太荒诞无稽吗?
  一个人要求取信于人时,提出另一个人作为担保,那个被提出的人,必然地位崇高,极受尊敬,可以信赖的人,如此,担保才有力量,而担保人也必高于被保的人。襄子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居然要请河东的父老为之担保,可见他对河东父老的尊敬了。
  因此,在旁围观的河东父老们一个个都感动万分,商量一阵后,推出了一个代表,出来向豫让一揖道:“预先生,小老儿等愿为赵侯作保。”
  豫让只有苦笑了。
  那老人又道:“赵侯如若移师而返,我们是无力阻止他的,但我们相信他不是这种人,所以敢为他作担保。他若失信走了,我们十五个老头子就集体自裁。”
  豫让苦笑一声道:“老丈不必如此,各位都如此信任他,我还有什么不能的?”
  那个老人长叹了一声道:“预先生,我们并非忘了智伯恩德,在我们的心目中,智伯永远是我们河东的领主,因此,你要刺杀赵侯以报智伯,我们是绝对赞同的,只不过赵侯这次是来向智伯致祭的,我们不能对一个致唁的远客失礼,至少不能在典礼上动手。智伯生前是个英雄,我们相信他也会同意延期的。”
  这些老人们都对豫让有绝对的信心,他们认为动手之下,死的必定是襄子,所以他们像是在为襄子请命,请求豫让宽限一下时间,让襄子去交代一下后事。
  豫让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能告诉这些老人,说他已经在襄子手下,两次被饶恕了性命。
  襄子放过了他两次,因此,他对襄子实在提不起杀机,而一个剑士在决斗提不起杀机与斗志,他就是在送死,尤其是面对另一个高明的剑手,可以说绝无悻理。
  豫让就是存心在求死,他只是不想自杀而企求能死在决斗之际,剑锋之下。
  襄子要求延期,是为了他,好让他能在充分的休息后,培养好决斗的情绪,再作一战。
  他实没想到,这是延长了豫让的痛苦。
  当豫让与王琮等人决斗时,襄子曾经为豫让犀利的剑法而感到一阵懔惧。
  但襄子经过一阵观察研究后,对豫让的剑路多少已有了个了解,尤其他本身也是个极其高明的剑手,由了解而进到渴求一试的欲望消除了他的恐惧。
  就在他战志激提,准备一试之际,他却看到了豫让的倦怠与失望之神色,也看出了豫让斗志的消沉。
  他感到很失望,其实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这是除掉豫让最好的机会。
  谁都以为豫让的存生是他的威胁,唯独他自己很清楚,豫让实在不想杀死自己,正如自己不想杀死豫让一样。
  他请求延期,是为了豫让好。现在豫让是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压力强迫着来行刺,他希望能多一点时间,让这种压力减轻,或许会改变豫让的心意。
  这么做自然也要冒相当大的险,豫让此刻正是万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时,所以生趣全无,经过两天的休息后,或许他又斗志充沛了呢?
  但襄子不但愿意冒这个险,而且还表示希望能在那种情况下轰轰烈烈的一战。
  这是一个剑士的胸襟,也是一种剑士间的了解,襄子虽然没说出来,他相信豫让必能了解。
  豫让看着襄子,目中泛起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长久后他才收剑一拱手道:“君侯,后天的凌晨?”
  “是的。后天凌晨,我在这里等候,这两天我就住在大营之中,你知道我不会逃走的。”
  豫让点了头:“我还是住在那间酒店中。”
  “好!我们住得很近就更好了,我若有什么动静,你立刻就会知道。”
  豫让道:“我住在酒店中,因为我一直都住在那儿,那是我在此地的家,并没有其他的作用。”
  襄子笑了一笑道:“我这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这里有很多你的朋友故旧,他们不像你这么信任我。”
  豫让道:“此地虽为河东,但是要对君侯不利的只有我一个人。”
  襄子道:“我知道。我在这里是做客的,我会谨守客人的本分,而且我也会约束我的属下,不去打扰你。”
  两个人都很客气,完全看不出有一点要拼命的意思。
  豫让又是一揖道:“君侯请上马先行吧!”
  襄子道:“不,还是先生带了尊夫人先请吧。先者为大,对尊夫人,我不想说一句哀唁的话,只有万分敬意。”
  “谢谢君侯,既是如此,豫让就告罪了。”
  他弯腰抱起文姜的遗体。这个美丽又可敬女人,虽然生命已经离开了躯壳,但她仍然是那么美丽、庄严,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她在尘世间享受过尊荣富贵,也得到了爱情,她活得有声有色,死时壮烈凄艳,似乎她所追求的都已经得到,因此她没有半点遗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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